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 | 里尔克后期诗歌中关于死亡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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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于《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2期,感谢作者对本公号的大力支持!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
里尔克的后期诗歌始终萦绕着这样一个根本发问:何时我们存在?它构成这位心高意远的诗人对诗之本质和诗人使命的一份真诚的承诺。
毫无疑问,在20世纪初,里尔克是最先感受到现代人与“存在”远离的诗人之一。由于近代以来的西方精神一味追寻外部世界,人的内在心灵变得日益苍白与枯萎。现代人越来越束缚在一种“蓄意制造的贯彻意图”(1)之中,无时无处不用一种计算方式去称量一切事物。但什么是“物”的真正重量?什么是人的真实存在?一个人已无心询问,甚至也无从回答。在后期的一首诗歌中,里尔克写道:
呵,谁知道在自身中那沉甸甸的东西。
是温存?是畏惧?是目光?是声音?是书籍?(2)
对现代人的这一“茫然无知”的状况,我们看到,里尔克曾在《布里格随笔》中,用一种几乎是诊断的语言作过十分明确的表述:虽然人类已经有几千年的时间去观看、沉思、记载、但人们还不曾看见过、认识过、说出过真实的与重要的事物;人们虽然有许多发明和进步,虽然有文化、宗教和智慧,但还是停滞在生活的表面上;全部世界历史都被误解了,一切的真实对人们都等于乌有(3)。
显然,就里尔克的存在经验来说,人类对数千年文化知识的拥有,并不意味着已经把握和参透了人的存在意义,或者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相反,人对外部世界的追逐和占有越多,灵魂就越是漂泊无依、无家可归,人就越是不能居有自己的本质。现代人几乎让自己存在深处的一切“亲密东西”都滑了过去,使之变得异常陌生,甚且“毫无关联”(4)。于是,人的生存,在里尔克看来,就象是荒野上的“最后一座房子”,“慢慢地没入那无尽的黑夜”(5)。在世界之夜里,人作为终有一死者让“痛苦的奥秘”完全处于遮蔽之中,人们已难以担当和承受“死亡的奇诡”,不再知悉和懂得爱的意义:
痛苦未能认识,
爱也没有学会,
而趋离我们的死亡奥秘
尚未被揭示。(6)
痛苦、死亡和爱同属“存在”的深层之域,而且是“存在”的基本构成要素。因此,痛苦、死亡和爱的本质的遮蔽,必然就是“存在”的遮蔽。面对“人生的普遍混乱和迷惘”(7),里尔克深感不安,忧心忡忡,不得不重新思考和深入体验死亡和爱的本质。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诗人处理“时代问题”所具有的唯一良知。“良知”非它,而是应合存在之召唤的一种决断。在1923年12月22日写的一封信中,里尔克明确指出,正是由于这一“良知决断”,才根本决定了《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产生:
对这两部作品的产生来说,有两个最内在的体验是决定性的:一个是在内心中日益增长的使生命向着死亡敞开的决断,而另一个则是爱向扩大的整体转变的精神需要,此一整体全然不同于那个狭窄的生命循环(它把死亡视为它者而简单地加以排斥)。(8)
在里尔克的后期诗歌中,这两种“最内在的体验”始终是相互映衬,彼此交融的。在此,我们首先追索里尔克对“死亡”的冥思,而其诗歌中“爱的意义”问题,将另文加以探讨。
里尔克笔迹
纵观里尔克的全部创作,人们自不难发现,“死亡”一直是这位诗人言说的基本主题。例如,在早期的《祈祷书》中,里尔克把死亡称之为“伟大的死”,它包含在每个人身上,是生命围着旋转的中心,生命的每一可能性都缠缚在死亡之上:
因为我们只是皮壳和叶子。
每个人身上都含有伟大的死,
它是万物围着旋转的果实。(9)
在《图像集》中,死亡则被比喻为隐藏在生命笑声中的哭泣:
死亡很大,
我们是它嘴巴里
发出的笑声。
当我们以为站在生命中时,
死亡也大胆地
在我们中间哭泣。(10)
死亡无处不在,它生长在每一片生命的土壤里。因此,历史中的每一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11)在不断地死去:儿童之死、少女之死、恋人之死、产妇之死、英雄之死、诗人之死、病人之死。
