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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丨禹风:莉莲的剪刀(短篇小说)

禹 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等刊,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山花》双年文学奖,作品入选“2019年收获文学排名榜”。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静安1976》等。莉莲的剪刀文/禹 风一莉莲杨在一片假惺惺的掌声中站起来,对着大家说:“沃伦,这是公司送你的礼物,感谢你近三年来为公司物流工作做出的贡献!”沃伦跳起来,脚踝在椅子的铁脚上碰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摆出一个离标准笑容温度还差三十度的笑模样,眼神九十度偏离莉莲的眼光,斜着身体接过莉莲递来的“琉璃工房”礼盒,一个售价人民币八百八十八元的奇形怪状的鼎躺在礼盒中央。他“啪”一下盖上盒盖,脸开始发红,说:“那好,我走了!”天然鬈发且暴眼睛的沃伦就此消失。沃伦耿被提前解除了聘约,仅提前半年,事先没任何征兆。仅凭今天会议上他的继任已皮笑肉不笑坐着,来开会的总监和高级经理们就明白沃伦是被老板炒掉了!此时,这张长桌旁坐着的总监们中间,有两个“彻刮拉新”的。俩新总监跟银行职员朝小窗外递的新票子一样,眼神粉红空洞,望着新公司新老板,恐怕暂时还没心思琢磨其他同事。沃伦的继任是个女人。女人来做仓储和物流的总监,大家有点不太敢相信。不过这的确是个女人,尽管不耐看,还毕竟看得出是个女人。她脸皮发白,有几个雀斑,神情自得其乐,像是在说“我和自己处得挺好不用诸位费心”。沃伦一出去,她立刻挺直了身板,脊背终于靠在椅子背上啦!她身边坐的正好是另一个新总监,上任才一个多月的法兰克张,是公关总监。莉莲走出去,从门外带来人事部小职员塔莎李。莉莲说:“塔莎今天起调来当我助理。”这阵掌声倒真挚热烈,因为塔莎是公司里的小美人之一。上午的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才结束。四十来岁的法兰克回办公室做一个媒体活动计划,他得意扬扬地点着头,自顾自在自己小房间里吹口哨,老片子《桂河大桥》里战俘吹的调调。隔壁房间莉莲使劲咳嗽了一声,把法兰克的小调咳没了。傍晚五点五十分,莉莲背起路易威登包包,打电话调司机老张把车停到公司大楼底下。她一溜烟走了,和谁都没打招呼。法兰克正和相熟的记者通电话,一边调笑,一边看老板扭腰肢摆蚂蚁屁股出去,他对着话筒说:“你还说对了,我怎么老摊在女人手下当总监?再当下去变太监!”挂了电话,他收拾收拾,准备叫出租车回家。“哎,法兰克,你空吗?我想问你一件事。”沃伦的继任、物流新总监帕米拉邓歪着头站法兰克门口,朝他露出一个求助的笑。法兰克点点头:“坐。我正要打车,你也要喊一辆吗?”帕米拉满面孔惨白皮肤都皱到一处,突然很真挚地说:“怎么回事呀?我第一天来,她就对我说八点找我谈话!”“八点?早了点吧?早上交通不便,你明天得早起了!”法兰克说。“不是明天早八点,是今天晚八点!”帕米拉绝望地喊道。法兰克本想说什么,想想莉莲还好没让自己留下开会,于是憋得喉结滚动,只望着帕米拉傻笑。他也才来不久,如果能忍住不说,大家还不至于议论他会不会做人。“我已经听说老板是个工作狂了。”帕米拉突然绷紧了脸皮,“我上有老下有小住得又远,她这么给我做规矩可不行,我宁可不做了!”法兰克嗯一声,安慰帕米拉:“可能今天有啥急事吧?别冲动,你我都刚换工作,容易吗?”二法兰克手下有个化妆品注册组,负责向药监局申请备案凭证。组长薇薇安黄是个资深经理,在公司已工作了八年,看走了几任大老板,自己坐得挺稳。她大眼睛薄嘴唇,鼻梁纤细挺秀,蛮玲珑的上海女人。法兰克上任,莉莲特别对他说:“薇薇安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法兰克说:“不担心,我老得荷尔蒙也不愿意分泌了。”莉莲笑笑:“她和你前任挺要好,现在恐怕还常联系。你留点神!”在外企里,一个总监的前任和后任都是他敌人。后任不必说是占他位置,除非因为他高升;前任则往往给后任留坑子,一是显自己能耐,没人替代得了,二是向公司示威。最可怕的前任是和公司有过节儿,人走了还留下眼线,在外面琢磨里头,继续给后任吃药,以达到让老板难堪的目的。所以,如果薇薇安是前任留的眼线,法兰克可要小心!薇薇安不是省油灯,她忽闪几下大眼睛,就来找新老板法兰克了。她走进法兰克办公室,看老板的眼睛蒙了水色:“法兰克,我能找你说点事吗?”法兰克正在琢磨自己的事,被打断有点气恼,抬眼一看,气恼忘记大半,薇薇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那感觉讲不清,反正没男人会对这样子神色的女人说不。他点头,薇薇安把门关上。还没坐下,眼泪水就断线珍珠般落下来,掏一条白手绢擦。“法兰克,我们做不下去了!整周整月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顶着月亮,上班月亮还在天上!”她登时哭得眼睛通红。法兰克有点心惊,问:“以前呢?我的前任如何处理呀?”“注册量一年比一年多,年均增长百分之三十,可我们的注册员还是五个,从来不增加。”薇薇安说这话的时候,不再是个委屈小媳妇了,神色凄厉,像是要把莉莲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那怎么可能?”法兰克张大了嘴,一面孔傻相。不相信又不能不相信。薇薇安又流泪了,越来越多几乎决堤的泪水证明她说的几乎就是事实。法兰克送上一张餐巾纸,说:“我烦孟姜女,别哭长城哦!说说你找我的目的。”薇薇安懂事,即刻擦了脸,端正说:“我们都吃不消了,莉莲每天晚上不回家在公司坐镇,我们哪个也别想九点半前回家。我们是人,我们是女人。有家的要带孩子,没家的要找男人!”那也是,这话朴素。法兰克听进去了。“还有呢?”“莉莲也太狠了,加班费一分钱也不给!”薇薇安抬起脸,看法兰克表情。法兰克太惊愕了,这样子对待下属,莉莲今后能善待他法兰克?他想到了刚走的沃伦和刚来的帕米拉。薇薇安站起来踉跄着走了。其他姑娘陆续进来,关起门对着法兰克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耗光他一盒纸巾。下班时候,法兰克一出门,一个小调立马冲到喉咙里,他在出租车上开唱:“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过了几个星期,这天法兰克接到老婆电话,下班后六点半在恒隆门口等他去逛店。他六点一刻正要出门,莉莲站到办公室门口喊他:“法兰克,来一下!”法兰克走进老板办公室,这房间自然比他的房间宽敞,还放着紫色的蝴蝶兰。莉莲说:“你该陪陪你的姑娘们,她们每天加班,你不在,有怨言呢!”法兰克脱口而出:“莉莲,我太太在楼下等我。你了解我们上海男人的嘛,两个老板,工作上的老板管白天,生活上的老板管黑夜。管黑夜那个,下午六点起接手!”同是上海人的莉莲被噎住了,忌惮楼下等着夫君的那个“黑夜老板”。趁她没接上嘴,法兰克溜了。满怀胜利喜悦。三塔莎给莉莲当助理,说白了,也就是秘书。当了一个月,塔莎回去找人事部总监,说话脆得跟薯片似的:“加了一个月夜班了,您看着办吧!要么我走人,您还不能缺我这一个月加班费;要么我回人事部,加班费就算了!”塔莎回到人事部,负责替莉莲找新助理,她卖力,没多久,新助理就来了。这女人来得让大家发愣。你看她进办公室穿着双凉鞋,脚后跟一玩花样,就成了拖鞋。她立在拖鞋上,歪屁股走路,嘴里发出“嘁、嘁”不屑一顾的声音。年纪有三十多了吧?剪个短发,满面孔看不懂世界的表情。她往莉莲门里去,一路喊:“莉莲啊,侬勿是搞错了伐?”谁是谁的助理呢?大家纳闷。转而大家愉悦起来,跟看戏似的。这女人人不坏,莉莲不在就拉住大家拉家常,就差端起打毛线的几根针了。她英文名叫艾拉。法国留学回来的法兰克不叫她艾拉,给她起个绰号叫“喔啦啦”。喔啦啦到处传播小道消息,怂恿大家买股票。她先和她觉得重要的人讲:“快点买进大飞乐!”几个总监将信将疑在六块六毛时买了点;然后她告诉小姐妹,她们在七块时扑进去。一个星期后股票涨了百分之五十,大家出货。喔啦啦斜着眼一个个问:“啥辰光请我客?”独独她不告诉莉莲,莉莲一分钱没赚到。“侬哪能勿告诉我?!”莉莲看大家赚钱,就半开玩笑问艾拉。艾拉绷起脸,噘着嘴,嘴上面好挂路易威登包包,说:“不敢!伴君如伴虎,万一亏钱你不恨死我?”周末莉莲让法兰克约了商检局的关系一起去苏州度假村,感谢他们加快检验速度。法兰克去莉莲办公室汇报,正碰上喔啦啦在哇啦哇啦叫喊:“啥么事?周末要加班?合同上写过伐?”莉莲不知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喔啦啦突然发飙:“侬是个暴君!”她一张面孔青了,掀一阵狂风飙出莉莲门……法兰克看见莉莲脸发黑,她对着法兰克软弱了一下,说:“侬看看格只女人!呒没王法了!”从此,喔啦啦就像老板欠她多还她少,走路越发浪里浪荡,腰扭到弯脱。多了一句口头语:“怪伐?”“怪伐?”她说,“天天夜里弄到九点半回去伊讲?伊不要男人格?”“怪伐?”她说,“女儿打电话找娘,她一句话‘妈在开会’就挂电话伊讲!开啥会啦?就是跟我讲讲闲话呀!”“怪伐?”她说,“比利时总部寻伊,吓得来,像只小母鸡,对付阿拉下属,怎么凶巴巴?”帕米拉渐渐一星期加五个晚班两个周末班,两只黑眼圈像熊猫,她睡眼惺忪对喔啦啦讲:“侬勿想做了对伐?背后讲老板坏话!”莉莲倒表现得绝对大度,仍旧用着喔啦啦。她通知楼层要装修了,大家搬十七楼办公,十六楼翻新期间由艾拉协调。喔啦啦不动声色,到每个总监办公室关照:“浙大网新要换庄,八块跑跑脱!”又去关照小姐妹:“七块半跑就跑啦,哪可能逃顶的?”独独不通知莉莲,哐当股价砸下来,直接变成四块五。老板死死套牢。“迭只害人精!”莉莲吐血,正骂。害人精扭着来了,凉鞋穿成拖鞋,把辞职信拍莉莲桌上:“好啦好啦,勿吃侬这一碗啦!拜拜!”这女人竟这样一路扭出去,来时落人眼镜,去时去得邪门。为了安抚生气的莉莲,人事部总监亲自出马,招来一位绝对贤淑的玛丽当莉莲的新助理。四为庆祝引进现代化仓储设备,大家去浦东仓库区欢庆。帕米拉满面孔喜色,苍白脸颊添两朵蛋壳红。法兰克扯扯她袖管:“混得还好,不加班吧?”“什么呀,加班?”帕米拉哽咽,“为了这项目,两个月没回家了,住在仓库旁边宾馆里!”“啊?”法兰克看看她脸,水肿发绿,真的可怜了。“你认了?”他悄声问。“我前面工作辞了,我不想fail(败)在这里呀!”帕米拉说。莉莲陪着中国区总裁进来剪彩,帕米拉喜气洋洋,上身前倾,那阵势像一个舞龙队的女头目,喊一声就要连筋斗翻出去。这次以后,大家不再叫她帕米拉,都改口叫“趴总”。其意不详,但都琢磨着这外号好!莉莲现在就爱带着“趴总”,到东到西“趴总”不离左右,就“趴”边上。新来的助理玛丽被派在装修工地上,戴着防尘口罩,和工人逐条落实莉莲的意思。为了手下一个可怜人,法兰克和“趴总”吵起来了。陈芸芸是个胖姑娘,但她是到了公司才胖起来的。和其他女孩比,她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她不是正式员工,是从供应商那里借调来的,待遇不一样。虽每季度员工福利(价值人民币三千元的公司品牌化妆品)她也有份,但其他福利她没份。她虽是借调来的,但公司一天都缺不了她。她对口商检,为公司货物顺利过检,她当了商检局长工,随叫随到替商检人员干杂活。譬如商检员在目录里喊出一个眼霜,按道理得自己趴下去纸箱里找,现在纸箱里成天趴着陈芸芸,她熟悉!陈芸芸还得管商检局所有人叫老师,毕恭毕敬,时不时掏钱请老师们吃饭。为成为正式职工,陈芸芸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莉莲眼神不好,为了让莉莲看见自己,每周有三个晚上陈芸芸竟干到凌晨,直接睡在空无一人的仓库里!男朋友要见她一面,只能来给她送早饭。这太过了,法兰克急着为陈芸芸找下手,可莉莲交代,顶多给个实习生。人呢,心不能软,心软的老板好比霜打过的柿子,谁都看得出。陈芸芸在莉莲面前充满干劲,一见法兰克却泪水涟涟,伤心不能自抑。“趴总”爱惜自己人马,把和物流、商检搭边的事都悄悄推给陈芸芸,陈芸芸快崩溃了,对法兰克哭:“算了,算我三年给公司白干,我只能辞工了,我内脏不行了!”法兰克找“趴总”说理,“趴总”怒道:“我不也没日没夜干吗?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就你法兰克心好?就你会过日子,每天准时下班呢!”法兰克说:“你讲不讲理呢?你怎么变了呢?”“趴总”上下打量法兰克,忽然软了口气:“我跟你说句知心的,你这样子没法当好总监的,莉莲跟我说过,你对手下人太软!你要fail的!她现在用你,是因为你在外头有能耐,你的前任搞事,你替公司挡得住。”“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不会妥协吗?”法兰克点头,“怎么变了?”“趴总”叹口气,说:“我觉得老板她也不容易,家里都扔开不管,也在拼命。她拼,我只好体谅她、陪她啰!”法兰克点点头,记起有一天看见莉莲发三十九度高烧,歪歪倒倒去旁边中心医院开点抗生素,在办公室一把把吃药,继续上班,仍旧晚上九点半才走。“她拿什么年薪?我们拿什么年薪?能像她那么干吗?”法兰克发牢骚。“这倒也是!”“趴总”同意这一点,说完就去干活了,陈芸芸的事,跟她说了白说。法兰克唯一能办的事是请手下吃饭。人人都吃腻了,吃完了还不就是回办公室加班?眼睛哀怨得像京剧演员的薇薇安把辞职信放在法兰克办公桌上。法兰克说:“你考虑清楚没?你都是公司元老了!”薇薇安眼珠子定烊烊,像两汪积水塘。她低沉沉慢悠悠说:“老公要和我离婚,我只能辞了。”法兰克说:“你稍等一两天。”莉莲狐疑地看看法兰克递过来的辞职信:“你?”“不是我,是薇薇安。”法兰克说,“因为加班。”“嗬嗬。”莉莲冷笑一声,“又来了,又想要挟公司?大老板最恨这样的人。”“你告诉她,要走请便!公司不和她讨价还价。还有,你不觉得你对下属太纵容了吗?”莉莲趁势问。法兰克无话可说,退出来,到楼下抽一支烟。紧接着,就是陈芸芸住院,在病床上,她写了封哀婉的辞职信,说身体坏了,不能再为公司做贡献了,恳求原谅。法兰克在高层会议上鼓勇对大老板说了陈芸芸,大老板说:“这么好的员工,如此忠诚,为什么人事部不解决她的编制呢?”陈芸芸的好运传遍了公司,大家都为她心想事成而唏嘘不已。没人嫉妒,她的加入已成众望所归。中午,薇薇安像只白鼠钻进法兰克办公室:“法兰克,我的辞职信还在你手里?”法兰克看她一眼:“是啊,还没问莉莲呢!”“那你还给我吧,”她垂下什么都明白的大眼睛,“我还是太平点吧!”“那好!”法兰克松了口气。陈芸芸和薇薇安都保住了。终于年底近在眼前,今年公司六个品牌都做得好,销售额平均增长百分之三十。比利时总部高兴得不行,董事会大佬要来上海看店看公司。莉莲又兴奋又紧张,她准备着自己的汇报材料。关于对她的评价,据说比利时总部两派截然相反,有人说她能力平平,为人缺情商,有人却说她是中国业务不可缺少的管理人员。大家都想看看这次董事会的大佬们到了上海会如何评估莉莲。董事会让总监及以上的中国管理层人员都出席会议,法兰克和“趴总”这两个第一次列席的新人很期待能学到些什么。莉莲发言了,她展示了一个图表。远远看去,那是一把剪刀。业务指标持续强劲上升,向上翘起,而由莉莲全权负责的公司成本,却连年下降,呈向下滑坡的四十五度。两根指标线交叉成一把剪刀。比利时董事们议论纷纷,中国业务如此急剧扩大,市场占有率显著上升,莉莲竟还能让成本下降,让雇员数持平,未增加人力成本!这太不可思议,他们举起相机和手机,拍摄莉莲的剪刀,还让莉莲站到她的图表旁合影。五莉莲成了公司全球范围的明星,非但不见她高调,反而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公司里凡职级比她低的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剪刀”,她立刻生硬地改换话题。风向是很高深的学问,历史上懂得种地的全是好农人,懂得看天气和风向的是天赋异秉的人才。莉莲手下那批总监和高级经理虽然不是人才,但也感到天气在变。莉莲也有自己的老板,她的直属老板中国区总裁先生在公司高层会议上一会儿夸奖她,一会儿却又说她创造的“剪刀”无异于杀鸡取卵。法兰克的办公室和莉莲的紧挨着,他打任何电话都要压低嗓音,这让他非常不爽。反过来,如果他愿意,他的耳朵也能听到老板的一些动静。法兰克对天气的变化有他自己的观察:他听见莉莲在办公时间和女儿讲电话,听不清讲什么,只听见她重复“妈妈”这两个字,讲了十来分钟。有过第一回,又有第二第三回,莉莲的女儿们,大概获准随时打电话找娘了。薇薇安的老公又周期性发作,盯着薇薇安准时下班,这回竟然信口把老婆的顶头上司法兰克牵到醋海里,骂老婆成天陪着上司不归家。薇薇安苦就苦在不能解释这法兰克从不加班,她一口气闷在心口,又找法兰克扑簌簌下泪。奇怪就奇怪在莉莲了。法兰克私下准薇薇安连续两星期不加班,莉莲第一天就发现了,可整整两星期都没找法兰克算账。两周一过,薇薇安乖乖地恢复加班,她以她老员工的警觉对法兰克致歉:“我怕连累你呀!”“趴总”竟然获邀到莉莲家做客,虽只是一顿仓促的下午茶,她激动万分,她问过周围人,好像从没有任何下属获得过这种礼遇。莉莲的丈夫是泰国华人,他们在城西的涉外别墅区有一栋六百平米的房子。虽说式样陈旧,想到它这些年增值的倍数,谁也不会遗憾入手的。莉莲的老公和女儿们同“趴总”点过头,就开车出去,留下莉莲款待她的亲信。“亲信”这词不用提及,自发在“趴总”心头闪现,她又惊又喜。当然,宴无好宴,茶无好茶。莉莲可不会同下属拉家常。“你怎么看法兰克?”她给“趴总”沏茶。“法兰克?”“趴总”一头雾水。“你说说,你和法兰克一个时间进公司,如今,你俩的状态有啥不同?”莉莲问。这问题就好发挥了,“趴总”心头一喜,放下疑虑:“我俩是不太一样。法兰克有资源,社会上有关系网,他轻松点,我只有埋头苦干。苦不苦,莉莲你都看见的。另外嘛,法兰克想当好人,我嘛,我自然也是个好人,但我更听你莉莲的话咯。”“你这傻瓜也是不傻的。”莉莲扑哧笑了,喝茶,“‘趴总’,你出息了,人事部已经同意你升职。你虽然加班加点吃点苦,在背后骂我骂得不亦乐乎,但你今天被公司认可啦!你现在好好想想,想想我莉莲是帮你还是害你。”“趴总”张开小嘴,合不拢:“真的?”莉莲嗤一声:“其实,帕米拉,你看着比法兰克他们几个傻点,其实比他们聪明。他们看不明白公司,也看不明白自己,公司也永远不可能把他们当自己人。我今天为什么请你到家里喝茶?其实不只你一个,每个被公司认可的人都会由上司请到家里喝茶,这是公司一个秘密传统。有些人,干了再久,都不会被邀请的。”“我不明白。我为啥被公司认可?”“趴总”真的糊涂了,宁愿求问个究竟,否则会被好奇害得整夜睡不着。“简单,一听就明白:帕米拉,你用自己的服从和无条件的自我牺牲成全了公司的物流系统,证明了你的前任不是做不了,只是不肯做。现在,公司认为,你和我莉莲一样,能make
2020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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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季亚娅:三个女性文本和作家位置——读文珍《寄居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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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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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郭爽:我的海与浮标

特邀栏目主持:李德南郭 爽:一九八四年生。曾获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出版有《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我的海与浮标文/郭 爽去年冬天,我回老家照顾生病的父亲。每天从医院出来,我很少直接回家,而是会绕到街上去逛一逛。医院在老城区的边缘,走一走就能路过我的小学,再走一走,就会路过我的幼儿园。小学我没进去过,幼儿园这些年经历停办、变卖和整修,现在被一家深圳来的培训机构改造,重新开张。簇新的油漆覆盖掉儿时的砖墙,还好我有记忆。老城区拆拆改改,早已破败。随便找家路边小馆子坐下来吃碗粉,跟老板叮嘱不要带皮肉。老板却说:“我们家的肉都耙得很!附近老人家多,不敢做硬了。”走在路上放眼看去,确是人均年龄六十。晚上有时睡不着,想点外卖,发现所有能送外卖的商家都在新城区。贵州冬夜冷得浸骨,想想送来都冷了,只能作罢。跟我的同学相比,我记忆里的家没有变成高架桥或者公路,只是衰败了,成了个衰败的院子。从我记事起,院子就比城本身意味更多。院子是家属院,紧邻办公区,十几栋六层高的宿舍楼和更早修建的小别墅围成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这里属于城区,但跟商业区有着天然的距离。邻居们都是父亲的同事,一做同事就是几十年。院子里除了孩子晚饭后的嬉闹声,其他时候多是安静的。后来我在广州一住十五年,搬家好几次,但无论搬到哪里都在市声中。尤其在亚热带漫长的夏夜里,声响并不会因为夜的到来而停歇。我意识到自己成长的那十几年里环境的不同。从小,奶奶就跟我说,我们家是外地人。在我们家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也多是外地人和他们的子女。跟我的爷爷奶奶一样,童年伙伴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多是支援建设的科技工作者。山东、河南、四川、浙江……院子里的长辈们口音杂糅,多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落定在这座西南小城。有像我爷爷这样的,十三岁参加八路军入了共产党,也有我外公这样的,是国民党的降军。他们在这里生存下去,生儿育女。儿女们再缔结婚姻,生儿育女。我以前对于自己外地人的身份,认识多少有点含糊,甚至跟父亲讨论:“爸爸,你觉得你是哪里人?”父亲说:“怎么这么问?”“大伯是福建人,我觉得。”我大伯十七岁考上浙大离家,后定居福建,至今已四十余年,饮食、语言都已闽南化。“那我是贵州人。”父亲说。“为什么?你在重庆出生,在长沙读书,籍贯河北饶阳。”我说。“这么几十年,我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我就是贵州人了。”父亲说。我母亲则时而觉得自己是河南人,时而觉得自己是贵州人。从血统上来说,她又是新疆人。这就是我们家。也是去年冬天,在医院照顾父亲,让我对自己的身份多了一点认知。我十七岁就离开家了,对这座城的理解封锁在二〇〇一年以前我们那个家属院的范围。三个月里,父亲同病房里的病人来来去去,我没遇见一个病人家属跟我一样是外地人的后代、北方人的后代。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个附近最好的医院看病,有城市的居民,也有近郊或各县的农民。很快,我知道了我们本质的不同。——他们有土地,我们家没有。我们从祖辈开始就斩断了与土地与血缘的联系,靠自己的技能在城里安身立命。土地会长出粮食、作物,会长出亲族、血缘。而父亲的病床前,只有我和母亲。我们在本地没有亲戚。父亲的兄弟姐妹、母亲的兄弟姐妹,以及我的表姐表弟们包括我自己,都走得很远。走到外省,走到国外去。我这种外地人的后代,从小就被鼓励要像祖辈一样,去求新的生活,去奔好的前程,离开家,到更好更大的世界去。对祖辈来说,是“五四”时参加革命、成为新人的潮流;对父辈来说,是上山下乡和恢复高考的潮流;对我来说,是从内陆到沿海、从小城到大城流动的潮流。流动像基因一样被继承,而流动也带来对居住环境的特殊认知方式和情感依赖;更倾向于发现“周围”,即一座城的局部。我写的小说中,有城作为风物背景的,如《鲍时进》《拱猪》《九重葛》等,莫不是“局部”与“周围”。人在围城中,围城或显形或隐形,可以是工厂,也可以是大院。这是与我的成长经验相关联部分的城市。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世纪末的气息,已逐渐衰败的景观和人文。人的境遇则是当代的。他们被困囿于新世纪来临前三十年的时空里,进入两千年,则被抛举,再慢慢被抛弃。所谓退出历史舞台。到广州后,不再有学校的围墙,我开始适应做一个大城的游民。在广州最初的几年,由于做记者,也因为好奇,我是名副其实的闲逛者。白天或晚上,都有足够的理由出现在城里任意一个角落。新闻总不预告地点就发生。因为这种随机性,以及职业带来的便利,我像一块玻璃切片,横插进了广州的肌理之中。这座城因我身体力行地一次次穿过,用眼睛、耳朵和笔一次次体验和记录,变成了一个活体。它跟我一起呼吸,一起入睡,也一起失意或睡不着。每天收工后,我对着电视的粤语频道学粤语。很快,语言变成舢板,让我的游荡更自由了。我大学是在厦门念的,在广州并没有同学、老师和朋友,能交往的只有同事。被孤独啃啮的记忆是清晰的,但也有更广义的、抽象的爱恋,就是对这座城。我们彼此塑形,彼此妥协以及慢慢波澜不惊。但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买房定居,我的世界开始有了一个圆心。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城市,我跟其他外来者一样,自在隐匿其中。如果说祖辈的成长教育由部队完成,父辈的成长教育由下乡完成,那我的成长教育则由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扎根完成。在《蹦床》《清洁》《饲猫》《离萧红八百米》等小说里,这种经验被审视及内观,也与更广大的世界相连,因为我是流动的。不只在这座城市中,也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界,心思意念亦可遨游寰宇。但因为与这座城的关系并非寄生,而是互为活体,是对等的生命共振,所以不会刻意把城市客体化、物质化、无机化。——像更早的观念里对所谓城市的认知一般。我们共生共荣,或者一起黯淡衰败,慢慢接近人生的中点。二〇一七年夏天,在华沙,一个犹太历史学家问我:“为什么在中国的城市总是很难找到中心?”我问他:“中心指的是什么?”他说:“你看,欧洲城镇的中心是恒定的,教堂、市政厅、市民广场,但在中国,我发现在地图上很难判断哪里才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他去过的唯一一个中国城市是台北。我回想在台北的经历,是啊,旧城有龙山寺、西门町、大稻埕,新城有101大楼。但市民们各有各自的中心,关乎信仰、宗亲(无论在台北这样的现代大城市残存多少)、职业和社交。如果相对于中国的历史,台北只是一座新城的话,那么古都与古城呢?古都有皇城、钟鼓楼、护城河,如北京、南京、西安。古城的形制再被破坏,也留存有府城、护城河。至于衙门、文庙、佛寺、书院,则是城建制中的大小机枢。我发现很难一句两句跟他讲清中国的城,尤其他对应的经验又是台北这么一座特殊的城市。他女朋友、一位波兰诗人K是我的朋友,我曾带着她在广州游玩。她听见我们谈论这个,就说,“中国的城市太大了”。又说,“城市就该这样”,她爱大城市,比如纽约,比如香港。我们用英语谈了很久。在城与城的共同体中,纽约、伦敦、巴黎、柏林、香港、上海这些大型现代都市构成了文化的共同体。而我们也说到,当我带着K在广州的书店闲逛,她买到一本在纽约也没买到的毕肖普书籍时,从一个细节论证了大城市的共同体在文化上的共同建构和想象上的努力。世界的游民在大城市里并不觉得孤单。离开华沙后,我去了布拉格,然后折返那次欧洲之旅的起点柏林,再从柏林搭飞机回到我的居住地广州。我开始写《我愿意学习发抖》,里面有古老故事的叙述法则“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二十世纪人类的叙述经验“我记得……”“我见证……”,核心的却是身体力行的行动和想象。时空布景阔大,只因依托的不再只是我生命中有过的经验,还因为这背后凝结的人类所共有的文化遗产。写作者因此作为装置而存在,在全球的流动中,用此时此刻的眼睛和心,去写下不囿于时空的作品。在这一神奇的游荡中,我回到了小时候所在的西南小城,像小女孩那样想象世界:主宰世界的是光,脚下的道路通往的是真理和生命。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会走多远,会在什么地方度过一个个白天和夜晚。地理给予我坐标,坐标们连缀起来,让我从荷马开始的奥德赛漂流中得以拥有一个个浮标,在永夜般的大海上熠动闪耀,终不至孤单。原载本刊2020年第8期“声音”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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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刘小波:梦想之城抑或罪恶之地?——作家笔下的女性城市梦魇书写

