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访谈 | 朱燕玲:我遵从极简原则那就是问心无愧
朱燕玲
著名编辑家,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后任《花城》杂志编辑、副主编,现为《花城》杂志主编。编辑过大量当代作家的重要作品。
曾获“2014凤凰传媒·中国好编辑”奖。策划、编辑王蒙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策划、编辑“蓝色东欧”译丛,进入“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四次获得国家出版基金支持。此丛书计划集中出版中东欧当代经典文学作品100种,现已出版50余种。
《花城》主编朱燕玲,给众多作家的印象是一位有良心有原则有职业操守的编辑家,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曾有一个当作家的理想,在中学大学期间就开始发表作品,但是自从进入《花城》成为编辑就放弃了写作。她安慰自己说,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作家们的创作手稿,也觉得挺满足的。
对于自己“铁面无私”的一面,她十分无奈地表示:“缺乏八面玲珑的‘智慧’使我在处理复杂的关系上无措,唯有遵从最简单的原则,那就是以稿论稿。而文学又并无绝对的标准,这就有了被埋怨的理由。我只能时刻提醒自己做到尽量公正,问心无愧。借此,正好对被我退过稿的作家们、朋友们说声抱歉!”
本期焦点人物 朱燕玲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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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编辑家和现在不同,
他们虽性格各异,
却都有血性有情怀,
敢于坚持自己的理想。
青年报:去年,南京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学之都,这说明文学在南京有很深的根脉。你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没有留在南京而去了广州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对这种选择后悔吗?收获和遗憾都是什么?
朱燕玲:我一开始当然想留在南京的,但是那年南京的几个期刊都没有分配名额,我也问了《钟山》,问了《雨花》,《雨花》当时的主编是叶兆言的父亲叶至诚,他亲自接待了我,我至今印象非常深。
我一个南大的学生莫名其妙就闯上门去了,其实非常冒昧。正好叶先生在,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给我泡茶,耐心听我讲。最后,他非常和气地说,很遗憾他们也没有指标。我记得他们当时是在明故宫那里办公,他把我送出院子、送出大门,和我挥手道别。我挺感动的,这一幕我一辈子都记得。我觉得当一个编辑就应该当成这样。
南京的就这么直接上门去问,外地的就只好写信了。我只写了一封信,是在我们文科阅览室对着一本《花城》杂志写的。我记得只写了一页纸,自我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说广州是改革的前沿地区,我非常向往;《花城》杂志又是我很喜欢的杂志,有一种大胆开放的姿态,令我敬佩,等等。
前段时间,我和我们老主编范若丁又说起此事,我说我当时很快就收到你们回信了。他说接到信,他立刻就在办公室读了。不久,他正好要到南京去出差,就约了我去见面。我不知道的是,他去南京大学中文系了解了我的情况。他说当时为什么那么急呢?是因为编辑部里面几乎没有大学生,很想多招些学历高的编辑。所以一看到有个大学生“自投罗网”,就去考察我了。当时的广东,见到人才也可以不拘一格引进,比如林贤治,就曾在我们《花城》当过编辑,他当时就是农民身份直接上来的。
中学时期的朱燕玲
青年报:你有没有想着在适当的时候,比如在未来时间宽松以后,重新拿起笔再写一点东西呢?如果写,你最想写什么?
朱燕玲:目前没有这个计划,所以也不知道会写什么。但也说不定哪天就写了。我常常感到时间太少,要做的事太多,想做的,不得不做的,都需要时间,常常处于焦虑之中。
青年报:《花城》创刊已经四十年了,是中国影响力最大的杂志之一,这和一代一代主编共同努力分不开。你应该和前边几任主编都共事过,你能举例讲一讲老一辈编辑家让你感动的故事吗?你从他们那里都继承了什么?有没有吸取什么样的经验教训?
朱燕玲:老一辈编辑家和现在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虽性格各异,却都是有血性、有情怀的人,敢于坚持自己的理想。他们不是以职业“谋生”的人。但是,那个时代远去了,他们的一些优秀品格,我们不一定能够效仿。现在的氛围,更多是个“职场”。
编辑平时所做的工作,远不是单纯的看稿,而是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事情,可能和数据有关,和生存有关,却不一定和文学有关,再难找到一种从容的心态,这和当年有很大的差异。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能坚持的基本道德,那就是敬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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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途径很多,
有大道也有小径,
畅销不该是唯一的标准。
2019年6月在美国纽约大学图书馆看到《花城》杂志
青年报:《花城》是众多作家成名成家绕不开的平台,许许多多作家是从这里起步,一路走向了中国文坛的高峰,而且推出了许多经受住时间考验的经典作品。你能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吗?
