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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社会思想”专题(四)| 刘咸炘:家伦

刘咸炘 社会理论 2023-03-11

策划人/秦鹏飞、吴柳财、李松涛

儒家社会思想,是我们探索发展本土化社会理论最重要的思想资源,儒家的经典著作中,有的也不止是善良老练的道德训诫。儒家思想的“古典”意义,如明代思想家王夫之所说,“以至仁大义立千年之人极”,以仁为核心,建立起一套具有自洽性和超越性的社会伦理和社会政治体系。

 

出于对儒家思想古典性做出说明的目的,我们选取了5篇相关的研究文章。从主题上来看,包括三类:“通论”、“制度”和 “人伦”。“通论”有一:牟宗三先生的《政道与治道》聚焦于儒家“内圣外王”意义的诠释。“制度”有二:王国维先生的《殷周制度论》与金景芳先生的《论宗法制度》互为补充,以演绎的方式,对儒家理想的封建宗法政治制度的义理逻辑、制度精神、制度运作方式等展开分析。“人伦”亦有二:刘咸炘先生的《家伦》和贺麟先生的《五伦观念的新检讨》,主要讨论日常生活中的“伦常”及其现代意义。这三个方面是各有偏重,又可以互相引证参看的关系。关于儒家思想学说的精彩研究汗牛充栋,出于我们的品味所选取的这五篇文章,不免挂一漏万,亦乃管窥之见。

 

文/刘咸炘


是篇分五节,首节显正,末节破邪,中三节分论家人三伦。初欲以吾祖考《大学质言》为主而申说之,继恐条理不明,乃别为结构,而以圣谟先训及采用之说散入之。吾中国圣谟贤述于伦常之道至为详博,不可具引,今惟辨正大义,故不及细目也。咸炘幼受严训,无状不肖,慈母覆庇,至今未有寸草之报,而不敬不顺之愆日积。终鲜兄弟,徒慕他人大被之乐。幸有良妻同志,而倡率无方,竞至夭折。伦常之道,惭恨多矣,自劝云耳,敢劝人哉?孔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其咸炘之谓矣!癸亥年中秋夜记。


刘咸炘(1896-1932)

《易》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又曰:“天地交泰,小往大来,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世界之所以为世界者,各正与交通耳。《易》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感者,往来施报之谓也。天尊地卑,卑高以陈,而下降上腾,山泽通气。倘使往而不来,施而不报,则无以为世界。人非独生于世界,故谓之能群之动物。群基于家,[1]家之成,心为之也。[2]心之大别有二:一曰情,侧隐之心也,恩也。二曰智,是非之心也,义也。义所以各正也,恩所以交通也。义主分,恩主合,礼乐本于仁义。故曰:礼主其别,乐主其和。五伦之和,仁之至,义之尽也。仁也者,发之自我,以及于人,故仁从人;义也者,施之于人,而先自我,故义从我。要而言之,各正交通,归于自责而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正自责也。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交通自责也。吾祖之论伦常曰:观我观人,以诚以恕。观我自尽其诚,观人又施以恕,诚恕无二道也。不自责而以仁义责人,是不施而望报,不往而望来也。自责,诚也。至诚无不动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吾祖曰:“齐家,非权势可行。男女少长,情状百出,心情嗜好安得而齐?而曰齐者,各尽其道而已。”盖人之能群,以自责也。不然,则本已不同,而又交相责,安得群哉?自责,真自由也。交通,真平等也。不知自责交通,而言自由平等,则相矛盾矣。虽然自责同,而尤当自责者,则为君、父、夫。故曰: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故五伦之中,尤以三纲为重,纲举然后目张,是责纲也。不言兄弟朋友者,不能负其责也。世儒习于俗说而不察,谓臣、子、妇为不足责。今之人聋于邪说,又谓古圣不言三纲,三纲之说,出于纬书,是竟不思纲字之何义矣。吾祖曰:“所谓纲者,以道修身,为妻子则,非但以其分之尊也。”


刘沅画像

(1767-1855)


《康诰》曰:“子弗衹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此交责之古训也。俞樾乃疑其以父不字与子弗服同罪,盖执后世之偏见也。