特邀栏目主持:李德南刘小波:博士,《当代文坛》编辑部主任、副编审。研究方向为艺术理论与批评、中国当代文学。曾在《当代文坛》《小说评论》《扬子江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梦想之城抑或罪恶之地?——作家笔下的女性城市梦魇书写文/刘小波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让城市逐渐成为文学书写的重镇甚至是中心,一大批的作品围绕城市生活而展开,这其中有不少作品是通过书写农民进城,由乡土反观城市、书写城市。城市本身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有关城市的书写也是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由于中国乡土观念根基深厚,且现代化进程在中国突然提速,导致作家们在反映这一进程的时候显得经验匮乏,在不少作家笔下,城市成为万恶之源、罪恶之地,尤其是他们笔下的女性,几乎都在城市碰了壁,甚至失足堕落,最终在城市被摧残得遍体鳞伤,梦想之城最后变为女性的梦魇之地。在文学发展的每个阶段都不缺涉及这样描写的作品,有些作品还以此为中心故事线来叙述。曹征路的《问苍茫》、关仁山的《麦河》、李佩甫的《羊的门》、盛可以的《北妹》、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李凤群的《大野》、周瑄璞的《日近长安远》、付秀莹的《他乡》等,都有女性进城的书写。无独有偶,一向不大写城市的贾平凹也是如此,他的很多书写乡土的作品都体现了这一点,在《高兴》中,孟夷纯为父兄破案筹措经费,不得不到城市沦为性工作者。最近推出的新作品《暂坐》是书写城市的,书写的也是城市女性面临的一系列机遇和困境。城市本来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给人们提供了诸多的便利与无尽的机遇,但是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也充满着诱惑与陷阱,这花花世界带给人们强烈的冲击,尤其是对中国而言,现代化进程在中国加快了步伐,国外几百年的现代化进程在中国只用了几十年,于是人们面对城市冲击更加手足无措,反映到文学上便是出现了大量城市化带给人们震慑与惊颤的作品。在现代文学中,有不少作品就是以农民在农村破产后,被迫无奈进入城市,在城市继续堕落为主题,以此来反映社会的凋敝,进而指出启蒙与革命的必要。《子夜》开篇便是老爷子不适应城市的光怪陆离,一命呜呼;《骆驼祥子》中,祥子进城最终导致自己的毁灭;《山雨》里破产农民奚大有进城后生活依旧艰辛。现代文学中的这些关于农民进城的描写大多还是基于革命与启蒙的需要,在书写上也较为客观节制,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对农民进城的书写有了另外的形态。很多书写将城市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恶之地,尤其对女性而言,城市更是她们的失足之地。“乡下人进城”是大部分中国作家的写作母题,而“女性进城后堕落”又是母题之中的母题,在这些作家的笔下,女性进城基本等同于堕落。乡村女性进城基本上要以牺牲自我为代价,这主要是指身体的代价,这里的身体是广义上的身体。具体包括:出卖肉体,沦为性工作者;牺牲婚姻,放弃真感情,沦为生育工具,透支生命高强度劳作等;以身体为代价换取在城市立足的筹码。正是城市的商品化和欲望化,让女性身体成为一种商品,这也让作家的批判多少有些口实。李佩甫《羊的门》中的杏最后成为著名企业家,其早期的资本积累方式就是出卖身体。盛可以的《北妹》中,钱小红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体——奇异丰满的乳房,获得在城市立足的资格。在阎连科的作品中对农民进城后出卖身体的书写更是极为常见,既有男性也有女性:《日光流年》中,为扭转全村人短寿的局面,村长带领大家修渠,众人为了获取资金出卖身体;《丁庄梦》中,为了脱贫致富,人们疯狂卖血,最终被艾滋病缠上;《受活》中的人们,为了赚钱,不惜放弃尊严;新作《她们》中,依然还有赵雅敏这样在城郊理发店的性工作者的身影。除了牺牲肉体这一层面的“身体”,为了获得进城的资格,女性还普遍牺牲自己理想中的婚姻,让婚姻成为进城的跳板。无爱的、有着交易目的的婚姻变得盛行。贾平凹《极花》中蝴蝶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城,而手段就是嫁给一个城里人,这种极具依附性的渴望是很多农村女性进城的窄门之路。王安忆的《富萍》中,因为向往城市,农村女孩富萍婚变后嫁给残疾人。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的崔喜也是通过嫁给城里的死了老婆的男人而进入城市。腾肖澜《新居》中的冯晓琴以婚姻为纽带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安家安居。在《日近长安远》中,两位女性在城市立足的资本都是自己的身体,一个通过高强度的劳动,一个通过出卖肉体,她们都是在支付自己的身体。甄宝珠没日没夜地干活,为的是抓住机会多挣几个钱,她也在长时间的超负荷劳动下迅速地衰老。而罗锦衣为了成功几乎付出了所有,爱情、婚姻、身体,甚至是后代。最后她们虽然进城了,但并没有感受到城市带来的幸福。《他乡》也是以女性进城为主题,作家用女性的细腻文笔,将一位被婚姻家庭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女性形象呈现出来。女性面临的所有困惑她几乎都赶上了:未婚先孕、引产、婆媳不和、丈夫不上进、家庭破裂等。为了事业的成功或者说心灵的慰藉,她走上了感情的歧途。生活的困顿让她常常以泪洗面,小说充满着愁绪,像是一位饱受婚姻家庭生活摧残的怨妇的回忆录。虽然以身体为代价进城,最终也未能收获真正的幸福。在女作家笔下,这种梦魇书写更进一步。乡村生活充满着艰辛,逃离城市成为常态,但是这些逃离并没有走向新生活,反而陷入罪恶的深渊。作家笔下有一个反复书写的套路,那就是农村女孩进城后的堕落。这种写作既反映出女孩的不择手段,也反映出城市人无法填补的欲望沟壑。二总的来说,这些女性进城书写并没有多少新意,与城市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并不匹配。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书写局面呢?首先,这些极端化的书写源于速度过快的城市化进程,且城市化的确泥沙俱下,有其阴暗的角落。这些真实存在的阴暗面会被作家抓住不放,甚至还被无限夸大变形,反复攻击。但说到底,还是作家生活经验与文学经验匮乏,导致书写起来捉襟见肘。作家们的笔法更新远远没有城市本身的发展来得快,这也就给作家们提了醒,城市生存不易,写出这份生存的不易更是“不易”。城市文学远远没有成熟,很多作家固守着乡村经验来书写城市,难免陷入片面和极端。城市经验的严重匮乏导致书写的简单粗暴,甚至粗鄙浅陋。大量的故事素材来自媒体的新闻报道,这些素材普遍具有猎奇的特质,同质化也十分明显,在没有深度加工提炼的情况下被作家直接搬进了文学作品,肤浅呈现就不可避免。其次,这还因为在商业社会,作家们习惯以一种投机的方式进行写作,用詹姆斯·伍德的话讲就是一种“商业现实主义”,各种类型写作和网络文学都是这么生产出来的,这种写作模式也必然影响到了纯文学的书写。这些书写往往形成固有的模式,城市的诱惑太多,单纯的姑娘们一时难以抵挡,不得不堕落,最后充满悔恨与不甘心。特别是针对女性书写而言,有些女性作家本是一种自觉写作,并没有明显的女性意识,在很多批评理论的引导下才逐渐有了这种意识,这种“理论化的思维”是一种事后推导,最终会影响她们的写作。以至于在后续的写作中,她们会标榜女性意识和女权主义,或者文字没有变动,或者有些生硬的强加,有些文本对女性苦难的极端书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深受女权主义思维影响,认为不得不为女性摇旗呐喊。理论化的思维对作家的书写影响不容小觑,在研究中也需要引起重视。再从文学传统来看,从海派文学开始,城市书写一直伴随着新文学的发展步伐,但是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并没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突破。中国成功的革命之路是“农村包围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文学的重心完全转移到乡土书写,城市主题的作品很容易被贴上“小资产阶级书写”的标签,城市书写一直被压抑着,这就导致了城市书写传统的不足。另外,很多作家并没有足够的城市经验,近年来一些中青年作家的城市书写文本显示出比较高的水准,这也是由于他们生活在城市,对此有着深入的体验,而很多成熟作家固守着乡土的经验,在书写城市的时候似乎总隔着一层纱,很多时候停留在城市对乡土的“破”,暗含着对都市欲望的谴责和批判,但在破之后没有“立”,所以在他们笔下,女性进城意味着陷入罪恶之城,进入梦魇之地。三从广义上讲,从乡土到城市是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变革,城市文学不仅仅是一种类型写作,而是意味着整个文学书写方式的转型。乡土文明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人们心理上的不接受成为必然。根是乡土的,故乡无论多么贫瘠,都不会对人造成更大的伤害,而城市是新鲜事物,是抢夺我们的根的地方,很容易被想象成一个罪恶之地。加上城市里的确存在一些藏污纳垢之地,某种程度上坐实了这种臆想。但这些仅仅是城市化才有的问题吗?显然不是。女性进城之前的依附心理似乎早已经形成,最终的选择也只是宿命般的必然。女性隐忍的形象似乎一直在中国人的骨子里面,即便在乡土生活,女性也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周大新的《湖光山色》、毕飞宇的《玉米》《平原》等作品都有女性屈服于乡村男性权力者的描写。在赵本夫的新作《荒漠里有一条鱼》中,鱼王庄女性面临日军的兽行,也是隐忍的,村长老扁为了保护村里辛苦栽种的树木,答应将自己媳妇的初夜献给日本军官。乡土社会中女性悲惨命运的常态化,使其在城市书写中延续继承了下来。这些女性城市梦魇书写有没有价值和意义?这些书写有没有呐喊的成分?答案是肯定的。城市的种种恶是作家们要予以抨击的,这些极端化的书写就是一种努力。但作家笔下的女性无论怎样堕落,都不应该是作家批判的对象。为什么这些女性的堕落不仅不需要批判,还需要更多的同情?因为社会并没有提供一种有效的出路,除了身体,她们一无所有,从这一角度出发,这些写作也有着深刻的现实批判力度。时代的进步与发展带来了社会全方位的改善,资本、财富、生存环境、物质条件等,但是这些成果的获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女性的身体仅仅是其中之一。在城市寻梦这一主题下,作家将当代女性面临的一系列困境表达出来。作者笔下描绘的形象具有普遍性,成千上万的农村女子奔向城市,她们没有太多的人脉,没有过硬的背景,绝大多数只能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透支自己的身体。特别是,社会资源的分配问题让她们不得不付出额外的东西。在小说《日近长安远》中,作者反复写到宝珠她们为打通关系而做出的努力和耗费的精力物力财力,她们这一类人的遭遇,颠覆了勤劳致富的常识。这些都是改革进程中不光彩的一面,但是都存在过,需要铭记并纠正。女性职场打拼和事业追求通常需要付出更多,很多时候女性身体成为筹码,外部的艰辛已然如此,回到家庭还要遭受更多的辛酸。幸福在她们那里,似乎很难得。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极端化的书写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过分套路化和过多的重复书写势必会引起受众对描写对象的麻木不仁,失去振聋发聩的效果,正所谓见惯不怪。本文所举例证都是长篇小说文本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在中短篇小说中,这种书写更是极为常见。基于多种原因,中国的城市书写远远没有成熟,对女性命运与城市关系的书写更是陷入了片面和极端,这些都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梳理这些作家笔下的女性城市梦魇现象,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探讨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其不良后果以及如何突破是很有必要的,只有正视书写现状的不足,通过策略调整,寻求正确的破解之道,才能实现城市文学书写的真正成熟。原载本刊2020年第8期“声音”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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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丨双城记(短篇小说)

郑小琼:生于一九八〇年,四川南充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出版有诗集《女工记》《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等。多次受邀参加柏林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被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出版,并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现居广州。双城记文/郑小琼一周末,安宇红收拾好行李,准备到黄江镇见王明兵。她需换三趟车,先乘地铁二号线转一号线到火车东站,坐四十五分钟的广深线到常平站,如果王明兵没来车站接她,再搭公交车到王明兵的公司所在的黄江镇,一共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每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他们是夫妻,分居两城四年,这趟行程她闭上眼都知道哪个点到哪个站。安宇红在一家财务公司做会计,每天面对数字、报表、报税单。她做过十一年专业会计,工作不难,薪水不错,她心满意足,爱上了这份工作。以前,夫妻两人在同一个工厂上班,王明兵是工模师傅,安宇红是工厂财务。工厂的财务事儿杂,常与人打交道,她不太喜欢,便跳槽到现在的公司。公司原来在东莞另外一个镇,离王明兵不远,可以天天见面,四年前公司搬到广州的白云区。王明兵还在那家工厂上班,从工模师傅晋升到生产部的经理。工资涨了不少,但工作忙了许多,他不仅要管工模部的开发与设计,还管生产部的产量与质量,保证订单能按时完成,顺利出货。该工厂生产汽车音响的五金件,这些年,车市爆发,工厂的订单多,但工人却不如往常年好招,年轻工人稍不顺心便辞职不干。工厂属于劳动密集的加工业,订单虽多,这些年劳动力成本增高,物价上涨,工厂利润没有显著增长,王明兵压力大。工厂一周只放一天假,周六晚上还需加班到九点,安宇红只好两城奔波。三年前,他们在黄江镇的碧桂园买了一套房,三居室,每月一万二千元的房贷。王明兵开一辆比亚迪宋,国产车,同样的价格,空间大,配置好;做技术出身的王明兵,在日常生活中能够用国产产品时一定选择支持国货。安宇红恰恰相反,自己的化妆品、面膜之类的护肤品,一定不用国产的。儿子留在老家的城区读书,那里有一套房,早些年买的,每个月两千多的房贷。公公、婆婆都进城了,帮家人煮饭,看护小孩。夫妻俩有车有房,王明兵又是工厂的高管,小孩成绩不错,老人身体健康,还能搭把手,在别人眼里,他们事业成功家庭和睦。地铁上人很多,挤来挤去,她站着,不作声。这时,一个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下体碰了碰她,她躲了一下;那男人假装挤,又碰了碰,她窝火,用身体狠狠地撞了一下,男人再也没有动。遇到这种事,如果躲,那人会越发胆大妄为,最好的办法是针锋相对,这样才能平安无事。到达火车站东站时,广场上早就一片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拖着行李找工作的外乡人,穿职业装的白领,她对这一切早已熟悉,她心如止水,不再有刚来时的兴奋与惊奇。她记得第一次到广州火车东站,是十六年前,其时她刚大专毕业,从江西拖着行李来广东打工,面对繁华的东站广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了一句,广东,我终于来了。很快,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将她带往东莞,那里是世界工厂,星罗棋布的电子厂、家具厂、塑料厂、五金厂……一路上,白色楼群间的厂房与绿色的香蕉林、荔枝林彼此交错,偶尔有一两个鱼塘在窗外一闪而逝,不时有高大的烟囱扑入眼帘,它们朝天空吐着滚滚黑烟。十六年,一晃而过,昔日天真烂漫的少女已变为成熟温润的妇人,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留在广东,她也如当年所愿,在这里安居乐业,扎根南方。身边依旧车水马龙,她的内心感慨万千。坐上城轨,她心里泛起微澜。从广州开往深圳的和谐号,十多分钟一趟。正值乘客高峰,平时空空荡荡的车厢坐满了人。车厢很舒适,她的座位靠近窗户,一路上她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车外,天已黑,一片模糊的灯光在窗口闪烁。她看着窗外,依次后退的灯火、楼房,从高楼到低矮的工业区,火车已离开广州,进入东莞境内,窗外黑魆魆的。远方的灯火像她此刻的心境,迷离而明亮。她旁边的女士握着手机在说着订单、产品型号之类的话,可以推测出是一个商务电话。她看了她一眼,一个年轻而精致的女人,精致得脸上看不出年龄、表情。女人装扮清凉而性感,白色T恤,牛仔短裙,一双修长的腿,丰满的胸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戴着红色的太阳帽,马尾从帽子后面流了下来。安宇红叹了一口气,暗忖年轻真好。那女人好像跟电话那边吵起来了,她大声地说:“这个价格,如果你做不了,我换人,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情况。”过了一会儿,那女人觉得打扰了旁边的安宇红,朝安宇红尴尬地笑了笑,表达歉意。接着那女人又压低声音说,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很多订单。那女人在倾听对方,面部表情也渐渐舒展,没有刚才那样高声。她回答道:“那么这样好吧,郭总,我们见面再谈,我现在在车上。”她挂断电话,靠着座位,不再出声。车速越来越快,两个穿制服的乘务员在卖咖啡、奶茶等。安宇红很喜欢和谐号上的乘务员的制服,有一股空姐的做派,不像长途火车的列车员,一股乡土气息。她觉得和谐号上的女列车员才是城市的味道,干净而职业的微笑,青春而靓丽的身体。她从包里拿出镜子和化妆品,补了一下妆。这些年,她努力地保养着自己,节食保持身材、练瑜伽增加身体柔软度,化妆品也从日韩品牌换成欧美品牌了,去年还做了去眼袋除皱的手术。但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法令纹越来越深,她不停地在百度上查如何去除法令纹,试过很多种百度上推荐的方法,效果并不明显。她思忖着,干脆什么时候去医院做袪法令纹的手术,她的同事多次建议她动手术,并把自己做过手术的那家医院推荐给她。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定要对自己好点,她的同事这样劝她。半年前,她回到黄江镇的家里,在床上发现几根黄色的长发。她从没染过头发,王明兵更不可能掉长头发。也许是朋友或者同事到家里坐坐留下的,可头发却在床上啊。是的,她可以接受沙发、厨房、书房、客厅、阳台、厕所等地方有黄色的长发,但她绝不能接受那黄色的长发在床上出现。对一个女人来说,床是她的最后领地,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在东莞生活,她甚至可以接受作为公司高管的王明兵,因为生意应酬,免不了在某些场所逢场作戏,但是她无法接受他带陌生女人在她的床上胡作非为。她的手机响了,是王明兵发来消息,他告诉她,他今天有事,不能来车站接她,让她自己坐车回家。她回了一声“好”。旁边的女人在半醒半睡中,安宇红望着窗外发呆。几棵栎树伫立的旷野,远处灯光格外分明,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路灯像一条长龙从眼前延伸至远方,她盯着铁路道旁的香蕉林,现在是暮春三月,月亮站在天空上,微风吹过,仿佛天间倏忽亮起来。广东没有冬天,连春天也短暂,来不及换上春装,夏天便匆匆挤了过来,天热起来,大家都穿起清凉的夏装。旁边的女人又在接电话,还是一个商业电话,说材料涨价了之类。儿子王哲浩发来微信,问她是不是还在车上。她回复了一句,是的。又问,儿子有什么事情?儿子只回复她说,妈妈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想到儿子,她一脸的温柔,儿子在老家市里最好的外国语学校读书,私立学校,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原来她想让儿子来这边读书,那时,像他们这样的打工者,进公立学校机会微茫,读教学质量好的高档私立学校,经济又不允许。工业区附近倒有不少面对外来打工子弟的私立学校,王明兵和她也考察了几个,教学质量一般,老师流动性大,升初中没有学位,读完小学还得回老家,只好放弃。她的小姑子在市里教书,给他们推荐这所外国语学校,价格不菲,但在他们的可接受范围内。儿子在市里读书,不能老麻烦小姑子,他们一咬牙,在小姑子对门买了一套房,把公公、婆婆接到市里,让他们照看孙子。王哲浩与小姑子的儿子年龄相仿,两孩子的功课,小姑子一并管了,老家是稳定的后方,让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在这边打拼。安宇红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镇,一条河流穿镇而行,在镇东边拐弯,拐出了一片平坦的河谷,小镇便是建在这片平坦的河谷上。一条公路沿河而行,公路的两边依次是食品站、卖日杂食品百货的一门市部、派出所、卖农药化肥农机的二门市部、肉食站、粮库、硬塑厂、乡政府……中间夹着一些附近农民自己修的房子,有小卖店、理发店、饭店等。她家在小镇的最东端,沿一条小路进去,大约二百米,有一张铁门,进去便是县第二农机厂,父亲在这里上班。农机厂靠近山边,占地二十来亩,有一百多个职工,归县农机局直接管理,主要生产耕田的铁牛,给县城的拖拉机厂与柴油机厂做些铸件。母亲在镇硬塑厂上班,生产塑料搓衣板、塑料桶之类的制品。双职工子弟,父亲在农机厂分有房子一套,二室一厅,一家人在小镇上生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王明兵出生于湖南乡村,世代农民,种田为生。高中毕业后,南下广东,先跟同乡学工模技术,后来做工模师傅。他比安宇红早来五年。这二十多年来,生活完全出乎王明兵想象,他在南方结婚,娶了外省姑娘,买房买车,生活走向中产,从刚来南方的谋生到安家,从乡村人变为城市人,一切来得那么顺利。王明兵觉得像梦一场,却是真真实实的现实生活。早期来南方,饱受艰辛与痛苦,甚至歧视,他认为一切都值得。他很珍惜现在拥有的生活,相信通过奋斗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安宇红性格随母亲,只求平平安安的日子,没有想过大富大贵。母亲先是硬塑厂的临时工,后来硬塑厂倒闭,她便完全做了家庭主妇。母亲在工厂附近开了些闲地,种菜养鸡,种苞谷豆类,母亲一辈子听从做工厂技术员的父亲安排。父亲空军部队转业,安排在县第二农机厂上班,他喜欢读书看报,谈论时事,说起来头头是道。安宇红与母亲只是听着,总觉得那些事与自己离得太远。后来,她进城读书,不喜欢小镇,小镇太小、又偏,一心只想离开小镇。大专毕业后,她选择南下。父亲不喜欢安宇红南下的生活,他经常在电话里说安宇红的家不像个完整的家,一家三口,生活在三个城市里,安宇红在广州、王明兵在东莞、儿子在湖南,七零八落的,破碎不堪。父亲还保留着老式传统思想,在他的眼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样的家才是家。不是像安宇红的家这样,各自一方,夫妻不聚,儿女不顾,四分五裂的家还能叫家嘛。安宇红想起在某本书中曾读过一句话,工业让我们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零件,被时代拧在某个固定的位置上,工业也让我们变得破碎,故乡的破碎,家庭的破碎,婚姻的破碎。二窗外的横沥镇依旧一片灯火,从火车窗口看,四五层低矮的楼房闪现在一片昏暗而陈旧的灯光里,透过楼房的玻璃依稀可以见到车间里忙碌的人影,看到熟悉而陌生的场景,安宇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十六年前,拖着行李的她从广州下车,她要去一个叫横沥镇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叫罗敏的同学,她在横沥三甲的玩具厂上班,在流水线上装配玩具手臂。从广州到横沥镇,她被卖了四次“猪仔”a ,到横沥镇时,已入夜很久。罗敏把她安顿在城中村的本地人的房子里,房子背后有一片荔枝林,出门有几棵香蕉树,树上还挂着香蕉。广东天气湿热,蚊子很多,她记得第二天,她的脚上全是被蚊子叮的红色斑点,又肿又痒。她在横沥的工业区找了家电子厂,做锡焊工。在细小的电子元件焊锡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四百二十块钱一个月,生活很灰暗。她不想每天面对一股煳味的车间,稍不留意,焊头便会把手烫一个泡。下班之后,她在横沥的工业区跑来跑去,想换家工厂,那时年轻,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后来,她进了一家五金厂,在五金厂做生产文员。王明兵也在那家五金厂,跟一位老乡学习模具和线切割机技术,在工模部的模房。那是一幢离主厂房比较远的二层小楼,紧挨公司的配电房,有三个工模师傅,八个学徒。工模部是五金厂核心技术部门,公司副总兼着工模部的主管。工模部师傅们工资高,福利又好,是流水线工人们羡慕的对象。公司每年会以公司内部竞升为名,从二三百多员工中挑选两三名工模学徒工,需要跟公司签订三年的学徒期,三年后学徒期满,方可离厂,学徒期工资只发一半,另一半则需学徒期满之后才发放,如果学徒违约未到期满离开工厂,另一半工资作违约金。王明兵读过高中,又有一位老乡在工模部做工模师傅,他在装配部做员工时,天天跟那位做工模的老乡混在一起。当然啦,工模部的师傅们说王明兵会做人,比如天热的时候为师傅们买几瓶水,或者帮工模师傅去食堂打饭、洗碗,都是经常的事情。尽管工模部是公司的核心场地,不允许外部门的员工随意进入,但王明兵下班的时候,借口去找老乡,会在工模部转转、待会儿,有时碰到师傅需要搬模具或者找东西,王明兵很乐意跟着跑来跑去。公司内部竞升招工模学徒,王明兵便进了工模部。工模部的学徒工资比流水线高一倍左右。安宇红进公司时,王明兵已经在五金厂做了两年学徒。两年的学徒期,王明兵已经成为一名很熟练的工模技工,不过合约未满,他依旧只能以学徒的身份,拿的是学徒工资。但是王明兵却充满自信,无论是技术还是人际关系,他觉得自己都处理得很好,只等学徒期满,或留在公司服务,或去别的工厂应聘,都会让自己的生活跨上一个台阶。五金厂女工少,隔壁的电子厂女工多。五金厂的男工多去电子厂找女朋友,王明兵曾处过邻近电子厂流水线上的线长,一位很泼辣的河南姑娘,在工厂管理一条一百多人的生产线。他们谈了半年后,那姑娘跳槽到虎门镇的工厂做车间主任。她刚离开横沥时,他们还有联系,后来越来越少,半年后彻底断了,没联系了。两人谁也没有提出分手,如同这座城市许多的爱情故事,因为漂泊与分离,多是无疾而终。安宇红是生产文员,要跟各部门打交道。她先根据业务部的订单制定生产工令,将生产工令发到物料部、工模部、仓务部、生产部、品检部等部门,各部门根据生产工令进行备料、调配模具、生产、入库、出库。安宇红对接工模部、生产部、物料部。订单多,哪个先,哪个后,各部门之间常常扯皮,安宇红跑上忙下,去各部门跟踪沟通,以免延误产品的出货期。安宇红出没工模部次数多,王明兵就盯上了她。做了两年模具学徒的王明兵,跟工模师傅们学得自信、胆大,谈话又有幽默感,加上工模部在工厂的工资待遇优势,让工模学徒们都充满自信。王明兵人缘好,大家都喜欢他,他说他要追安宇红,旁边的工模师傅看见安宇红到工模部便起哄。他们跟王明兵开玩笑:“王明兵,你马子(女友)来了。”安宇红并没有注意到王明兵,在她眼里,他只是工模部学徒,属于员工。安宇红是生产文员,隶属于总经理室,属于管理人员。在公司,员工与管理人员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公司的厂服,员工的是蓝色,管理人员的是白色;公司的厂牌,员工的是黄色,管理人员的是红色。蓝领与白领之间有森严的等级,从宿舍到食堂,处处能感受到。男工们谈论新进厂的女工几乎是永恒的话题。王明兵说,总经理室新来的那位生产文员不错,然后对工模部的同事说,他在哪里碰到了安宇红,她在做什么。说的次数多了,工模部的同事便问他,是不是看上她了。王明兵没有肯定也没否定,内心却咚咚直跳。大家知道王明兵的心事,每次安宇红来工模部沟通,同事都把王明兵推出来,让他们去沟通工作上的事情,次数多了,两人也便熟悉起来。王明兵长得还不错,出来打工多年,见多识广,对于这边各种工厂的状况,工厂内部的事情,一副权威的样子,属于老江湖。安宇红来这边不久,王明兵所说的事情,她都充满好奇心。第二年情人节晚上,王明兵去镇上的商场买了盒粉红色心形巧克力,他不敢确定安宇红喜不喜欢他,怕拒绝,没有买玫瑰花。他堵在宿舍门口,当安宇红下班刚要进宿舍,王明兵递过包装好的巧克力,安宇红没有拒绝,接过巧克力,便上楼了。第二天,工厂里都知道王明兵送巧克力给安宇红了,都知道他们两人在谈恋爱,工模部的同事找王明兵要谈成了恋爱的喜糖吃,王明兵买几斤喜糖发给工友,算是对外宣布他们恋爱了。王明兵学徒期满后,有一年,现在的老板想投资汽车音响的五金厂,老板通过工模圈的老师傅介绍,把王明兵挖到了工厂。最初,王明兵并不想离开那家公司,他与安宇红发展得不错,他不想自己的爱情与上次一样,因为分离无疾而终。二十五岁的王明兵不再是几年前的王明兵,他的人生哲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觉得自己应该结婚生子,安宇红是十分不错的对象,他不想错过。于是,他跟老板讨价还价,必须把安宇红一起招来。老板问了一下安宇红的情况,觉得学历、工作背景都不错,又有会计证,于是一并挖了过来。王明兵在工模部做师傅,安宇红在公司做出纳。从上家公司出来后,他们请了半个月假,先去了一趟湖南娄底,见过王明兵的父母与亲戚。又从湖南坐火车去江西吉安的安宇红家里见过她的家人。安宇红的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不想安宇红嫁得那么远,回一趟娘家都难,但是最终没有拗过安宇红。何况,两个年轻人木已成舟,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新的工厂在大朗,离原来的公司有二十几公里,他们没有再住在公司,公司在附近为他们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他们同居了。过年,他们回家办了酒席。一年后,他们的儿子王哲浩出生。三窗外的横沥镇,安宇红在这里待过三年半,熟悉的铁路涵洞,安宇红不记得多少次她跟罗敏穿过涵洞去铁路另一边的城中村,她们租的房子在铁路的另一边。她突然想罗敏了,前些天,她收到罗敏在江苏昆山的消息。罗敏告诉她,她在那边很好,感谢她寄的东西。安宇红又回忆起她当初来投奔罗敏的情形,以及罗敏后来的人生发展。她还清楚记得,十六年前,她刚到横沥镇,刚下车,罗敏就迎了上来。“你终于到了,我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了。”罗敏说。罗敏旁边还站着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孩子。他显得很热情,看见她,便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美女,终于到了啊!我们可等得花儿都谢了。”男孩子脸上满是笑容。安宇红却不是那么喜欢他,她感觉他有点油腔滑调,只是朝他很友善地笑了笑。安宇红后来知道,这位来自广西玉林的男孩子叫洪兵,是罗敏的男朋友。洪兵在罗敏工厂的喷油部,是一名有五年经验的喷油技工。据罗敏讲,喷油线是一条半自动线,由三个车间组成,分为喷油部、检查部、物料部。喷油部与检查部的车间悬挂着很多钩子,工人们把需要喷油的塑胶、铁块、铝片挂在钩子上,那些钩子慢慢地沿着轨道转动,到达密封的喷油车间,在一台巨大的密封的自动喷油机上喷完油,又沿轨道转到检查车间。检查部的工人们从钩子取下刚喷过油还在发烫的小部件,检查有没有缺漏、油积、色花等缺陷。检查车间温度很高,一股重浊的油漆味,黏稠的湿热跟油漆散发出的化学味弥漫在车间,向工人们的皮肤、胃、身体渗透,大部分工人皮肤过敏,出现湿疹或者溃烂。新进的员工一般都会安排在检查部,检查部的活儿简单,几分钟便可以上岗,三天后便会变成一名熟练的工人。喷油的气味难闻,刚进厂的员工不习惯那种生活,很多工人选择自动离职,员工的流动性大,来来往往,每天都会进来不少新面孔。喷油车间则不同,那是喷油技工所在的车间,人人有防护面罩,喷油机器全封闭,车间要温控与湿控,有空调和通风机,空气好,油漆味没有检查部的车间那么大。