朱燕玲:通过我们推出的代表作品很多,路遥《平凡的世界》、王蒙《这边风景》、莫言《父亲在民伕连里》、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白银时代》、苏童《我的帝王生涯》、顾城《英儿》、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欧阳江河《泰姬陵之泪》《凤凰》、阿来《行刑人尔依》、毕飞宇《青衣》、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王安忆《考工记》、韩少功《修改过程》、刘亮程《捎话》、蒋韵《你好,安娜》,等等,都是我们首发的。
周梅森、毕飞宇等是在《花城》发了处女作的。北村、吕新、林白、东西、艾伟等也可算是从《花城》走出来的作家。尤其是周梅森,在1992年之前办过的五届“花城文学奖”中,得过三届,莫言也得过,还有王蒙、杨沫、张洁、路遥、蒋子龙、梁晓声、高晓声、谌容等等。另外,《花城》的诗歌栏目在大型文学期刊中是非常突出的,海子去世后我们率先发表了他的多首诗歌,其中就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祖国》(或以梦为马)等。
说到诗歌,《花城》对诗歌一直很重视,稿费在很长一段时间遥遥领先于其他刊物,版面也多,排版也舒服。诗歌不应沦为版面的补白。故此,我们在可能的篇幅内,注重发长诗和组诗,因为这样才能有说服力地推出一个作者和他的作品。欧阳江河的长诗《泰姬陵之泪》《凤凰》就是这几年发在《花城》的优秀之作。有评论家检索了下《花城》目录,发现从早期朦胧派诗人第三代诗人到现在,很多重要诗人都在《花城》有诗作发表。
此外,上世纪八十年代,《花城》对报告文学很重视,团结了一批最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在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尽着一介书生的努力,很有理想主义的热情。这些报告文学作家有:陈祖芬、贾鲁生、麦天枢、尹卫星、赵瑜等等。
大学时期的室友,四个中文系,四个天文系。前排左一为朱燕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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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八面玲珑的“智慧”
使我在处理复杂的关系上无措,
唯有遵从最简单的原则,
那就是以稿论稿。
青年报:你分析一下,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杂志社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反应呢?《平凡的世界》至今畅销不衰,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读者对里边书写的生活已经很陌生,但这部作品还是受到一代代读者热捧,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朱燕玲:同一个稿子在不同的杂志社得到不同的反应,多数是因为各家杂志的风格追求有所不同,对稿件的取舍标准也有不同,所以被一家刊物退稿并不一定意味着写得不好。此外,也有编辑个人喜好的因素。毕竟文学不是标准化试题,没有绝对的对错。
《平凡的世界》至今畅销不衰,是值得我们文学写作者思考的。我想是它的价值观超越时代,打动了所有自我奋斗中的年轻人。但文学的途径有很多,有大道也有小径,畅销不该是唯一的标准。比之出版社,文学期刊更代表专业的评判而不是市场的评判,所以尤其应该对文学生态的多样化给予支持和鼓励。
青年报: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经过你的手发出来的。当时我是当散文写的,但是拿到杂志以后,突然发现竟然是小说,而且是那期杂志中篇小说的头条,这让我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动。
回过头想一想,把这篇文章当成小说发表,编辑是需要独到的眼光和勇气的,发表以后被大量转载,以至于那种散文化的笔调竟然成了评论家眼里的“特色”。你能不能结合具体作品给我们讲讲,你判断一篇作品有无价值的标准有哪些?
朱燕玲:看了几十年的稿子,对一个作品能不能用很容易判断,原则也很朴素,并无一定之规。有的有动人的细节,有的有闪光的思考,有的语言独特,有的故事精彩,最后都要看综合表现。写作是一个体现创造力的行为,作品有识别度很重要,情感的饱满很重要。
你的《父亲进城》因为有太多生动的细节,也有情节起伏,所以看起来和小说无异。可能《花城》一向不太介意固有形式吧。
2016年,在布拉格
青年报:有人问我,你在《花城》是不是有熟人?我说有熟人也无用,因为我在《花城》那里退掉的稿子比发表的稿子还要多。你给大家的印象是,不管作家名气,不论私人交情,只看作品质量,是特别有文学良心的编辑。
但是这是一个复杂的关系社会,这么多年你一直把这种良心保持下来,有没有什么委屈?有没有什么安慰?
朱燕玲:其实很多编辑都会有这种经历,谁没退过稿呢?是的,相对于组稿,退稿更难。因为版面极为有限,每天接收全国各地的大量来稿,不可能都用。名家稿、朋友稿、上级转稿,都必须有所选择。我的“无情”看来已在业界闻名。
这很无奈,缺乏八面玲珑的“智慧”使我在处理复杂的关系上无措,唯有遵从最简单的原则,那就是以稿论稿。而文学又并无绝对的标准,这就有了被埋怨的理由。我只能时刻提醒自己做到尽量公正,问心无愧。借此,正好对被我退过稿的作家们、朋友们说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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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飞速发展,
恰恰给文学杂志提供了一个新的机遇。
2012年在新疆
青年报:说到文学期刊的生存状况,你们在市场上活得比较好,在作家和读者中影响越来越大,原因除了你们把刊物办得好之外,是不是和国家的相关扶持有关系?
朱燕玲:这确实是有关系的,广东省委宣传部这些年资助我们的力度越来越大,我们集团也有相应的支持,这才使得我们有可能大幅度提高稿酬。现在正在计划明年进一步提高。稿酬提高了,这是对作家劳动成果的尊重,他们就比较愿意把自己的好作品交给我们,这样又反过来提高了刊物的质量。
这些办刊资助大部分用于提高稿酬,也有一部分用来做各种线下活动,搭建作者读者编者的交流平台。在任何时候,人都需要寻找精神归属,我们相信严肃文学永远都会有读者。大家都在寻找,寻找气息相通的人,寻找心灵慰藉。我们只是需要改变单一的、狭隘的思维,用积极开放多元的心态去做文学的事业。
青年报:现在是一个碎片化的阅读时代,你对年轻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燕玲:碎片化的阅读无法使人成长。人需安静深入的思考才会充实和进步。所以,应定时了解信息,而不能沉迷于浏览。设立一些适合自己的目标,对未知事物永远保持探索的兴趣。阅读经典。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