人群之善曰和,恶曰争。和起于自责,争生于不自责。苟先自尽,是已消争于未萌。果能自责,亦可止争于已见。惟不知自责,则礼之失。[3]责与仁相妨,律人以义,而自戕其仁,所谓责善则离,贼恩之大者。惟知分而不知合,则人与人争,家与家争,国与国争,是毁群也,是灭世界也。有秋冬而无春夏,有尊卑而无降腾,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自责本难,而律人则易,此伦谊之所以多坏。儒家末流不达先圣之旨,荀卿逐外而忘内,但以尊卑贵贱之分说礼,不知感孚之可合,而但知整齐之宜分,故其说日近法家,其徒遂有非、斯。叔孙通,秦吏也,以法家崇上抑下之说制礼,汉儒传经又皆本荀子,于是法家严酷之法遂入于儒。[4]后世陋儒承之,上攀《春秋》,下绳万事,遂若孔、孟之道只有名分之教,立言皆右君、父、夫,而左臣、子、妇。惟明末唐甄铸万始著论以矫之,其《潜书·内伦篇》曰:“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


唐甄《潜书》书影

清康熙刻本


西人本强于智而弱于情,所谓德谟克拉西精神,实与科学精神同,以分析方法施于物质者。施于人事,惟恐分之不细,别之不严,是以国与君异,公与私殊,父与子别,夫与妻判,无所不用其分,无所不用其争。个人主义者固以己与人争,社会主义者亦不过工与商争。其言曰:大家庭多争,不如散之。或曰:家庭本私,不如灭之。平等也,自由也,毋论其弊,不可详言。即使果至于均,亦不过分之均,如木石之相对,无复往来。况本合之物,何可纯用分之法?分则必争,未有能免者。欲其不争,必有以合之。无以合之,而但欲以分止之,是扬汤而止沸耳。中人既不明先圣之道,中法家伪儒之毒,而西人冷酷之法又适传入,是以有今日之祸。今之学者,惟梁激溟独能知其弊,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有曰:“孔子的伦理,实有他所谓絜矩之道在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总使两方面调和而相剂,并不是专压迫一方面的。若偏欹一方,就与他从形而上学来的根本道理不合。却是结果必不能如孔子之意,全成了一方面的压迫。一半由于古代相传的礼法,自然难免此种倾向,而此种礼法,因孔家承受古代文明之故,与孔家融混而不能分。儒家地位既常借此种礼法以为维持,而此种礼法亦借儒家而得维系长久不倒。[5]一半由中国人总是持容让的态度,对自然如此,对人亦然,绝无西洋对待抗争的态度,所以使古代的制度始终没有改革。似乎宋以前这种束缚压迫还不十分利害,宋以后所谓礼教名教者,又变本加厉,此亦不能为之曲讳。[6]数千年以来,使吾人不能从种种在上的威权解放出来而得自由,个性不得申展,社会性亦不得发达,[7]这是我们人生上个最大的不及西洋之处。然虽在这一面有如此之失败不利,却是自他一面看去,又很有胜利。我们前曾说过,西洋人是先有我的观念,才要求本性权利,才得到个性伸展的。但从此各个人间的彼此界限要划得很清,开口就是权利义务法律关系,谁同谁都是要算账,甚至于父子夫妇之间也都如此。这样生活,实在不合理,实在太苦。中国人态度恰好与此相反。西洋人是要用理智的,中国人是要用直觉的、情感的。西洋人是有我的,中国人是不要我的。在母亲之于儿子,则其情若有儿子而无自己。在儿子之于母亲,则其情若有母亲而无自己。兄之于弟,弟之于兄,朋友之相与,都是为人可以不计自己的,屈己以从人的。他不分什么人我界限,不讲甚么权利义务,所谓孝弟礼让之训,处处尚情而无我。虽因孔子的精神理想莫有实现,而只是些古代礼法呆板教条,以致偏欹一方,黑暗冤抑苦痛不少。然而家庭里、社会上,处处都能得到一种情趣,不是冷漠敌对算帐的样子,于人生的活气,有不少的培养,不能不算一种优长的胜利。”[8]


梁漱溟

(1893-1988)


五伦皆须恩义兼至,而中亦微有不同。父子、兄弟虽非义不正,而主于恩。君臣、朋友虽非恩不交,而主于义。夫妇则恩义兼之,恩如兄弟,义如朋友。父子、兄弟恩固不可以绝,故曰伦常讲情不讲理,以重义则伤恩也。君臣朋友道合则合,不合则离。然古之贤人于君臣朋友合离之际,往往托夫妇之词以致其缠绵。所以必仍重恩者,以群本主合,合本用恩,无恩则无群也。夫君臣朋友犹必重恩,而况家人三伦之本以恩治者乎?