如果说死亡无处不在,那么摆在人面前的一个切身的问题就是:如何承受和担当死亡?在创作并最终完成《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之前,里尔克曾在《布里格随笔》中探讨了一个人如何面对死亡的“勇气”问题。他让笔下的主人公马尔特接近和体验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如巴黎社会中的诸多死亡现象、祖父和外祖父迥然不同的死亡。从而证明承受死亡恐惧的能力是人生存的最后能力。只要人具备了这一能力,那么其它一切恐惧和危险就没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尽管这部作品道出了承受和担当死亡的真实经验,但并没有真正解决和回答如何把有限融合于无限,以及在何种基础上把死亡之否定性转化为肯定性的问题,正如里尔克后来所指出:“虽然年轻的马尔特已经走上了正确而艰难的道路,但他还未能达到对生命的最终肯定”(12)。
马尔特的问题实际也是里尔克自己尚未解决的问题。弗洛伊德曾在《论非永恒性》一文中,提到1913年夏天他与里尔克在慕尼黑晤面时,诗人给他留下的印象:“不久前,我在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和一位年轻而又已负盛名的诗人陪伴下,在鲜花繁茂、富有生气的夏日景致中散步。这位诗人对我们四周大自然的美赞叹不已,但并不由此而愉悦。这一切美景注定要成为过去,夏日的的明媚不久就会逸逝在隆冬的严寒之中。不仅如此,一切人类的美景都逃不出这种命运的羁縻,人类所创造的以及所能够创造的一切美与高雅都不能幸免,这种想法深深地咬噬着诗人的心灵。在他的目光中,他一向热爱和赞美的一切,在已成为必然的非永恒性命运的操纵下似乎已暗淡失色”(13)。从这段记叙中,我们不仅看到里尔克当时为一种“有限性经验”所牵系的焦虑心态,而且也多少可以理解他“十年沉默”的内在原因。在十年艰难前行的道路上,里尔克一直在追求和试图达到“对生命的最终肯定”,亦即对“生与死的同一”的肯定。
里尔克自1915年以后写的许多书信表明,他几乎已完全沉浸在死亡的思考之中。在此期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里尔克大量阅读了丹麦哲人克尔凯郭尔关于死亡的论述。1915年,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昨日傍晚,我在灯下向您朗读克尔凯郭尔关于死亡的言论。我想象您也在场,我读着,读着……我从来没有如此大量地阅读克尔凯郭尔,他的书是不能随意翻阅的。读克尔凯郭尔就意味着栖居在他的心中。他是一种激情,一种声音,一种孤独的风景,一种心灵的无限要求;他是专制者,是雷电,是如同花一般的寂静。(14)
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
里尔克一生中对哲学缺乏兴趣,很少涉猎哲学家们写的东西,但如此浸心于克尔凯郭尔却是一个例外。从这位哲学家的论述中,里尔克获得了这样一种关于死亡的启示:克尔凯郭尔把我们带到死亡的严肃之中,他没有为我们允诺延期或永恒的未来。把“此世”从根本上理解为存在的一个方面,并热情地探究它,这大概就是死亡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至于生命,不管人们在什么地方觉察到它,都意味着一种整体生命。(15)
应该说,里尔克后期诗歌中关于死亡的思考和认识已基本上包含在这里了。与克尔凯郭尔一样,里尔克也试图在对死亡意义的探究中,达到对真实存在的寻求。由此,人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些哲学家经常会把克尔凯郭尔和里尔克同放在存在主义名下。(16)
几乎每一个体验和探究死亡的人,大概都不免会问同一个问题:死是什么?但恰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里尔克看到,自古以来一直笼罩在一层厚厚的偏见和迷误之中。人们虽然体验死亡,却从未体验死亡的真正意义,人们虽然知道死亡,却从未正确认识死亡。大多数人往往只是从否定的方面看待死亡,认为死亡是对生命的戕害与褫夺。在相沿成习的意识中,死亡总是被描绘得阴森恐怖、惨象环生,令人不堪忍受。于是,出于保护生命“安全”和“欢乐”的需要,人们竭力把死亡驱逐到生命外部,让它离开自己远远的,甚至将死亡看作从一开始就与生命没有丝毫关系的东西,例如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就曾告诉人们: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对于生者和对于死者都不相干;因为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不存在的,而对于死者来说,本身就不存在了。(17)
如此一来,人也就不需要害怕那个永远不会碰到的东西了。
