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访谈 | 李少君:没有什么能抵挡春天如期而至
李少君
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大学期间参与发起“珞珈诗派”。1995年在海南发起成立海南省青年作家协会并任首任主席,2000年从《海南日报》社调入海南省作家协会工作。曾提出“草根性”诗学观点,引起广泛反响。
主要著作有诗集《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神降临的小站》《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碧玉》(英文)、随笔集《文化的附加值》等,被誉为“自然诗人”。
2003年至2011年任《天涯》杂志主编,其间策划发起一系列重要思想讨论。后任海南省文联专职副主席,海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
李少君是一个自然诗人,他觉得随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自然文学将成为未来的主流。诗歌作为最高最凝练的文字形式,标志着人之意志的昂扬,承载着人类精神的传扬。而对于自我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李少君有着独特的思考:“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在一个大的境界中,心与天地合一,生命与宇宙融为一体,人才能得以心安。”
本期焦点人物 李少君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1
诗人们仍在写诗,
本身就透露着积极的信息,
说明人类之精神仍然高扬。
青年报:珞珈山给你的青春岁月留下了许多美好记忆。你是珞珈诗派的主要发起者之一,我们从你自己的诗中也总能读出一些山水自然的血脉。可以不可以这么认为,这座山培养了你的审美,也给你带来了很多创作灵感?
李少君:春节期间,我也写了一些诗,第一首叫《来自珞珈山的春消息》,就是读到武汉大学图书馆馆长王新才的一首新作《庚子年初四,久雨初晴,以新冠肺疫,封城六日矣》,诗曰:“一派晨光到眼浓,久阴喜沐乍晴风。聚街却任鸦闲步,闭户乃因市径封。疫疾遍传惟硕鼠,谣歌不听但佯聋。人间长幸是春色,已向梅枝暗现踪。”
我读到的时候是初五晚上,读后感慨很多。武汉大学珞珈山上,学生宿舍区都以花卉命名,“樱园”“桂园”“桃园”“梅园”等等,他写的显然是梅园景象,那里挨着图书馆。
第二天,初六一大早,我还在床上睡觉,听到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恍如以前在珞珈山读书时宿舍外传来的鸟鸣。去过珞珈山的人都知道,所有的学生宿舍几乎都在密林掩映之中。
我自己很早写过一首《珞珈山的鸟鸣》,说珞珈山是鸟鸣的天地,“清晨鸟鸣啾啾,此起彼伏/正午鸟鸣交织,覆盖森林/黄昏,则只剩一两声鸟鸣悠然回响/你所能体验并有所领悟的最微妙境界/全在于你能否听得懂鸟鸣”,最后,对珞珈山的鸟鸣表示感谢,“就这样,当我还在懵懂无知的十七岁的时候/你给我启迪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我就想,也许这一声鸟鸣其实就是来自珞珈山上,穿越时空,抵达了我耳边。
在一个新的特殊时刻,再次给我新的启迪。就这样,我起床写下了《来自珞珈山的春消息》,我在诗里写道:“黄鹤楼、长江、东湖、龟山蛇山和磨山,还有/不时显现的一个个逆行的白衣天使的身影……/一一如此真切,如此美好明媚,在昏暗里闪过//是的,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春天如期而至……/也没有什么可以封锁珞珈山上的一声鸟鸣/穿越千山万水,在晨曦微露之际/抵达自我隔离于海南岛上初醒的我的耳边。”倒不是说这首诗有多好,而是说诗歌的神秘在于其内在有着隐秘的一些联系与玄机。
另外,武汉大学读书期间的好友、珞珈诗派诗人洪烛因为脑溢血去世,也是特别让人伤感的一件事。我为洪烛写了一首诗《落樱》,诗里写道“春夜听到一个诗人悄然远去的消息/我默坐窗前,黯然神伤之际陡增白发”,确实,我们这一代人加速变老,白发陡增。
洪烛是一个与所有人为善的人,所以朋友特别多。如果不是他去世,我还不知道那么多人惦念他。诗刊社微信发了一个他的去世消息,点击量竟然远超我们心目中的著名诗人,让很多人惊诧。
青年报:《诗刊》是唯一的国家级诗歌刊物,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中国诗歌创作水平。诗自古以来就有“言志”之说,这里的“志”起初是侧重于思想、抱负和志向,慢慢地发展为“思想感情的抒发和心灵世界的呈现”。
我们理解,自《诗经》开始至今,许多重要诗歌所言之志,包含着一个重要的诗歌理念,就是社会性和时代性,每个时代都有大量作品反映了社会现实和社会性格。请问,《诗刊》是怎么体现这个时代性的?