父子、兄弟纯用恩,而亦非全不顾义,故无违必以礼,从父非孝。夫妇本恩义兼,而纯主恩则爱而不敬、荡而无节,与禽兽同。君臣失义则谄,朋友失义则比,此皆偏恩之患也。若夫近时沿西之邪说,则非义之义,偏主于分,其于君臣朋友,犹以计较而丧其恩,尚何有父子兄弟?于夫妇则去其恩合之半,而纯主义合之半。综而计之,五伦废君臣、父子、兄弟,而但存朋友,夫妇亦如朋友。此即彼所谓社会眼光,但知为平等,而不察其不同,不知群之何以为群。夫弃伦而言群,又安得有群哉?徒为相争相杀之禽兽而已。今先举其要,复分段而详论之。



唐铸万《备孝篇》曰:“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异于父,母所从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礼外论情,服外论义,若之何其可轻也。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其斯义也夫。盖妇人归宁,细事也。孺子无知,手挈之而来,尤细事也。于来可勿书,况其子乎?惟诸侯来曰朝。朝,大礼也,以加诸孺子,重其义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岂有异乎?重服于舅姑、夫,轻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为人子,今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亦犹为人后之义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义吾未言之,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其斯义也夫。夫诸侯且不称字,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称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岂降于舅姑?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远父母,亲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


《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此言外缘之夺天性也。内有妻子,外有朋友,而又加之以热中,三者皆胜,天性安得不漓乎?兄弟之爱,亦天性也,而十九不能充其爱者,亦妻子、朋友夺之也。人之生所相与者,惟上之父母,下之子孙,旁之兄弟,为天属之亲。然父母先我而早去,子孙后我而迟来,其最能久聚者,独兄弟也。故兄弟之乐,较之父母、子孙,尤为难得。然人之爱兄弟,反较其慕父母、慕子孙为薄焉。何耶?盖少之时外缘甚轻,而老之时外缘渐冷,惟壮盛之时则外缘至浓,以乐最难得之亲,而偏遇爱最易移之时。其天耶?抑人也。倘能少慕父母,长慕兄弟,老慕子孙,则其人之乐殆为人生第一,无可与比。吾祖曰:“古今言孝友、孝弟,友、弟与孝字相连,未有孝而不友弟,未有不友弟而犹为孝者。”《记》曰:“子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欤?”夫兄弟、子孙之爱,皆自父母而推,则谓之终身慕父母可矣。


吾祖曰:“母统于父,人遂妄为之说。不知父,天也;母,地也。天地生成,五行各有其功,资始资生,共成其化,有天无地,可乎?妇人不能应外事,妻贤亦必夫德始成功业,妻不贤尤须善教,所以为纲。先儒泥地道无成之言,以抑阴扶阳为《易》义,不知阴阳不可偏废。《乾》《坤》二卦,惟‘上九’、‘上六’太过不吉,亢龙有悔与龙战于野同。六十四卦,凡阴阳相济者皆吉,偏胜者乃凶。臣道、妻道、子道,与君、父、夫共成大业,何可或少?此义不明,千古屈杀多人。齐家治国,又何以善?此且就父母言之。周家世有贤妃,孔子删《诗》,开端即列后妃之诗五篇,何不以文王为先?二《南》为修齐之本,妇女诗多于男子,岂偏重妇人乎?夫贤而妻不肖,安能承先启后?妇如不贤,非圣人之夫,岂易变化?故曰:夫妇,人伦之本,万化之原。今日之父母,前日之夫妻,男正乎外,女正乎内,夫妻之道得,何患父母之道不修?故夫子于《易》,言正内正外,而即接言家人有严君,以父母之道,定于夫妻时也。父在,为母期年,恐父见衰麻而心伤,不敢久以凶服侍养耳。而哀礼仍终三年,故父亦以子故,必三年后始再娶焉。前人不达礼意及《易》义,遂薄视母道,然已大悖正内正外、阳教阴教之义。试观古圣贤之母,有不肖者乎?《思齐》之诗,特明周家世有贤妃,无非无仪颂祷之语,误解而以为母轻于父,其为人伦之害岂浅。故齐家必由父母,父母始于夫妇,切勿相沿俗语,误天下后世也。”又题《彭母抚孤图》曰:“圣人恐人薄母族,删《诗》所以存《渭阳》。后人过分天与地,严君亦欲殊低昂。汉家外戚擅权宠,谁念虞思及姬姜。父有父兮母有母,提携抱保皆孙行。”后世陋儒史断,侪外戚于宦竖,几若一为外戚便成匪人,吾祖于史存屡辨之矣。


父子之道,天性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然而犹有不孝者,是必有以丧其爱者也。丧爱有二因,一曰私智胜之,二曰外缘夺之。


