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 | 做个永远的观察者
与陈萨的专访安排在她的巡演空隙,当摄影团队在现场忙着做布光等各种准备工作的时候,她依然抓紧每一分一秒心无旁骛地练琴。而当采访开始时,她又能迅速地切换到健谈模式。我们事先准备了一个小游戏,让她猜猜三段同样乐章的录音背后的演奏者到底是谁,她只听了一遍,就轻易猜中。其后访谈中她敏锐的洞察和真诚的表达,尤其是她谈及音乐作品时那细腻而热烈的情感,都让人印象深刻。
和很多音乐神童一样,陈萨的成长履历满布着天才的光环,七岁学琴,十四岁获得首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青少年组冠军,十六岁即成为英国利兹钢琴大赛的史上最年轻获奖者,四年后在享有盛誉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夺得第四名和波兰舞曲最佳演绎。之后获得在德国汉诺威音乐戏剧学院深造的机会,并开始收到与多个重要乐团合作演出的邀请,一直颇为顺利地走到今天。但她深知年少的诸多荣耀都不能代表真正的音乐成就。这些年来,她一直维持着高频次的巡演节奏,生活在练琴和巡演之间来回轮转,她乐在其中,认为这是“一个很幸福的状态”。加诸在她身上的目光与赞誉越来越多,但她明白唯有坚持与清醒才能达致新的境界,正如她自己所言的,与世界需要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去感受世界的同时,对自我有完全的掌控。
被英国BBC誉为“当今最具魅力的钢琴家之一”,也是唯一一位曾在利兹,肖邦和范・克莱本三大国际钢琴赛事中均获大奖的中国人,波兰政府颁发的“肖邦艺术护照”获得者,以及2021年波兰肖邦国际大赛最年轻评委。陈萨受邀与世界知名乐团合作,包括以色列爱乐乐团、日本 NHK 交响乐团、旧金山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乐团、法国广播交响乐团、德国科隆西德广播交响乐团等;同时也在全球久负盛名的音乐节亮相: 如奥地利洛肯豪斯室内乐音乐节、萨尔茨堡音乐节、德国鲁尔钢琴节等。2020年,陈萨受邀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ResiliArt坚韧艺术” 全球首场线下论坛,分享对行业的反思与展望。2021年,陈萨与环球音乐Decca唱片合作发行最新独奏专辑《肖邦夜曲全集》。
2023年,陈萨将继续开启每年一度的国内外巡演,演绎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等作曲家的多部协奏曲和独奏作品,在3月启程的德国巡演中,与匈牙利室内乐团合作,首次挑战独奏与指挥的双重角色。
让我们先从一个小游戏开始,请听这三段音乐,是三位钢琴大师各自演奏肖邦降a大调夜曲的同一段落,请您从中选出索克洛夫的版本。
第一个是索克洛夫这是很明显的,虽然我必须说作为钢琴家来讲,其实并没有像弦乐演奏家那样的辨识度,钢琴的演奏辨识度其实是更低一些的,这和乐器的性能有关。但是刚才那一小段,我觉得还挺突出的,三个人的特征都很突出。
我很好奇的是,您是否能猜到后面两位演奏家是谁吗?
后面两位我觉得有一个应该是鲁宾斯坦,另外一位也许是一位女性演奏家。
您太厉害了!三段音乐分别来自索克洛夫、鲁宾斯坦和皮雷斯。
钢琴家们弹奏同一首曲子时,是如何演绎出如此不同的音色与情感?您最喜欢的钢琴家是谁?为什么?
陈萨:当同样的一首曲子被不同演奏家演绎的时候,是可以通过技术层面传达出来的一种气息和气质去辨识的,比如说如何在一个乐器上发音,一个句法是怎么走的,句子的倾向性、方向感——TA是更愿意边走边停留,还是有一个强烈的方向感,或者TA的句子更大,气息更大。你知道音乐最奇妙的地方就是它其实是可以既悲伤又喜悦的。在很多种可能性里面,每一个人在演绎的时候,可能TA的这个比例和那个比例就参差不齐。通过这些,你大概能够知道一个人的特点。
作为一个钢琴家,当我们面对很多历史上黄金时代里非常伟大的演奏家们,我从他们很多人的演奏里都能够吸收到非常宝贵的特质。比如说像刚才提到的那几位,对于索克洛夫,除了他极致完美的呈现水准以外,他音乐的宏大性是非常突出的。鲁宾斯坦就是你听他弹琴,大概能够想象到他所生活的那一个社会周围的环境,我从一些文献资料上读到,他是一个喜欢红酒也喜欢女人的男人,风度翩翩,所以我觉得他在演绎的时候总能体现出他的这种处境感。皮雷斯是一位女性艺术家,她对于乐句的一些诠释,都非常感性,有很自然、很自发性的一种东西,她不用一种概念去框住自己的演绎,而是跟着一种即刻的感觉在演奏音乐。当然还有很多历史上的演奏大师都曾给过我且持续给予我非常多的启示。
您从前说过,您的演出曲目总是会选择和自己有共鸣和联结的音乐家,比如说这次的斯克里亚宾和肖邦。您可以形容一下您去选择这些艺术家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共鸣和联结?
