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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行|梁启超:与李蕙仙书

梁启超 社会理论 2023-03-11

文 / 梁启超

先生居檀香山时,有华侨女子何蕙珍,因慕先生才名,欲婚先生,被先生婉言谢绝。当时先生给他夫人一封很长的信,述说这件事。我们以为这也是先生平生里一件很重要的事,故录之以见经过情形,和先生当日的抱负:


何蕙珍


“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说。现已往者两埠,未往者尚三埠。檀山乃八岛布列于太平洋中,欲往小埠,必乘轮船,航海而往,非一月不能毕事,大约西六杪始能他行也。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其父为保皇会会友。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语, 全檀埠男于无能及之者,学问见识皆甚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 年十六即为学校教师,今四年矣。一夕其父请余宴于家中,座有西国缙绅名士及妇女十数人,请余演说,而蕙珍为翻译。明晨各西报即遍登余演说之语,颂余之名论,且兼赞蕙珍之才焉。余初见蕙珍,见其粗头乱服如村姑,心忽略之;及其入座传语,乃大惊,其目光炯炯,绝一好女子也。及临行与余握手(檀俗华人行西例,相见以握手为礼,男女皆然。)而言曰:‘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像,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又初时有一西报为领事所嘱,诬谤余特甚,有人屡作西文报纸与之驳难,而不著其名,余遍询同志,皆不知。及是夕,蕙珍携其原稿示我,乃知皆蕙珍所作也。余益感服之。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事、闻其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越数日,使赠一小像去(渠报以两扇),余遂航海往游附属各小埠,半月始返。既返,有友人来谓余曰:'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为不便,亦欲携一翻译同往乎?’余曰:‘欲之,然难得妥当人’友人笑而言曰:'先生若志欲学西语,何不娶一西妇晓华语者,一而学西文,一而当翻译,岂不甚妙?’余曰:‘君戏我,安有不相识之西人闺秀而肯与余结婚?且余有妇,君岂未知之乎!’友人曰:‘某何人敢与先生作戏言?先生所言,某悉知之,某今但问先生,譬如有此闺秀,先生何以待之?’余熟思片时,乃大悟,遂谓友人曰:‘君所言之人,吾知之,吾甚敬爱之,且特别思之。虽然,吾尝与同志创立一夫一妻世界会,今义不可背,且余今日万里亡人,头颅声价,至值十万,以一身往来险地,随时可死,今有一荆妻,尚且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余今日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皆为万国人所观瞻,今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君为我谢彼女郎,我必以彼敬爱我之心敬爱彼,时时不忘,如是而已。’友人未对,余忽又有所感触,乃又谓之曰:‘吾欲替此人执柯可乎?’盖余忽念及孺博也。友人遽曰:‘先生既知彼人,某亦不必吞吐其词,彼人目中岂有一男子足当其一盼?彼于数年前已誓不嫁矣。请先生勿再他言。’遂辞去。今日(距友人来言时五日也)又有一西人请余赴宴,又请蕙珍为翻译,其西人(即前日在蕙珍家同宴者)乃蕙珍之师也。余于席上与蕙珍畅谈良久,余不敢道及此事,彼亦不宣,却毫无爱恋抑郁之态,但言中国女学不兴为第一病源,并言当如何整顿小学校之法以教练儿童,又言欲造切音新字,自称欲以此两事自任而已。又劝余入耶苏教,盖彼乃教中人也。其言滔滔汩汩,长篇大段,使几穷于应答。余观其神色,殆自忘为女子也。我亦几忘其为女子也。余此次相会,以妹呼之。