凡有亲者,试自省察,诋触、腹诽及厌薄心,不及三日,必屡见焉。此即不孝,何待显忤大逆哉?推原其故,盖由壮老心态之殊。孔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此即名利之殊,杨、墨之异也。壮年气盛勇往,慷慨好施,与喜交游;老年阅历既深,一切皆反之。二者相形,易生歧牾。人渐长大,则智力日强,非复孩孺之意象。情非不发达也,而爱移于妻子、朋友矣。其稍知义理者,是非之心尤胜,斤斤辨计,是己非人,浸至一家不能相容。徐洄溪氏《道情》尝箴此病曰:“你道他作事糊涂,说话欹偏,要晓得老年人的性情倒像了个婴年,定然是颠颠倒倒、倒倒颠颠。想当初你也曾将哭作笑、将笑作哭,做爹娘的为甚不把你轻抛轻贱,也只为爱极生怜。到今朝换你个千埋百怨,想到其间,便铁石肝肠,怕你不心回意转。”可谓痛切感人矣。


所谓外缘夺之者,人日以长,则日以外发,而外缘日多。总言其弊,则曰游。吾有《宾萌篇》,今更重述之。《易传》曰:“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不安其土,则爱渐漓也。游之目甚多,而游宦为最,好游为根。《孟子》之计井田曰:“死徙毋出乡,则百姓亲睦。”方望溪《送吴舅氏序》最能发明之,其言曰:“古者先王之世,既授田里以治民之生,而又区四海之所环以众建侯国,使万物连属其乡而聚其气。农夫耕于其土,士仕于其国,耕与仕均不出于其疆。其有工、贾、宦、学、聘问、戍役之行者,特千百之什一,而又得以时还息。生其世者,率常父母、兄弟,白首欢然保聚,无一日离别怨思之苦。而族党亲戚,亦得携持结连,绸缪相渥,洽以饱足其意。呜呼,上之所以区划计处,以求便其民之私者,可不谓详且远与?民之所得于上而不自知者,可不谓厚与?自周之衰,以及于秦,破井田,废封建,先王之泽不流,民生迫蹙,而其气日以乖散。农夫失其田亩,以佣而耕,卒有旱潦,无以系属其身,散而四方为奴虏矣。商贾众而财匮,得所欲者益寡,或疲亡于道路,去其乡县,飘零失业,而无所于归矣。仕者失其田禄,或千百里系官于朝,或散而出于荒边侧境,无舟车、仆赁、衣食之资,同居之亲不得与偕,愁居惕处而嗟怨矣。至于士之学先王之道者,无庠序以游其身,无廪给以赡其父母妻子,坎壈失职,羁旅浮游以谋衣食者遍天下。故虽天下无事,水火盗贼之警不闻,而民生摇摇,常有离散之形、跼蹐悲忧之思。一室之中,父兄子弟,自孩童至于白首,欢然保聚无相离者,十不一得焉,而况族党亲戚之睽离而不可合并者,岂可胜并欤?其所从来者久远,世未始以为忧。然上之所以待民者薄而心易摇,自前世所以为可忧者,未尝不在于此也。”此论甚笃,此亦郡县不如封建之一端。


夫家齐而后国治,孝弟为仁之本。今言以孝治天下,而先教人不顾父母之养,安得有善治哉?不肖者趋利而忘亲,则匿丧而不报;贤者重亲而远利,必终养而不出。此高则诚氏所为著《琵琶记》以深致讽刺也。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汤鹏《制艺》最能发明之,其言曰:“人之生也,喜莫喜于有父母,悲莫悲于无父母,愧莫愧于有父母而无父母。何则?户庭之间有父母,而道途之间无父母;几杖之间有父母,而冠盖之间无父母,则无父母于其目也。即道途之始有父母,而习于道途者无父母;即冠盖之始有父母,而溺于冠盖者无父母,则无父母于其心也。无父母于其目,犹有父母于其心;无父母于其心,而子道遂不可问矣。今夫盛衰,年也;穷达,命也。而父母之所得于子者,则往往与常情相反。气盈血旺之时则亲,而齿摇发白之时则隔。是精壮之父母,子犹在前而色笑怡然;而颁白之父母,子反在外而形影索然也。其何以快日用之求也?儿童走卒之家则聚,而诗书仕宦之家则散。是父母得愚贱子,犹幸其为己有而私之;而父母得贤贵子,反怪其与世共而分之也。其何以惬隐微之私也?”此文可谓深切著明矣。