罗敏刚进工厂时,分配在检查部车间,七八十个女工围在长长的拉线上,从眼前那些高低不一的挂钩上取下喷过油的部件,厚厚的工作手套被染上油污、漆色、汗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看着那些挂钩,她想起屠户们的肉案、油腻的挂钩,那些发烫的零件让她想起屠夫的刀子,尖而锋利的放血刀、精巧灵活的剔骨刀、笨拙的剁骨刀,这莫名的想法让她对那些悬挂的流动的发烫的零件充满恐惧。检查车间的工人们只发普通口罩——厚厚的工业棉口罩,老员工们说,这些口罩并没有防护作用,戴上去,呼吸困难,工人们大多数不戴口罩。刚进车间时,罗敏有些恶心难受,待久了,慢慢习惯了车间的气味。三个月后,罗敏从检查部调到装配部。检查部的工人最长不能超过两年,大部分一年半载便会调到工厂不同的部门。老员工告诉罗敏,在那车间待上两年会得职业病,工厂怕赔偿,都会在二年结束前调员工到其他车间。洪兵在喷油车间,喷油车间的工人分为喷油师傅与杂工,喷油师傅是技术工,是老板从台湾请过来的,台湾人带了两个大陆徒弟,教他们调色、控温、控油、低光、哑光等技术。台湾师傅工资高,他只教徒弟们一些常见的处理;主要技术,比如调色配料配方等却不轻易教人,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洪兵不是喷油师傅,也不是喷油学徒,他是杂工,出力气干活,在师傅们指挥下,扛油漆桶、配料与辅料包。有时站在后面,看师傅们调试机器。三年跟班让他成了半个行内人,时间久了,那条喷油生产线他已经熟悉了七七八八。但他的身份是杂工,尽管懂,依旧只能做杂工的事。好在台湾师傅见他聪明,平时也会教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技术问题。他是工厂老员工,嘴油、胆大,虽有技术,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工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半油兵”。说起怎么追到罗敏的,洪兵很是得意。他说罗敏刚进厂,便被他盯上了,他决定把她拿下。洪兵追罗敏的手段如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先在工厂里放出风声,说罗敏是他的女朋友,免得别的男工盯上罗敏。然后他便主动出击,死皮赖脸地跟在罗敏身后,不管罗敏是否反感,他总是女朋友长女朋友短地叫。刚开始时罗敏有些反感,渐渐地也就接受了他。后来,罗敏和洪兵的故事,都是安宇红看着发生的。先是台湾师傅自己在大岭山开了一家喷漆厂,他从工厂挖走了一部分人,洪兵是其中的一个,离开横沥后的洪兵跟罗敏一直有联系。年后,洪兵叫罗敏去大岭山的工厂,她去了,两人最后待在一起。罗敏的父母反对罗敏和洪兵的婚事。那时,罗敏与洪兵未婚同居,并且生育了一个小孩,小孩半岁之后,送到广西由洪兵的父母负责照看。他们还在东莞这座城市打工。几年后,台湾师傅身体不行了,要回台湾养老,工厂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接手人,看着洪兵他们几个人跟他很多年,他们之间有了感情,便把工厂半卖半送地给了洪兵等四人,又把他的客源介绍给他们,台湾师傅还借给他们四十万做流动资金。一年后,这家工厂被他们四个人做起来了,工厂转入正轨。洪兵渐渐地有些嫌弃罗敏,罗敏没有文化,又不爱打扮。在车间,她跟那些员工一样忙个不停,说话粗俗,洪兵越来越瞧罗敏不顺眼,两人进入冷战。后来洪兵跟一位湖北小姑娘好上了,罗敏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〇〇八年下半年,由于经济危机,东莞的玩具业开始进入漫长的寒冬。洪兵他们的工厂是玩具行业的配套工厂。在之前,他们几个已经预感到玩具行业在中国的衰退,从二〇〇五年开始,一些玩具厂开始迁往中国以外的国家,虽然不是很多,势头却很明显。但那几年,中国制造业依然是高速发展的趋势,它掩盖了一些低端产业诸如制鞋、玩具、纺织等工人密集产业逐渐外迁的苗头,直到经济危机爆发。洪兵的工厂没有赶上玩具业的最后红利,他们又没有对自己的工厂升级,没有进行业务拓展,便陷入危机中。他们的工厂没有坚持到最后,倒闭了。工厂倒闭后,洪兵跟那个湖北女人消失了,罗敏对洪兵死了心,去了长三角地区的昆山。隔了几个省,安宇红与罗敏的联系渐渐少了,只是节日问候一声,偶然联系一下。安宇红能从父母、朋友、同学等地方听到有关罗敏的消息,她还关心着罗敏。洪兵还在这座城市生活,听王明兵说,前几年他又开始创业,工厂不大,发展还不错。四她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破碎的月亮挂在天空。不知为何破碎,孤零零地照着旷野。工业区没有黑夜,只有转动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群;工业区弥漫幽暗的灰尘,它们从纺织厂、电子厂、塑料厂里簇拥着腾升着,挤上一辆辆开往异地他乡的货柜车。工业区只有疲惫,疲惫的工人,疲惫的道旁树,疲惫的树叶,疲惫的电线,疲惫的围墙,连天空的明月与星星,都疲惫得破碎。王哲浩是在王明兵的老家湖南娄底新化出生的。王明兵的家在山上的寨子里,出入很不方便,去附近的镇上赶一趟集,要走十几里山路,遇上下雨,一路泥泞。安宇红只好天天窝在房间里不出门,她听不懂婆婆与公公的湖南方言,她很孤独。幸而小姑子放假,可以照顾安宇红。在王明兵的家里,安宇红无事可做,学起了做十字绣,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乡下的婆婆分不清十字绣与湘绣的区别,在婆婆的眼里,会刺绣的姑娘心灵手巧,媳妇读过大专,有文化,在工厂里管钱,有本事,还是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婆婆不太懂工厂的会计主要做些什么,王明兵这样告诉他妈,你儿媳妇是工厂里管账目管钱的人。在婆婆眼里,儿媳妇安宇红算得上百里挑一,得处处尊重。安宇红不太喜欢说话,遇到邻居也不爱打招呼。婆婆不断地向同村的老人炫耀自己的儿媳妇,带一群老太太到安宇红的房间看她绣的十字绣。安宇红有点小洁癖,不喜欢那些老人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还这里摸摸那里瞧瞧的,她不好发作。每次老人们离开后,她就不断地擦桌子与凳子,用拖把一次又一次地拖地板。后来,小姑子跟母亲说过几次,来安宇红房间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每天黄昏,小姑子陪安宇红在寨子里走走,或者去屋后的山上。山上树木蓊郁,有香樟木、杉木、椆木、枫树……山中鸟类多,清晨鸟在窗后叫个不停。王明兵一直在工厂里上班,直到儿子王哲浩生下来,他才匆匆从东莞赶回新化。满月酒后,他们决定跟安宇红的父母一起回江西。安宇红的父母退休在家,无事可做,王明兵的父母还需要种地,每天忙里忙外,小姑子开学了,无人照顾安宇红,安宇红带着王哲浩回江西住了半年。安宇红盯着窗外,往事一幕幕地浮在眼前。她旁边的女人在打着电子游戏,吃鸡。安宇红听说过这款游戏,她完全不懂。女人很兴奋,全神贯注,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尖叫。车厢里人来人往,她本想抽出座位前的免费杂志,很快又放弃了。“那几根黄头发是谁的?”想到家里床上的黄头发,她心里横几根刺,她想拔掉它们,却不知如何下手,她陷入无边的苦恼。旁边的女人在接电话,好像是接她的人问她什么时候到,她回复了一声,还要十几分钟才到,两人又在电话中调起情来,安宇红默默地听着。她又想起了罗敏。罗敏跟她说过很多很多和洪兵在一起的事情,洪兵怎么从喷油技工成长为工厂老板,两人的感情为什么越来越差,以致于洪兵最后抛弃了她。现在,安宇红对罗敏经历过的痛苦体会起来越深了。她还记得,罗敏跟她哭诉时的样子。那时候,她成了罗敏最重要的倾诉对象……还记得那年,罗敏生完第二个小孩后,心情灰暗、迷茫,莫名的焦虑让她不知所措,闷闷不乐。安宇红请假陪了罗敏三天,直到出院,安宇红才回工厂上班。罗敏两口子租在颜屋的城中村,两间小平房,他们夫妻住一间,洪兵的母亲住一间。罗敏不习惯婆婆做的广西口味的菜,产后完全没有食欲。婆婆则责怪她挑食,背后在洪兵面前说起罗敏种种不是。婆媳二人常常因为菜的辣、咸、水煮、油煎之类的小事争来吵去,彼此看不顺眼,仇人似的。罗敏说她从此患上了失眠,常常半夜醒来。她照着镜子,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蓬松的头,冷淡的眼神,动作缓慢而迟钝,她感到孤独无援。有时,她会从床上起来,走到院子中,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她抬头望着平静而深邃的天空,只有几颗彼此孤立的星星悬挂,尽管它们的光亮能彼此映照,但是它们隔得那么遥远。她茫然地待在院子里,一阵焦虑感从心里涌了上来,她努力地告诉自己要平静、要平静,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无法平静。罗敏说她在那一刻想起很多事情,父母反对这桩婚事,一直到她生二胎,他们都不接受她与洪兵的婚事。罗敏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她总是不断地否定自己,从自己的婚姻到生活的小事。有时,刚睡着,她便进入了莫名的梦中。她说她梦见工厂背后的荔枝林,夏夜星空下的田野,她独自在奔跑,不停地奔跑,她想跑到尽头,但是除了蓝色无边的黑夜,她永远无法跑到尽头。罗敏说她陷入莫名的困境中无法走出来,直到醒来,时间是凌晨,窗外是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墙壁。而此时的洪兵渐渐露出他的本性,他花心,控制欲与猜疑心极强,性格偏执。罗敏的奶水少,罗敏的婆婆却觉得是她的饮食不注意,导致没有催出奶。在罗敏怀孕期间,洪兵读到过一些孕妇与产妇的知识,知道母乳喂养婴儿的好处。他责怪罗敏没有养好身体,说奶粉喂养的小孩免疫力差。从梦中醒来的罗敏,看着自己的乳房,她狠狠地挤着那微微下垂的乳房,想挤出奶来,但是没有,连刚开始那些胀疼感都慢慢地消失,她的奶水像潮水一样,只是短暂地汹涌了一下,现在完全退潮了。罗敏有些沮丧,用手紧紧地握着乳房,那乳房是那么不争气,它干瘪地垂着。洪兵抱怨很多次后,他们接受了罗敏奶水少的现实。后来,小孩咳嗽感冒发烧,有一点点不舒服,洪兵便重提旧事。安宇红的儿子王哲浩四岁时,她带儿子在江西小住了一个月。那期间,罗敏也恰好回乡了。罗敏是独自一人回乡的。据罗敏说,那时洪兵已经第三次出轨了,这次是一个河南女孩。为此,罗敏与洪兵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架,有时罗敏从商场买了一箱牛奶,洪兵都会挑剔那个品牌的牛奶造假,为什么要买那个品牌。看到牛奶箱上有些印刷体模糊不清,他不断地抱怨罗敏又蠢又笨,说她买箱假牛奶。罗敏告诉他牛奶是在华润超市买的,不会有假。洪兵很快接过话,谁说华润超市就没有假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让他们的生活过得鸡毛鸭血,痛苦不堪。本来罗敏想去广西把女儿带回江西待几天,但广西的婆婆不让她带孩子回江西。安宇红劝罗敏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婚姻。她隐隐感觉罗敏变了,彻底地变了。她性格变得偏执,喜欢争强好胜,遇事争高低。安宇红不好再作声,只是劝慰她,万事放开一些,不要太执着。她有点为罗敏担心。想到那时的罗敏,她被洪兵伤害……安宇红又想起自己家床上的那几根黄色的长发。是的,自从半年前,她第一次发现那几根长头发后,每次回家,她像个侦探一样,在屋子里寻找着与黄色长发相关的蛛丝马迹。她不止一次在家里发现黄色长发,在被子里见过,在厕所里、在浴室里、在沙发上,都见过。她不相信王明兵会出轨,她会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王明兵不会出轨,他们是那样的相爱,虽然现在相隔两地,但是他们有十六年的感情了。但是每次回家,从王明兵进屋起,她便不动声色地留意着王明兵的一举一动,想找出他的异常行为,来佐证王明兵已经出轨。王明兵一切都如往昔,上班,吃饭,看球赛,没有出格的举动。那头发是哪个的呢,怎么会出现在家里。安宇红还在想,她把头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火车慢慢减速,快到站了,她准备起身。旁边穿牛仔短裙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将红色的帽子压了压。车停下来,下车的人很多。每逢周末,在这两座城市,像安宇红这样的“双城夫妻”很多,周末团聚,周日或周一各自回到工作的城市。全球化的时代,生活与家庭已被现实切割得四分五裂,他们被资本、公司、工厂重组,分配在不同的国家、城市,为了完整的家庭生活,不停地奔波,像一只只来去匆匆的蚂蚁在苍穹之下活着。出站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出口,没有注意到她。她假装没有见到他,是的,那人是洪兵,穿灰白T恤,平头,身体健壮,尽管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洪兵与罗敏分开后,安宇红就不愿再见这个人。有时王明兵会提起他,他们之间还有联系,但是她不愿多说。她看见刚才坐她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向洪兵走去,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了。那女人,原来是洪兵的女人,她不能确定是他的第几任妻子或者女友。他们很亲密的样子深深地刺疼了她,她的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男女!”五那对“狗男女”牵着手,沿火车站广场拐向北边的停车场。安宇红沿广场一直向南,她准备坐城巴回黄江,她看见他们走上一辆日本本田车,开车离开。她心里一阵悲伤,她不知道如果罗敏看到现在的一切,会如何想。如果洪兵牵着的是罗敏,那该多好啊,如今物是人非。她心里一酸,那几根黄色的长发又出现了。是的,不能像罗敏一样,她暗忖,她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可怕。在这半年里,那几根不时出现的黄头发不断地折磨着她。在梦里,她会被那几根黄色长发惊醒。她梦见那黄色长发变成落叶的树枝,变成细瘦而尖锐的刺射向她;有时它们变成春天的树叶,在风中朝她舞蹈;有时它们变成几条鱼,在她的床上游荡;有时它们变成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笑;有时它们变成一张陌生的面孔,站在王明兵身后……她被它们折磨得心神不宁,她又不敢直接问王明兵,那几根头发彻底地扰乱了她这半年的生活。广场上空的明月显得有些迷蒙而凄清,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月亮的光都被高大的路灯掩盖分割,孤零零的,显得有些疲惫。她喜欢乡下的月亮,庄稼地里的月亮是那样的温暖,月光就像天鹅绒一样,那羽毛落在地里的禾苗上,落在山上的树枝上,落在溪流的石头上,落在自己的心上……那样的柔和,月亮下的天地是那样的完整,完整得不可分割。城里的月亮,在明亮的LED路灯下,她感觉它在碎裂,碎成一片片,一块块,散落在路边的花丛里,散落在树的阴影里,散落在阴暗的楼角巷道里。四处是明亮的灯火,十多年来这个小镇越来越喧闹。这个原本只有几十平方公里、本地人只有五万多的小镇,突然拥进六十几万外来者。耕地变成了工业区、商铺、楼盘,附近的山峰也一片一片地被开发,明亮的溪流变成了水泥板下的暗涌。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漂泊不定,带着梦想而来,带着破碎的梦回去;有的人在这里扎根,像道旁树一样,扎根在钢筋水泥的森林;有的人最后消失在人群中,他们是那样的零散而破碎,一张张曾经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浮在她的脑海里。在这座城市里大家像一个个孤独的原子在流动、奔波,等待着某天的裂变,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吸引着这些漂泊不定的原子。要是罗敏没有离开多好啊!安宇红现在就想找她去倾诉。可是,罗敏离她越来越远了……罗敏离开东莞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独自去了昆山的工厂,她想离开这伤心的城市,在这座城市十多年,带给她的只有伤痕累累。一场没名没分的婚姻,他们共同生育了两个小孩,但是没有拿到结婚证,她不知道她跟洪兵算不算是夫妻。她只想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她想忘掉这座城的一切,一个曾经爱过她也伤害过她的人,一段不堪的回忆。她不想再陷入这沼泽般的现实,她渐渐地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强求,有些人注定要分离,不是每个相爱的人都能走到最后。在这个城市,她觉得自己只能像个游魂样地活着:苍白的脸,苍白的未来,苍白的工业区,苍白的生活。她的头发开始脱落,她的脸没有了光泽,她像在一场梦里行走。罗敏决定走出这个梦。罗敏去了昆山,那个同样有众多工厂的地方,那里和东莞一样,也是制造加工业集中的地方。她在那里找了家电子厂把自己安顿下来,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熟练的工人,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曾经通过手机发照片给安宇红。看到她显得如此的苍老,安宇红有说不出的难受。安宇红知道,罗敏需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罗敏在流水线上拼命地加班,尽管在午夜的梦里还会时不时浮现离开东莞之前的往事与伤痕。日子慢慢地流逝着,那些伤痕被时间结瘤,结成一个厚厚的硬壳,慢慢掩盖住她内心的创伤。罗敏说她渐渐感觉身体在苏醒。但是两年来,罗敏不愿触碰那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春天的花朵,温馨的电影。城市却总以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人们不断地朝前走。罗敏说她知道曾经的同事和同学都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他们开始把家安在城市里,开始朝着中产的生活挺进,尽管还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但是一切都朝着前方。她还没彻底地从困境走出来,在昆山一年多里,她的内心丝毫没有快乐,她已忘记了快乐的滋味,仿佛那是遥不可及的事物,但是生活总是不断地呼唤着她,呼唤着曾经快乐的时光,只是她不曾留意。她思念自己在广西的儿女,他们带给她母性的记忆,唤醒她对生活的信心与眺望。她无法把自己从对孩子的思念中抽出来,仿佛他们给了她一个宁静的港湾,存放她受伤的记忆与往昔。孩子在广西,当她彻底与洪兵分开,她与婆婆、孩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全变了,陌生了。罗敏跟安宇红说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常,说她离开洪兵之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终于不再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的想法,担心他的责怪,她获得了某种自由。这种自由对于她来说还有点苦涩,但那里面有她的经历,有她的过去。当罗敏彻底地放开自己,那些曾经潜伏在她内心的紧张、迷茫、焦虑渐渐停了下来,不再折磨着她。罗敏说她需要把自己彻底地敞开,重新接纳。如何接纳,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新的城市里,她有了一种命中注定、顺应命运的感觉,她开始试图理解别人,包括曾经伤害过她的洪兵。直到罗敏在昆山遇见另一个“他”。那是一个河南男人,他宽仁地接纳了她过去的一切。他的幽默感染了她,让她慢慢找回快乐与自信。现在,他们经常一起去参加昆山公益组织的社会活动,自信而富有同情心的群体活动,让她渐渐找回自我存在的意义。有一次,罗敏跟安宇红说起一件事。这件事让安宇红对自己的人生也思考了很久。事情是罗敏下班的时候,她经过工业区路口,一个脏兮兮的人躺在路边。那人身材瘦小,凌乱的头发沾满泥土,散发出一阵酒气与尿臊味。罗敏停下来,扶起那个流浪汉,让他在地上坐好,去附近商店买了水与食品送给他。流浪汉年近五十,眼眶下陷,疲倦不堪,他背着个破烂的袋子,袋子沾满了泥土。他咕哝着,她听不懂他的方言。她打电话给她的河南男人和附近几个公益组织的人。他们匆匆赶来,与流浪汉断断续续地交流,知道他是云南人,家里已无人,他孤零零一个人,从云南来江苏打工。他喝醉了酒,躺在地上,时近深冬,罗敏见流浪汉瑟瑟发抖,又去买了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警察过来了,他们跟警方沟通,将流浪汉送往医院检查。医生过来时,看见流浪汉一身脏兮兮,裤裆里冒出一股浓浓的味道,都掩着鼻。罗敏和另一个义工弯下身体,将流浪汉慢慢地扶起来,半挽住他,他的身体瘫软,几乎无力站起来,她只好用力撑着他,慢慢走上担架。将他扶上车那一刻,她感觉到,她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尽管它们很微小,但是让她找到自己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渐渐地,罗敏开始接受现实,慢慢跟着他们一起去素食店做义工,一起去施粥点施早粥。安宇红想象着在昆山的罗敏,冬日里,一大早就起来了,拂晓时明月高悬天空,而东边却有云彩渐渐变得灿烂。罗敏骑着她的电动车穿过小巷子,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冷,那是一种干净的冷,冷得人很精神。她迎风而行,感觉路旁的树木、天空的朝阳也渐渐向自己驶了过来,寒冷中带着一丝温暖。六此刻,安宇红不知道现在罗敏在做什么。罗敏曾在电话那端告诉她,如果无事,也可以去做做义工,让自己走出去,不要把自己的世界封闭了。安宇红想着罗敏的话,思索着人活着的意义。时近九点,她回到家时,王明兵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安宇红打开门,打开灯,看见屋里乱糟糟的,没有洗的衣服随意地放在沙发上,茶几上散落着几块橘子皮,瓜子壳,烟灰缸里的烟灰没有倒,茶杯里还有半杯茶。她知道他忙,她放下包,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屋子。在收拾房间时,她看到了头发——床单上又有几根,长长的,黄颜色。它们那样刺目,扑入她眼里。它们像刺,狠狠地刺进她的心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想马上打电话给王明兵,她想让他解释清楚……但是她忍住了,她没有继续收拾,而是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阳台上,看着阳台外面。黑暗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那些灯把对面的高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在那一块块的空间里,住着她,也住着王明兵,住着罗敏,住着洪兵,住着远方的儿子……他们彼此照亮着,却又隔得那么遥远……注释
2020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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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宁:八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出版有《乡野闲人》《迁徙记》等二十五部作品。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奖项。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苏热的黄镇版图文/安 宁苏热生于一九九七年,恰逢得到《青年文学》要刊发他的《死者》的消息时,《青年作家》第七期也要刊发他的另两篇小说《至死冲撞》《白鸟》。作为文学老师,学生的作品被重要期刊采用,比自己取得某些成就更为高兴。苏热相比他的师妹、一开始写作就找到了自己的写作版图的渡澜,他对自己的写作定位则经历了一些曲折。但最终他也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写作王国,这就是他的黄镇。黄镇其实是苏热的故乡巴彦淖尔的变形。在之前刊发在《草原》二〇一九年第四期的短篇小说《黄风里的错误》中,苏热就已经开始尝试将故事放置在这一版图中。这是一个临近沙漠、常年被沙尘暴侵袭的北疆小镇,苏热将沙尘暴来袭时的空气色泽,形容为“阴黄”。他曾向我描述:“我老家尘霾特大的时候,风力又小,空气中的黄色尘土移动较慢,能见度特别低,可能也就二三十米,这时候,如果人晃动赤膊,会发现晃动过的地方,出现一点清亮,像水一样。”我在内蒙古定居十年,也见识过沙尘暴袭来时,整个城市瞬间陷入昏黄阴暗的可怕场景。苏热说,他在写作一个小说系列,故事都发生在黄镇。苏热是蒙古族人,他的创作没有过于强调蒙古族这个身份,他的视野要比自身的族别、身处的地域更为广阔。或许,恰恰是这样全面的打开,让苏热能够站在这片除了草原,还有平原、沙漠和戈壁的大地上,重新审视人的生死存亡的价值和意义,审视偶然与必然的关系,审视哲学对于人类的意义。以至于他在《死者》中,因为这样的审视和无解的答案,而借助主人公李文君失声痛哭。我看好苏热给自己的小说设置的难度或者说障碍,文学创作需要这样的迎难而上才能显示出勃勃生机。我发现苏热探索的力量源泉,来自他的哲学功底、对学术研究的热爱,以及过度敏感与神经质的文学气质。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苏热小说中初具模型的、独属于他的气息:神秘的,紧张的,哲学的,宿命的。相比苏热之前的作品,在《死者》中他开始注重叙事的节奏感。他用一宗命案揪扯出了科学家张天良找到完美生物的野心。随着警察李文君对张天良死因的调查深入,有关因与果认识的束缚,笼罩在了每个智慧生物的心头,明天、意义或是上帝,我们该何去何从?悬疑加科幻,让这部作品有着很不错的张弛有度的节奏,这种节奏可以让读者产生阅读的快感。不过,苏热的小说,有可能不像他的师妹渡澜那样一出手就让人惊艳。相比渡澜的汪洋大海般的恣意才情,在小说里自由地穿行于宛如史前时代神秘荒蛮的内蒙古辽阔大地,苏热比较节制。我想,已开始划定写作版图的苏热,他有能力把控自己写作的道路,并且会越走越远,只要他不放弃。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推荐”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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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苏热:死者(短篇小说)