陈萨:对于这些活在音乐文献中的大师,做到真正深刻的理解其实很难,只能更多地从他们的作品里去或多或少地感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从哪一个审美层面上去体会。因为音乐的确是非常抽象的语言。比如说我去年演奏的这套曲目,上半场是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在去年以前,我极少弹这位作曲家的作品,虽然他的音乐非常有特点,但是我直到近两年才觉得好像离他更近些。原因是什么?我其实没有办法说清楚。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感受着瞬息万变的世界,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对我们的影响是一种呐喊,一种焦虑,还是一种能量感,这些东西很难逐一讲清楚,但无论如何,我在一些作品里得到了某种呼应。
如果从音乐的发展线条和脉络来讲,在斯克里亚宾之前,波兰有一位众所周知的钢琴诗人肖邦。事实上斯克里亚宾在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曾经一度被大家称之为“俄罗斯的肖邦”,可能他早期作品里的某种浪漫主义让大家想到了肖邦。虽然他们两位的音乐语言其实相隔万里,但无论怎样,我把他们放在一场,作为一个遥相呼应吧。
我们说到肖邦,您的老师之一,以色列钢琴教育家阿里·瓦迪说过:“中国人天生适合演奏肖邦,他们的气质与肖邦生来亲近”,您同意这种说法吗?您认为阿里·瓦迪说的是怎样一种气质?
陈萨:我把它当成是一种美誉,这是对中国钢琴家的一种赞赏。因为肖邦的音乐的确是独一无二的,有着非常诗意化的气质,我相信如果是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我们是有着非常久远深厚的诗意背景。也许是中国人思维方式的路径会更接近肖邦。比如说如果我要讲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感知事物的方式,他可能更加的直线。其实犹太人的思维方式也是更加迂回的,我觉得中国人也是,就不是那么完全一根筋,有一些婉转的成分,而在这个迂回的过程当中,其实是可以产生出很多抽离事物本身的某些东西,我们暂且可以把它称之为一种视觉化的处理,或者一种幻想性。
您接触过那么多国内外有名的音乐家,在这中间有没有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可以和我们分享吗?
陈萨:我好像没有一些特别的故事,但我觉得每个人都很不一样。比如说在一个音乐节见到的一位小提琴大师吉东·克雷默(Gidon Kremer),很多人对他的演奏是有争议的,但是他真的给了我很多很多启发,尤其我觉得他非常个性化的讲话方式,包括他思考问题的方式,都特别有意思。但是他在生活当中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相处的人,你始终会跟这样的人去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完全尊重这样的一种状态。
还有一位作曲家叫古拜杜丽娜(Sofia Asgatovna Gubaidulina),她是一位非常棒的女性音乐家。也是在同样的音乐节,有天晚上在一个餐桌上,我从昏暗的灯光里远远地看到她那双眼睛,从很远的地方穿透人群和空气,然后直直地望向我。我当时觉得非常有震慑力,从此对她的作品也好像多了几分亲近的感觉。后来我也听别人说起过她的一些很有意思的生活故事,比如,她的先生很早就去世了,然而她每天还是会照常地去他们的小花园的石桌上,保持着和她先生的灵魂,喝一个下午茶。这么精神化的一种关系,以及在时间里的一种延续感,这些都让我很有感触。
在您看来成为一个职业的钢琴家,最必不可少的素质是什么?
陈萨:就是你真正发自内心的热爱和需要,是你的生活中非常重要的这种需要感。还有非常强烈的愿望,对于你想追求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足够强烈的愿望去离它更近一点。我觉得这两种东西缺乏其中一个都不行。比如说你很热爱,但是你的热爱停留在精神上也是不够的,因为你需要去追求。在每一天的练琴里,在作品的塑造演绎里,你都需要把愿望感作为动力,更多地去“劳作”。
您在幼年时经历过艰辛的求学生涯,您认为现在学钢琴的孩子们所经历的和您的过去有什么不同吗?如果能给一些建议的话,您会给出怎样的忠告呢?