人之好游,半由于壮年之外发,半由于制度之不善,乃托于公而忘私,浮逐名利。夫无私安得有公?无本安得有末?[9]温峤绝裾,识者尚非之,况无温峤之志而热中者乎?好游之风,汉末为盛,其时所谓清名之士者也。徐伟长目击其害,作《谴交篇》,有曰:“交游者,出也。或身没于他乡,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古者行役,过时不反,犹作诗刺怨,故《四月》之篇称‘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又况无君命而自为之者乎?”盖世乱之人,无不好游,而今之学者尤甚。贵商贱农,士不安其职,而求意外之得。进化竞生之说兴,谓强者为优胜,老者为劣败,老遂为人所轻,老者之智识又见弃于子孙矣。驯至于倡言毁家,则老者将无所归,是实以速其死焉耳。北狄之俗,畏壮侮老,与禽兽相去不远,今乃效之,哀哉!



兄弟之丧爱,亦内智、外缘二因,而加之以势。兄弟之年相近,智之发盛同时,两发相遇,其多分别计较,盖如战焉,非复如老者之能容少者矣。吾祖曰:“一言一行,稍有不合,必辨明是非,不肯相让,而嫌隙成矣。”古人弟兄之间只重恩情,不讲道理,盖一讲道理,必有是有非,彼此不相屈,必起竞争也。外缘之夺,则外朋友,而内妻子。《诗》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此言朋友之夺兄弟也。若夫妻子,则古人言之详矣,要其病根在于名利。盖兄弟之分,本无尊卑,势同则妒,事有必然。名不同得则怨,以为彼荣则我辱也;利不均得则争,以为彼多则我少也。其于朋友,则以为本不必同;于妻子,则以为本不得并,反无所忌,而可引为我助。意若妻子与我同财产,朋友与我同意气,而兄弟则若敌焉,我若退寸,彼则进寸也。乌乎,常人之于父母,不敢显忤,盖多为将得其遗财已耳。父母以财和,兄弟安得不以财争。争财之事,稍有识者知鄙之,然于兄弟则不免焉,盖忌之害深也。财易轻也,忌不易除,此友兄弟所以少于孝子贤夫也。唐铸万《明悌篇》曰:“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为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弟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彝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时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绝也,盖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子之尺谷,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己则友资之,恶己则仇视之,侵己则盗御之。姊妹既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吾祖曰:“兄弟本相等也,而兄独尊,事兄必恭,人遂以兄为尊,卑弱其弟。世俗竟妄言曰: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其不通已甚,大为人伦风俗之害,最当辨之。《礼》曰:‘谓弟之妻妇者,是嫂亦可谓之母乎?名者,人道之大者也,可无慎乎?’兄如何可拟于亲?‘当父’、‘当母’云者,父母而存,诚身事亲,以为之倡;父母而没,养教其弟,一切尤宜周,至代父母而全其美,以是为当父母耳。世俗往往恃兄之尊,欺凌其弟。弟而贤,多受抑郁;弟而不贤,酿成巨祸,恶习切宜戒之。”此所指陈,亦陋儒之贻害,而世俗争财,又因财权而争家主,无惑乎邪说之反激也。兄弟本无尊卑,犹有此失,况乎君父夫之本易亢者耶?



唐铸万《内伦篇》曰:“《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盖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盖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牧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遍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既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既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又《夫妇篇》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又曰:“恕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铸万之言,可谓平其心矣。然其所以暴者,皆由不自责。


吾祖曰:“世俗和则情欲相徇,惟妇言是听,不辨其是非。不和则乖戾百出,不正其纲常,枉辱其贤配。故齐家者必明明德而身修,始可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且夫人心之幽隐,非外人所可度也,而夫妻之间则易察之,相聚相习,无一息之离,隐微心曲之事,无意而流露,妻必知之。非德修于身,口无择言,意无择行,动静起居皆当乎理,岂能刑于其妻?尧知舜贤矣,而必以二女嫔之,曰:我其试哉。何试乎尔?察之于幽居暗室,果否无毫发之疵,乃可任以大政耳。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前人抑阴扶阳,薄视妇人,愚故屡屡辨之。乌有夫纲不正而可以齐家者乎?”