苏 热:一九九七年出生,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二〇一七级汉语言文学系学生。有小说及评论刊发于《草原》《文艺报》等。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死者文/苏 热这个死人的案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烂尾的小区,七八幢楼房围着一个巨大的基坑零零散散撒了开来。一个夏天的雨渍散发着深绿色的恶臭,流积形成一个个明晃晃的水坑,卧进了基坑里。相互纠结的低矮灌木和芦苇亦步亦趋,它们不挣扎也不退缩,只是在这片散发荒凉的基坑里四处静静伸张。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房东孙萍,她刚从邻市回到黄镇,上了二十多级台阶,用钥匙拧开门,眼睛一下就被飞舞的灰尘扑疼了。几只不知名的生物在房间的某处发出簌簌的声音,地板上的黏着物冲着天花板竖立起几根干燥的汤丝。孙萍蹚过散乱一地的书籍拐进卧室,巨大的仪器闪着微光裂开了眼前的空间,仪器上的数字闪烁着乱码,玻璃门的碎片迸散了一地。隔着很远,孙萍毫不费力地就察觉到了从餐盒和破碗中涌来的腐败气味。一团黑色的外套靠放在桌子前的椅子上,衣摆的正下方,一条苍白的手臂不偏不倚钻了出来。孙萍冲着前方喊了几声,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孙萍的骂声顺着向前伸出的手扬了出去,那个人从椅子上突然瘫下,头斜倒在地上,被半个身体的重量噗的一声压碎了右眼球,几滴浑浊的液体迸在了下面腐败的脸上。一声尖叫来得突兀,不像划破,而像刺伤,狠狠地让黄镇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区惊恐了一番。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中午刚过,刚进楼道,楼下的蝉鸣受了热,聒噪声向上没走几步,就立刻被楼上的人声给压倒了。我们拨开了人群,上了二楼,进了卧室,在里面的死人和外面的活人中间划了线。死者的身份并不难判断。通过他的衣着和有些模糊的体貌特征大致可以猜测一二。死者是孙萍的房客张天良。至于死因,尸检报告还没有出来,不过他的胸口干涸的血迹中间,亮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似乎在告明一切。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上并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不像是谋财害命,这是孙萍的看法,房间里的设施几乎没有变过,上次她来就是这个样子。张天良七年前刚搬来的时候还人模狗样,一身精干的西装安抚了孙萍着急出租老家房子的心。可他住了七年都不怎么收拾,住成猪窝了!据孙萍讲,张天良之前是在省城的科学院工作,但具体什么缘由离职,又因什么机缘来到黄镇,孙萍一概不知。但就房间里破碎的仪器以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孙萍说这也许是实验失败,张天良自己砸掉的,而不是像我们猜测的有人故意破坏。因为有好几次,孙萍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张天良在出租屋里砸东西,让孙萍赶快回来看看。临走的时候,孙萍还不忘把自己的嫌弃扔给了我们:要不是他给的钱多,她才不会让这样一个邋遢有着精神障碍的人住在自己的家,这下死了人,房子更租不出去了。走访的同事在这座楼里的调查同样也陷入了僵局,张天良的人际关系非常单一,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死者张天良,只有他的对门邻居看到过几次他开关门的场景。按照对门邻居的说法,他很有可能有精神病。最近的一两个月,他经常能听到张天良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张天良死去的前几天,还隐约地听到他房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碎响。我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出事!这是张天良妻子李晓楠的原话,我们在张天良的通讯录里刨了好久,才找到他妻子的号码,在邻市的一个高端小区里见到了她。张天良每天搞那破研究都搞疯了,我们七年没有联系了。他具体怎么样,是死是活,早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一见面,我们还没怎么问话,李晓楠就气势汹汹地摆明了态度。人不可能是李晓楠杀的,他俩感情和孩子抚养权上的纠葛,早在七年前的法院就白纸黑字描画得一清二楚。而李晓楠也没有杀人的动机,她的再婚四年的丈夫也给她提供了翔实的不在场证明。李晓楠的话把我们的关注点拽到了之前忽略的细节,张天良有没有疯?他的疯究竟是被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行为异常,还是一种病理意义上的癫狂?毕竟,嫌疑人还没有确定下来,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张天良在黄镇结识的人寥寥无几,很快我们就一一调查完毕。没有线索,案子卡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而据李晓楠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曾在科学院工作现在病退的刘子栋。张天良曾是他的博士生,博士毕业以后,张天良又一直和他在做脑科学方面的研究。李晓楠说,对于这个被科研塞满了脑子的男人,刘博士恐怕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我们调查了之前一直与张天良共事的刘子栋刘博士,刘博士二〇一七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住进了省城的医科大的附属医院里,而副队长上次去省城也和医院确认过,案发的那几天刘博士一直待在医院,有好几个医院的护工可以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但由于刘博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尝试了几次交流也无果而终,我们只能把注意力挪到了他的生前单位。对于张天良的死讯,科研所的同事们有些吃惊,但也没有讶异太久。他们的疑虑在两个问题中间翻来覆去:张天良怎么才死,张天良怎么舍得抛下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一走了之。这个有着明显死亡倾向、心理又有些偏执的人,在同事间的口碑和邻居的口耳相传中竟然出奇一致。在谈及他的日常生活的时候,之前和他合作过同一课题的同事们纷纷失了声。他们只知道张天良每天一到科学院就仿佛化进了实验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同事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休闲与闲聊的空隙,也看不见任何张天良闪动的影子。那段时间,我们去了省城好几次,省城的天空洁净似水,涌动的白云在我们的头顶泛起阵阵涟漪。这对我们这些长年在阴黄的尘霾里浸泡过的人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像是遗忘又像是记忆。大概过了一周,尸检报告出来了,白纸黑字记录的死因以及现场的指纹印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张天良是自杀。我们一一排除了所有他杀的动机与可能,张天良在抛弃这个世界之前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但有一点令我们感到匪夷所思。张天良的内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好像是遭受了某种物质的暴露性辐射。就此我们询问了省里的相关专家,但他们都表示没有见过,取了样后,还建议我们把张天良的遗体放在特制的铅质棺材里封存。没有几天,张天良死亡的现场检测报告也出来了,而几名参与过现场调查的同事和法医,去医院也检查过了身体。各项指标的数字又告诉给了我们一个心安的结果,现场和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也没有任何经受放射性物质侵蚀的迹象。一个新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中: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张天良长期实验,一次实验后操作不当,遭受了某种物质的辐射,辐射引起的病变在他的体内缓缓涌动,再加上死者张天良患有一定的精神障碍,在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拿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就这样,案子差不多能结了。刚好有位从省城调到我们派出所的新同事李文君,从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刚休完照顾妻子的产假,对我们派出所的业务还不甚了解。出于材料上的需要,我们需要与张天良精神鉴定相关的书面文件。这本来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么做完全称得上是一种形式上的考虑,于是我们决定派他再去省城,先去找刘博士。李文君在翻看之前取证时的照片时,意外发现了张天良家里客厅的墙壁上有着断断续续的孔形凹陷,这些崭新人工孔形凹陷以一种特有的序列排布在客厅对着门的墙上。李文君看了一会儿,感觉它们像是了某种字母,不像是英语。凭借从警的直觉,李文君觉得这些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但现在,案件几乎尘埃落定,会不会翻案?李文君感到脑子里有某种声音在响。他将照片发给了警校的老相识,现在在某校研读密码学的朋友刘铭。刘铭收到以后,有些吃惊,同时对他的直觉表示了赞同。刘铭说这些凹陷组成的好像是希伯来字母,但并不是直接地表达意思,而是通过某种编码在传递某种讯息。但具体是采用哪种编码,他还得再仔细地思考一下。李文君坐上了火车,沿着被灰尘遮挡的两条铁轨咣当咣当向着太阳掉下的地方不停晃荡。到达省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他用手机叫了一个快车,来到了他熟悉的高中,在校门口对面的炸串摊上一连点了八个炸串,站在一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李文君给妻子打了一个视频电话,妻子的疲惫正稀稀拉拉地挂在脸上,说是刚喂完奶,现在在床上躺一会儿。妻子把手机支在了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孩子张圆的小嘴里正塞着一只小手的两根手指。看见了孩子澄黑的眼睛,李文君感觉心头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还没有挂电话,医院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说刘博士休息了,让他先找个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来。李文君晃了一下头,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又给妻子打去了电话,说现在先回家里看看,明天再去医院探望刘博士。省城的公路缝缝补补多少年都没有变,偌大的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隔板总是没有征兆地四处站起,把城市从内部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骇人的迷宫。李文君又去了旁边的便利店,看了看玻璃柜台里的烟,从兜里拿出了手,抬了一下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连手带人从店里缩了出去,立刻踏上了那条几年前曾走了无数次的回家的路。第二天一早,李文君趁着母亲没有醒来,一个人悄声出了门,搭了公交车前往了医院。上了医院的三楼,打开门,刘博士正面对墙壁坐在床上,左右晃动脑袋似乎在张望些什么。有些惊恐、脆弱的东西夹藏在了刘博士脸上的裂隙中。汗液浸透发硬的头发黏附成了一块黑色的石板立在了他的头上,李文君隔着三米远,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刘博士顶着的干瘪头皮。在那之下,一双半睁的眼,在房间里若干的昏暗光线中展现出某种不为人知的超然。刘博士?李文君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刘博士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但又马上定住了。刘博士?刘博士?李文君看到旁边有一个病人正在睡觉,李文君又连着朝他小声扔了两句。护士在一旁叫了起来,说患者的精神不稳定,不能刺激他。李文君的脸上现出了犯难的神色,他不清楚这下该怎么办。他歪了歪头,避开了护士略带愠怒的眼神,张天良死了,他的……李文君的嘴里一字一顿地传来声响。李文君看到了刘博士眼睛里泛出了什么,刘博士把头转了过来,死了?死了!死了……
2020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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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8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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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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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烟树丨东安市场:一百年的买买买(侯磊)

侯 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著有长篇小说《还阳》,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诗集《白鹅的羽毛》,北京非虚构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社科图书《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等。东安市场:一百年的买买买文/侯 磊当世界主要城市都成为水泥丛林中的钢筋铁骨时,北京还是绿树红墙琉璃瓦,是一座用砖木和花鸟营造的古城。而古城的维系,除了秩序,还有商业。商人分坐商和游商,即开店的与推车、挑担儿、摆摊儿的贩夫走卒。但同一种买卖容易集中在一起,一条街全是这种营生。前门外有“八大祥”布庄——八家招牌有“祥”的绸缎店。而东小市、西小市等,意思是拂晓时集市,都是旧货、二手货、估衣甚至销赃的地方。过去使用二手物品的概率远比现在要高。同行业在一起营业,比拼的就是价格和服务,是买方决定市场,而不是卖方。北京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是东单西四鼓楼前,是南城的若干集市,在皇城的东安门外,原本有一片神机营练兵场,更早的时候依次是明代的十王府、清早期的平西王府、清中期的十三爷胤祥怡亲王府,荒废后渐渐成了堆垃圾或人们露天上厕所的地方。皇城是二环路和故宫中间的一圈城墙以内的地方,多是寺庙和重臣居所,如今城墙只剩下部分墙根儿。而皇城的四个城门便是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东安门的遗址现在已发掘出来,清末这里商铺众多,交通拥堵,影响官员们上朝。有“旗下三才子”之一之称的重臣那桐整顿市容时,将商贩全部迁入作废的练兵场,因为离东安门近,就此于一九〇三年改建为东安市场。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火烧前门外大栅栏,南城的店家也都搬了过来,此处渐渐从一个摆摊点,成了一个各行各业各类商摊、商号、书店、游艺在内的无所不包的现代化市场,里面有七个小商场,近千户商家,还有茶馆、书茶馆和清唱的票房。一九六七年它开始全面扩建并改为国有企业的东风市场,直至一九八八年才又改了回来,北京人多把这两个名字混着用。旧京竹枝词中有对东安市场的描述:“新开各处市场宽,买物随心不费难。若论繁华手一指,请君城内赴东安。”一东安市场不是一座商场,而是一片商场连在一起的购物中心,它的顶子上有巨大的铁皮棚子,梁架之间像是老式的工厂。各家商铺还有小铁皮棚子,每逢下雨时,顶棚上叮咚作响,有漏雨的地方。市场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点采光不好的天窗,便永远开着灯。它似一个永不封口的铁屋,市场的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那里储存了我们呼吸的空气,更储存整座市场的灵魂,购物的喧闹声在上空回响,仿佛是管风琴的声音回响于古老教堂的上空,同时也是悬挂标语的地方。广告是教堂内描绘耶稣走过的十四处苦路的壁画,招牌是一个个耶稣门徒的名字。鲁迅先生在发出铁屋中的呐喊,但都市中并没有铁屋,只有让你享受其中的购物场。如果你面对东安市场的平面图,会发现它是一把刀刃儿面向右侧的菜刀。它的西门、中门和南门,都开在“菜刀”的刀背——王府井大街上。北门则开在金鱼胡同上。为什么没有形成一个标准的竖长方形呢?因为缺的那一块是当年的豫王府,现在的协和医院。人们可以先游荡在还不是步行街的王府井大街上,西、中、南三个门任意进出,也可以坐无轨电车到达西门附近,进去是中国书店。门是当时最常见的黄色木框和透明玻璃的推拉门,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时,门上方写的是“北京市东风市场”以及毛泽东主席手迹“为人民服务”,后来改成了“东安市场”四个大字。市场招牌上方的拱形大棚上,始终有个鲜红的五角星。目前最常见的老东安市场照片,大多拍的是这个西门。中门进去是新华书店和工艺品,旁边挨着盛锡福;南门很破,在一条很小的胡同里,门内主要是卖五金百货。我跟着父母从北门进去,一来是我家在北面,另外,是面对北门左右两边的哼哈二将,是清真涮肉馆东来顺,和以淮扬菜、苏锡菜为主的五芳斋饭庄。进了北门,是糕点和北京的果脯,还有炒红果、榅桲、金橘蜜饯、海棠,这在从前都是现场制作的小吃,而后来,成为工厂生产的茯苓夹饼和栗羊羹。栗羊羹是一种甜得类似红豆沙的方块形甜点,但它也叫羊肝羹,煮熟的羊肝带种苦涩,而这种羹却甜得发腻,一点羊肉味儿也没有。你可以撕开它的包装,一口在上面印上牙印。我始终在琢磨它的做法,后来发现,它是用栗子粉和红小豆做成的,先熬成胶状再凝结成冻儿,切成块。可以把它当成红豆糕,但它始终有一种特殊的,仿佛薄荷般刺激你舌头的味道。能拿在手中把玩的是茯苓夹饼。它是两张圆形的“白纸”,夹上一点芝麻、核桃、蜂蜜等和成的馅料,像一贴膏药。可以把“白纸”部分撕下来卷卷,先塞入口中;把有馅儿的“膏药芯儿”折叠再折叠,恨不得揉成一个圆球再吞下去。在根本不知什么是茯苓的年纪,还会思考那玩意怎么做成白色高丽纸的样子。关键点还有,六七十年代以后,小吃已从现场制作改为工厂生产了。东安市场还有卖一种广味儿鸡腿儿的。鸡腿儿是卤的,皮是红色的,柔中带硬;肉是粉白的,比叉烧肉还要甜嫩,还不会像叉烧肉一样塞牙。现在已十分罕见。同样北门外还有一家极好吃的奶油炸糕,奶油炸糕是面和上鸡蛋、香草粉、奶油,通过大火炸成金黄的台球形,上面撒上白糖,现炸现卖,趁热吃,而如今是早早做好放凉了,需要时服务员会放回微波炉里转一圈再端给你,有违天道。二东安市场是除了原有的天桥和各大庙会以外,官方主持的新的百姓公共生活场所,使得北京有了现代公共空间的概念。虽然它是平面大棚的而不是高楼,但它的观念是现代的。它的地理位置绝佳,离东交民巷的租界和周围的学校都不远,洋人和男女学生都会来这里逛。于是便把销售对象对准了新兴的工人阶层、知识分子和城市平民,俘虏了城中的闲人和文人,以改变人固有的生活秩序,改变个人与人群的态度和关系。在胡同里买东西,人与人之间是街坊;在市场中,人与人成为游客与游客,大家彼此没关系。东安市场的创举在于,它将大批量不同行业的坐商和游商,集中到一个大市场中来,立体地系统地集中了现代性的购物、吃饭和玩耍。即便是民国时期,你也可以约好异性伴侣,上午见面逛市场,或先在周边吃午饭,下午去打台球、看杂耍、看电影,晚上换一种口味吃晚饭,吃完去看电影或看戏,来不及回家便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房间。市场里最值得逛的,是女性的衣服和化妆品,这两种需要人试和货比三家,最能共度时光。这在情侣之间是感情交流,在无兴趣的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可见约会的主要内容,从民国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当我们有了上述生活时,现代化的都市便形成了。市场和街巷,在城市之先。东安市场的台球厅非常有名,当时叫球社。职工很多都是女的,能负责教或陪着客人打球,非常正规。在教或陪的过程中,期待你能多打一会儿。她们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非常辛苦。台球本是项很文雅的运动,而八十年代重新回归时,好像每个台球厅都烟雾缭绕,暗藏着不良少年。东安市场的建立有着历史的突破,北京终于在内城,在八旗子弟操练的地方,在离皇宫大内这么近的地方建商场了:商进官退,民进旗退。而它更突破的,是一九〇六年时由太监王祥发起,在北门外建了吉祥戏院。清代北城——内城是不能有戏园子、妓院、赌场等,也几乎是没有会馆的,以杜绝骄奢,保持八旗勇武之风。有几条名称貌似与教坊有关的胡同,那都是明代的地名。戏院是娱乐风化场所,女人不能进戏园子。而男人们在戏院内肆意笑骂,更被保守的权贵认为不是好地方。吉祥戏院也是内城的首家戏院,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写道:“我以前的几出古装戏《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首次上演都是在东安市场吉祥园。那几年我在吉祥演戏的时候最多。”这里一直营业到一九九三年,无数名角在这里粉墨登场。听当年常看戏的老哥讲,八十年代时,戏校的学生在这里戏票卖两毛,普通演员卖五毛,当红的名角儿能卖到八毛,但只有谭元寿和张君秋出来能卖到一块。谭元寿唱《打金砖》能卖到一块二!六十岁的谭元寿先生照样在台上摔打扑跌,单腿翻吊毛,摔硬僵尸,张嘴还是六半调(升F调)的调门,炸了窝的叫好声恨不得能把吉祥戏院的屋顶掀掉。而那时的外国芭蕾舞的票价呢?五元!末日终于到了。在动手拆除前的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到四日,吉祥戏院连办了四天告别演出。虽然所有的文化名流都在呼吁保护,但像往常一样没用。最后一场告别是天津曲艺团的京韵大鼓专场,骆玉笙来唱她的《丑末寅初》。这个唱段在六几年她年轻时就有录像,到了九几年,老太太唱得更好了,在台上喝水饮场,头路名角儿风范。二〇〇二年五月五日,老太太没了,一位喜欢曲艺的哥们儿把自己关屋里哭了三天,每天从早到晚,家里放的都是京韵。那可是小彩舞啊!丑时是凌晨一点到三点,寅时是凌晨三点到五点,丑末寅初是凌晨三点,有人说当时请老太太唱这段,好预示着吉祥戏院的涅槃。然而它至今也没有重生。三东安市场中间屡次改建,直至在一九九三年邓小平南方谈话第二年拆迁,并建成新东安市场。新东安市场没有戏院也没有大鼓园子,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模拟的老北京的风情街,将旧京的大江大河盆景化后,仿佛造个旧京的“世界公园”。而这条街附近民居的胡同,都在缓慢地被凌迟了。从东安市场的拆改,到新东安市场的商场模式,经历了四种销售方式,表示着商场的几种形态。(一)摆摊摆摊的本质是游商,摊主可以随时拎起“摊”来跑。每当我逛完现代化的购物中心穿胡同回家时,会遇到胡同里或天桥上的地摊儿。很多老太太铺一块哇单(北京话:包袱皮儿,这个词来源于满语),里面放上点鞋垫、线头、创可贴和月票夹子,你都在想她那一哇单的东西,全卖了也要不到五十块钱。这样方便之处在于,城管来了兜起来就跑。(二)柜台柜台把销售者与顾客隔离在柜台两边,你不能随意挑选商品,要售货员一件件给你拿。如果拿得太多,一般售货员会不厌烦,因为商品总共没几件。如今柜台式的经营已经十分少见,而这里曾记录了柜台样式的经营,是东安市场西面的百货大楼。这里出了一位叫张秉贵的劳模,有“一团火”的精神和“一抓准”的神功。有一次有小孩在排队买糖时哭闹,张秉贵先给了他一块糖,临称时一把抓准了斤数,再从里面拿回去一颗,因为刚才已经给了小孩一颗。这是国家的糖果,该多少就多少。(三)开架自选整个商场的楼梯在商场一旁,每一层都是密密麻麻一个一个的品牌,但每个品牌都公用这片空间,他们只能在自己的货架上标注商品名,而大家共用商店统一的装修、统一的气氛、统一的交款处,以及售货员也是统一的、参加葬礼风格的服装。你很容易迷失在里面,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牌子。汉光百货、蓝岛大厦和赛特购物中心仍旧保持开架的样子,你会为他们地面上水磨石的装修而惊讶。(四)购物中心内的品牌店置身于购物中心里,很远就发现品牌店在哪里,这样的铺子多都是单独的房间,用透明玻璃打上了隔断。你从它们当中“万牌丛中过,片衣不沾身”。每个空间都有它所属的灯光、音乐、布局和气味,都连同商品一起打包卖给你。你可以把购物当作世界上最美的享受。世界潮牌都有着很强的设计感,中国传统更注重传统和规矩,以前也没有设计师的概念,有也叫美工。日久天长,你的生活被品牌化,你消费的品牌代表着你的趣味和阶层。京城老字号和世界潮牌被划分出不同阵营,你也努力把自己放入到一个期待的趣味和阶层中,用品牌把自己设计得像个小资、中产或隐型的富豪。购物中心整体结构布局非常有趣:中间是个巨大的空间,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商店—街道—室内融为一体。滚梯在中间,你要上下时要绕过半个圈才能到达,也有跨过多层的滚梯,适合男陪女从购物、午饭,至看电影一条龙的服务。这是能调节的、相对廉价的约会方式。地下是大超市,而一层、二层是女装,三层是男装,而四层多是妇女儿童装,五层、六层是饭馆和影院。饭馆全部是品牌,能在任何一家同等规模的购物中心找到它们。它们美味,高档,有品质,且适合约会。这里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场域,而是成了景观大道。人从北京街头巷尾的生活者,变成了新东安市场专业的购物者;现代都市企图消灭市井,建造了现代公园,景观大道,也建造了帝国大厦。商场便是我们时代的教堂,或者说我们是时代的心理诊所,而售货员便是心理咨询师。四本雅明说:“时尚规定了商品拜物教所规定的膜拜仪式。”那么,时尚的前提是商品拜物教(或叫拜商品教)的创立与信仰。这个教唯一的神便是商品,而信奉的仪式便是商品交换本身,所信奉的典籍便是钞票。教中的圣人便是品牌的创办人,或叫某某大亨;最忌讳的是“出家”——像清教徒一样的生活。商品拜物教信奉的是现世报,你交钱便能买到商品,我开工便能生产金钱,再拿金钱投入继续造商品,而圣人都不是为了赚钱,圣人所赚的钱是商品交易后剩余的本身,即“分享商余”。购物是人去教堂中聚集。很多人享受的是“购”,而不仅是“物”,买回家的衣服恨不得有三分之二至今连商标都没摘下来。女性能陪着男性去干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考古或看球,但男性却很不情愿陪着女人去逛街,他们在还是大猩猩的时候就不擅长。有些男性总是看不上女性整天“买买买”,而他们自己也会“买买买”。比如去古玩市场淘古玩、旧书,去淘换鸟笼子的挂钩儿、盖板儿,或鸟食罐、蛐蛐过笼儿。有这些爱好的人容易认为这比逛商场高明,因为所好的是精神和文化的载体,而衣服、包和化妆品,只能供人在皮肉上产生愉悦。这是古人的语境。其实,校注古籍和整理衣服是一样的。你看这部和刻本的《韩昌黎文》,风格上有没有点优衣库里的日韩范儿呢?现在,资本打败了一切,消费如利维坦般饕餮着一切。人们被迫、被裹挟,或丧失意识、下意识的,不定向地消费,进而把人生席卷到挣钱—花钱的旋涡中,最终入了坑和圈套。而商业的道德、逻辑不能独占,否则只要商业的逻辑能够成立,无论是多么丧尽天良的买卖也会有人做了。必须有能制约它的东西,以免丧失平衡。否则人类退化成了纯比胳膊根子的生物——回到丛林法则了。消费是一种逻辑,也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果人世一切都以“购买”这种思维来运营,把人生过成账本,可能赚到实惠,但更可能丧失趣味。从新、老东安市场的变化能看出,是科技的发展改变了城市的建筑、街道和商业中心,进而改变了人们的购物、生活的方式,并促使了社会制度的变化。尽管我们会怀念老东安市场,它更像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新东安市场的高楼,总会令人望而却步。但不论怎样,我们的一生都越来越被商业所笼罩,并一直都要“买买买”下去。这个时代的特色,便是精神与物质是平等的,它们不再由谁来决定谁。行文至此,我想到儿时为数不多的逛老东安市场的情景:四位刚上初中的小姐姐,她们并排在一起,留着长发穿着羽绒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大包子。天冷,但包子很烫,她们又饿坏了,都在着急却又急不得地吃着。她们像林徽因上中学时的一张四位女同学的合影那样美,她们让我懂得,女孩子只要眉毛浓或鼻梁高,男孩子的整个世界都会很美丽。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声音”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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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淑敏丨寻找孙明月(中篇小说 节选)