在里尔克看来,正是因为这种对死亡的否定和排除,“它日益变成一个陌生的东西”(18),而当我们再也无法确定死亡与我们生命之间的距离时,“它便一天天地远离我们,潜伏在空间的某个地方,以恶意的选择,来袭击所有的人--;对死亡的嫌疑越来越重,以至于它最终成为我们的敌人和漂流在空气中的无形对抗者”(19)因此,在大地上,由于生与死的分离,人已不再为死亡提供一个居留的空间。正如里尔克在《杜依诺哀歌》第一首中所说:
……——可是一切生者
都犯了把生与死截然分开的错误。(20)
死亡“日益变成一个陌生的东西”,亦即是死亡之“亲密性”的丧失。在一个科学技术日益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这种“亲密性”的丧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海德格尔在阐释里尔克诗歌的《诗人何为?》一文中写道:“技术对象化的贯彻活动是对死亡的持久否定”(21)。对此里尔克有十分清楚的认识:
死亡是被大量计算着的,今天谁还在乎一个好好安排的死?…… 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少,正如只属于一个人自己的“生”一样少(22)。
技术时代把死亡完全变成了一种由医学和生物学研究的“事实性”对象,几乎每一天,死亡都在大城市的医院中被大量地“计算”和“生产”出来,一种“公共性”的死亡替代了一个“独特的”、显示“个性与真实性”的死亡。因此,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对死亡变得越来越冷漠,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只要他活着,死亡就是一个尚未到来的东西,而那不断在发生的死亡,不过是他人的死,而不是“我”的死,“我”可以为他人的死一掬哀伤之泪,但死亡毕竟对“我”是遥远的。里尔克当然不会怀疑,科学技术可以为人类提供关于“死亡”的精确知识,他的忧虑只是在于:现代人并未因此而谙熟死亡的本质。
尽管死亡受到排斥和否定,但依靠其个人生存经验的深层转化,里尔克确信,人们一定享有过一种“亲密的死亡”:“我相信,从前一定和现在不同。那时人们都知道(或猜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在身体里面,就象水果中藏着果核一样。孩子们体内的“死”是小的,成人的“死”是大的。女人们在子宫里,男人们在胸腔中,每个人一直就在“享有”它。这一事实给予一个人独有的尊严和沉默的骄傲”(23)。显然,正是基于这一“确信”,里尔克把拯救和重获“亲密的死亡”视为他的一项重要任务:
倘若还有一项任务需要我要完成的话,那么这项任务仅仅就是:在无忧无虑和快乐舒适的生活中,增强与死亡的亲密性: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陌生者,必须重新认识和感受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沉默知情者。(24)
那么,如何增强与死亡的亲密性呢?里尔克给我们的回答是:不以否定的方式读解“死亡”这个词语。为此,一个首要的前提在于,重新认识死亡是人之生存的一种不可超越的、绝对的可能性。若非如是,则难以从死亡中达到对生命奥秘和存在意义的领悟。对里尔克来说,死亡这一绝对的、不可超越的可能性,本质上就是人的生存的“一次性”:
……这短暂的东西,奇异地
与我们相关。我们,最短暂者。每一样东西
都是一次,只有一次。一次便不再重复。而我们
也是一次。永无轮回。但这
哪怕仅只一次,也是一次曾在:
因为在尘世曾在,似乎是不可收回的。(25)
“一次性”也就是时间意义上的限定性,它意味着宇宙万物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次”的,不可重复。同样,人也是“一次”,而且与其他的存在者相比,人则是“最短暂者”。在此,“最短暂”并非意指最快的死亡,而是表明人之为人就在于他能够死亡。“一次性”作为死亡的可能性是绝对的,如里尔克所言,“是不可收回的”。如果生存可以不断重复,死亡就是可以战胜的,那么“一次”也就仅仅具有一种数的意义。但对里尔克来说,“一次”却是不可替代的本体,它以“不可收回”的方式展开人在世界中的存在。
因此,“一次”不是随着人的生存附加到人身上的,它总是以“曾在”的方式到来:“哪怕仅只一次,也是一次曾在(ein Mal gewesen zu sein)”。所谓“曾在”并不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消逝了的存在。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把“曾在”解释为“被抛状态”(Geworfenheit),即一种无可自由选择的、从一开始就承担起来的生存可能性。里尔克的“一次曾在”所具有的也是这个含义,它意味着一种“存在命运”。一个人躲避也罢,渴慕也罢,其存在都是不可选择的命运:
为什么,如果可以度过生存的
期限,还要像月桂一样,比其它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在每一片叶子的边缘
都有细小的波纹(如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生,而且,既躲避着命运,
又渴慕着命运?……(26)
人的命运本质上是由死亡的不可选择性决定的。如果深入考察一下生命,就会发现,除了死亡是确定的以外,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人的一生中,一个人可以选择这选择那,但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死亡,人只能承受死亡。早在中世纪,宗教哲学家奥古斯丁就曾说过:“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死是确定的。”(27)最确定的东西,也是最本己和最切身的东西。人生在世,可以获得许多东西,也可以失去许多东西,但在里尔克看来,唯一能留给人的只有“死亡”:
在此世,从我的存在中
究竟有什么留存下来?那就是,我死亡。(28)
在这里,里尔克所说的“死亡”当然不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消亡”,或一个人的“存在到头”。如果是这样,那么死亡就只是一个从外面来到人身上的外在现象,或者说,只是人们在生命历程中突然遇到的一次偶然事件。但对于里尔克来说,死亡从来就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人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生存方式,如古老的谚语所云:“人刚一出生,就立刻老得足以死去”。“死亡”包含在“生命”之中,犹如一粒种子包含在树中,一枚果核包含在水果中。当我们进入存在时,死亡也进入存在,甚至可以说,它在人生开始前就已经存在了:
……谁使儿童死于
变硬了灰色面包,——或者
让死亡留在圆圆的口中,好像一个
美丽的苹果含着果核?……凶手
不难认出。但:死亡,
整体死亡,甚至在人生开始之前
就十分温柔地被包含着,且没有恶意,
却难以描述。(29)
里尔克喜欢用“果核”来比喻死亡,这在他的诗歌中常常可以见到。在上面引自《杜依诺哀歌》的诗句中,死亡在“儿童”身上,就好象“一个美丽的苹果含着果核”。从表面上看,“儿童”似乎死于一个偶然的原因,但实际上,死亡作为每一个人向已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早已包含在“儿童”的生命之中,而“儿童”只是以某种方式完成了它。这个“死亡”被里尔克称之为“整体死亡”,亦即《祈祷书》中那个“伟大的死”,人的“肉体消亡”和“存在到头”只是在此基础上才是可能的。正是由于“整体死亡”属于人的自身存在,所以它不仅毫无“恶意”,而且“十分温柔”。
因此,生与死本质上是一体的,二者不可分离。我们看到,在里尔克的诗歌以及大量书信中,当他使用“Dasein”(生存)这个词语时,总是指一个包含生与死在内的“整体存在”。在1925年11月13日写给波兰译者胡勒维茨的一封信中,他便是如此解释“生存”的:
我们的生存居于生与死两个不分的领域,并从中无穷无尽地汲取养分。对于这个生存,我们必须尝试获得最广阔的意识。(30)
一个人只要生存就必然死亡,死亡仅仅属于生存,而一个没有死亡的生存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人的生存就是在“生与死”两个领域中不断滋养自己,并达到完满和充盈的过程。任何试图把死亡从生存中分离出去的作法,都只会使生命变得片面、狭窄、贫乏。对此,里尔克指出,“只承认此一者,不承认彼一者,是一种把一切无限都最终排除掉的局限性”(31)。在这里,里尔克所说的“无限”不同于基督教的“无限”。后者认为,死亡不属于世界和人的天性,而是随着罪的出现,才沉重地压在世界和人身上,它是一个可怕的诅咒,唯有通过基督,才能把世界和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使之趋向永恒和不朽。由于这种二元论的死亡理解,在基督教那里,“无限”是一个否定和战胜了死亡的“彼岸”世界。而里尔克的“无限”则是一个既无此岸又无彼岸的“伟大统一”,生与死共同居留在“无限”之中。他这样写道:
真正的生命形态穿越生与死两个领域,最伟大的血液循环流动在两个领域: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一个伟大的统一,那些超越我们的神灵——天使就栖居于此。(32)
这个“伟大的统一”无比强大,包容一切,没有什么可以超然其外:
……永恒之流
总是不停地穿越两个领域
席卷着世世代代,并将他们淹没其中。(33)