陈萨:我只能是站在我自己的基础上来说些东西,但其实不够了解现在的孩子们的一个学习状况,但是我觉得,现在的学琴热潮已经不是最新鲜的事儿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大家学这个东西可能是抱着不同目的来的,有一些是为了考学加分,有一些是为了陶冶情操,有一些可能真的是想当一个音乐家或者演奏家。出发点不同,可能所走的路径就会不一样,但是无论是哪一个路径,我都希望大家能够有幸找到一个很好的老师,然后真的喜欢上音乐,因为无论以后你做什么,这都会是一件受益无穷的事情。
您有没有把成为一个老师、一位钢琴教育家作为自己职业生涯规划当中的一个阶段或一个目标呢?
陈萨:不是一个目标,但是它再晚一些也许会发生。不过我觉得做教育真的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你得有一个很持续的责任感,还有慢慢地跟学生之间的互动也会有一个成长,所以我暂时短期的未来里面还没有这个计划,但作为演奏家来讲,我相信在更长期的,或是更晚年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部分的存在。
我们知道您也受邀做过不少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委,您可以大概介绍一下评委工作是怎么样的呢?评分是否有一个比较统一的标准,还是说更倾向于评委个人的音乐审美倾向?
陈萨:对于什么是好的演奏,我认为有一些东西是潜移默化的。虽然是在比赛,但是大家也都是在舞台上像真正的演出一样地展现自我,那么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事实上音乐比赛,大家对于某一些东西是有共性的,但是这些共性以外的东西都是因人而异的。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来做出不同的选择和给分。无论怎样,到了最后一轮,大家对于某一些选手,尤其是自己喜爱的钢琴家们都会有一些自己的印象和寄予的厚望,甚至是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他们的演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那就说明这个音乐比赛还是挺人性化,比较随心和真实的。
去年和今年您与歌唱家石倚洁合作推出了《中国艺术歌曲》的两张专辑,演奏西方古典乐和东方艺术歌曲,对你而言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吗?
陈萨:一定有的,因为通过这两次的合作,接触到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中国艺术歌曲,其中有着非常东方非常透明的一种美感,我觉得是很沁人心脾的。我非常开心能够参与这些作品的录制和演绎,我更愿意把艺术歌曲这样的形式,看成两个艺术家的一次对话,就像一个室内乐的重奏或者重唱。虽然钢琴是很难进行歌唱的,但是我们很多时候就是要让钢琴这个打击乐器也发出优美的歌唱性。中国艺术歌曲当然是和西方的一些作品,比如说德奥艺术歌曲,是不一样的,单就演出的过程当中,我觉得互相可以有一些借鉴。这是很有趣的一次经验。
这几年来,越来越多非专业听众尤其是年轻人开始从流媒体平台聆听古典音乐。如果有朝一日科技发展到线上就能完全模拟再现音乐厅的声效,您认为音乐厅演出还有什么优势是数字平台无法比拟的?
陈萨:我当然觉得这是一项非常新的科技,会让大家有很多的新鲜感来体验。但我同时认为真正的现场演奏是无可比拟的,为什么呢?因为你在现场能看到这一些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呼吸,你能在现场感觉到台上的演奏者,TA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TA整体的一种场域。你在现场是能感受到一种气场的流通,这在网络上是一定不会感觉到的。哪怕声音是可以极其高度的复原。因为无论是台上的演奏者还是台下的观众,这种现场感会打造出一个很不一样的氛围,就是共同的真实的存在。
您曾经说过,一个艺术家的理想状态就是和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结合您刚才提到的这部分内容,是否反映出您作为一个钢琴家,或者说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钢琴家,一些独有的对于音乐和艺术家身份的思考。
陈萨:“跟时代保持距离”,当然这句话看怎么去解读,我觉得是需要保持若即若离,可能这个更准确。就是既要知道我们所生存的当下,世界上正发生着什么,同时又不会被某些东西卷进去。永远当一个观察者,同时又去感受它,保持对自我的self的完整性,有完全的掌控。
这个很像中国人提到的出世和入世之间的关系,您似乎在这之间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平衡点。
陈萨:我觉得这个比喻说得非常好,但我也不认为我就是找到了,它像一个浮标一样,不管在哪个时间段,可能需要时不时地去审视一下自己,感觉一下是不是这样。所以它或许是在不断调整中,就是一种觉知的状态。
新的一年,您有什么新的计划吗?还有哪些新的挑战想尝试一下?
陈萨:有的,当然除了专业上肯定会有新的曲目计划,新的演出和录音的产出。最近也有尝试过一些跨界音乐,但必须是我特别有感觉,能够碰撞出我的一些真诚的灵感和火花的一种参与,它不会成为我主流的发展类型,但我觉得这非常有趣。我那天在想,如果一个人的性格和TA认为的东西被固定在一个时间段,比如说我们有的时候会认为这个事情我懂,我就是知道它是怎么回事,那就很可悲,你明白吗?它就像变成了死水一潭,没有新鲜养分的流通。所以我觉得新作品,甚至是新的声音都会给我带来很多灵感和启发,就像有一种焕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