马淑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四十余万字,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著有小说集《寻找孙明月》,散文集《错觉》。寻找孙明月(节选)文/马淑敏……四李国强倒是守时。“看安总的气质不像做营销的,原来做什么呢?”李国强问道。“营销应该是什么气质呢?”安迪换上官方微笑,礼貌而矜持。“说不上,可能安总身上少了些营销人携带的利益基因。”“哦,您是说,我不会做生意?”安迪眯起眼睛,严肃了许多。“我始终觉得,只要人靠谱,生意是水到渠成的事。”“这理念说起来容易,一旦进入商业谈判,很多经理人其实很难做到。”一缕藐视自李国强眼底转瞬即逝,被安迪的眼睛一把捉住,拖出来,“李总看我做得到吗?”李国强垂下头,挣脱掉安迪眼神的捆绑:“我个人判断,安总应该会努力去做。”“哈哈,李总尝尝阿胶酱,配上法棍味道还不错!”安迪举着一小块沾了黑乎乎芝麻的面包,递到李国强嘴边,李国强犹豫一下,接过去放进嘴巴。“安总还没说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李国强回到安迪绕过去的问题。“李总好眼力,我确实是半路出家,之前做财务管理和审计的。”“那就对了。”李国强笃定地确认了他的判断,“安总之前在哪里高就?”“见笑,老东家改了名字,现在叫中粮。想当初,用我们导师的话说,全中国就剩一个单位,那也得是我们粮食局啊,甭管社会怎么发展,谁能不吃饭?”“哦。”李国强眼神扑朔,安迪如被催眠,瞬间被吸走了魂魄,她眼前分明是穆平经历过沧桑的眼睛。“嗨!你怎么了?”李国强晃动手里的叉子,奇怪道,“安总,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对不起!”安迪抹了把眼睛,手掌湿腻,鼻子早酸出鼻音。李国强递过来纸巾,微笑:“安总是有故事的人……”“不好意思,嗨,当初我们下岗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安迪快速用纸巾和下岗的话题掩饰住情绪,“那天,我抱着一摞财务管理,一摞‘张爱玲’,被门口示威的工人拽着不让走,一群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喊着‘国家不能不管我们!’现在想起来,心里真挺不是滋味。”“哈哈,都一样,安总知道我出来创业前是什么单位的吗?”李国强撕下一块面包,指向安迪。“商粮供,搞不好李总是商业局的!”李国强把面包填进嘴巴,满满笑意:“聪明!”安迪和李国强与二〇〇五年的中国一道,经历过痛和转折。国有大型供应企业陆续转型,由公有制向股份制转换,社会和个人都需要接受和适应的过程。最初的两个月,安迪每天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地址奔波,去参加各种面试,国企曾经的优越感、自尊被一次次撕烂丢在地板上,任无数只脚碾过。很多次,走出面试者的视线,她伏在墙上,默默流泪,然后找一只水管,清洗,补妆,鼓励自己走进下一家。安迪面试了十家企业,不断被拒绝,最终入职面试的第十一家公司,信和审计事务所。七年零三个月后,安迪跳槽费斯集团成为分支机构财务总监,又七年零七个月后,她所在的费斯集团被央企集团控股。安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央企。安迪喜欢财务工作。十个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快乐的小朋友,拉着手跳着舞,组合成各种金额。随着单位变换,跳舞的娃娃由七个变成十二个,经手的财务金额由百万变成千亿,系统由“金蝶”变为“用友”再后来换成甲骨文电子商务套件。安迪犹如被装上永动机的机械鸟,飞翔在一座座陌生城市,她的生活被铁路、汽车、飞机斩成黑白分明的一截截胶片。几年工夫,安迪随身携带的《安·兰德作品集》封面,被掀得斑斑驳驳。深夜醒来,同样的连锁宾馆,同样的白色被子,安迪常常困惑自己身在何处。没有哪座城市让她记忆深刻,直到她遇到穆平。穆平不止一次询问,为何选择这么苦的一份工作,她答不出,因为不觉得苦。倒是遇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在一个小城市的宾馆,她接到前台电话,如果有人敲门务必不要开门。安迪自然是守规矩的,所以敲门声由轻变重直到门口有喇叭高声通知“请立即开门,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你承担!”她才胆怯地打开保险。门被冲开,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她的脑门,“举起手来!”安迪瞠目结舌,但立即服从。她凝视着扣住扳机的那根手指,后来她不止一次面临险境,但没有哪次这么让人惊心动魄。安迪用余光瞄到鱼贯而入的武警,他们掀开被子,令她难堪的是,她小小皮箱中的内衣被悉数抖出,一件件丢在被子上。他们似乎要掘地三尺,虽然手里没有铁锨。床下,甚至封着铁棂子的窗台也被一掌一掌翻过,那刻,安迪即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缝可逃。安迪眼不错珠地盯着那根手指,突然听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请出示您的证件!”对方眨了眨眼睛,安迪意识到,这声音是她发出的,但她已无法收回。出人意料的是,对面的男孩真的举给她一本证件。“谢谢!”安迪轻声说,虽然她并没有看清上面半个字。她两只手高高举起,整个人被按在墙面,忍受着水泥的湿冷森凉。“这是真的还是你编的?”穆平难以置信。“当然是真的!”安迪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仿佛回到脑门被枪口顶住的瞬间。穆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将她揽在怀里,黯然道:“别怕,我在,以后都有我在!”一顿早餐下来,安迪虽然伤神,李国强亦心情凝重,可是两人再看彼此,都有些知音的意思。“周三晚上我约了医协专家座谈,安总若是有时间,过来听听?”李国强轻描淡写,安迪自知李国强想拉她进圈子;以费斯分部在这里的影响力,约见医协专家难度极高。安迪举起咖啡杯,真诚地望着李国强:“大恩不言谢,李总,来日方长,我会让您和您的团队看到我的真诚!”一条长长的影子立到他们桌前。“凯瑞,早啊!”李国强站起来,和来人寒暄着,又招呼安迪,“安总,我给你介绍一下,凯瑞,太平洋咖啡负责人!”安迪一脸灿烂的笑容停在嘴角。刚才,她几乎忘记,凯瑞,才是她来太平洋咖啡吃早餐的真正目的。五借助督查的特殊权限,安迪拿到了上海省区七年分销购进和每年年末库存数据。短期内她多次出入李国强办公室,和李国强熟稔到不再通过肖坤预约。国信财务总监路淑梅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阿姨,是跟随李国强多年的亲信。安迪同她逛了几次街,顺便请她做了几次桑拿,自然是谁都无法说出口的地点,女人之间有了秘密,友情便迅速升温,何况安迪是做过财务的,用心帮她支了几着节税技巧,路淑梅当月拿到管理创新奖,再见安迪,简直相见恨晚。安迪用国信的智联系统数据和行业数据库数据,与库存购进和实地调研四方比对,结果大致和梁维宁之前预测的情况相同。上海的销售数据水分大了不止几倍,按七年销售额计算,虚构的销售额仅工资加奖金单项支出也过了亿,加上为此提取的市场费用,足有三个亿被几方共同瓜分。安迪握着薄薄的几张纸片,像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被调回集团交代问题的肖坤抵死不认,梁维宁不在意他的态度,轻飘飘扔下几句话,两条路随他选,要么督导组进驻上海,要么他自己申请调离。“肖坤啊,我倒是建议,您请凌霆董事长帮您选择,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不要冲动!”肖坤自知梁维宁是拿他杀给舅舅凌霆看,舅舅和梁维宁之间因为战略意见分歧,矛盾早已从暗地移到明面,他就是两人博弈的一颗棋子。肖坤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很绅士地来跟安迪道别。“安总,距离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二百一十七天,祝你好运!”安迪苦笑,是真的苦笑,心想董事长外甥不是白当的,这心理素质还真是了得!人早从座位上弹起来,满面沉重。“肖总,你真的走啊?我这上架的鸭子能在这里待得住吗?运气好,落个囫囵身,运气不好,就等被一张面饼卷了嚼碎骨头,哪有肖总快意,走哪儿都是王!”肖坤微微一笑,他摸出手机,紧接着安迪的手机“嘀”的一声微信提示,安迪低头,是肖坤发来名为《天使之城》的曲子。按响音乐,安迪半晌才缓过神,肖坤早已不见了影踪。安迪眼前是合同。白纸黑字,她亲手签的责任书。年度指标是压榨掉水分还原后的数据,折算后等于要达成同期百分之二百零五的增长率。拜肖坤所赐,上海渠道库存占压足量可以满足到两年后,经销商别说进货,按现有库存保质期估算,很快就会迎来大规模退货。安迪一筹莫展,一杯一杯往嗓子里倒茶。她想给梁维宁打电话申请调整指标预算,想想又忍住了。肖坤刚走,这个时节凌霆两只眼睛火山般等着烧点啥解气。安迪只能劝自己少安毋躁,半下午茶喝下来,满口茶香,肖坤送的茶当真好喝。这些年安迪喝过的茶不少,这茶的厚醇馨香并不一般,她舌尖抵住一片叶儿,细细嚼碎,不由得惊了惊,为自己猜出的价格。她赶紧打开嵌在低橱里的冰箱,不知什么时候,肖坤给她塞了满满一柜子茶。安迪一只杯子差点摔出去,三个亿,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金贵的茶了!望着各种包装的茶,安迪胸腔隐隐地痛。“苗淼,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安迪思量半天,决定让苗淼先把茶搬出去。苗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安总,这是肖总留给您个人的招待用茶,办公室不能保管吗?”安迪淡淡一笑,这场博弈,虽然梁维宁放了肖坤,凌霆未必能放过她。何况,这些年,全费斯的人都看得见安迪脑门子上刻着“梁维宁”三个字。费斯公司组织架构复杂,资本背景、政治背景,加上地方多重管理,铁打的硬盘流水的经理人,在这里能活过三年的经理人,都是金刚之躯,她这么一强出头的菜鸟儿能在这里留这么久,在费斯集团高层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个奇迹。安迪笑道:“苗主任,我和肖总不同,睡眠浅,两杯茶下去我就是夜神,这么好的茶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让大家分享了吧。”安迪坐在会议桌旁,远远看着苗淼和文员把茶叶悉数取出、登记,末了,安迪签字领了一小包,算是结了茶叶这宗案子。晚上安迪接到凌霆的微信电话,安迪以为是兴师问罪,董事长凌霆却出乎意料地和蔼,他简单询问上海下一步工作规划,鼓励她同各方协调好关系,需要人脉资源尽管开口。电话接通七分钟,安迪如临大敌,字字记录,但直到凌霆挂断电话,她竟然没有听出敌意和不满。安迪在办公室窝了两天,厘清交接细节,第三天按肖坤之前的预约,前往海军医院拜访海军职业病预防中心主任。司机东拐西绕,在高架上竟然不下来。眼看时间将近,安迪着实着了急,不由得想起肖坤的种种好处。几个月的时间,和肖坤同进同出,肖坤酒桌上的爱护、夜晚悄悄的护送,令她不由得感慨。若不是因为上层工作分歧,他们确实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进主任办公室前,安迪在口袋里取纸巾,竟然摸出孙明月那张校园卡,不由得怔了怔,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西装!安迪赶紧去卫生间查看,镜子里的安迪和平时一样妥帖大方。安迪想起之前的梦境,心不在焉地谈完便匆匆离开医院。路过田子坊,安迪心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让司机停下来。她记得田子坊入口几十米处便是陈逸飞工作室。十年前,穆平带她来过。十几年前,陈逸飞留下孤独的雕塑《东方少女》,留下他从景德镇带来的工匠,驾鹤远去。此时,安迪蹲在专心致志的工匠旁,看他一双细长的手指用刻刀一点点磨平旋转着的一只茶杯底座。那天,她也是这么蹲着看他,满眼惊奇。安迪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她迷茫地望向《东方少女》,不相信三千六百五十天,就这么哗啦一下没了。她静默着,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李国强调侃道:“安总,听见我的声音,您语调怎么激动成这样?”安迪抬头望向天空,太阳穿透薄雾般的气层,温婉柔和。“听到仪表堂堂又才华横溢的李总的声音,小心脏多蹦几下是正常的吧?”“哦?冰山罩体的安总会因为我吃救心丸吗?呵呵,我当真受不了哈。得,我需要挂了电话先平静平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贫了两句便进入正题,李国强的确带来重要讯息,太平洋咖啡上海区总经理凯瑞,同意安迪提出的阿胶咖啡合作方案,他申请香港研发团队前来上海,双方共同研讨项目可行性。街道橱窗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映出安迪的身影。她穿着孙明月的黑色丝质西装,合体大方。安迪掏出卡片,孙明月清澈干净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自己。安迪找到肖坤未拨通的号码,按下去。“您好,请问是孙明月吗?”许是不经过允许便穿了对方衣服的原因,安迪竟然有些紧张。“不是,哦,是,请问您有事吗?”对方声音很小,又有些含混,像是在不太方便讲话的场所。“您的物品还在福泉路123号901,您什么时候来取?”“哦,我……”电话断掉。安迪握着茫然和空荡,无论如何无法将身上这件精致的上装同孙明月的声音融合成一个人。六“安总,最近升职加薪,春风得意,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梁维宁的秘书小铁打了三个电话才找到安迪,话里话外便有了不满。“二十六日下午三点上海国际会议中心有一个重要会议,梁总指名您代他参会!”安迪脑子里都是官司。“会议?”她叹一口气,完全没有理会小铁的抱怨。现在她头上顶着十五个亿,十五个亿的纸币,以她的身量,足以把她埋得结结实实。不情愿是一回事,上面派过来的活儿还是要接的。次日,安迪换上小礼服去参会,快到会场才看见小铁发来的电子版会议内容,她不仅代表公司参会,还有一个三分钟的演讲。安迪高直的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这是小铁故意给她一点颜色看看。来上海前,安迪时常送礼品给小铁,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铁是梁维宁的贴身管家,又是梁维宁太太的表弟,他还有一道隐形关系,他的三姨父是营销高级副总裁,身负多重身份的小铁,公司高管任谁都忌惮他三分。安迪最近忙昏了头,竟然完全忽略了小铁的存在。安迪快速给苗淼发出微信指令,安排她购买一串万元左右的珍珠项链,赶紧快递给小铁的夫人。安迪到达会议中心时间尚早,喝了杯咖啡才跟着陆续到达的参会者前往会议室。国际会议中心每天联合国般,黑皮肤白皮肤不比黄皮肤少多少。等电梯时,一个粗壮的男人贴紧她后背,安迪被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头昏脑涨,拎着胸牌拐进楼梯。楼道内亦很热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英文德文掺杂着中文。开放就得包容,包容嘛,就要包容这些语言,这些味道,还有各种奇葩的思想,比如这个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新药与新世界的健康战争”,不用说是讲肿瘤、癌症或者目前已证实严重危害人类生命健康,人类却束手无策的更极端的一些病症,以及正研发的新药。安迪找到位置立刻拿起资料细细阅读,参会者大多是科学家、学者、医学专家和投资人。费斯集团是中医药生产厂家并非新药研发机构,也绝无此类投资动向,中医药恰又一直是新药科学家和学者攻击的目标,她一时没想清楚,梁维宁为何要凑这个热闹。按会议议程,费斯集团不仅参会,且要发表演讲。安迪在资料最后一页嗅到梁维宁临时弃会,却要求她务必参会的原因。果然,开会前二十分钟,她收到小铁的语音,指示她带回会议全部资料。安迪随身携带录音笔,最初只是便于记录会议以及分析访谈内容,渐渐地就成了习惯。安迪在反复听录音时往往能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譬如有些言外之意,有些正话反说,粗粗而过是很难听出的。安迪用财务、法律知识以及多年对市场的判断,为梁维宁提供内外部市场和国际经济政策分析,供他参考。半年来,费斯公司因战略和投资方向引发的矛盾正日益明朗化,总裁梁维宁的“减”战略即专注主业和董事长凌霆的“加”战略即通过扩张实现规模快速增长的分歧,导致费斯集团自上而下分裂。肖坤,只是双方第一场博弈的工具。千人会场座无虚席,安迪默念了两遍她演讲的文档,会议时间已到。“请关闭手机,请不要拍照,请不要将资料带离会议室。谢谢合作!”主持人反复用英文强调着会场纪律。半场会下来,安迪听得心肝俱颤。台上诺贝尔医学奖获奖科学家在解读女性宫颈癌癌前病变治疗新药与疫苗的区隔,虽然同是制药业,但安迪从事的是健康产业,促成疾病术后恢复及预防疾病,这种纯医疗会议,她接触的并不多。面对屏幕上病理器官,安迪的胃一阵痉挛,早晨的咖啡徘徊在咽喉,她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喷薄而出。她身下,柔软的椅垫生出无数钢针,刺向她隐秘的器官,穿透她的小腹,令心脏一阵阵痉挛。安迪终于忍到发言,她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完全不似平日明快清简的风格。她迅速联想到的,是这些疾病治疗后的养护方案,这大概是梁维宁让她结识这些科技投资群体的原因。踏入一个陌生领域,绝非只需资金这么简单,人脉、前景、收益才是投资方向。安迪下台后便快速离场,不知为何,她被平坦的地毯绊了一脚。“小心”,有人碰到她的胳膊,她的脖子立刻僵硬,瞬间,那个坚定的安迪回到她的身躯。“请留步,那位女士!”安迪抓紧手包,三步并作两步闪出大门,立刻折向最近的一条通道。会议中心最不缺的就是人,安迪快速没入其中,边走边动手扯扎马尾的皮筋,另一只手则掏出手包中的宽边红框眼镜,搭在手臂的灰色长风衣披在肩头完全掩住衣裙。安迪刚抄起一碟点心转向窗子,玻璃内映出,在她身后,几位西装男行色匆匆正分别奔向电梯和安全梯。安迪四平八稳地喝完一杯绿茶才悠然离开。她包里多出两份文件。会议开始前半分钟,桌牌标识“组委会主席”的男人在与安迪热情寒暄时,文件包掉在地毯上,安迪为他捡起时,其中的两份已经混入她的发言稿中。安迪回到住处,检查了两遍门锁,才换下衣服。简单吃过晚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录音,而是直接腾出两只化妆品空盒将录音笔小心包装,预备明天一早快递给梁维宁。她不想猜测,也没有精力。月末倒计时十二天,销售只完成累计预算的百分之十二,回款创下历史最低,只有百分之六。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改善性增长,不用年末,九月初她就得滚出上海。安迪打开邮箱,红色邮件占满页面,她挑选重点文件处理,随手删除一些乱七八糟的邮件,什么培训啊考试啊,梁维宁养了一堆没事找事的部门,一帮子琢磨人的中层,企业要发展,也得要面子,面子总觉得自己比里子重要,老拿自己当唯一,这些很厉害的“唯一”还觉得自己不厉害,到处找顾问制作工具让自己显得更厉害,弄得费斯集团上上下下深受其苦,却又无可奈何。安迪苦笑,面子就像秘书小铁,是精通做鞋的匠人,惹着他,立刻给你量脚定制。一旦穿上这种鞋子,会有一帮人免费替你把鞋带绑成死结,想脱下来,剥层皮是争取到的最仁慈的结果。安迪不是没吃过这亏,梁维宁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安迪吃的亏,小铁这些鞋匠的手法他门儿清。不过,鞋匠有鞋匠的用处,谁能说,适度震慑不是有效的管理方式?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大谋之下,许多当初信誓旦旦跟随梁维宁的亲信接连黯淡离开。七梁维宁毫无征兆地突然来到上海。他进入办公室时安迪正计划出门,梁维宁示意她打开电脑,并将移动硬盘插在她的电脑上,安迪只看一眼文件名,便如紧箍咒发作一般,头皮麻痛。“关于终止……的决定”,“禁止投入……即日起执行……”。肖坤没有起到震慑凌霆的作用,相反,凌霆加快了改革的步伐。梁维宁黯然坐在安迪办公桌前。“给我约医生,上海市,最好的,精神科!”安迪摇头:“不!这不是最好的主意,资本市场会因此动荡,您不要这么做!”“安迪,冷静!你听我说!”梁维宁平静如石,“这场博弈的胜算只有五成,另外三成要靠你拿到。我不能让十五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就算鱼死网破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你记得吗?战略是选择不做什么,不是选择做什么!”梁维宁发丝间冒出缕缕浓烟,安迪闻到了焦煳的味道。梁维宁的方案很细致,安迪听得汗毛根根直立。紧张中,她酒红色指甲深陷进小臂。“你怎么了?”梁维宁盯着她的胳膊,惊异道。梁维宁悄悄住进威宁路88号,一处警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区,有记者拍到上海多位名医陆续进出此处。除了医生和梁维宁的家人,梁维宁彻底与世隔绝。安迪偶尔和医生一道公开前往。梁维宁抑郁的消息半真半假传播开,安迪不时接到电话,集团和梁维宁关系好的,政府部门支持公司发展的,安迪兜兜绕绕,简单的问题回答得漏洞百出。安迪庆幸孙明月没有取走衣物。孙明月的名字堂而皇之出现在上海办事处员工名单中,她的职位是“养生顾问经理”。梁维宁的住处有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凌霆的,肖坤的,记者的,费斯集团竞争对手的……安迪每天夜晚换上孙明月的服饰,戴上按照孙明月照片定制的发套,进入威宁路88号,梁维宁住房的下一层。她变得异常小心,鞋子、香水甚至内衣都是孙明月留下的。凌晨她乘坐专车悄悄回到福泉路123号,洗澡换上自己的服装,然后搭乘地铁或者出租车去上班。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个半月。只有一次,差点被拆穿。那天,她刚刚变成孙明月的样子,李国强打来电话,要她马上下楼,李国强是在安迪第一次醉酒时知道她住址的。阿胶咖啡项目进展顺利,衍生出一大咖啡品类,几个月时间,强势进入咖啡店水单,先后跻身太平洋咖啡各平台销售前三。李国强自然乐不可支,东方不亮西方亮,生意靠脑子更靠时代。他想给安迪一个惊喜,安迪上了车,他左右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闷闷地开出几条街,道:“安总,您是不是和别人有约啊,似乎我来得太唐突了!”安迪悄悄将脚上尖尖的鞋子缩进座下暗影中,笑道:“刚送走来上海聚会的大学室友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您就到了。说好的大家回到过去,不许穿现在的衣服,你看你看,好不容易淘来这么一身,纯粹扮嫩,您可不要讲出去啊,让人笑掉大牙!”李国强伸手在安迪头发上摸了一把。对安迪,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敢近,不愿远。“安总今天就不要喝酒了,这家店的鸡尾酒烈,雇我送醉酒人回家,费用是很贵的。”安迪笑,笑里塞满虚张声势。封闭的空间充斥着两种心事,只剩两只鼻子争抢紧张的氧气。安迪回到威宁路88号已是深夜,梁维宁看她一脸疲惫,倒在沙发上便昏睡过去,心有不忍,给她盖好被子,独自坐了片刻,方回楼上。证券分析机构对梁维宁进行各种猜测,有媒体曝出董事会与总经理矛盾激烈,营业额大幅度下滑。关于费斯集团的话题频繁出现在今日头条和金融证券媒体,一时间费斯集团股票忽高忽低,过山车般。费斯集团品牌部、媒体部、董秘办紧急辟谣,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用词不当,当场被人迎头泼了一大杯水,费斯集团的紧急公关迅速发展成一场“泼水事件”闹剧。几个回合下来,多年被费斯打压的对手们纷纷跳出来趁火打劫,费斯多年前的一起产品质量事故被再度高频率连续推送报道。受此影响,二十天不到,费斯集团终端销售萎缩了百分之九十六,更危险的是,主要合作方纷纷提出退货换货。凌霆多年刻意隐身,低调行事,现在他频频被媒体点名,更被冠以“干涉费斯集团发展罪人”的名头。凌霆几次派人前来探望,梁维宁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除了吃药之类的话题,一律不作答。集团内部几个和凌霆亲近的高管纷纷跃跃欲试,力争替代梁维宁的机会,各方利益胶着,费斯集团内忧外患,动荡迅速波及基层。梁维宁各条业务线上的亲信每天将信息集中在“孙明月”的手机上,供梁维宁和安迪分析。股票暴跌,数十亿蒸发,集团和国资委的态度发生重大转变,从主张保护举报人让梁维宁下课,到达成共识,动员梁维宁尽早回到工作岗位。梁维宁执意不肯。无论见谁都只有一句话:“你说,怎么死才能死得其所?”问得来人面面相觑,无法作答。肖坤悄悄约安迪在香格里拉酒店吃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安迪和肖坤如同被压上几重山般,都有了不堪的沉重。两人看着面前的牛排从吱吱爆响到冷却,渐渐凝上一层浅淡的白色油脂。安迪忍不住率先想走,她抬手招呼服务员,却见凌霆一身便装朝她走来。二〇一八年四月末,在梁维宁缺席的情况下,董事局在费斯集团总部召开全体会议,以诬陷罪将举报人、费斯公司财务部副总经理李田交由司法处理,并明确意见,集团作为控股方,不干涉公司战略。凌霆和梁维宁心知肚明,李田不过是一只替罪羊,但是,他们都需要这只羊。凌霆精心构筑的下课,被梁维宁用时间和一场可有可无的疾病破了局。安迪送梁维宁去机场,他突然问:“安迪,孙明月是谁?”安迪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算是做了回答。八在高阔的大厅内,土黄色异域图案玻璃墙的逆光中,安迪一时不敢确认,那颀长的身影是不是穆平,他举着杯子向她走来,孙明月出现在他左侧,穆平挽起她,他们穿过她身边,素不相识的样子。孙明月突然指着她喊道:“她,就是她,偷走了我!”孙明月身后玄幻的图案中跳出来一个人,是李国强,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他们将安迪围在中间,安迪被无数李国强吓得惊慌失措,企图逃脱。孙明月指着她放声大笑:“安迪,你逃得了吗?”“穆平,救我!”她呼喊着,伸向穆平的手被李国强捉住,“吧嗒”一声,接着她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举在李国强的手中……“不要乱动!”手被按住,安迪吓了一跳,她明明睡在威宁路房子里,现在为何穿着条纹住院服睡在医院?护士抽走她腋下体温计:“烧退下去了!”安迪张开嘴,勉强发出一丝声音:“谁送我来的?”护士看她一眼道:“有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梁维宁走的当天夜里,安迪去威宁路88号善后,消除蛛丝马迹。她浑身倦怠,反复嘱咐自己只休息几分钟,精神一懈怠,她就沉沉睡着了。夜里,安迪迷迷糊糊听到电话“丁零零”响个不停,摸到电话,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个月来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突然之间放松,多日积攒的火气便攻上来。安迪发起烧来。安迪急着回威宁路88号。按护士描述的入院时间,她失联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她翻了一通,没发现手机。护士看她焦虑的样子,便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安迪拿着手机傻了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号码,她摇摇头,沉思一会儿,勉强想起梁维宁的号码。护士看她对着屏幕呆愣,笑道:“你不会连爱人的号码都不记得吧?”安迪面色羞赧,她当然不记得刘立新的号码,但即便记得,她也不会令他担心。犹豫半天,硬着头皮给梁维宁发了条短信。安迪穿着孙明月的衣服被苗淼接回福泉路123号。住院期间,她反倒一次都没有再梦到孙明月。安迪几次想把孙明月的衣物扔掉,但私自处理他人物品,又觉得似有不妥,尤其在她多次使用这些服饰的情况下。出院第二天,她专程去了一次上海大学。大学辅导员流动速度并不比学生慢,打听来打听去,没有人记得谁是孙明月。安迪穿着孙明月的牛仔裙,白衬衫,脚上是孙明月的白色板鞋,这样的装扮在校园里比比皆是。安迪在校园招聘板上留下一页寻人启事。告诉孙明月,她的东西还在,她在代她保管。李国强出差回来,得知安迪被送进医院,连连道歉,像是他的过错般。他送来一只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按1就可以接通他,他信誓旦旦保证,他随时待命,再不会让安迪病到被人打120。在李国强提醒下,安迪倒想起应该向叫救护车的人道谢。安迪模糊想起那天夜里不曾讲话的电话,按照接入时间检索,却是一个国际长途。安迪回过去,无人接听,她不禁哑然失笑,搞不好是个骗子,无意中做了好人也未可知。安迪和李国强单独吃了几次饭,便有意疏远。穆平终究已不存在,李国强不过是条影子。梁维宁回到公司立即着手人事调整,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费斯集团陷入新一轮恐慌,安迪远离总部,亦感受到危机。她不时接到电话,绕着弯子询问调整方案,安迪表示无可奉告。“安总这铁嘴钢牙,可真够严谨的!”对方自然不满,为此她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安迪确实没有半句谎言。以安迪对梁维宁的了解,这场危机过后,他会疏远她一段时间,甚至会用降级表示他和她之间的普通关系,当然,他会给她加薪,这才是梁维宁。果不其然,一个午后,她接到秘书小铁发出的指令,要求她四十八小时内到公司报到。“安总,不要在意梁总的公开态度,你我是谁,他心里有数。”小铁提前给安迪打了支预防针。“对不起,我不是,您打错电话了。”安迪在回公司的高铁上接到电话,对方自称受人之托,专程问候。安迪心头震惊,言语上却冷淡平静,没有丝毫破绽。“您七月五号参加过新药千人高端论坛吗?”对方没有被她的冰冷吓退,而是穷追不舍。安迪脑子迅速检视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难道被镜头追踪过?她下意识摸了一下皮包,一丝不祥之感闪过。是的,她虽然逃得出会议室,但是这个年头,哪里有追踪不到的信息。那两份资料还在她办公室,被她夹在一堆旧资料中。好在高铁进入信号不好的隧道,通话被及时终止,安迪如释重负。安迪一进九楼会议室,便知道小铁麻痹了她。选择审计专用会议室并且让审计副总裁主持会议,无非是告诉她,他们已经证据在握。安迪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间会议室,进门便将自己软在一把座椅里。房间暖洋洋的。落地长窗悬挂着一层白色薄纱,抵挡住明丽的阳光,也让冷漠的会议室有了几分柔媚。安迪垂着眉眼,不看任何人。……一个叫孙明月的员工在她的审批下,长期领空饷…………孙明月一个人租住两套房子…………孙明月在公司备案的手机号码在数字终端显示,她近期出入娱乐场所超过五十六次,在咖啡店的总时长为一百九十二小时……安迪在会议纪要上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起身时,签字笔被垂到桌面的丝巾缠住,滚落到地面,她慎重地搬开椅子,捡起笔,规规矩矩放在会议纪要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安迪勉强挨进家门,一头钻进厚实的棉被中,盖紧,努力睡着了。她相信,这些天自己连续在做同一个噩梦,就像小时候她总是梦见自己落下悬崖,只要睡醒,一切都会复原。安迪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漫成湖,漫成海,在漂浮的海水中,穆平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怕,有我呢……”安迪伸手去抓穆平,穆平却突然变成了孙明月。孙明月狞笑着,头发在海水中慢慢铺展,忽而绳索般绕住安迪的脖颈,安迪用尽气力,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小说”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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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连心丨贺小晴:天边的木里——木里幼教点采访手记