于是,一切界限都消失了,既没有部分的生,也没有部分的死,只有一个跨越和融合了生与死的“最伟大的血液循环”。
从“整体存在”上看,如果说“生”是存在的已经显露的一面,那么“死”则是“尚未照亮”的一面。在里尔克看来并非只有“生”才确证我们的生存,相反,恰恰是在那“尚未照亮”的一面底下隐藏着存在的“伟大奥秘”,也就说,只有从“死”的方面,我们的存在才是可能的:
……但我们,需要那些
伟大的奥秘,它们来自忧伤,而永恒的
进步却常常源于此-:我们能够没有它们而存在吗?(34)
在这里,死亡不仅在生命中获得了肯定,而且也被看作生命的可能性和必要条件,正如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一样,没有死亡亦不可能有生命。相对于存在而言,死亡是以一种“非存在”的方式在场的,但这个“非存在”并不是对“存在”的否定,相反,存在之为存在则是以“非存在”为条件的。在《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一首诗中,里尔克正是这样来表述“非存在”的:
存在吧——但同时要了解非存在之条件,
它是你内心振动的无尽根基,
唯有这一次你才能完全实现它。(35)
在西方的思想传统中,死亡一向被视为“非存在”,而且是把它作为一个否定概念。要么是把“非存在”排斥在“存在”之外,要么是把“非存在”作为“存在”内的否定因素而加以克服。例如,存在主义宗教哲学家蒂利希认为,“存在‘拥抱’自身与非存在。存在在其本身之内就含有非存在,这种非存在是作为神的生命过程中永恒存在又被永恒克服的东西而存在的”(36)因此,每一存在物在创造性地肯定自己的同时,又永恒地克服着它身内的“非存在”。与蒂利希不同的是,里尔克则完全把“非存在”(死亡)作为“存在”的一个肯定的因素,它不仅不需要被克服,相反,却是一个“无尽的根基”,无穷地滋养着“存在”。正是由于这个“非存在”,“存在”才是完满的。在1923年1月6日的一封信中,里尔克是这样来理解作为“非存在”的死亡的,他形象地把“存在”比喻为一个容器,死亡就是这个容器边缘上的刻度,他写道:
只要我们达到这一刻度,我们就是完满的——对我们来说,完满——存在即沉重存在……这就是一切”(37)。
也还是在同一封信中,则以“月亮”作比喻来说明“非存在”与“存在”之间的肯定性关系:
像月亮一样,生命确实有不断背向我们的一面,但它不是与生命的对立,而是生命的补充,使它达到完善,达到丰盈,达到真正完满和充实存在之球。(38)
因此,站在“整体存在”之外,死亡就会被看作一种否定的东西和“存在”的损失,但如果我们深入思考,看到死亡是在“整体存在”之内的话,那么死亡就不再是某种否定的东西和“存在”的损失。在里尔克看来,只有当人们服从于“生与死统一”这一基本法则时,世界就会被赋予一种新的尺度:
即使睡着了,他们还是守门人:
从梦与存在中,从啜泣与大笑中
产生出一个意义……使他们感动不已,
当他们跪倒在生与死面前时,
世界便被赋予一个新的尺度
以他们下跪的正确姿势!(39)
这个“新的尺度”就是在响应“大地”的召唤中走向“大地”: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相信,不再需要
你更多的春天,就可以将我赢获--,一个,
啊,唯一一个春天对血液已经太多。
从远方,我决心无名地走向你。
你永远是正确的,而你神圣的灵感
就是亲密的死亡。(40)
在里尔克那里,“大地”就是生命的意义,它滋养万物的始基,一切生命都从大地中流溢出来,但在它的深处,却隐藏着“死亡”。因为“死亡”是内在于“大地”的,与“大地”有一种亲密的关系,所以里尔克把它称之为“亲密的死亡”。虽然死亡隐蔽在“大地”深处,是“未照亮”的一面,但它却像“神圣的灵感”一样,不断闪现出来。
“大地”,在里尔克看来,“永远是正确的”,因为它就是生与死的统一。只有走向“大地”,那个由于人的错误态度而变为“陌生”和“敌对”的死亡才会重新成为“亲密”。在上面提到的1923年1月6日的那封信中,里尔克曾说,“必须把生与死的统一作为前提”,我们才会相信,“死亡是一个朋友,是我们最深沉的、也许唯一不为我们的态度和动摇所迷惑的朋友”(41)。这个“朋友”,我们可以与之交谈,也可以聆听其静静的诉说:
神的声音,远不可及。可是你听那如风吹拂而来的
从寂静中产生的不间断的消息吧。
它现在正从年轻的死者那里向你传来。
无论你走进哪里,罗马或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在对你静静地诉说吗?(42)
对于里尔克来说,死者向生者诉说的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在死亡中向我们透露出来的“存在奥秘”:不再束缚于“陈旧的习惯”,不再有“自己的名号”,不再“期待自我的愿望”。因此,死亡是“另一个关联”(43),在那里,人们可以察觉到永恒:
……死亡是艰辛的,
且充满补偿,使人们慢慢察觉到
一些永恒。--(44)