夫妇不患无恩,而患无义。恩易流于卑鄙,故昔之儒者于敬义斤斤焉。然所谓敬义者,自正而不黩之谓也,非疏而刻也。敬而至于疏,义而至于刻,则非义之义,反丧其恩,此陋儒之弊也。唐铸万《居室篇》曰:“王予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既娶,一月可即来,奈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既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盖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此论甚精。我不亲之,人不我亲,与我不自责,则人不自责,实同一理,要之非恕也。不恕而徒长其骄暴,乃嚣嚣然曰:吾能正夫纲。纲固如是乎?宜乎今日之反激矣。


吾前谓今日反激之邪说,于夫妇则去其恩之半,而仅存其义之半。此语乍观似不确,新学者必难我曰:“恋爱神圣,非恩而何?”守旧者亦必难我曰:“兽欲何得为恩?非义之义,又岂得为义?”此二说皆是也,然吾自有说。吾将告守旧者曰:自由恋爱固多兽欲,然其渠魁之所标揭,固不以兽欲也。爱情与兽欲常相混,而实大殊。彼之所主,乃谓尝受高等教育,陶养德性者,此非无理。即主新学者亦未必皆言行相违,子如概以淫荡斥之,何足以服之哉?然吾将告主新者曰:子所谓高尚爱情何出乎?兽欲固所鄙弃,家庭又欲毁废,既不合舅姑之情,自非如兄弟之爱,是所谓高尚爱情者,必曰志同道合之爱也,然则其为主义也明矣。所谓结婚离婚之自由,何非求义之合耶?由义生恩,夫岂不善?借乎其为非义之义,而又实以戕恩也。何则?所谓高深智识者,其是与非姑勿论,而必如墨子所谓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千人千义、万人万义,则可断言。且即使为公是公非,而少年德性未定,今是昨非,见异思迁,又将一月一义,一年一义。义之无定既已如此,况又不知自责,徒以相纠,是安得有和合之乐乎?当其合也,曷尝无义无恩,然而能久者仅矣。《诗》云:“民之失德,乾糇以愆。”惟义之争,则觞酒豆肉,皆可以为离婚之义。美人爱尔乌特谓美国离婚案件冠绝世界,1905年普查结算,诸州大约每六组至十组结婚中有一组离婚,而大都市中每四组结婚中有一组离婚,将来恐不免乱婚、弃婴及一切道德堕荡之事。离婚之案件,有三分之二皆由妻提出。所以多离婚之故,则由个人主义盛行,人民全有法律智识,而离婚法律太宽放,琐细原故亦可离婚。家庭美德如忠诚、服从、自谦诸德皆已全破坏,而自利、自恃与自许之心反之而兴。救之之法,宜减少法律上许多离婚理由,对于离婚以后之再婚加以限制。限定期内,若能言归于好,仍可复和。而尤在提倡慎重婚姻,须有良好教育。此所指陈详明,极可为鉴,非计较之心胜而灭恩之征耶?近世主智主利之风,美人最甚,故丧情之祸亦最烈。


五伦之中,惟朋友主义,合则留,不合则去。今之邪说,盖纯以朋友之道为夫妇。夫既废父子兄弟,仅有夫妇之恩,而复使之同于朋友,是非绝恩而何?不观少年之朋友乎,意气相倾,剖心沥胆,曾不几时,而凶终隙末。以是而为夫妇,岂不难哉?或曰:“强其志不同、道不合以合,是今之所以反激也。夫妇既非天属,何不可以义择?且人岂皆见异思迁无恒心者耶?天下岂遂无公是公非耶?”应之曰:公是公非,谈何容易。齐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好恶不辟,然后为父子兄弟足法。果其如是,所执之义乃无背于公是公非。然果能如是,又何患其妻之不化而尚待离哉?自非圣贤,未能免一时之偏好偏恶。况居今之世,从今之说,无恒心者多矣。且圣人何尝不主择婚?《义》云:“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必当重择之于恩未合之先,而不许轻离之于恩既合之后。慎其始,即所以慎其终也。《易》曰:“夫妇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凡为夫妇,谁不愿偕老?然必先恒其心。故《家人》之《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恒》之《爻》曰:“恒其德,贞,妇人吉。”圣哲之训,女子贵从一。男子非无子不纳妾,岂惟女性本专而已哉?亦所以恒其恩也。爱尔乌特曰:“独一夫一妻制,方能养成优美之爱情。爱人如己之心,方能十分发达,父方能尽完全之父道。”此确论也。今使合离自由,义之无恒既已如是,虽深识高节之人,犹不免于不恒。至于卑污之人,纵其兽欲,恩之离合尤将泛滥,男女之交,不几同于禽兽乎?故圣教重离婚者,正以恩不可以轻绝,义尤难得其正,岂强之使合哉?不轻离之,或尚可终合;轻离之,则终不得合也。夫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君臣朋友本主于义,然犹重其离若此,而况于夫妇为家之本者乎?