贺小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中国作家》等刊。著有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曾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提名奖。天边的木里——木里幼教点采访手记文/贺小晴二〇一九年五到六月间,我在木里采访。木里在哪儿?有个说法,凉山彝族自治州是四川省境内最偏远贫穷的地方,木里是凉山最偏远的地方。倒不一定最穷,但它是凉山州十一个特困县之一。木里的全称为“木里藏族自治县”,它是全国仅有的两个藏族自治县之一。境内平均海拔三千一百米。高山峡谷地貌占总面积的99.5%,平坝地貌仅为0.05%。全县十三万九千人口中,有藏、彝、汉、蒙、回、布依等二十二个民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各民族的孩子在上学之前也说本民族语言,上学之后,因为听不懂汉语,跟不上进度,造成大面积辍学。二〇一五年十月,凉山州启动“一村一幼”精准扶贫计划,要求全州的孩子“学前学会普通话”。木里因为山高路远,不光“一村一幼”,许多村寨还需“两幼三幼”。与此同时,木里在全县范围内公开招聘村级幼教点辅导员,一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木里人从四面八方回到木里,成为木里有史以来第一批村级幼教点辅导员。我的任务之一,就是去走访这些村级幼教点,相遇这批像种子一般散遍木里每一个角落的幼儿教师们。关于路那天我们在高房子村幼教点结束采访,去往三桷垭乡中心学校。随同的李主任是本乡人,布依族。早早地,他就给家在附近的妹妹打去电话,让准备午餐,说有远道的客人一同前往。我们从坡上下来,看路边的路牌,到三桷垭乡,三十六公里。我暗暗记住了公里数,心想吃罢午饭,去乡上,不远。去往李主任的妹妹家,走的是那种悬在半空的村道。路又窄又陡。许多时候,车轮沿着路的边缘走,一半虚一半实。更令人惊心的是那种坡度,四十五度,许多时候,我感觉远远超过了四十五度。要紧的是李主任,他记不得妹妹的家了。也难怪,在木里,这样的山路村道一模一样,比比皆是。我们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次次地倒车,前行,再倒车,再前行。我的手死死地抓住车门上的吊环,气憋在胸口,吐出来,一块一块。原来呼吸也可以像水一般,极端的时候成块状,变成固体。终于到了。是那种常见的浓荫掩映的农户人家。地里种着土豆,一垄一垄,很是喜气。核桃树又高又大,立在路边,巨伞似的。有鸡在跑。有狗吠。有热乎乎酸叽叽臭烘烘的牲畜的气味……我和李主任的妹妹聊天。她是布依族,丈夫是藏族。她从同乡的茶树沟村嫁过来,已经二十年有余。丈夫是厨师,走村串户为乡邻们的婚丧嫁娶做“坝坝宴”。两个孩子,都在外地读大专,女儿学护士,儿子学幼儿教育。都是这大山里最需要的专业。我问李主任,是您帮妹妹家的孩子们选的专业?李主任笑,表示默认。不必说,儿女们学成后,都会回来。聊到牲口,李主任的妹妹连连说,不多了,不多了,只有牛、鸡、猪、骡、马;马一头,骡一头,猪九头,牛两头,鸡四十只……再聊栽种,有核桃、杏、花椒、桃、橘子、柑子、玉米、土豆等等。九亩一分地。地方宽,但收成一般。收成好的时候,玉米能收四五千斤,差的话,收两三千斤,像今年,这么旱,能收回两三千斤不?她在自问,也像在问天。却是极从容的一副语气。两个娃的花费,每人每年七八千,加起来一万多。年收好的时候,每年万把块钱,年收不好,像去年,核桃两三块钱一斤,只收了几千块。今年收的核桃要喂猪啰。她拖长了声音说。从李主任妹妹家吃罢午饭出来,车又驶上“悬空”的山路。我盼着快快驶出村道,到达公路。公路上的路牌写着,三十六公里,不多时,就能到达三桷垭乡。我随口问司机,到三桷垭乡要多长时间?李主任帮着回答,大概一个半小时。我说,啊,三十六公里这么长时间?李主任笑了,莫信它,那个距离不准。李主任叫李宁林,是个本地通,尤其对木里的教育,他就像一本词典,能随口说出每一个村级幼教点的设点位置,也能随口说出每一位幼教点的幼儿教师名字。对每一所乡中心学校,更是了如指掌:某位老师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哪个学校毕业,有几个孩子……他从凉山民族师范毕业,分配到博窝乡小学当老师,后任三桷垭乡中心学校副校长、校长,县教育局副局长等职,现任木里县语言文字委员会主任。几十年教育生涯,让他走遍了木里的山山水水,是木里教育的“活化石”。我们又开始说路。在木里,路是说不完的话题。李主任用路打趣,也顺带告诉我一些木里的“常识”。木里人不用数字表述距离,用时间,用“天”,或者用一把心里的尺子:一节节,一步步……用“天”时,距离肯定不近。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一周。但这已是近几年,路通后的境况。换作以前,三五天算是近的,一周两周、十天半月是常事。李主任举例说明。二〇一〇年以前,从木里县城到木里所属东朗乡的过程,全程乘车,需时一周。具体如下:木里——盐源(邻县)——宁蒗(云南省)——香格里拉(甘孜州)——德荣(甘孜州)——乡城(甘孜州)——稻城(甘孜州)——东朗。一次下乡,省也出了,州也出了,最终还要回到县里。所以木里人有种说法:出省容易进城难,出县容易下乡难。从木里县城去往所属乡镇,许多都需要跨州或者跨省。而“一节节、一步步”,则是“美丽的欺骗”,也是外地人最怕听到的话:以为抬足即到,结果三五个小时还在路上,少说也要一两个小时。这是木里人对待路程特有的艺术:既有着对于空间的无奈,也有对于时间的宽容。山太高,路太远,时间在这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解决距离的唯一办法。他们在时间里跋涉、忍耐,也在时间里伸缩自如。路程或许真的不远,可时间要耗上好大一截,他们便把它缩小;一节节、一步步,既是对距离的藐视和轻慢,也是给问者以安慰和希望。在这里,他们的时间已不再是我们的时间,他们的时间是被感受过体验过的,是被消化过美化过的。为什么,因为交通之困。而交通之困必然导致教育之困。果真,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才到达三桷垭乡。在老支书家做客木里全县有四十一个乡镇及国营牧场,除却瓦厂、茶布朗等极少数有游客往来的乡镇,其余大多数乡镇,既无班车也无客栈。那天我们在三桷垭乡中心学校采访后,傍晚去往茶地沟村老支书俞慎银家借住。照例的绕不完的山路。人渐渐升空。往下看,路像飘带一样,在山体上绕。这些由顽石筑底,由泥土和水泥铺成的盘山公路,距离拉开之后,在山的对比之下,竟如绸缎般柔软。我惊讶之余,觉得很不可思议。茶地沟村常住人口六百多人,一百一十余户,以汉族为主,人口占90%,其余10%皆为藏族。老支书家就是汉族。在木里的十三万九千人口中,汉族人口居第三位,占比18%,总人口二万五千四百五十人。据《木里县志》记载,木里的汉族分为两类,一类为世居汉族,一类为新中国建立之后进入木里的汉族。早在十八世纪初,就有汉族带着较为先进的耕作技术和农作物新品种来到木里,耕种土地,繁衍生息。民国期间,又有汉族因为躲避战乱或者其他原因进入木里,定居下来,组成木里的世居汉族。汉族人在木里境内居住较为分散,像茶地沟村这样以汉族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村落实属不多。然而祖祖辈辈深居大山,与多民族相互依存,木里的汉族与各民族之间早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习俗。茶地沟村的汉族也喝酥油茶、吃奶渣,宰杀待客。而喝酥油茶和吃奶渣是藏族习俗,宰杀待客是彝族习俗。吃着奶渣,喝着酥油茶,我的眼睛不经意间还是会看向那些山路,棉线似的,一圈一圈,在山体上绕,仿佛那山体是一只女人的手臂,上面绕着纺织的线。手机响起,顺着声音看过去,绝壁上立着一根木柱,木柱上挂着一只布袋,布袋上分出多个小格子,众人的手机,都插在那些格子里。原来手机要放在那里才有用。只有在那里,手机才有信号。李主任调侃说,我们这里的信号,是被风吹来的,风一吹就来了,再一吹又走了。老支书俞慎银用敏锐的眼睛捕捉到我的惊诧,又说起路来:以前这里没路,哪有路?做梦也想不到路会修到家门口来。以前是猴子也过不去。修这个房子时,背一袋水泥,先要坐车到白雕乡,再背回来。马也过不去,只有人背。到了悬崖,没路了,就用绳子吊过去,我们叫滑溜……说着,老支书扭过头去,曾经被用作滑溜的几卷大绳子,至今还挽成捆,挂在墙上,粗如棒冰。旁边还挂着各式的刀具、锯子、斧头、榔头……整整一面墙,都是工具,想必都曾做过攀缘之用。转眼间,现实成为历史,墙头就是一方有关路的博物馆。此外,茶地沟村又属于雅砻江锦屏电站库区范围。碧绿色的水像一方织锦铺在谷底,一动不动,与褐色的山体形成对照,一硬,一软,一强,一弱。景色何其壮美。然而,生存其中,却有说不尽的滋味。茶地沟村有五个组,每个组都有人户因库区的原因移民搬迁。山脚下就是水库,行路和用水却异常艰难。老支书从三十岁起担任村干部,到六十四岁退休,整整干了三十四年。如今七十六岁,人精瘦,身板挺直,能喝几大杯自家酿的老白干。喝着老白干,下酒的话自然离不了这身前身后的大山。他对这山上的水,哪里哪里有一股指头大小的水源,都晓得。前不久他还亲自出马去为大家找水。在场的三家铺子村村主任边码偏初,三十六岁,藏族,正是老支书当年当村干部的年龄。他说前几年有一股水在他们三家铺子村,被老支书引来茶地沟村了,说是为他们村防泥石流。结果他们村就没水吃了。老支书说,我那是在帮你们,引走了水,就不会发生泥石流了。他们在用水打趣。老支书说到另一件有关水的故事。曾经这山上有水下来,瀑布似的,哗啦啦响,半边天都是雾气,后来风大,被风吹走了,没水了。我便抬头去看天,看风去了哪里。这木里的山、水、路……还有信号,都有着变幻不定的特质,都有着风的性格,无从把握,无法恒久,只能等待、忍耐、接受、适应……那些坚韧和智慧,都是从适应中磨砺而出。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茶地沟村一百多户人家,仅有七个孩子在村里的幼教点就读。其余的孩子,都去了木里县城上幼儿园,由爷爷奶奶租了房子陪读。三家铺子村也一样。原来的三家铺子村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二〇一二年雅砻江锦屏电站库区移民,山脚下的七十多户人家全部移民搬迁去了外地。余下的六十七户人家,常住人口仅二十七户,其余的四十余户,举家搬迁,去了木里县城陪孩子读书,兼打临工。为什么会如此大概率地选择那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老支书道,以前这里的人不读书,后来的这一拨父母出去打工见过世面,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了。读书和不读书,就是不一样,人家读了书的能坐办公室,能算账,你没读过书,只能去工地上搬砖头。所以,现在的这拨家长,都让孩子读书。可读书的话,在当地的村里上学,路太远,动不动要走十几公里山路,横竖都难,倒不如干脆送去县城,到最好的地方读书去。王大荣和马顺富茶地沟村的幼教点由原村小的房子改建,高高的山路转至顶部,拐进一扇大铁门,里面一个四合院。统一的彩色桌椅。墙上贴着彩色画,有剪纸,有水彩画铅笔画,画面上,有房子院子小树水果向日葵……阳光洒在院里。操场的尽头是一道绝壁。绝壁前立着几具儿童游乐设施:小木马,梭梭板……教室走过去是厨房和一间寝室。厨房空空荡荡,地上有一只积满木灰的灶坑,坑上架着个铁三角。那是锅庄,角架上放锅,就可以煮饭。幼儿教师陈春建,布依族,二十六岁,成都职业技术学校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已有两个孩子。大孩子四岁,在幼教点上学,小孩子一岁多,由奶奶带着。丈夫在雅砻江上跑汽船。七个小朋友那天只来了五个。其中的四个小朋友见了来人,不说话,怯生。女孩王大荣却异常活泼。我看见墙上的画有她的名字,向她确认。她答:这些画儿是老师画的,我上的色。又说:是妈妈送我上学的,我们家路远。接着说:早上吃的土豆馍馍。……陈老师说,王大荣家父亲话少,母亲没上过学,但性格开朗,爱说话。言下之意,王大荣更多受母亲影响。听我们说到她妈妈,王大荣说,妈妈说的,少看电视,伤眼睛,要多看书,有知识。王大荣很聪明,爱跳舞,一教就会。陈老师又夸她。我们仍和王大荣交谈。她说,我喜欢游戏,“老鹰抓小鸡”,我是当鸡妈妈的,其他小朋友都是小鸡。所有人都想当老鹰,我只想当鸡妈妈,我不想当老鹰——当老鹰太累了。还有丢手绢,我也喜欢。看来几十年过去,孩子们玩的游戏,还是我们当小孩时玩的。马顺富是三家铺子村幼教点的小朋友。三家铺子村幼教点设在村委会大院里。这里海拔高,视野开阔,站在院里,像站在云端,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天。阳光也在院里,活物一般,到处走。五个孩子,一律的五岁,幼儿班,再读一年学前班,就去乡中心学校上小学。幼儿教师杨世琼二十三岁,汉族,高房子村人,乐山师范学院服装设计专业毕业。二〇一七年考上幼儿教师职业后,来这里任教。马顺富是杨世琼开展“送教上门”活动时,从村子带回学校的孩子。马顺富五岁,先天性智力障碍,不会说话,却会听,在家里喜欢画画。看着电视上的动画片,就能在纸上画下来。二〇一九年三月,杨老师去他家时,劝他来幼儿园读书,马顺富早早地起床,背上书包,就上学来了。如今他已能跟着老师,写自己的名字。此外他还喜欢帮杨老师扫地,帮小朋友们系鞋带——一个又善良又懂事的好孩子。那天我们立在教室门外,看孩子们跟着杨老师做游戏:黑猫警长黑猫警长喵喵喵,开着警车开着警车嘀嘀嘀,小老鼠小老鼠叽叽叽,一枪一个一枪一个叭叭叭……离开时,李主任说,杨世琼之所以来到三家铺子村幼教点,是因为整个村里,最高学历是初中毕业,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幼教辅导员。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东朗、麦日、唐央乡则属于纯牧区,位于木里县城西北部,也是木里境内的高海拔地区。这一片区域因为长期的教育滞后,导致人才缺乏。东朗乡三个行政村,设有五个幼教点,而十名幼儿教师中,仅有一名是本地人,其余九名均从外乡调入。麦日乡四个行政村,设有七个幼教点,全乡十四名村级幼儿教师中,仅有两名是本地人,其余十二人均由外乡调入。而位于唐央乡境内的巴尔牧场,平均海拔四千一百米,那里的幼教点,已经设在了天边……化淡妆的姑娘那天是周末,我们和老师们在麦日乡中心学校相见。我们聊了很久。从中午到傍晚。起身时说好一起去乡政府食堂吃饭。女孩们要先回趟房间,我去校门口等。那时候的麦日乡中心学校已经新设了两个幼儿班。学校隔壁的工地上正在修建新幼儿园,今年之内就可起用。按计划,木里县二〇一九年底要实现“一乡一园”,那时候,麦日乡也就有了有史以来第一所幼儿园。而克米幼教点的五个孩子已经分流,有的来麦日乡中心学校上小学,有了去了县城上幼儿园,克米幼教点暂时撤销,格绒和兰阿金便被调来乡幼教点。同坐的还有拥珍拉姆、扎西祝玛、方帮美、次尔拉初等,她们有的在幼儿班任教,有的从村级幼教点来乡上度周末。我在校门口等。看着远处的晚霞一点一点暗下去。看着身边的暮色一点一点漫上来。从地理学上说,海拔三千五百米是一个敏感的数字,一旦越过,则为超高海拔。超高海拔的地方,往往山高地阔,风景奇异,民俗和文化独具特色。但这样的地方又往往是生存环境恶劣、教育发展滞后的区域。麦日乡就是这样的地方。麦日乡位于木里县境西北边缘,属于纯藏区,藏族人口占全乡总人口99.83%。麦日乡又与甘孜稻城和云南接壤,境内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山峰有六座。被专家和游客们称为香格里拉核心区域的玛娜茶金,就在距离麦日六十公里的地方。站在玛娜茶金观景台上,可以同时看见被藏民族视为神山的三座雪山:仙乃日、央迈勇、恰朗多吉。据说在青藏高原境内能同时看见三座雪山的地方仅此一处。站在玛娜茶金,整个贡嘎山脉数十座山峰呈三百六十度形状环绕天际,毫无遮挡,景象极其令人震撼。木里因此被称为山的海洋,名副其实。与波澜壮阔的高原景象相对立的,是麦日乡的教育发展举步维艰。尤其是师资的严重短缺,成为麦日乡中心学校最大的限制。久等不来,我往食堂走去。坐在食堂外面的平台上喝茶说话时,幼儿教师们来了。不是前前后后,也不是鱼贯而入,而是簇拥着,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有起伏,有形状,波浪似的,被一种内在的默契连成一体。即使后来爬上阶梯,进门去,她们也始终保持着这种内在的连接,多位一体。然而,她们的整体出现,同时亮相,无异于一道强光,照得所有人的眼睛霎时失明。我始终相信,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高原上的生命,有着不一样的脉搏,高原上的女孩,也有着不一样的风貌。这里的女孩,普遍带有种异域风格,高,瘦,轮廓凸显,这是人种不同的原因,基因所致。后天的则是这里的雪,这里的风,这里的阳光紫外线,这里的高山沟壑……每天与它们为伍,享受它们的赠予,也接受它们的磨砺,练就了一种与这块土地相似的粗犷与豪迈,质朴与单纯,却又因后来的教育,多了一份特殊的温存与克制。我后来感觉,她们,每一个女孩,都和半小时前不同了。都和刚才与我坐在房间里聊天时,有了极明显的区别。仿佛光亮了许多。又分明是刚才的那群幼儿教师,正是她们。后来我才发现,她们每一个人,都化了淡妆,抹了口红,描了眼影,腮上两抹胭脂红,极艳丽的,又不着痕迹。我以为,那是爱美,也是一种礼貌和修养。截至二〇一九年十一月,木里县一百一十三个行政村、九个国营牧场,已开办村级幼教点一百六十一个,有幼教辅导员三百八十人,有五千零三名三至六岁的儿童在读,入园率达92.49%。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一千一百八十四人,入园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入园率为95.69%。木里村级学前教育实现了全覆盖。“一村一幼”计划从娃娃抓起,并通过他们带动家庭,影响整个社会,其深刻而长远的意义正在显现。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声音”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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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丨梁学敏小辑(《大鸟腾空而去》《想大喊》)

梁学敏:一九八一年生于山西阳城,曾用笔名手指。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暴力史》《鸽子飞过城墙》《李丽正在离开》等。大鸟腾空而去(短篇小说
2020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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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丨梁学敏:我们共同的烦恼是房子(创作谈)

梁学敏:一九八一年生于山西阳城,曾用笔名手指。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暴力史》《鸽子飞过城墙》《李丽正在离开》等。我们共同的烦恼是房子文/梁学敏去年十二月六号开始,我写了一批小说。写第一篇时并没有要写成一个系列小说的想法。是从第二篇写到一半的时候,决定给本来和房子没关系的主人公,设计一个关于房子的困境,同时有了要写一批和房子有关的小说的念头。当时我想把这个系列叫作“租来的房子能叫家吗”,一共十二篇,每篇八千到一万字。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回过头去看之前写的那篇,主人公竟然也有关于房子的苦恼。除了主人公都有一个关于房子的苦恼之外,这些小说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就是主人公都来自农村,他们大都是通过考入大学这种手段来到城市的,他们的家境都很普通,有的甚至可以算得上贫穷。当然若干年后,他们的人生应该说已经摆脱了贫穷,就像许多人说的,“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到现在为止,小说主人公们涉及的关于房子的烦恼大概有这些:因为征信问题,银行不给主人公放贷,主人公的烦恼在于,怎样让开发商把首付款退还给他;已经过了合同里约定的交房时间好几年了,开发商却仍然没有交房的迹象;主人公给一个同学发短信借钱,虽然此刻他身无分文,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借到首付款,他能借到钱买上房子吗;因为孩子上学的原因,主人公不得不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学校附近的房子又破又贵,主人公多想住进自己崭新的大房子里去啊;主人公的男朋友骗她说已经交了首付,但婚后主人公才发现,丈夫早已偷偷把那个房子给退了,从此丈夫再也没有买房子的尝试了;还有一个主人公的小区开发商收了燃气初装费,却用作他处……再来说说我这些主人公的职业:他们有读完硕士在民办高校当老师的;有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进入机关写材料的;有在私企工作跟着老板干了十多年,眼看着的公司越来越大,老板越来越有钱却越来越疏远他的;有在报社做编辑的;有在小公司打工,过段时间就换工作,三十好几岁了仍然一事无成的……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小说、这样的一些人物呢?因为那些关于房子的烦恼和困境,要么在我身上发生过,要么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发生过,而这些主人公的职业,全都来自我认识的人。也就是说,这些小说都来自我的生活。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直到二十岁考入大学,才来到了真正的城市。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所了解的就是读高中的那个小县城以及读初中的小镇还有读小学的那个村子。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认识的大部分都还是跟我有一样经历的人们。我们都已经四十岁左右了,站远了看,我们这些人这么多年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是的,我们共同的烦恼是房子。我们当中大部分买了房子,但是只有少数的一两个人真正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人仍然被房子问题困扰着,比如:房子对口的学校不够好,运气好的得到了机会让孩子上了个好学校,却不得不去租房子住;大部分人呢,感觉自己买的第一套房子不够大,随着孩子长大,家里变得越来越拥挤了;有些人已经买了第二套房子,但是还房贷让大家花钱的时候变得缩手缩脚;等等等等。房子确实扮演了我们这些人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当然也会面临爱的困境、面临婚姻的困境,也可能有其他心理上的创伤,但无论在哪种困境中,都包含有房子的困境,它像一条脊椎骨一样,是最大的、最重要的存在。这就是我要写这个系列小说的原因。一位看过这批小说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你为什么现在都写关于城市的小说,为什么不再写农村题材了呢?确实是这样,除了刚开始写作时,我写过一些关于农村的小说,后来写的就全部是关于城市的小说了。为什么不写农村小说了?因为我发现如果要去构思一篇关于农村的小说,已经找不到鲜活的素材了。我离得太远了,离开得太久了。我现在想到农村,全都是小时候的记忆:照进屋子的阳光里浮动的尘埃,风中摇曳的杨树的叶子,两条在夕阳里往远处一直延伸的电线,黄昏猫头鹰的叫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记忆越来越给我带来美好温暖的感觉。至于现在的农村,我回去时,就只能看到老人了。我和那些在小县城生活的小学初中同学聊天,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其实也都是城市的困境:比如买房子,比如找工作,比如买车,再比如怎么把孩子送进好的学校读书,等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现在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想一想,最近的一次已经是两年前了。农村的生活现在不会对我构成困扰了,或者说已经不再触动我。因为这个原因,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小说来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看了许多书,向好多人请教,经常在某一个瞬间,觉得题材匮乏的问题马上要解决了,但是真要动手写就会发现,问题仍然在那里。直到去年十二月六号,我才把问题真正解决了。后来我回想,之所以能重新启动创作,无非是从别人那儿获得了对世界新的看法,我找到了自己的“秩序”,也就是我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所熟悉的“这类城市”上。所以,现在我常常到街上去。《大鸟腾空而去》这篇小说的灵感,就来自我在街上看到的一个给房东打电话请求推迟房租的中年男人。我发现在街上,我总是能被某一个真实生活的瞬间给打动。而这种真实生活的瞬间,一般情况下在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里是看不到的。那里人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穿着打扮,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们不由自主地处于表演状态,像给房东打电话请求推迟房租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而我恰恰爱把目光投在大街上这些小人物身上。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包括我,在面对老家的人们时,总想表现出一副自己过得很好的模样,在虚荣的驱使下做出过许多奇怪的举动。但现在,我们已经放弃这个打算了。好多次,我听到我的初中同学说出这样的话:能留在大城市已经很不错了,能有个住的房子就很不错了。是的,我们这些中年人不再吹嘘、不再假装自己过得好了。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城市”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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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兑录丨严彬 徐兆正:他可能钟爱的是回忆本身 —— 关于普鲁斯特的对谈

严 彬诗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徐兆正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博士。特邀栏目主持:黄德海他可能钟爱的是回忆本身——关于普鲁斯特的对谈文
2020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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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衍良|请正确使用汉语(短篇小说)

谈衍良:一九九五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材料科学系学生。曾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萌芽》《作品》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有小说集《乌鸦妖怪与随机数侦探》。请正确使用汉语文/谈衍良一北江南路学府路的路口转角处立着一扇落地玻璃窗,落地玻璃窗的背后是一个黑色的女人。黑色的女人用四肢画出一个十字:右臂指天、左腿与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与地面平行,像是《天鹅湖》里的一个芭蕾舞动作。天色很暗,灯光很亮,学府路是一条死胡同,道路是空的。雷星海注视着她,就像他在湖南省博物馆注视着那只战国时代的蟠虺纹铜鼎的时候一样。晚风吹过,雷星海的贝雷帽落在地上。“晚上好呀。”雷星海说。女人没有回应雷星海,她的全部力量都被用于静止,但雷星海知道她听见了,隔着一扇冰凉的玻璃窗。他在黑色大理石铺的花坛上坐下来,把背包放在大腿上,抬起头,女人的身体依然是一个十字,而他则是用手臂撑着自己的下巴。“我刚才做了一件好事。”雷星海说。晚上六点,学生几乎都离开了学校,雷星海把车从篮球场和教学楼中间的狭窄停车点里驶出来。保安帮他把大铁门拉开半扇,好让他那辆宽一点五米的车子勉强钻过去,雷星海把头往外探,说谢谢。雷星海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易购中心,经过永寿寺,还要经过长途汽车站北广场。车站北路海浒路路口的红灯总时长是九十五秒,雷星海看着红色的数字从“90”变成“89”,他想起昨天晚上李文说汽车站外面新开了一家面包房,卖特别好吃的红豆吐司和香芋卷。雷星海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百度地图,他记得那家面包房叫麦香或者麦心,从地图上应该可以找到的。雷星海输入了“麦香”两个字,没有搜索到结果,他又输入了“麦心”。网络连接开始不稳定,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转圈儿的画面。雷星海打开车门,把手机伸到车门外边,转圈儿的画面还是在转圈儿。雷星海等了一分多钟,然后把手撤回车里,决定回家查清楚地址明天再来。他关上车门,却听见一个雄厚的男声:“我们去渔村步行街,走吗?”雷星海抬头,车门前站着一个穿皮衣的高个子男人,以及一个依偎在男人怀里的个子不高的女人。雷星海露出一个假笑:“我是在这儿等人。”男人说:“哎呀,对不起了,我看你开着车门,以为是黑车呢。”雷星海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我要接的人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呢,步行街不远,我送你们去吧。”今天是这对夫妻从北京来上海旅游的第三天,高个子男人告诉雷星海,他们俩前天去了田子坊、昨天去了北外滩、今天上午去了龙华寺,然后坐了一下午的公交车来到这儿。雷星海说你们亏大了,所谓上海的“最后一个渔村”,其实没啥好玩的。男人说,渔村不好玩儿,不是还有沙滩嘛。雷星海说,沙滩也就那样,都是人造的。路程过半,沉默已久的女人抬头发声:“人家都说上海人小心眼儿,今天才知道原来上海也有这么热心的人儿呢!”男人跟着说:“对,出来玩儿不就是为了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儿嘛。”“人儿”,这个“儿”是儿化音的意思,而不是表示一个第二声的字,雷星海默念了一遍。然后说:“哎,其实哪里的人不都一样嘛,都有冷有热,有好有坏的。”“你说得也对。”男人说。“人儿”,念这一个词的时候,舌头要保持卷舌的状态,雷星海默念了第二遍。雷星海第一次上台演出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节目的全名叫“配舞诗朗诵”,具体而言则是两个人跳舞、两个人朗诵,雷星海负责的是朗诵的部分。雷星海的搭档是一个叫刘聪慧的女孩。刘聪慧长着一双老鼠眼睛,脸颊上有两块潮红,从面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聪慧的样子。雷星海是这场朗诵的主角,刘聪慧只是一个和声,她大约要在台上念十来行诗,雷星海则是二三十行。在这二三十行诗里,雷星海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啊!天上的星儿哟,你的眼睛眨呀眨;哦!地上的人儿哟,你为什么还不睡下。第一次排练是在语文老师的办公室里,语文老师说:“雷星海很会朗诵。雷星海念一句,刘聪慧学一句。”于是雷星海念一句,刘聪慧学一句。直到雷星海念到“星儿”,“儿”发轻声。刘聪慧说:“老师,雷星海念得不对,‘星儿’的‘儿’是儿化音,不能单独作为一个字念。”然后刘聪慧表演了一个完美的卷舌,一个做作的、市侩的卷舌。雷星海确信这种发音不适合诗歌,不适合朗诵,他开始念他的下一句诗,“地上的人儿哟”,依然是一个轻声,一个完整的“er”音节。