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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洛阳,无人赞誉的诗圣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史料搬运工 Author 言九林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回不去的洛阳,无人赞誉的诗圣
©言九林/文
编:瑞秋的春天
公元763年春,史思明之子史朝义自缢,安史之乱平定。杜甫在蜀中闻知消息,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他还在诗题中加了自注:“余田园在东京”。
马鸣谦在《唐诗洛阳记》中解读此诗说,“苦忍了多年的思乡之情此时喷薄而出,正如奔涌出峡的长江水浪一般。杜甫归乡心切,已在想象自己归返洛阳的路线。这首诗没有用典,没有雕琢,全凭一腔热烈情感写出,是压抑太久后信笔而成的一曲欢乐颂。”
可惜,欢乐的时光短暂,回乡的路途却很遥远。这一年,杜甫五十一岁,人生已只剩下七年时光。公元770年,他病逝于自潭州前往岳阳的舟中。要再过四十余年,也就是公元813年,他的遗骸才能如愿回到洛阳,葬于首阳山下。
《唐诗洛阳记》用了一整章,来叙述杜甫的归洛之思。
他原是自幼长于洛阳仁风坊的意气少年,七岁“咏凤凰”,九岁“书大字”,十四五岁“出游翰墨场”,所结交者皆是洛阳文坛有名有姓的人物。壮年离洛漫游四方,同行者多是李白、高适之辈。那时节的他天辽地阔,似乎并不以洛阳为故乡。在《赠李白》中,他说的是“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他视自己为洛阳之“客”,将梦想与主场放在了长安。那是唐王朝中央政府之所在,是天下读书人施展才能、实现抱负之所在。
须待在仕途上饱受磋磨、在安史之乱里迭经颠沛流离之后,洛阳才会慢慢变成杜甫诗中念念不忘的归处。
杜甫对洛阳的归思,也许并不止是地理层面的涵义。在洛阳生活的那段岁月,正值开元全盛之日,于杜甫而言是“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黄金时光,未来充满了希望,仿佛有着无限的可能。颠沛流离中的他念念不忘回到洛阳,既是在怀念家乡的风物与人情,也是在追忆往昔的宁静与美好。只是,空间意义上的洛阳回不去了,时间意义上的洛阳也回不去,唐帝国正以无可阻遏之势急速下坠。
大下行时代里,没有什么东西稳定而确切。对杜甫来说,唯一能够把握住的,也许只剩下诗作——书写未必能改变世界,但至少可以记录世道的堕落与残酷。遗憾的是,杜甫的写作似乎并不能引起时代的共鸣。公元769年春天,他于湖湘奔波中写下一首《南征》,内中有一句凄凉感慨: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此时距离杜甫去世,仅剩约一年时间。这句感慨相当于他对自己毕生写作的最终总结:我写的那些东西,《新安吏》《潼关吏》与《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与《无家别》,《春望》《兵车行》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无人赞誉,没有知音。
这番总结,不是矫情,也非自怨,而是一个沉重的事实。
杜甫喜好交游,与同时代的知名诗人多有往来,这些往来见于他的诗作。但同时代的知名诗人却鲜少评价杜诗。好友李白在《戏赠杜甫》中,也只是回顾了两人交往时的玩笑话——“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李白笑杜甫太瘦,杜甫自嘲原因是作诗太苦。至于杜诗本身,李白无一字评价。赞赏杜诗的同时代之人,目前可见者仅三人,他们是衡阳判官郭受、韶州牧韦迢,和身份不明的任华,皆是文坛边缘人物。
“未见有知音”是一种无视。杜甫遭遇的却不止是无视——他关怀现实的写作取向与时代旨趣不合,曾给自己招来攻击。今人已见不到这些攻击的具体内容,同为唐代人的韩愈却见过,他写诗替杜甫鸣不平,嘲笑那些攻击者是愚昧的“群儿”,说他们的攻击行为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杜甫大概也听过这类攻击,所以写了《戏为六绝句》来“寓言以自况”。他在诗里拿庾信与初唐四子的典故借题发挥,委婉回应说:庾信上了年纪后写的诗赋更老练,反倒是今天的某些人,对庾信的作品指指点点,搞得死去的先贤也要怕了这些活着的后辈;又说某些人喋喋不休批评初唐四杰,可惜“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挑刺者的肉体与姓名都要消失,初唐四杰的文章却会万古流传。
无视也好,攻击也罢,究其实质,皆是时代对杜甫的刻意过滤。樊晃是开元时代的进士,做润州刺史期间编纂有一本《杜工部小集》。这是杜甫去世后流传的第一本诗集。樊在序言中说:
“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杜诗)不为东人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