李少君:今年春节后,虽然不能举办现场活动,但我们还是结合当下的时代精神,争取把《诗刊》的品牌效应扩大。主要从几个方面着手。一是精心编辑,组织诗歌创作,我们这段时间主动向很多优秀诗人约稿,积蓄了一批好作品,将陆续推出。
我对诗歌一直强调现场性,和你们所说的时代性是一个意思,所以根据当前中国的重点建设,组织了一些诗歌创作,比如三四月份推出了“战斗在抗疫第一线的诗人”,最近又将推出“奋斗在扶贫第一线的诗人”。奋斗,将是未来一段时间的一个关键词,这个编辑思路,我在《天涯》时就喜欢采用。
我说我约稿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比如贾樟柯的《小武》出来了,其他杂志习惯约一些评论,而我会直接约贾樟柯写创作谈,所以那些年贾樟柯在《天涯》发了好几篇文章。二是与央视电影频道等举办了荧屏“青春诗会”,因为这个活动开始没有什么经费来源,电影频道抱歉地说需要组织写一些特约诗歌,但没稿费,我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义,就说这个费用《诗刊》来出吧。
荧屏“青春诗会”引起的巨大反响出乎意料,除了主题贴近社会热点,结合青春、春天和上万名90后白衣天使的事迹,大量流量明星的加入,融媒体形式的采用等等,都加持了这一节目。五期节目全网观看量高达2.25亿次,相关微博话题浏览量高达35.77亿次,7次上微博热搜,可以说是空前的;这个活动也给我们带来额外的惊奇,比如好几个合作公司主动找上了门,包括浙江温州一家文化公司提出联合开发衍生品等。
2
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阅读杜甫,
都会获得人性本身
带来的温暖与安慰。
青年报:《诗刊》除了社会效益外,还有没有经济方面的压力?记得前几年,中国作协系统的部分刊物进行了市场化改制。
李少君:《诗刊》是一个差额拨款单位,上面拨款只够支出的四分之一。我有句口头禅:我们不能坐等,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认清形势,主动出击。我们其实算是幸运的,我是一个一直有危机感的人,也许在海南那些年的起伏沉浮,让我知道各种情况都是会有风云变幻的,今年顺利不意味着明年也顺利,所以一定要抓住时机,能多做事就立即行动。
我是农村长大的,相信老人们一句话: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还有另外一句,则是很多智者常说的:生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自由,更别提什么发展。所以,首先是要活下来。今年以来,《诗刊》除了正常销售收入,几乎没有别的进账。幸亏去年前年趁诗歌形势好,比较努力,有一点存储足够挺过难关。
青年报:说到杜甫,我们又想到古体诗与现代诗的差异。诗歌诗歌,古体诗是可以表演的,如今新诗把这些功能都废掉了。你的长诗《闯海歌》被改编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回归了能吟能歌的范畴,你能具体谈谈这方面的思考吗?
李少君:根据长诗《闯海歌》改编的戏剧《大海》,在一些可以称之为后浪的80后、90后中间不断引起一些涟漪和回响。《大海》首演是去年年底在海南大学,其实我对其效果是心里没底的。只是听很多师友反映不错,包括韩少功先生也给予高度评价,但我总觉得一些师友的夸赞可能是客气话。媒体反应也比较积极,可能是题材本身很传奇,表演方式很新奇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剧确实点燃了一些东西,尤其在莘莘学子中间。大量年轻人参与了进去,比如在校学生演员,比如其全部音乐,是一个1998年出生的北大学生吴宜瞳Yiti创作和制作的。她在今年四月份把这些作品放到网上,再次引起了反响。
专辑里有些歌词是我诗歌中的,有些是导演邓涵彬和人合作的,当然总体意思和我接近,比如有这么一段旁白:“愣头青,浑不怕,不伤感,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向外的力量,那是闯海人所共享的生命状态。”我第一次听到这些音乐,说句很羞愧的话,那是一个晚上,夜深人静,我听着听着,居然流泪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对青春的回忆,总之,很打动我,不同代人的那种激情、那种精神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后来看了一些资料,才发现吴宜瞳Yiti这个孩子很了不得,新生代唱作人,1998年生于东京,出生前家里已为她准备好了钢琴。在久石让、泽野弘之、菅野洋子等作曲家及动漫影视配乐的影响下,11岁尝试用耳朵分辨并弹奏出记忆里的旋律,配上和弦,加上歌词,这就是最初的词曲创作。
对应《大海》这部剧采用的不同手法——音乐剧、话剧、相声剧、影戏、偶戏、舞蹈剧场、电影剧场等,Yiti因地制宜地打造出风格多元的音乐——从山歌小调到迷幻电子,再到流行摇滚、嘻哈说唱……《大海》的音乐创作极为成功。五一期间,海南音乐广播专门制作了《云上音乐剧——听<大海>》,每小时滚动播出系列线上节目,Yiti因此也重新制作了所有的音乐,每日一更,上线《大海》网易云音乐专辑……《大海》由诗而戏剧而音乐,又成功转化为了另一形式。内里的精神韵律却如波浪,不断翻滚,不断涌动,充满激情和生命力。
这一点,也让我看到了诗歌的无限可能性。我以前说过,诗歌有自己的生命,这一次真切感受到了。
3
人们对美好生活
包括对优美环境的追求,
可能使自然文学
逐渐成为文学的主流。
青年报:我们回到刚开始的一个问题,你青少年时代的经历是不是与你树立起这种审美理念有关?
李少君:我对没有过自然生活经验的诗人,从来持怀疑态度,对于诗人来说,童年的经验极为重要,保存其最初的精神种子或者说初心,这是一些看似寻常普通的人最终成为诗人的奥秘。此外,自然是人类最早的家园,从小就受到大自然熏陶,是人性健康的必要条件。在自然中生活的最初经验感受,确保了很多大诗人有更广阔的胸襟和包容的开放精神。
所以,自然写作,我理解就是要将自然理念通过文学作品和诗歌,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受到熏陶,具有一种生态意识,继而在生活中自觉地践行科学的环保的理念。在这一点上,诗歌从来在文学中有引领作用,也期望更多年轻的诗人加入这一行列。
垃圾分类,其实就是一门自然课,是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全新改变。对于很多曾经忽视自然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端和起点。科学合理地处置垃圾,是人对自然负责任的一种方式。
我们以前一味征服占有消费自然,现在则要开始节制,甚至考虑回报和补偿自然,遵循简朴的生活原则,更好地安置世间万物,包括垃圾,确保自然可持续发展。这样也使我们更真实地面对自我与自然、世界的关系,让这个世界更加自然化也更加人性化,继而更加和谐美好。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