刘聪慧说:“老师,雷星海念得还是不对。”雷星海说:“儿化音不是这个样子的。”语文老师望了雷星海一眼:“你不懂,北京人就是这么说话的。”刘聪慧说:“对呀,北京人就是这么说话的。”雷星海还记得刘聪慧那时候的表情和姿势,就像是张爱玲最著名的那张叉着腰的照片一样。刘聪慧也许不知道照片和生活是不一样的,不知道自己显得矫揉造作。但雷星海突然领悟了:北京话和儿化音是刘聪慧的一把武器,这把武器让她仅此一次地战胜了自己。雷星海踩了一脚油门,他的小车在海边的公路上冲刺起来。他不知道这对夫妻有没有喊他开慢一点儿,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再开慢一点儿,就会忍不住和他们俩吵上一架。现在的雷星海当然知道北京人确实会把“人”叫作“人儿”。——语言习惯不同罢了,他没理由为此置气。但他还是听不得“人儿”这个词,后座上的两个人正让他血液加速。在雷星海的语文课上,他曾告诉所有学生:“‘人儿’这种用法是不符合现代汉语语言规范的。虽然有一些民国时代的文章里会这么写,但在如今继续使用这个词则完全是哗众取宠。”车停在渔村步行街的西门口,距离正门大约两百五十米。雷星海说:“到了,我回去接人了。”雷星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到最后还要圆上这个小谎;毕竟他原本只是为了让这对夫妻觉得他恰好空闲,蹭车蹭得更心安理得一些。当然,即使他说出事实,也没有人会为蹭车而感到愧疚。——雷星海说服了自己。多走二百五十米的路,雷星海觉得这个报复程度正好。他今天依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二雷星海手提印着“麦家烘焙”四个花体字的塑料袋走在斑马线上,望着北江南路对面的玻璃窗后的影子。她像是一只信天翁,用翅膀梳理额头顶上的羽毛。雷星海在距离她二十米远的时候就抬起手,说:“晚上好呀。”居民区里的停车位租金是四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所以雷星海每天都把车停在北江南路另一侧的一个工地围墙外的人行道上,这让他每天回家都需要多过一条马路,但立在玻璃窗后望着他的女人时,他觉得多走一百米也是一种享受。雷星海走到她面前,准备和她打个招呼。雷星海已经认识她一个多月了,却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她从来都不会和雷星海说一句话。雷星海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决定自己给她起一个;一个如她的舞姿一样标准、正确、毫无瑕疵且平凡的名字。雷星海坐到黑色大理石铺的花坛上,然后把背包拢进怀里,今天的她是白色的,胸口文着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一个钧窑的月白釉紫斑花瓣口盘。雷星海说:“我觉得,昨天我没有讲清楚讨厌儿化音的合理性,不过我也没必要讲清楚,因为这样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在我身上。你可能不相信,不过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好事。”晚上六点,雷星海坐上驾驶位,打开导航,把手机架在仪表盘右上方的凹槽里。开车出校门的,除了雷星海还有徐副校长,徐副校长的车比雷星海的车宽一点点——大约十厘米,但这十厘米让保安不得不把大铁门的两边全部拉开才能让它过去。雷星海跟着徐副校长出了校门,把头往外探,对保安说了声谢谢。雷星海昨晚搜索了“麦香”和“麦心”两个名字,查到的都是些二十公里外的店铺。于是雷星海打开了五公里内所有面包点心店的列表,挨个儿查看它们的位置。“麦家烘焙”这个名字位于第三页的第四位,地址是“海浒路298号(近长途汽车站南广场)”。雷星海收藏了“麦家烘焙”的地址,五分钟后,他收到一条来自李文的消息:“今天中午,麦家的老板说要我帮他女儿介绍男朋友,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发给他了。我知道你不讨厌相亲的,回绝人家的时候稍微委婉一点,不要骂她语文不好就行了。”麦家烘焙的招牌立在汽车站的背面、居民区的后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路灯很少,格子路砖底下被掘了一道不深的土坑,边上稀疏地围着一圈写着“上海市政”的黄色栅栏。雷星海把车停在小路边的人行道上,揣起手机走进面包色的面包店。面包色的柜台里没有店员,只有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站在店门口往外探头,一边探头一边咬嘴唇。女人说:“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叫。”雷星海说:“店里现在有人吗?”女人说:“您先选着,等一下我来帮您结账。我感觉外面的坑里有什么东西在叫,我出去看一下。”雷星海走进店里,一眼看见摆在正中央的香肠奶酪卷,还有红豆吐司、香芋麻薯面包、流心香蕉、绿咖喱面包。雷星海决定选这五样,然后他用手机打开手电筒,走到门外的女人边上,女人正扒着黄色的栏杆探头往坑里望。雷星海的手电筒从坑的一头照到坑的另一头,坑底下是一根水管,还有些看不明白用处的铁杆子。女人说:“哎呀,真的是一只小猫咪,我把它抱出来吧。”雷星海说:“我车子后面有个网兜,我朋友买来捞河虾用的,应该可以把它捞上来。”女人说:“用捞河虾的网捞小猫咪啊?”雷星海说:“你能别叫它小猫咪吗?”雷星海七岁的时候拥有了他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很尖,下巴也很尖。她和雷星海一起读过《鲁滨逊漂流记》,名字叫丁雨欣。丁雨欣住在仲凯新村一二〇号楼,雷星海住在一二二号楼。在雷星海认识丁雨欣的第六个月,丁雨欣邀请雷星海去她家看《冒险小虎队》。雷星海下楼的时候,丁雨欣已经在一二二号楼底下等着他了。雷星海的步伐不快,尽管他想看《冒险小虎队》已经想了好几个月。雷星海说:“书里是不是有一个密码卡,有的字用密码卡看会变得不一样?”丁雨欣说:“没有不一样,就是看不见的字用密码卡照一下就看见了。你快点走,用过一次不就懂了嘛。”但丁雨欣说完这句话之后只小跑了两步就没有快点走的意思了。她看着一二一号楼的墙角,迈出的步子一步比一步小,直到彻底伫立在原地。雷星海顺着丁雨欣的眼神看向路边的草丛,草丛蠕动、翕动,然后一只瘦削的虎纹猫跃往墙角。丁雨欣尖叫一声:“哇,小猫咪!”然后她跑向墙角,用手掌摸猫的背脊,她说:“小猫咪饿了,幸好昨晚吃剩的鱼头还没有丢。”雷星海说:“我们先去看《冒险小虎队》,看完再来玩猫吧。”丁雨欣说:“怎么能说是玩猫呢?我们是和‘小猫咪’玩!”雷星海从来未曾听见丁雨欣发出这样狂放锐利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大笑还是咆哮,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是看不了《冒险小虎队》了。雷星海从后备厢里翻出李文买来准备捞虾、结果一次都没有用过的长秆网兜,想起丁雨欣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她的朋友变成了一群热爱小猫的女孩子,而雷星海的朋友变成了李文。雷星海直到现在都没有读过《冒险小虎队》,也没能见到那张传说中的密码卡。他把网兜的秆子塞进女人的手里:“我先进去把钱付了,桌子上的塑料袋可以随便拿吧?”女人抓着网兜,向下一记空挥,挽起袖子,翻身跨过围栏,再把网兜重新举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高尔夫弧形。女人的嗓音比丁雨欣还要尖锐一些,她朝着她的小猫咪用力喊:“三明治七五折,大塑料袋两毛钱一个!你稍微快一点,路灯太暗了!”三明治七五折,雷星海有点儿心动。雷星海一向喜欢熏鸡肉三明治,但是一个熏鸡肉三明治给他的满足度似乎比不过绿咖喱面包。那就换成一个熏鸡肉三明治加一个培根鸡蛋三明治——雷星海犹豫了大约三五分钟才把他的六个面包打包装袋,然后分别塞进两个小塑料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摆着一个纤夫拉船的姿势,挥舞她手里的长秆兵器。雷星海打开车门,把他的两个塑料袋摆在副驾驶位上,然后轻柔地关上车门,女人已经开始拄着网兜喘气。雷星海给女人看他手机上的付款界面,问:“网兜是不是不好用啊?”雷星海没有听女人回答,就俯下身,跪在地砖上,右手举着手电筒,左手往下探,再继续往下探。只是一个很浅的坑,一只很小的猫,雷星海一把就把它捞上来了。事情本来没有那么麻烦的,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她光想着猫,把顾客撂在一边儿,我能乐意帮她已经不错了——对,自作自受说的是这个,和她把猫叫成‘小猫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真的。”雷星海从花坛上起身,掸屁股上的灰,玻璃窗后面的女人依然像一只信天翁,右手放在头顶上的那种信天翁。“明天见,我会带着你的名字回来。”雷星海说。三这天夜里,玻璃窗背后的女人的站姿很简单。直立,仰望,双臂在空中画圆,和躯干位于一个平面。雷星海站在北江南路的对面,眼睛对着女人,嘴巴对着手机说话:“对啊,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那个麦家烘焙的女儿也是,她跟我一共就说了两句话,十四个字里有六个字是错的。”雷星海压低了声音:“虽然她们确实很傻,不过你也别说这两个字,骂人总是不好的。”红灯上的数字闪烁着倒数,25、24……“行吧,你接着干活,我等下回家吃昨天剩下的那个香肠奶酪卷,我估计用空气炸锅热一下会更好吃。气还没消呢,不过没事,等会儿我再跟王美丽说说。再见。”是的,雷星海最终把她的名字确定为“王美丽”,一个完全不符合当代人审美的名字。没有人会通过“王美丽”联想到一个美丽的人,它象征着一种久远的审美,或者庸俗、自恋,或者喜剧电影里的丑角。但“美丽”始终是正确的,只是被错误使用汉语的人们曲解,被强加上不属于它的含义。王美丽之所以叫王美丽,就是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人,别无第二个理由。她的名字也正因为无法被理解而显得愈加完美。王美丽不负雷星海的期望,扭曲着腰肢扮演一座阿芙罗狄忒雕塑,用通往虚空的眼神迎接着他。雷星海坐在黑色大理石花坛上,大理石上没有落灰。“我觉得我还是得稍微解释一下前两天的故事,”雷星海说,“一个人的用词反映着一个人的内心。比方说,喜欢用儿化音的人通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把猫叫作‘小猫咪’的人,都不太会顾及身边人的感受。这是有统计学依据的,不能说是我的偏见。”王美丽没有说话。——一个完美的回答。雷星海的目光从地面扫向王美丽,从脚踝一路上升到嘴唇,在他即将与王美丽四目相对的时候,雷星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今天明白了一件事情,”雷星海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不会说错话的人呢?”晚上六点,雷星海从背包里掏出他的车钥匙。雷星海不喜欢钱包,所以他的钥匙串总是落进背包深处的夹缝里。雷星海一边埋头找钥匙一边往前走,找到钥匙的时候恰好走到车门边。他抬头,车门把手正被一根铁杆子挡着,铁杆子下面连着的是一辆推车,推车上是三个纸板箱。穿着矮高跟皮鞋的女人小步奔跑到推车前,说不好意思,她正准备把这三箱书推到办公室里去,送书的面包车在路上堵了两个小时,送到的时候学校大门都已经关了。雷星海记得这个女老师:她的名字是刘漪澜,教英语,喜欢染头发。六个星期前她坐在雷星海隔壁桌上吃过一次午饭,那天的午饭里有几颗鸡米花,炸得又酥烂又硬,雷星海只吃了一颗,剩下的全都给倒了。坐在刘漪澜对面的女老师说:“我是不太喜欢吃炸鸡块这种东西的,可能是因为我喉咙比较窄吧。”刘漪澜说:“那是你没吃到好的炸鸡块。你周末可以去仲凯二村菜市场买门口那家香酥鸡,他们家的鸡块哦,真的是人间美味。”“人间美味”,雷星海抿着嘴重复了一遍。“美味”本来就是只属于人间的东西,他实在搞不清“人间美味”,不知道是从哪儿以讹传讹来的错误用法。单凭“人间美味”这个词,雷星海就确定刘漪澜不是个聪明的人。雷星海本应该在王美丽面前拿她笑话一番,然后忘记这个故事,但刘漪澜毕竟是个老师,任性的用词或许已经祸害了三个、五个,甚至十个学生,雷星海要把他们纠正回来是不容易的。雷星海说:“这推车一个人不好推,斜坡很难上、台阶过不去。我帮你一起推到办公室去吧。”刘漪澜推着拉杆,推车在细密的地砖之间上下颤动,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捋了一把她的浅绿色的头发:“哎,真不好意思,太麻烦雷老师了。”雷星海顺手接过推车的掌控权,颠簸着往电梯的方向前进。雷星海说:“刘老师参加过高考阅卷吗?”刘漪澜说:“去年去过一次,眼睛太累,今年就不想去了。”刘漪澜单手扶着摞成一叠的三个纸箱里最高的一个,推车开始上坡,箱子很有些要落下来的意思,刘漪澜说:“上坡的时候你不应该用拉的,应该用推的姿势,不然车上的东西都会掉下来。”雷星海说,他从来没有推过车,只推过一次轮椅,是把他爸从中心医院五层的电梯间推到病房,但是没有再从病房推进电梯间。“中心医院门口对面有一家卖黑椒鸡柳的小铺子,我每次经过医院都想着要去买一份,但这个想法从来就没有被实施过,因此每次都与黑椒鸡柳擦肩而过。”他说,“前两天陪学生体检的时候发现它还没关门,都开了二十年了吧。”刘漪澜跟着雷星海进了电梯:“那家也就一般吧,只有刚打完针的小孩子会吵着要买。我平时都是去仲凯二村菜市场买香酥鸡的,炸鸡类的东西他们家都有,鸡柳和鸡腿都挺好的。还有他们的鸡块,我觉得都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美味了。”雷星海第一次听见“人间美味”,是在一个每天晚上七点的美食节目里,那时候他大概十二三岁,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吃的是一锅煮了很多豆腐的鱼汤。雷星海他妈吕珍善说:“你明天想吃鱼汤吗?”雷星海说:“我不太想。”这时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在厨房里逛了一大圈,又在别人的餐桌前逛了一大圈。她终于坐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吕珍善说:“我买一个花鲢头,可以在里面煮粉皮,怎么样?”雷星海倒也不是不喜欢鱼汤,只是一时没想吃的意思。雷星海说:“一个花鲢头,里面还放粉皮,我们吃得掉吗?”女主持人抬起勺子,用她涂了深色口红的嘴吹勺子里的一薄层汤水,然后入口,几乎是用吸的动作,隔着电视机都能听见水波的颤动声。“真是人间美味啊!”女主持人抬起头,用瞪眼睛的方式强调这句“人间美味”的真实性,把额头上的皱纹都瞪出来了。吕珍善说:“那放一点老豆腐呢?你看电视里都把鱼汤煮豆腐叫成人间美味,我做的不会比他们店里的差。”女主持人的戏份到这里就结束了。第二个片段是一个染黄头发的男主持人,介绍一种裹两次粉的炸鸡块。他的形容词比女主持人多得多,比如脆、嫩、鲜、甜,还有脆皮在牙齿间奏乐、汁水在舌根上跳舞。但吕珍善没有一点儿要吃炸鸡块的意思,即使女主持人只喝了一口鱼汤,而男主持人吃了整整四块儿不同口味的炸鸡,并对它们发表了各不相同的见解。雷星海想:这就是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正确的形容词和正确的修辞手法,永远无法敌过一个没人能够理解的词。吕珍善说:“那我们明天就吃老豆腐鱼头汤吧,加一点胡椒粉,要不要加酱油?”“不要。”雷星海说。吕珍善说:“好,那就不加。”推车的轮子卡在电梯门的轨道上,雷星海往前用力,推车差点儿整个翻倒。刘漪澜把卡住的轮子往外抬,雷星海问:“‘人间美味’这个词是啥意思?我总听人说,但就是不明白。”刘漪澜说:“肯定就是好吃的意思呀。你是语文老师,怎么还能不知道这个呢?”“语文卷子上写网络用语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搞清楚每一个网络用语的来源或者出处也很重要。据我的调查,‘人间美味’这个词似乎根本就没有出处,完全是一种错误搭配而已。”刘漪澜说:“不愧是语文老师,一个词都研究得这么细,我根本就不知道哪个词是网络用语,还有什么出处。行啦,雷老师就把车放在门口吧,礼拜一我们自己还回去,谢谢雷老师了。”刘漪澜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雷星海扶着推车的把手喘了一口长气:“正确使用汉语还是很重要的。话都不会说,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呢?可惜高中老师也差不多已经管不着这种事了。”雷星海朝着刘漪澜挥手告别,刘漪澜转过头喊:“洪老师,你还没有回去啊?”雷星海听见嗒嗒的皮鞋声,洪高琳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迎面而来,她一笑起来,满脸的肉都堆成一团。“帮刘老师搬东西啊?雷老师很绅士的嘛。”洪高琳用她柔软的嗓音说。四雷星海已经在王美丽的面前坐了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他从来不叨扰王美丽这么久,可惜今天的故事实在太长。雷星海把大衣的拉链拉到顶端,遮住嘴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个计划,参加高考阅卷,给在作文里乱用词语的人扣分。“我刚才跟刘老师打听过了,可行性还真不是没有,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是扣了分也没人知道我是为什么扣的。所以这个计划不行。”雷星海每天都在给人扣分。因为儿化音,或者因为一个错误的用词,比如“人间美味”。王美丽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雷星海扣过分的人,或者说是唯一一个没有机会被雷星海扣分的人。所以她是完美的,就像博物馆里的每一座彩绘陶俑一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雷星海不奢求完美,但问题在于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李文今天说了一句‘傻X’,前天说了一句‘妹子’——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觉得把女性叫作妹子也是不对的,因为这个词很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他说有个很好的‘妹子’,想要介绍给我认识。我说不行,他只能帮我介绍对象,而不能介绍‘妹子’。“李文说好的,我打算帮你介绍一个对象,你有兴趣吗?我说行啊,她语文好吗?李文说好得很,中文系的。所以我就决定礼拜六晚上跟她吃个饭。我本来不想见她的,因为她语文再好也好不过你。但是有谁的语文能好过你呢?你永远都不会犯任何错误,永远都是满分。”雷星海的脸被冻得有点儿红了,大理石的温度渗进他的身体里。王美丽今天是白色的,雷星海总觉得她的脸和自己一样红,但她的是那种暖气间里的热红,红里透出一点儿血丝。“对了,故事还没讲完。刚才说到,洪高琳这个老太婆说我绅士。”洪高琳是个五十岁的女人,从面貌上来看则有六十岁上下。洪高琳每天都穿皮鞋,皮鞋里面是肉色的丝袜;每天着长裙,从腰间拖到脚跟;她头上绑的带子形状类似于蝴蝶结,但是有四个翅膀。洪高琳说:“雷老师很绅士的嘛。”雷星海说:“帮同事推个车子,怎么能叫绅士呢?”洪高琳把嗓子捏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这就叫绅士。”雷星海看着洪高琳拱在胸前的手,决定不和她辩论“绅士”这个词的由来和演变,只说:“我是不觉得自己跟绅士这个词有什么关系的。”刘漪澜推开门,把小车安放在办公桌的角落:“谢谢雷老师,下次我请你吃香酥鸡——方圆五里最好吃的香酥鸡,我以后就用这个词来代替‘人间美味’吧。”刘漪澜不是个聪明的人,但至少她乐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改正方式也算不错。她值得雷星海在说“再会”的时候鞠一点儿躬,而洪高琳就不值得了。洪高琳凑到雷星海的耳边,低声说:“雷老师太谦虚了,嘴上说自己不绅士,道别的时候还给刘老师鞠个躬。”雷星海第一次被称为绅士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出租车上。从雷星海读高中时住的宿舍打车去科技馆,大约要花二十块钱,坐地铁则要花五十分钟。那天阳光猛烈,打车的人很多,雷星海在宿舍西边的公交站边上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一辆出租车。车开到宿舍东边北京西路的时候,雷星海邀了站在大壶春生煎店门口的宋欣文上车。雷星海说:“我本来以为大家都坐地铁去呢,早知道都打车,就应该四个人拼一辆的。”雷星海和宋欣文不算熟悉,大约仅限于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宋欣文说:“没想到你很绅士嘛。”雷星海问宋欣文为什么要说自己绅士,宋欣文说是因为他邀请她上车的时候帮她开了车门。雷星海说:“我不开车门怎么喊你上来呢?”宋欣文说:“开车窗呀!把窗玻璃摇下来,然后对着外面喊,‘宋欣文,你过来!’”雷星海确实不喜欢大喊大叫,宋欣文如果要说这是绅士的表现,那他也乐得接受。宋欣文开始抱怨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科技馆参观过时好几年的3D光影特效,名字听起来厉害得不得了,但其实就是小学生玩儿的东西。雷星海说:“我也不知道。”然后雷星海没再说话,他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变成19、20、21,出租车驶下高速路,然后转一个弯,停车。雷星海掏出交通卡,宋欣文打开车门,宋欣文说:“谢谢你,你真的很绅士的嘛。”然后宋欣文走了,雷星海付了二十二块钱。雷星海现在知道为什么宋欣文这么乐于喊自己绅士了。“绅士”确实是个意义深刻的词,它让雷星海付出的二十二块钱——而不是十一块——变得理所应当。雷星海本打算今天再光顾一次“麦家烘焙”的,但是时间有点儿晚了,他再绕路就来不及见到王美丽,留在北江南路对面的会是一面通往黑暗的玻璃窗。洪高琳回过头来喊:“雷老师啊,你还有工夫帮我做桩事情吗?”雷星海猜得到她无非就是要搬个箱子或者搬个书,用“绅士”这个名头换一个免费劳动力。他完全可以先应允下来,然后如果是易碎品,就直接让它落到地上;如果是书报,那就把它从楼梯上丢下去。但这实在是有些不便利:从楼梯上掉下去的书报还得雷星海自己来捡,摔碎一箱子的玻璃又稍微有点儿浪费资源。更重要的是,雷星海不想再被洪高琳称为一个绅士了。雷星海说:“不好意思,我有些来不及了。”然后他按了向下的电梯按钮,他要回去问王美丽,她会不会管男人叫“绅士”。王美丽的双臂画圆,雷星海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雷星海理解“美丽”的本意一样,王美丽也理解“绅士”的本意。雷星海坐得太久,整个人都冰冷了,他起身,然后对着她笑。“谢谢你听完这么长一个故事。”雷星海说。五王美丽通常只在周一到周五出现在北江南路学府路路口的落地玻璃窗里。周末的晚上,代替王美丽的是一群学芭蕾舞的孩子,她们在玻璃窗里面踮着脚尖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周六晚上,雷星海一结束他的相亲就打车回家,他想要告诉王美丽今天遇见了一个合格的女人。可惜王美丽没有在玻璃窗后等着他,雷星海只好看了几眼跳舞的孩子,然后给李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相亲感觉还不错。雷星海再一次坐在大理石花坛上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玻璃窗里的王美丽恢复了一身黑色,动作是十字架形,右臂指天,左腿与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与地面平行。雷星海把他的贝雷帽攥在手里,眼睛盯着王美丽的小腿。雷星海说:“你这是在跳芭蕾舞吗?”如果那是芭蕾舞,雷星海想:他就一定要和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女人结婚。王美丽仅仅用一个动作就表达了太多的含义,用一个动作表达了太多个词语,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都是准确的,宛如一种完美的恋爱语言。但雷星海没有谈过恋爱。雷星海从来没想过要去试探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而他身边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好好说话。他无法知道女孩们的本意,他也不想知道。雷星海提前半个小时坐在咖啡馆里就只是为了回想这些小事。他想起一个吃过雷星海午饭里的卤蛋的短头发女孩子,那天她被一个过路的男学生挤得一个趔趄,餐盘里的卤蛋落在地上。她吃着雷星海的卤蛋说:“那家伙可真是空棺材出葬——目中无人。”这实在是一句太差劲的歇后语,雷星海决心从此以后都装作不认识这个姑娘。他还想起一个总是要雷星海帮着解纵横字谜的黑框眼镜女孩,她会在每一句话后面加一个“的样子”,这让雷星海逐渐成为一个不擅长解纵横字谜的人,而擅长用“不知道”回答她的所有问题。雷星海唯独喜欢过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子,那时候雷星海十一岁,女孩的名字叫秦婷。准确地说,不能算是喜欢,而更接近于欣赏。秦婷有时候会把她的芭蕾舞鞋穿到学校来,然后在排队的时候踮着脚尖,雷星海喜欢的就是她踮着的脚尖。雷星海第一次和秦婷说话是在食堂里。买饭的队伍很长,秦婷前面至少还站着三十个人,雷星海前面则还有三十一个人。秦婷踮起脚,立在脚尖的软木上,仰着头,先向左望,再向右望,她说她这是从巴甫洛娃的《胡桃夹子》里学来的动作。但显然她学艺不精,立得不够稳当,先是往雷星海身上倚了一下,再是借他的力回到了地面上。“食堂的地板好滑啊。”秦婷说。雷星海也跟着往前一步,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会跳舞。”秦婷回头瞥了雷星海一眼。“不是跳舞,”秦婷说,“跳舞这种词太低俗了,你应该说‘舞蹈’。”雷星海就是这样学会了不去喜欢任何一个女孩。五分钟过去,那个中文系毕业的相亲对象到了。雷星海不怎么记得她的长相,所以姑且就认为她长得和王美丽一样。她说:“您是雷老师吧?”雷星海站起来帮她拉椅子,说是的。她说她叫黄圣洁。“雷老师您太绅士了。”雷星海也许应该扭头就走的,他已经连着两天被人叫作绅士了。但这个叫黄圣洁的女人看着还不算有恶意,雷星海咬了牙坐定在座位上,说:“我不是很喜欢‘绅士’这个词。我想,帮身边的人拉一下椅子应该是最普通的互相帮助和互相尊重,但‘绅士’这个词却把这个基本道德变成了少部分人的特质。这其实是在鼓励大部分人逃避责任,只要用一句‘我又不是绅士’就能解释自己的失礼。所以希望您以后可以注意正确使用汉语,不要继续用‘绅士’这个词误导身边的人了。”雷星海说完以后喘了一口好长的气。黄圣洁把咖啡单捧在手里,笑出了“扑哧”一声,说:“我听李文说您对用词很有要求,果然不同凡响。您说得真的很有道理,我如果用‘您太优雅了’代替,您觉得合适吗?”“‘您太热心了’更合适吧,毕竟拉椅子和优雅实在是没多少关系。”“好,我会采纳您的建议的,不过我必须得说,刚才您的动作确实很优雅,有些芭蕾舞者的风范。”雷星海学着黄圣洁的样子笑了一声,然后对服务员招手。黄圣洁说她要一杯薄荷牛奶。雷星海说:“一个薄荷牛奶,一个热巧克力。”雷星海感受到黄圣洁正在端详自己,于是回望了一眼。黄圣洁说:“你为什么要说一个,而不是一杯?”“从准确的角度来说,我不能确定这家店的饮料是不是用杯子装的,而‘一份’又显得有些做作。如果说英语的话,我会选择不加量词,中文则只能是‘一个’。但是说实话,我相信这家店的饮料一定是杯子装的,所以只能归咎于坏习惯了。”黄圣洁把脑袋架在自己的两个手背上,目光汇聚在雷星海的鼻梁中央。“那您是不是也应该注意正确使用汉语呢?”黄圣洁说。雷星海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譬如他喜欢在合理的范围内标新立异,不过这都无伤大雅:“那就‘一杯’薄荷牛奶,和‘一杯’热巧克力吧,我同意……”黄圣洁开口打断了雷星海的“我同意”:“话说回来,您刚才招呼服务员的样子也很像是练过的。你真的不喜欢被人称赞优雅吗?”雷星海说他不明白,他也确实不明白黄圣洁的意思。黄圣洁说:“你的很多姿势细节都像是舞蹈动作一样。我小时候上过舞蹈班,所以我知道。”雷星海想起他与秦婷唯一的一场对话,想起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亲口说出“舞蹈”这两个字。“‘舞蹈’这个词太严肃,我觉得不适合在日常对话里使用。这个词只有放在书面文件里的时候还行,还有翻译作品。”雷星海吮了一口他的热巧克力,热巧克力里的糖加得不多,有点儿苦。“我小时候学过跳舞,所以我知道。然后你可以回答我了吗?为什么你举手投足都像是在跳舞一样呢?”——“跳舞”两个字是重音,说完,黄圣洁吸了一口她的薄荷牛奶,然后挑了一下眉毛。“我不知道。”雷星海说。在这之后,雷星海只记得和黄圣洁相约下个周六一起去麦家烘焙,因为他听说麦家烘焙的薄荷牛奶吐司真的充满了薄荷牛奶的味道。雷星海现在想来,他的舞蹈动作——不,应该说是“像跳舞一样的动作”,只能是从王美丽这儿学来的。雷星海把帽子戴回脑袋上。今天,雷星海的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写了一句“感恩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儿”,他给这篇作文额外扣了三分。不过他已经没有讲这个故事的闲心了,毕竟雷星海的“正确使用汉语故事”已经持续了四十五个工作日,王美丽也该有几天休息的日子。六雷星海遇见黄圣洁后,吕珍善终于不再给她的儿子安排一些患有语言功能障碍的女人当相亲对象了。吕珍善始终不认为“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这句话有它的合理性,因而雷星海也没能把语言能力当作“配偶要求”的一部分。幸好黄圣洁是个合格的中文系毕业生,现在,雷星海每周只需要给王美丽讲一次故事。他最喜欢的日子是周一,王美丽用自己的身体画十字的夜晚。王美丽的十字是她的所有舞姿里最完美的一个,只要看到这个完美的十字,雷星海就更确信:王美丽一旦开口,说出的也一定是完美的语句。天色一天比一天亮了。雷星海坐在玻璃窗前的花坛上,还可以望见学府路末端的残阳。上周一,雷星海讲他的故事的时候,天色还是全暗的。窗外太亮,雷星海反而不好看清王美丽,于是他只好眯着眼睛用力看,盯着她上翻的手掌。现在雷星海确信王美丽跳的是芭蕾舞了。黄圣洁给他介绍了很多种芭蕾舞的经典动作,王美丽的十字就是其中一种。“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雷星海说,“不,其实也不能算是做了好事,只是我不太擅长故事的开场白。”晚上六点,雷星海把车开出学校的大门。李文说麦家烘焙的新品榴莲奶酪包这两天刚上架,只有星期一的晚上才能买到。