所谓“戏题剧论”,大约是指笔墨游戏里那些让人读了感觉爽的东西。《饮中八仙歌》里的段子,如“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便是典型的“戏题剧论”。樊晃这段文字,透露了时代过滤杜甫的玄机——不是杜甫没名气,导致他的忧思无法进入时代的视野;而是时代根本拒绝聆听他的忧思,拒绝流传他那些描写时代之痛的“大雅之作”。自安史之乱中幸存下来的唐王朝,要的是文人们以诗词歌赋点缀升平,要的是饮宴聚会时有“戏题剧论”可为谈资。斯文已坠,肉食者不愿听到关怀现实的声音。
于是乎,杜甫在唐代人编选的唐诗集中也失去了存在感。现存“唐人选唐诗”十种,四种选有李白之诗,五种选有王维之诗,五种选有王昌龄之诗,五种选有钱起之诗。这些诗人与杜甫大体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只有一种集子,选有七首杜甫的寻常诗。
唐人高仲武编纂的诗集《中兴间气集》里,就没有杜诗。
高仲武在序言中,就选诗标准说了很多漂亮话。他说,自己选诗的时间范围是“起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暮年”,也就是诗作须写于唐肃宗至德初年(756)到唐代宗大历末年(779)这段时间。他又说,自己“博访词林”“述者数千”,已尽力搜罗。他还说,入选诗作须主旨健康,最好“著王政之兴衰,表国风之善否”,决不能“苟悦权贵、取媚薄俗”。若真按这些漂亮话来选诗,那杜甫是绝不该被忽略的存在——就时间段而言,此时杜甫的创作力极旺盛,760-770这人生的最后十年,杜甫写了千余首诗作。就名声而言,杜甫绝非毫无存在感的之人。就诗作主旨而言,杜诗也常见对“王政”“国风”的反思与批判。然而,高仲武选了二十六名诗人的百余首诗作,其中没有杜甫。
为什么不选杜甫?
答案其实就藏在高仲武的序言里。他说:唐王朝立国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年之久。此前的叛乱让文人们中断了写作,好在先帝肃宗平定中原,皇上即位后又“保安区宇,国风雅颂,蔚然复兴,所谓文明御时,上以化下者也”,让世道清平,让创作复兴。所以我高仲武“不揆菲陋”,要编一本《中兴间气集》,来歌颂先帝与皇上的功绩。言下之意,颂圣才是真正的选诗红线,余者不过是装点门面的漂亮话。三吏三别里的“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春望》里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兵车行》里的“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满满皆是“负能量”,自然没资格、绝不能出现在《中兴间气集》中。
杜甫的遗骸漂泊了四十余年,才归葬洛阳。杜甫的诗作,也尘埋了半个世纪,才被后人重新发现其伟大。
那时节,盛唐已是遥远的传说,现实正一步步走向土崩瓦解,种种压抑与乱象,让韩愈与白居易这些知识分子深感忧虑。杜甫去世时,韩愈只有两岁,白居易还要再等两年才出生。他们越过了时间与空间,在杜甫对时代的忧思中寻找到了共鸣。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白居易说“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在他们心中,杜甫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遗憾的是,韩愈也好,白居易也罢,他们对时代的忧思,也像杜甫一样,遭到了时代的抵制。白居易虽有鼎鼎诗名,但他清楚这名声的实质。在《与元九书》中,他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而现实世界却是:
“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白居易说:我写了贺雨诗劝皇帝改善民生,众人听了认为不合时宜。我写了感慨孔戡刚正不阿却不得重用的悼念诗,众人听了全都不开心。我写了描绘悲惨现实世界的《秦中吟》,豪门权贵们听了脸上都有痛恨的表情。我写了一首感慨小人当道、志士沉沦的《登乐游园望》寄给你,当朝的执政者听了已愤然扼腕。我写了描述军人掳掠的《宿紫阁山北村》,手握重兵者听了咬牙切齿……在如今这个时代,我诗作中最受欢迎的,只是杂律诗与《长恨歌》这种东西。时代喜欢的东西,我不在意、不重视;我在意、重视的东西,时代却不喜欢。
再后来,唐末五代的战乱与流离,也让部分读书人想起了杜甫,想起了他曾遭遇过的战乱与流离,想起了他在战乱与流离中对时代的记录与忧思,“诗史”的称号渐渐得到公认。再后来,经历“熙丰新政”乱局的苏轼也在杜甫的诗中找到了共鸣,他赞扬李白与杜甫同为“凌跨百代”的绝世之人,又说在古往今来的诗人当中该以“杜子美为首”,毕竟,杜甫关怀现实、忧虑民生,而李白从来就不是“济世之人”。再后来,文天祥也在狱中感慨道:“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我想对这个糟糕世道说的话,杜甫早已替我说完了。
可惜,韩愈、白居易、苏轼与文天祥们的赞誉,杜甫没有机会听到。他回不去地理意义上的洛阳,也回不去精神层面的洛阳。他的诗作不受欢迎,他的忧思无人倾听。他是一个不受时代欢迎的批评者,那病态的时代,反要以他为批判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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