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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结识了一位读者,许先生。我们的缘分有些奇妙。我们都是上海人,都来日多年,都爱中文的方块字。他是中文导报多年来的忠实读者,导报的资深编辑杜海玲女史是我的密友,多年前我就是她的读者。从去年开始,我在公共号上写了一些散文,评论当下时事娱乐,也回忆上海的山河岁月。蒙杜海玲女史厚意,我的文章在中文导报也发表了不少,许先生通过报纸看到后,似乎很有触动,便拨打了导报的电话,一次两次,导报编辑都尽责转达。不习惯见陌生人的阿海,却不过情面,回了电话。于是,作者读者就联系上了。我很开心有人喜欢我写的故事,凭直觉,这位读者也是有故事的人,他几次殷切致电,也是想告诉我,他的故事吧。于是,一个夏日炎炎的日子,我换了两趟车,从千叶船桥来到了神奈川鹤见,见到了年逾花甲的许先生,一见之下就觉得特别亲切,许先生的气质斯文稳重,西装短裤白衬衫,清清爽爽,一口老底子的上海话入耳熨帖无比,让我想起小时候亲戚、邻居的大哥哥,他们老了就该是这样子吧。五分钟后,我们在一间叫健康中华小上海的餐馆里落座,这是许先生父子开的店,这天店休,店堂里就我们俩,后来小许先生也来加入了。我吃着上海冷面和烤麸,喝着王老吉凉茶,听许先生讲他的故事。许先生是上海本地人,和阿海一样是卢湾区的,老家就在我母校,五爱中学对面,叫王家宅的地方,许先生的父亲是生产三枪牌棉毛衫的棉纺厂老工人,我们从小到大就穿这牌子的棉毛衫裤,厂在建国路上,就在我老家的黄陂路合肥路后面,童年的阿海无数次走过。因此我写到的五爱中学,大同南货店都令他感到莫名的亲切。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唐家湾菜场,更是我从小跟外婆去买菜的地方,他说的卖菜阿姨,从理论上讲,我肯定见过的,人生的缘分就是这样的奇妙。有一百年历史的唐家湾菜场,在上海卢湾区人民的记忆中有沉甸甸的分量,小男孩和卖菜阿姨的友情就跟这菜场一样,淳朴温暖。许先生在家里是老大,双职工的父母,底下两个妹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我们这个年代人人念叨的样板戏。六岁的许先生挑起了买菜的重担。在唐家湾小菜场,一位买菜阿姨,看着一个乖巧的男小囡,独自一个在买菜,出于天性的豪爽善良,也出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那位苏北阿姨问清了缘由就伸手帮了小男孩一把,“以后要吃啥菜讲一声,我替侬准备好,侬就不要一只一只摊头跑了。”小男孩和菜场的苏北阿姨从此就成了忘年交,以后他买菜就轻松了,只要跑到阿姨的摊头,不管是青菜萝卜还是丝瓜番茄,总有一篮搭配好的菜等着他拿,小许心里对阿姨感激不尽,没事体也会去阿姨屋里跟阿姨家的小姐姐白相,说来也有意思,小许常常上门后没多久,阿姨时隔多年再次怀孕,十月临盆,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从此阿姨心愿得偿,待小许更是不同,说他是自家的福星。今天已经成为老许的他,回忆起这些琐碎的往事,居然非常动容,反复讲,跟这个阿姨的交往改变了他的人生。他从阿姨身上看到苏北人民的豪爽善良,他们对人掏心掏肺地好,这样的江北人比那些小气计较的上海人要高尚的多。当年,上海人的地域差别很有名,看不起苏北人在本地人中,是天经地义的。作为一个本地人这样讲,一定会让身边亲友不快,许先生把这段交往提到改变他人生的高度,正是他的清醒。帮亲不帮理是一种不分是非的陋习,只有跳出了局限,才能公平地看世界。最可贵的是,这段交往一直保持下来,许先生后来进了上钢三厂学艺,偶然发觉一个同厂老师傅居然是菜场阿姨的丈夫,上钢三厂是几万人的大厂啊,没见过小许的老师傅,能在下班的电车上主动问他,认不认得一位唐家湾菜场的阿姨,交谈之下,两个人都大呼惊奇。真是不由得不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再后来许先生来了日本,每次回国时都会去看望非亲非故的阿姨,阿姨拿着许先生带给她的外国货,自豪得逢人就讲,但居然没人相信,外人都说阿姨在吹牛。后来阿姨病重住院,临终时,许先生正巧在上海,接到电话赶去,还见到了最后一面。这段往事如此的有始有终,有情有义,也让我非常非常地感动,以及羞愧。我从小也生活在这种偏见中,哪怕有时不以为然,但从未出声反对,来自自己族群的惯习。我曾撰文为上海人辩解,说这种赤裸裸的歧视,多少也是不得已。是吴越文化在红色浪潮中不断被打压,被边缘化的不忿不甘。然而今天我羞愧了,凭你再有缘由,地域歧视终究是属于迁怒的行为,是不上台面的。而他们交往中的恩义和慷慨却是堂堂正正,打动人心的。其实,我们出国的人最不舍的,还是中国的人情。那种不分彼此的亲热和豪爽,也是中国人的人性中最可爱的一面。许先生讲了当年学农学工,又拿出珍藏的红卫兵标志给我看,言谈中他称阿海为女同志,对这一切,我只觉得亲切,没一点反感,我记得七四届的姐姐也有过这样的标志,阿海当年带的红领巾,并不是加入少先队而是加入红小兵。我毫不反感是因为我们这些当事人并不是怀念文革中的红色文化,我们都一致认为文革是民族的浩劫,电影《芙蓉镇》的结尾,造反派的疯子在敲锣,“运动了,”这一段令我们毛骨悚然,让这样的浩劫再来,是最可怕的噩梦,也是最恶毒的诅咒。而我们的怀旧只是在异国的四顾茫然中,找一点熟悉的东西让自己的神经安宁下来而已。况且其实红卫兵造反抄家的的这一段文革早就过去了,对七二届的学生来讲,分配是决定一辈子出路的头等大事。在饭店的桌子上,我拍下了这张珍藏了几十年的标志,一代人青春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