 爱尔乌特(C.A.Ellwood)

(1873-1946)


今世盛倡男女平等及女权之说,动云古之礼教崇男抑女,女子竟为男子之玩物、附属品。此说甚易惑人,不得不详辨之。圣人未尝崇男抑女,前文已明。《昏礼》之敬正,《记》文昭昭,人所共见,岂有玩物之教?夫妇同家,无分彼我;圣人之教,不言权利,何有正附之争?若夫男女,乃平等而又有差别。尊德乐道,立命事天,大孝完人,凡为人者所同能,无殊于男女,此真平等也。若其职能,则有别矣。今哓哓言女权,何不论女职。职之殊,由于气质之本异。乾刚坤柔,正内正外,《易》已详言,不可具述。今以为腐,即姑置之。西人不读《易》而其究心理者,亦共认男女之有殊。爱尔乌特曰:“雌雄体之性质,根本即不相同。据生物学家言,二体不同之要点,在于代谢机能。雄之代谢机能较雌者速,故雄体偏重于耗力,雌体偏重于保力。”以普通语言之,即雄好动,趋于发展,故体强;雌好静,趋于保守,故体弱。男女之别,非因风俗习惯与环境不同,实以天性之不一。有人谓男女若处于同一环境,其性质即可相同,此误也。试观男女在儿童时,性质之异,可知其别乃赋自先天,非得自生后。儿时男子即较活泼好动,有力,喜毁坏,不整洁,倔强。女子即较安详好静,不喜毁坏,整洁,服从。因其先天性之不同,故于社会之功用亦不同。因是有天然之分工,为人类分工之基础。此说至为详确,非玄虚之谈也。倘谓此皆无关权利、平等,则不知权利、平等,非谓平等,实反其性。


反其性,则失其职。女之职,孕育也,不孕不育,则无人类矣。欧洲诸国近年生殖率大减于前,考其原因,一以生计之艰,二以淫风之盛,三则妇人不孕无乳。不孕之故,则由上级女子及有受教育者大都不愿出嫁。而其已嫁者,贫则作工过劳,富则奢逸而惮苦,其竭力于参政,所谓服务社会者,弥不欲孕育。避孕之法盛行于上流习奢逸者,物质文明之害也。劳工参政,即所谓妇女运动也。今之学者,灭伦毁性一所不恤,然其持论之终结,必曰求生存。今自戕其生,生宁能委于天然之退化耶?瑞典妇人爱伦凯首倡婚姻自由之说,力主女子当保其母性与女之所以为女,而力非参政,盖知参政则女之为女不可保也。反性之害,不可枚举。苟家庭不灭,则女子必守其常职。倘失其职,即无以为家庭矣。德人卫西琴曰:“中国之弊,其男子女相女心;西洋之弊,则女子男相男心。”此言极精。男女偏于刚柔,亦必相济,如仁义敬和之相反而相成也。虽然,坤柔固生生之本,中人虽偏于阴静,尚未至皆成女子;西人今之偏激,其势直欲使女子皆为男子。夫男子既失其静柔以裂家庭,而女子又变为刚劲以趋社会,是纯阳而无阴,纯发而不收也。是谓阳亡阴绝之症,死不可救。吾非好为玄言,当代生物学家、社会学家试察今之事势,而姑立吾言为假定以归纳之,必知其不谬矣。善夫孟格尔之言曰:“以平等待不平等之人,其不平等未有甚于此者也。”夫男女真性相同,礼教无偏,本自平等,何待于争?今舍其真平等者不修,而必使其本不平等者皆平,名为平,其不平,实乃不别其别。今之言经济平等,未尝谓士当尽为工农,而独于男女则欲混而一之,吾不知其何理也。


爱伦凯(Ellen Key)

(1849-1926)


或曰:“嫁从夫,夫死从子。男可再娶,女不得再醮。妇人舍其父母而以男子之父母为父母,又降其亲之服而服其夫三年。此尚非不平等耶?”曰:夫称妻之父母曰舅姑,妻称夫男之父母曰舅姑,未有别也。呼父母者,从夫之称,以联一家之情也。男女皆不得外遇。女子不再醮者,其保守专一之天性,终夫之事也;男子不得不再娶者,为无后,重系嗣也。服之三年而称从夫者,家以男系也。从子非圣言,然其本意亦只男系之故,明妇人无外事而已,非谓母当事事委命于子也。此皆平实无所疑。若必谓男尊女卑为不平,则何不为地鸣不平?若必谓男倡女从为不平,则何不为下级官鸣不平?倘必追问家何以必男系而不女系,则吾殊不欲答此痴问。姑引爱尔乌德之言曰:“未开化诸民族母系制度之原因,大约因上古人不知父与子女有生理联络之故。”