梁启超的书法作品与李蕙仙的工笔画


余曰:‘余今有一女儿,若他日有机缘,当使之为贤妹女弟子。’彼亦诺之不辞。彼又谓余曰:‘闻尊夫人为上海女学堂提调,想才学亦如先生,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见之缘否?先生有家书,请为我问好。’余但称惭愧而已。临别,伊又谓余曰:‘我数年来,以不解华文为大憾事,时时欲得一通人为师以教我,今既无可望, 虽然,现时为小学校教习,非我之志也。我将积数年束修所入,特往美洲就学于大学堂,学成归国办事。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莫忘我,但有创办女学堂之事,以一电召我,我必来。我之心惟有先生’云云,遂握手珍重而别。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吾意蕙仙不笑我,不恼我,亦将以我敬爱蕙珍之心而敬爱之也。吾因蕙仙得谙习官话,遂以驰骋于全国;若更因蕙珍得谙习英语,将来驰骋于地球,岂非绝好之事。而无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万万有所不可也。吾只得怜蕙珍而已。然吾观蕙珍磊磊落落,无一点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洁净安泰,必不如吾之可笑可恼。故吾亦不怜之,惟有敬爱之而已。蕙珍赠我两扇,言其手自织者,物虽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数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归,请卿为我什袭藏之。卿亦视为新得一妹子之纪念物,何如?呜呼,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乃以二十余岁之少年,虚名振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与我,虽复中经忧患,会少离多,然而美满姻缘,百年恩爱,以视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者,何如岂不过之远甚!卿念及此,惟当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有檀山《华夏新报》(此报非我同志)所记新闻一段剪出,聊供一览。此即记我第一次与蕙珍相会之事者也。下田歌手之事,孝高来书言之。此人极有名望,不妨亲近之,彼将收思顺为门生云。卿已放缠足否?宜速为之,勿令人笑维新党首领之夫人尚有此恶习也。此间人多放者,初时虽觉痛苦,半月后即平复矣。不然,他日蕙珍妹子或有相见之时,亦当笑杀阿姊也。一笑。家中坟墓无事,可勿念。大人闻尚在香港云。”(光绪二十六年西五月二十四日《与蕙仙书》)


梁启超与李蕙仙及孩子



李蕙仙 《群童夏憩图》


梁夫人得书后,拟禀请于其父莲涧先生。先生闻之大惊, 因再复夫人一书,详述不能作此事的理由:


“蕙仙鉴:得六月十二日复书,为之大惊,此事安可以禀堂上?卿必累我捱骂矣;即不捱骂,亦累老人生气。若未寄禀,请以后勿再提及可也。前信所言不过感彼诚心,余情缱绻,故为卿絮述,以一吐其胸中之结耳。以理以势论之,岂能有此妄想。吾之此身,为众人所仰望,一举一动,报章登之,街巷传之,今日所为何来?君父在忧危,家国在患难,今为公事游历,而无端牵涉儿女之事,天下之人岂能谅我?我虽不自顾,岂能不顾新党全邦之声名耶?吾既已一言决绝,且以妹视之,他日若有所成复归故乡,必迎之家中,择才子相当者为之执柯(吾因无违背公理,侵犯女权之理。若如蕙珍者岂可屈以妾媵。但度其来意,无论如何席位皆愿就也。惟任公何人,肯辱没此不可多得之人才耶?)设一女学校,使之尽其所长,是即所以报此人也。至于他事,则此心作沾泥絮也久矣。吾于一月来,游历附近各小埠,日在舟车鞍马上,乡人接待之隆,真使人万万不敢当。然每日接客办事,无一刻之暇,劳顿亦极矣。卿来信所嘱,谓此事若作罢论,请即放过一边,勿常常记念,以保养身子云云。此却是卿过虑之处。曾记昔与卿偶谈及,卿问别后相思否?吾答以非不欲相思,但可惜无此暇日耳。于卿且然,何况蕙珍?在昔且然,何况今日?惟每接见西人,翻译者或不能达意,则深自愤恨,辄忆此人不置耳。近亦月余不见此人,因前事颇为外人所传闻,有一问者,吾必力言并无其影响,盖恐一播扬,使蕙珍难为情也。因此之故,更避嫌疑,不敢与相见。今将行矣,欲再图一席叙话,不知能否也。


任公与李太夫人合墓


拳匪陷京津,各国干涉,亡国在即,吾党在南,不识能乘时否?嗟夫!嗟夫!吾独何心,尚作喁喁儿女语耶。…… 再者,卿来书所论,君非女子不能说从一而终云云,此实无理。吾辈向来倡男女平权之论,不应作此语。与卿相居十年,分携之日,十居八九,彼此一样,我可以对卿无愧,虽自今以后,学大禹之八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卿亦必能谅我。若有新人双双偕游各国,恐卿虽贤达,亦不能无小芥蒂也。一笑!吾虽忙杀,然知卿闲杀闷杀,故于极忙之中,常不惜偷半夕之闲,写数纸与卿对语。任公血性男子,岂真太上忘情者哉。其于蕙珍,亦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光绪二十六年五月(西六月三十号)《与蕙仙书》〕


本文选自《梁启超年谱长编》,丁文江、赵丰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推送标题为编辑所加。封面图为李蕙仙己亥菊月所绘制的仕女图,右上为任公题字。



编辑 | 戴玲娟

校对 | 张宇一

审核 | 李昊玮、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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