在里尔克那里,这种赞美死亡、并把它视为“朋友”的态度,如他本人所说,并不具有那种“感伤的、浪漫主义的拒绝生命和同生命相对立的意味”(45),因为死亡总是包含在生命中的死亡,那么,只要人们肯定生命,同时就是肯定死亡。对此,里尔克说道:
我不是想说,人们应当爱死亡;但人们应当慷慨地,没有计算和选择地爱生命。这样,人们就持续地、自然而然地把死亡(生命另一部分)容纳进来,并同时爱死亡--这确实也在伟大的、不可阻止和不可限定的爱的运动中屡屡发生!(46)
死亡在“爱”中成为“亲密的死亡”,而那感受到此一“亲密性”的人就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空间:
生与死:同属一个核心。
谁了解自己本来的家世,
谁就会将自己酿成葡萄酒
投身于最纯粹的火焰。(47)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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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海德格尔:《林中路》,克劳斯特曼出版社,1980年,第299,299页。
(2)(39)(47) 《里尔克全集》第3卷,岛屿出版社,1987年,第80,277,252页。
(3)(4)(22)(23) 《里尔克全集》第11卷,第726-728,727,714,715页。
(5)(9)(10) 《里尔克全集》第1卷,第323,347,477页。
(6)(20)(25)(26)(28)(29)(33)(34)(35)(40)(42)(43)(44) 《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43,688,717,717,704,699-700,688,688,759,687,717页。
(7)(14)(15)(18)(19)(24)(37)(38)(41)(45)(46) 《里尔克书信集》第2卷,第573,493,495,513,513,573-574,807,806-807,807,808,807页。
(8) 《里尔克书信集》第3卷,第852页。
(11) 里尔克在《祈祷书》中多次强调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死”:
那儿就是死。不是他们童年
奇异地接触过它的致意的那种死,——
那渺小的死,一如人们在那儿所认识;
他们独特的死亡,发青而不香甜,
悬在他们头上如一枚未熟的果实。
主啊,给每个人以其独特的死,
从那个他活着有过爱、感觉和苦恼
的生命中走出来的死。
(12)(30)(31)(32) 《穆佐书简》第332,332-333,332,333页。
(13) 引自刘小枫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237页。
(16) 美国哲学家瓦·考夫曼在其编著的《存在主义》一书中将克尔凯郭尔和里尔克同时列入其中。他称《布里格随笔》道出了存在主义的要旨:“对于真实存在的寻求,对于非真实存在的嘲笑,如何面临死亡的问题,以及那带领我们接近死亡的时间之经验”。
(17)《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66页。
(27) 转引自N·云格尔:《死论》,上海三联书店,1995,第8页。
(36) 蒂利希:《存在的勇气》,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2页。
作者简介
李永平,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分别就读于北京大学、德国马堡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博士学位。德语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德语文学研究,研究重点为荷尔德林、里尔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等。主要著译有《诗与存在—里尔克后期诗歌研究》《绝望与信心—二十世纪末的文学与艺术》《诗与宗教》《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与妇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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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聂汝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