善夫梁漱溟之言曰:“人之家庭之乐,极重无比,最能培养人心,并且维系一人之生活平稳。”此深有阅历之言。近世之追问人生意义者多矣,彼固不知成己成人,立命事天,然其终结必曰爱群。群之能恒其爱者,惟家伦耳。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爱之天性。今人纵不信人灵长于禽兽,要必谓进化于禽兽。人之哀死,与大鸟兽之失其群匹翔号蹄躅而去、燕雀之啁啾于一顷者,固迥然异矣。[10]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此今乃欲以计较之心斩焉灭之而不留遗,是诚何心哉?今之言废家庭者,亦既裒然多其论说。吾每读之,未尝不愤,然又不胜其辨。要之一言,彼所持者,分别之智而已。家本以情结,而彼以智论之,此何待辨?决之以八言曰:人可无群,即可无家。进言之曰:人可无情,即可无家。曩者欧洲盛行个人主义,惟主于分,颇坏家庭。社会主义者反之而言合,故多谋保天伦之法。


善夫爱尔乌特之言曰:“社会各种关系,全从家庭衍出。家庭之主要职能在绵延种族,此非他制度所能代办。儿童所得遗传或优或劣,所受教养或良或恶,全视家庭之组织如何。故家庭保存精神产业之递传,为博爱心及一切道德之泉源。”此言至为精当。《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大学》曰:“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孝经》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曾子曰:“君子为小由为大也,居由仕也,备则未为备也,而勿虑存焉。事父可以事君,事兄可以事师长,使子犹使臣也,使弟犹使承嗣也。能取朋友者,亦能取所与从政者矣。赐与其宫室,亦犹庆赏于国也。忿怒其臣妾,亦犹刑罚于万民也。是故为善必自内始也。内人怨之,虽外人不能立矣。”《孝经》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夫悖德者,谓其非真爱也。不爱其亲,而能真爱他人者,直未之有。或以为有,则误认同意气、同利害,与乍见孺子之一瞥焉耳。今之言社会主义者,反谓家庭乃私心之泉源,惟知家庭,遂忘社会。由家而国,而世界,乃进化之大合群。夫公而忘私,谓以己与人耳。己既无有,何以与人?废天伦而责人以爱公,是盗劫富家而责其施与也。由家而国,而世界,诚进化矣。犹一人生子女,子女复生孙也。谓世界主义国家应合为一物,是谓父子祖孙当合为一人也。名则合为世界,实则分为个人。乌乎,此今所谓大公无私者也。


或曰:“子之说,护旧习惯耳。”应之曰:圣教本是,吾则是之;陋儒本非,吾则非之。真理不限时空,是非不关新旧。圣人于兄弟,本不教人必同居;于夫妇,必曰顺以巽,亦未教事事必从;于子则教几谏。孔子责曾子不逃大杖,先哲讥申生为愚孝,安有父教子死不得不死之言?而今人皆执之以为口实,破旧习而诬古人,其得为当乎?或曰:“子之说偏东方人耳。”曰:陋儒抑彼伸此,新说抑此伸彼。西人某有言,从前臣、子、妇多冤,今将君、父、夫多冤矣。吾今之说,欲使无冤耳。合而不分,恩而失义,固亦有弊,篇首陈之已详。然今之病,乃在无恩不合。治热疾,不得不稍重寒剂,要使矫枉而不过正耳。譬之于衡,今方右倚,事势变迁,后此或左倚,则吾所说适得其反,然终必有不反者存。今衡方将倚,亦幸愿其未极而遽平。疾方起而重治之,人或以为早计,然失今不治,必为痼疾。此二端者,当可获谅于人也。█

刘咸炘著

《推十书(增补全书)》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


本文选自《推十书(增补全本):甲辑》,刘咸炘著,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由校者重新标点。


注释与参考文献:

[1]此理别有专论。

[2]西人讲社会学者至近日方知社会生于心理之交感作用。

[3]《淮南·诠言训》。

[4]吾所撰详《君位篇》。

[5]此论后世儒者则可,孔子以前何尝有法家崇上抑下之说。

[6]梁氏于中学浅,不明学术源流。
[7]西人所谓个性,本不足贵,无取,若社会性则正须以伦为基。若必破家庭而后为伸社会性,则其所谓社会性乃虚妄浮动之物,非真群能,不足贵也。梁氏非不知之,此语犹不免随俗耳。

[8]第二二三页

[9]此义详末段。

[10]见《三年问》。



编辑 丨陈 立

校对 丨许方毅

审核 丨杨勇、李昊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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