雷星海第三次把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后面的海浒路上,麦家烘焙门前路上的大坑已经被填平了,黄色的围栏全都聚集在墙根,堆积成一个抽象的圣诞老人形状。可惜距离圣诞节还有七八个月。雷星海推开面包店的大门,穿着黄色围裙的女店员正倚在面包色的柜台上。“外面的大坑终于填起来了,我上次来的时候门口还被栏杆团团围着呢。”雷星海说。“对呀,现在也不用担心小猫咪掉到坑里了。”店员从柜台里探出头来冲着雷星海说。雷星海没想到她还能认得出自己,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就包含了禁忌词。女店员指着店门口的海报说:“上面画的是我们限时供应的春季单品,过两个月就买不到了。”她的语气还算平和,这让雷星海决定姑且放过她。雷星海看向海报,背景是橘黄色,字体像是斜着飞入画面的。最醒目的两行字是“春季新品,限时特供”,没有差错;其后是面包的名字“榴莲奶酪”“小鸡崽崽”,“绿野追踪”——大约是写错了一个字的“绿野仙踪”,不过就当是一种双关吧,也算是勉强合格。海报底下还有一排小一些的白字,“人间美味,麦家烘焙”,从押韵的角度来说做得不错。雷星海不想生气。他抄起盘子和夹子钻进面包柜之间,赶紧买完,然后立马就走,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过。榴莲奶酪,给黄圣洁带一个;回环香肠,也给黄圣洁带一个;流心香蕉,就不给黄圣洁带了,她似乎并不喜欢香蕉味。雷星海听见店门被推开的声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家店门被他以外的人推开。女店员说:“欢迎光临。”男顾客说:“哎哟,怎么在这儿见着老熟人儿了?”这是李文的声音,雷星海一听就知道。雷星海转过身:“你是不知道我不喜欢‘人儿’这个词吗?还是说你是专门来气我的?”雷星海感觉自己好久没见过李文了,甚至有点儿不习惯他嬉皮笑脸的表情。李文说:“不好意思,你不喜欢的词太多了嘛。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因为一个跟你一起诗朗诵的女孩子。”雷星海端着盘子走到收银台前,说:“你晚饭吃了吗?你帮我介绍对象,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雷星海是一个好人,今天他做的好事包括:没有因为女店员说了“小猫咪”而捉弄她,没有因为海报上写了“人间美味”而把海报撕下来,没有因为李文喊他“老熟人儿”而对他发火。雷星海把他的抱怨全都留给王美丽,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李文已经吃过晚饭,到面包店里是为了买第二天的早餐。他说他本以为黄圣洁是雷星海用来应付家里人的一个幌子,没想到雷星海还是挺认真的。黄圣洁告诉李文说,她挺喜欢雷星海学究的样子,比她见过的所有语文老师——甚至教授——都要严谨得多。“可是你早晚会露馅儿的,”李文说,“你不喜欢这些词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正确使用汉语,只是因为你被这些词欺负过。黄圣洁一定会发现你根本不是一个学究。”用不着李文提醒,雷星海其实很清楚,但所有私欲总得以一个冠冕堂皇的方式说出来。李文不吃海带,因为他第一次吃海带的时候吃到的是几乎没加任何调料的,腥气扑鼻的煮海带。但李文总是把“海带吃多了容易甲状腺肥大”挂在嘴边,作为他不吃海带的理由。雷星海也有很多的理由。譬如,“人儿”意味着做作、“小猫咪”意味着偏执、“人间美味”是一种概念性错误、“绅士”则是社会影响恶劣。但李文说得对,他早晚会露馅儿的。雷星海说:“你吃过流心香蕉吗?我觉得这家店里最好吃的就是流心香蕉了。”李文说:“我不喜欢。黏黏糊糊地流出来,多恶心啊。”“所以我不能在黄圣洁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实话。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完美的。”雷星海仰起头,觉得自己有点儿眼花。王美丽是在晃动吗?她用一条腿支撑着她的整个身体,疲惫也是理所应当的。学府路尽头的太阳落下了,北江南路对面的工地里已经冒出了一幢水泥色的楼房。雷星海从来都是把车停在工地外侧的人行道边上,但它很快就会改变,也许他不得不改交四百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停车费,或者把车停在学府路的死胡同底。雷星海注视着王美丽,像是注视着湖北省博物馆里的那架曾侯乙编钟,更像是他注视着自己。王美丽在属于自己的玻璃窗背后日复一日地追求着舞姿的完全正确,这和雷星海所珍视的语言正确没什么差别。王美丽是不变的,雷星海也总有些部分没法改变。七雷星海的父亲雷杰有一句名言,雷星海第一次听说那一句话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那天雷杰和吕珍善在吵架,吵得很凶,吕珍善把毛巾一条一条摔在地上。雷星海不久前才在消防安全课里学到把被单和毛巾拧成一股绳,以便从窗口逃生的技巧。他躲在虚掩着的房门背后,疑心是火灾要来了,于是他把窗户打开,等着吕珍善和雷杰冲到屋里,把毛巾和被单系成的长绳送出窗口。可是吕珍善和雷杰没有来。吕珍善只管哭,摔完毛巾之后,她又把自己摔到地上。雷杰试图把她拉起来,或者只是做了个试图把她拉起来的动作,然后叉着腰喘气儿。吕珍善说:“你这样子日子还怎么过呀?”雷杰说:“你能别像三流话剧演员一样说话吗?”吕珍善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话!”雷杰说:“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呢?”“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呢?”雷星海默念了一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雷杰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雷星海从来不知道雷杰是一个那么在乎说话的人:他从来没有因为雷星海念错了字而数落他,不会逼着雷星海说过年话,不会要求雷星海喊叔叔阿姨舅公伯父,也不喜欢让雷星海背诗。即使如此,他依然认为像三流话剧演员一样说话的人是不配过日子的,雷星海记住了雷杰平生唯一的教诲。在那之后,雷星海见到雷杰的频率就不那么高了,他和雷星海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但是他再没有在雷星海面前说过他那句名言。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雷星海对于“正确使用汉语”的坚持一样;除了李文,还有黄圣洁,还有王美丽。自从雷星海认得黄圣洁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他还是把车停在工地外的人行道边上,然后一如既往地穿过北江南路,坐在玻璃窗前,看王美丽的眼睛。“晚上好呀,王美丽,我又来讲今天的不正确汉语故事了。还好,这次只有两个。放心吧,我没有把气撒在她们身上,只是例行公事,把故事讲给你听而已。”今天是星期五,王美丽的姿势是一个婉转的扭腰,姿态像是树妖,也像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晚上六点,雷星海开车去教育局,接黄圣洁下班。今天是雷星海和黄圣洁认识的第一百天,雷星海会把黄圣洁接去他的家里吃晚饭。黄圣洁将成为第一个走进雷星海独居小屋的女性,这是雷星海所能想到的最高礼数。雷星海前一天晚上买好了火锅底料,还有肥牛片、生菜、蘑菇和豆腐,家用电火锅是从衣橱底下翻出来的,积了一层要花三分钟才洗完的灰。雷星海还买了桃红气泡酒,如果黄圣洁喝气泡酒都能喝醉的话,他会让她住下。六点十分,黄圣洁已经在教育局的大门口等着雷星海了。黄圣洁坐上车,雷星海一路开上北江南路,然后把车停在工地外侧的人行道边上。黄圣洁说:“这个地方倒还挺空旷,停车很方便。”“而且该有的东西也都有。对面那家服装店,我看了好几天了,一直想给你买服装,但总觉得还得让你亲自试一试才好。”雷星海和黄圣洁一起穿过北江南路,王美丽站在玻璃窗背后看着他们。雷星海瞥了王美丽一眼,玻璃反光让他看不清王美丽的脸。玻璃窗的右侧就是白色墙壁的服装店,雷星海给黄圣洁打开了装饰着星星和铃铛的门,门内是温暖的明黄色。黄圣洁说:“我最近缺一件薄毛衣,可以穿在外套里面的那种。”营业员闻声而来,把黄圣洁引到角落里的衣架旁:“这款肩膀上有小猫咪图案的是最近刚进货来的,如果你想要休闲款的话选这个就不错。”黄圣洁说:“你觉得呢?小猫咪图案的怎么样?”雷星海跟着黄圣洁钻进衣架中间,说:“小猫咪图案会不会太可爱了一点?”“小猫咪?”雷星海似乎确实说了这三个字。他突然有些眩晕,眼前的小猫咪图案和黄圣洁的背影重叠在一起。不自觉地,或是发自本愿地,就连雷星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触犯禁忌。也许是“正确”的边界被黄圣洁改变了,雷星海现在觉得“小猫咪”的意义很明确,它指代“比较招人喜欢的猫”,是个正确而普通的词汇。黄圣洁浏览了一番,然后挨个儿询问价格,窄口的三百二十块、宽口的三百八十块,打折的现在只要一百九十块。黄圣洁说:“你还蛮会过日子的嘛,连这种店都知道。”如果这是雷星海认识黄圣洁的第一天,他会说:“你知道什么叫过日子吗?会说话才叫会过日子。”雷星海还没有编好“会说话才叫会过日子”的理由,不过他总能编出来的。但他说不出口。就像是面对搭车的路人、面包店的店员、不算熟识的同事一样。一旦说出口,他就会变成一个偏执狂,变成一个沉溺于过去的失败者。雷星海闭上眼,用手扶额头。“那件墨绿色大袖子的不错。你先试试看,我去外面接个电话。”雷星海说。雷星海冲出逼仄的服装店,深吸空旷的公路上充满灰尘的空气。他回头望玻璃窗背后的王美丽,玻璃窗背后的王美丽正注视着他。今天的故事讲完了。雷星海从花坛上站起来,把手掌贴在玻璃窗上。这是他第一次把手掌贴在王美丽面前的玻璃窗上,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冰凉。黄圣洁推开服装店的小门:“你电话怎么打了这么久?我已经挑好了——你站在人家玻璃窗前面看什么呢?”“不好意思,我刚好碰到一个朋友。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吧,她叫王美丽,是个芭蕾舞老师——”雷星海多想这样说,可是他不能。他很清楚,黄圣洁不会接受一个把舞蹈模型当成倾诉对象的男人。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学究的表现或者一种浪漫,这只能被看作一种低级的妄想。他立刻就想到应该用“我在看这个模型的姿势是怎么拗出来的”来搪塞过去,可他的舌头突然开始变得僵硬。这是一句无可挽回的话,他的牙齿开始颤抖。雷星海绝不能开口把王美丽叫作“模型”,甚至不能假装她不存在。她是个完整的灵魂,雷星海从来都不能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确信,只要他管王美丽叫一次“模型”,王美丽就不再是那个独自在下课后的舞蹈班里练习静止动作的教练;就不再是那个对舞蹈姿势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的舞者;就不再是那个唯一能够与雷星海产生共鸣的女人。雷星海会失去她,她会永远成为一个真正的模型,成为一个无法倾听、无法共情的聚乙烯塑料舞蹈模型。雷星海似乎连说了三个“舞蹈”,这本该是他的禁忌词,但他没工夫关心这些小事了。他的喉咙好像被黏稠的空气堵住,上颌滞坠、下颌失去力量。雷星海看着黄圣洁朝着他跑来,雷星海用力伸直舌头,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找一个合适的句子,想用正确的汉语把这句话讲出来……”王美丽,或者模型?有时候,就连雷星海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汉语才算是正确的。“玻璃窗后面的是巴甫洛娃吗?”黄圣洁凑到雷星海的耳边,声音吹过雷星海的脸颊。雷星海冻结的舌头开始溶解——“是啊!不过,我一般不叫她的外国名字……”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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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晨亮|如何使用与生活一样必然包含着错误的语言(评论)

徐晨亮:一九七九年生于天津。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曾任《小说月报》执行主编,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中华文学选刊》杂志执行主编。如何使用与生活一样必然包含着错误的语言文/徐晨亮穆旦《诗八首》中有这样的名句:“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语言的命名、赋形之力,宛如光束,劈开黑暗,划出一片空间,让“我”与“你”得以互动交融,也让自我建立起与世界的关系。然而,这幅诗意的图景毕竟只是一种理想模型,在语言的日常应用之中,往往一边照亮一边遮蔽,一边表达一边隐藏,一边沟通,一边造成更多的误解,甚至伤害。谈衍良的短篇小说《请正确使用汉语》,便是在语言的“正确用法”与“实际用法”之间找到了叙事的线索。小说的主人公,语文老师雷星海,不仅以维护“现代汉语语言规范”为职业,也以此在日常生活中为自己划出一条边界,小心翼翼地活在界线的这一边。小说开篇,就用一系列明确的时间、地点与数字,喻示他刻板的言行惯习以及对“生活正确打开方式”的执念:每天晚上六点,他都会准时下班,等保安“把大铁门拉开半扇,好让他那辆宽一点五米的车子勉强钻过去”,然后按照固定的路线回家,“经过易购中心,经过永寿寺,还要经过长途汽车站北广场”,“车站北路海浒路路口的红灯总时长是九十五秒”……不过,叙事的展开常常需要一个让人物从规律日常中“溢出”的破口——作者找到的溢出点,便是舞蹈教室玻璃窗后那个黑色女舞者模型,每天回家前,雷星海都要来跟她倾诉一段关于语言用法的故事。从雷星海的讲述中,我们得知,他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给身边“不能正确使用汉语者”扣分,因为一个卷舌的儿化音,一个不得体或不精准的用词,比如“小猫咪”“人间美味”“绅士”“舞蹈”——他的判断标准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只能形容为“怪癖”。作者借他的朋友之口揭破,雷星海不喜欢这些词,因此迁怒于搭车的路人、面包店的店员、不算熟识的同事,并非因为它们不符合语言规范、使用场合不宜或者“以讹传讹”“哗众取宠”,而只是因为自己“被这些词欺负过”。只有在黑色女舞者模型面前,他才会坦白这一点,这些被“错误使用”的词会让他不适,甚至无名火起,想参加高考阅卷,“给在作文里乱用词语的人扣分”,确实是因为其中每一个词都是他记忆里的一道伤疤,和他儿时语言交流的挫败经验有关。不过,他仍然要为自己的偏见辩解:“一个人的用词反映着一个人的内心。比方说,喜欢用儿化音的人通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把猫叫作‘小猫咪’的人,都不太会顾及身边人的感受……”至此,我们似乎从叙事者提供的破口,一点点撕开了人物身上的保护膜,逼近了关于他心理状态的真相:他对于语言用法的偏执,活在“正确”边界之内的惯性,都源于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恐惧那必然充满了瑕疵和错误、误解和伤害的现实生活。“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这是雷星海七岁时从父母争吵里记住的一句“名言”,这句话也如谶言一般,贯穿了他的成长史。父母婚姻失败后,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他,一次次在与异性的交往之中受挫,以致留下了交流障碍,“他无法知道女孩们的本意,他也不想知道”。成年后的他干脆放弃了恋爱,孤独地扮演着那个“沉溺于过去的失败者”。唯有黑色女舞者模型能让他释放自己,心无挂碍地诉说,他还为“她”取了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名字“王美丽”,因为在他眼中,只有“她”,永远不会犯下世人都无法避免的错,拥有真正完美的灵魂。谈衍良之前的《疼痛课》等作品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位理工科出身的九〇后小说家,喜欢用虚构的方式将生活经验重组为某种特定的随机模型,以便“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交替观察着人心的某些奇特角落”(黄德海语)。阅读《请正确使用汉语》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不断联想起近期一个网络热门话题:“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伤人……”几乎每篇与此有关的刷屏网文下面,都会有大量年轻人的留言,诉说成长过程中因为亲人、爱人、友人的某句话而久久不能愈合的内心伤痕。而从小说主人公雷星海身上,我们也不难发现这一代常被形容为“佛系”“性冷淡”的青年独特的情感结构。然而《请正确使用汉语》的出色之处,更在于给人物提供了某种转变的契机;或者说,在谈衍良笔下主人公对黑色女舞者模型的倾诉中,可以发现某种对于自身困境的朦胧认知以及寻找突围路径的欲求。“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不会说错话的人呢?”——作者将这样的认知和欲求具象化,安置在小说后半段出现的黄圣洁身上(这个女孩的名字,或者正暗示着拯救者的身份)。这一次,雷星海似乎在某种未知力量的驱动下,真正谈起了恋爱,“不自觉地,或是发自本愿地”,他竟然也可以随口说出那些让自己讨厌的、触犯禁忌的字眼——“也许是‘正确’的边界被黄圣洁改变了”,现在他发现,这些只不过是“正确而普通的词汇”。所以,在这部以“请正确使用汉语”为标题的小说结尾处,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外国名字,就不会令人奇怪了:“玻璃窗后面的是巴甫洛娃吗?”黄圣洁凑到雷星海的耳边,声音吹过雷星海的脸颊。雷星海冻结的舌头开始溶解——“是啊!不过,我一般不叫她的外国名字……”俄罗斯芭蕾舞家安娜·巴甫洛娃,小时候学过舞蹈的黄圣洁随口说出了这位黑色女舞者的真正名字,也无意中让某些东西“开始溶解”,显露出雷星海们一直有意无意回避的真相:沉溺在母语和关于母语的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中,会让我们遗忘,我们始终都只是“语言中的陌生人”,就像生来便被抛入这必然充满着错误的尘世一样。有时候,我们必须像面对外语一样,试着重新学习说话和倾听,学习与这种陌异而常常不正确的生活共处。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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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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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映川|有人睡着就好(短篇小说)

杨映川:广西人,曾做过记者及报纸副刊编辑。在《花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等刊发表小说逾三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入选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等。杨映川《有人睡着就好》(短篇小说),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小说选刊》2020年第7期转载。有人睡着就好文/杨映川眼睛睁不开,手脚被缚,沉在水底,身上还压着大石,想稍稍挪动一下身子都办不到,就是活动一根手指头也办不到。胸腔已经进不来气。嘴没有被堵住,嘴是一个出口,严诺拼命发出求救信号,几个撕裂的音节在喉咙里咕噜,冲不出去,拼尽全身力气,越挣扎越绝望,周围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一动不能动,死定了。每次都是在绝望过后,不停歇的挣扎中,他浑身湿淋淋地醒来。眼睛睁开,身上的所有束缚一瞬间分崩离析,一个单薄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条被巨浪打到沙滩上的鱼,那在不久前能把人置于死地的困缚仿佛变成最小的存在,迅速融到周围的黑暗中去了,不动声色,心有不甘。他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没有感到庆幸,反复经历如此这般濒临死亡的体验,余悸成了噬心的虫儿,将心脏啃出网漏。体力和精力在这样的夜晚燃烧如灰烬,他应该瘦了十斤不止。严诺坐起来,手摸索床头柜上的烟盒,点燃一支烟,喷出来的烟雾在黑夜中显出淡淡的痕迹,像轻柔飘舞的灰白发丝。魔鬼出行会不会有痕迹?即便是无形,那无形之中应当有它的边界,比如说那施到他身上的重压没有把他压瘪,但可以把他压到窒息。他知道鬼压床这个说法。他是一名中医。这毛病出来之初,他没有半点虚无之念,他给自己开中药调理。照他的医案,承受所谓鬼压床的人多是长期心肾阳虚,或者一段时间过度疲劳,精神压力大,阳气受损所致。虽然并不十分认同自己符合这些病因,但医理如此,他用了方剂金匮肾气丸,隔些日子又换了柴胡加龙骨牡蛎汤。一个月下来收效不佳,他便给自己扎针,选的是神门、灵道、印堂、太冲、合谷这些穴位,扎针好像管点用,偶尔能一觉睡到天亮。体重还在掉,手在头上摩挲,能沾上一手毛发。既然起了,就不会再睡回去,烟吸完,严诺起身洗澡,洗完澡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面吃完又悠然地吸了一支烟,夜色中的光阴好像比白日里的经得消磨。时间尚早,如果现在出门能坐上第一班前往坛洛的客车,说不定能和海云一块爬山,念及此他收拾行李去了。只住一个晚上,他只带一身换洗衣服,主要是要给海云把中药带过去。每个星期他们都会视频,虽不能搭脉,但一番察颜观色之后,他会在原来的方子之上做一些增删,给海云把中药抓好带去。如果去不了,他会托快递送药。海云去年查出胃癌,拒绝做任何常规的治疗,到一间寺庙住了半年回来,跟严诺说已经把命交给老天爷,他服从宇宙规则。宇宙规则是什么?宇宙规则就是平衡,海云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平衡,生老病死也是平衡。严诺学中医,阴阳五行调和,说的也是平衡。海云说的宇宙规则,他好像能听懂。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海云一直是个小白脸帅哥的形象,学习不好,女生缘特别好,读个三流大学出来娶了个美女,共同经营快餐店,等严诺博士毕业正式上班,海云的快餐店已经开了五家连锁,鼎盛期更是一度开到将近二十家。查出癌症,海云逐渐把店面转了出去,照他的话说,开餐馆杀业太重,要收手了。严诺想这样也好,得了病身子自然是要好好静养的,他还羡慕海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洒脱。虽是医者,他却也不曾劝说自己的朋友接受治疗,在医院这场所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他认为很多举措不敢说毫无用处,但要将生命无望地托付于外力,那已不算活着。他自然想过若有一日轮到自己头上该如何,他会尽可能地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晓,然后离开,走出去,没有目的地,或是故地重游,或是到陌生之地,无论繁华或荒野,他会走到再也迈不开步为止。最后的时刻最好是能走到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坐在一棵树下慢慢呼出最后一口气,落叶覆盖他,雨水浇灌他,大地拥抱他,他以最自然的形态回归了。后来,海云改变了主意。那天是严诺的生日,三十七岁了。原本他是忘了,早上十点左右银行给他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他记起来了,一天忙着门诊,后来又忘了。下班后他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晚饭,刚下单海云电话来了。“干吗呢?”“吃晚饭。”“什么饭?”“烧鸭饭。”“加没加鸭腿?”“没加。”“加一只,我请客。”说话间,海云用微信转过来十二块钱,还发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严诺又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他心里好笑,海云不愧是做快餐出身的,加一只鸭腿的价钱给得刚刚好。严诺用这十二块钱给自己加了一只鸭腿。十分钟后,海云的车子停在快餐店面前,严诺正好吃完。他上车后问海云怎么知道他在这家快餐店,海云说现在距离他下班没多久,他不可能离开医院太远,而且这一带就这家快餐店提供烧鸭饭,味道还不错。严诺点点头说:“你过去同时开十几家快餐店,生意还很好,我认为靠的就是运气,现在看来是下了功夫的。”海云笑笑:“和你读博士一样,下了狠劲。”海云带严诺去一家蛋糕店,说是要买蛋糕庆生。严诺推托不掉,就拿了一只小的,手掌大。柜台小姐问他要几支蜡烛,他说:“三十七根。”小姐拿了三根大的,配了七根小的。严诺不同意,坚决让人给他包了三十七根小蜡烛。后来那三十七根蜡烛像打桩一样,把那只小蛋糕插成一束蜡烛堆。他点燃蜡烛,烛火齐明,像火烤蛋糕。他看着,海云看着,他们眼里跳动着烛火,蜡烛烧到底,他们眼中的烛火灭了。海云说:“生日快乐!”严诺把蛋糕上的蜡烛全部拔下来,小蜡棍上沾满奶油,蛋糕面上变得光秃秃的。蛋糕一分为二,他一半,海云一半。海云说:“严诺,我记得你收了不少偏方,拿来让我试试呗,你尽管大胆用药,不要有什么顾忌。”海云的话砰地踢开一扇被遗弃多年的房门,灰尘迷漫,尘埃落定之时,严诺想起他是曾经收集过一些偏方,要不是海云提起,他好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还是医学院学生时,他便利用假期到偏远的山区采药,同时收集当地的民间偏方,记了好几本笔记。偏方他不是一拿过来就用,先是对药理做了研究,再综合做论证,认为可行的才给患者开方。治癌症的偏方他也收集了一些,有的用药霸道,看上去完全不合辨证;有的用的是特别名贵的中药,没几个人能吃得起;有的用药生僻,比如说用百年青瓦磨粉做引,用糟木头里长出白翅膀的黑虫做使。能救人命的方子令严诺着迷,他节衣缩食给患者配贵如黄金的方子,也千辛万苦把那些古怪的方剂配齐,就等着看临床效果。在有些患者的身体上是有起色的,肿瘤在缩小,体力在增强,他小心翼翼盼着一只小鸡被孵出来。世事多在回旋中,他在门诊突然出了一个医疗事故,所有的研究一刀切断。严诺把最后一口蛋糕咽下去,松干的蛋糕让他喉咙一阵发紧,差点就噎吐了。“明天,明天我就给你把药开出来。”夜深,记录偏方的笔记本被严诺从一口纸箱里翻出来,纸张已经变黄变软,散发出一股子霉味。打开来看,字迹工工整整,每一个方子论证翔实。他记起初次记录下这些方子的情景,他进入大山与山夫村民热情攀谈欢畅饮酒,在深山老林里攀爬到树上夜不能眠,他滑落到山谷摔断手臂的剧痛,他挑灯夜战大部头的医典眼睛酸胀,这些感受也一并穿越到达。湮没消散的青春与热情,又有多少能回到这里?严诺的眼睛湿润了。他懊恼当年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如果坚持到现在,说不定真能整理出几个规范的医方了。以前愿意试药的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知道海云不是,他的朋友纯粹是在给他当小白鼠,他应全力以赴。坛洛是市郊的一个镇,海云在镇上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在那儿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平时种菜种花,爬山踏青,下河游泳。严诺到达坛洛刚过七点,从下车点到海云的农家院步行得十来分钟,快走到镇的尽头了。到的时候院门上了锁,严诺没有打海云的电话,在院外头一棵香椿树下寻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坐累了起身在附近走动。海云选的这一个小院风光极好,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周围全是果树林地,坛洛以产香蕉出名,香蕉树沿路都是,宽展翠绿的芭蕉叶婆娑摇曳,间错种有龙眼树和柚子树,林子间有鸡群出没,再往不远处有一条清澈得出奇的小河,据说是从石山脚下出来的地下河,没有什么污染。严诺坐了一会儿,嗅觉变得灵敏,能从果树叶子闻出果子的味道,那些还未结出的果子在酝酿着精纯的、未被改变过基因的品质。海云在九点多的时候回来了,远远嚷着:“到多久了?”“有一阵子了。”海云穿一身灰色的卫衣,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搭到额上,脸上淌着汗珠,整个人看起来热气腾腾。他打开院门,把严诺引进去。小院和严诺半个月前来时没什么大变化,前院的花草愈发茂盛,夹竹桃开了一树的花。院东角有一间小茶室,是海云租下后请人搭的,茶室两面靠墙,剩下两面敞开。他俩直接往那里去了。海云烧水泡茶,自己连续灌了好几盏,脸上的汗流得愈发欢畅了。他一边擦汗一边说:“这汗出得好,排毒,以后你就早点来,我带你一块上山,看你那小脸惨白,精神还不如我呢,你还好意思当医生?”海云看上去是精神不错,说话声音洪亮,等坐下来细看,严诺发现他脸上有细小的黑斑不断浮上来,心中升起不祥之感。等海云脸上的潮红退去,汗也出得缓了,他说:“来,让我搭搭脉。”海云把右手伸过来,他指头搭上去。感觉到那体内像烧一口大锅炉,锅里没多少水,下边堆着好高一摞柴,旺旺烧着,水汽蒸腾,很热闹的样子,但,水快烧干了。看来他的偏方没有对海云起到实质性的帮助,他的朋友正在被病魔一点一点吞噬。“各方面都还不错,就是有点肝郁燥火,晚上是不是睡得不踏实?”“我晚上睡三四个小时就够了,白天照样精神很好。”海云好像避开了睡得不好的问题。“如果睡得不好,我给你换个方子,回去给你快递过来。”“那就换呗。”严诺还想多问两句,海云拉他起身,带他往后院去,说西红柿一直没舍得收,专等他来了新鲜摘着吃。这家农户的后院是挨着菜地的,海云租房子把菜地也一块租了,在那上头种了姜芥菜卷筒青西红柿黄瓜小白菜。西红柿果然长得好,有拳头大,红晶晶的。海云摘了一只递到严诺手里。“有机果菜,放心吃。”说着自己摘了一只狠狠咬一大口。“有机蔬菜施有机肥吧?不然能长得这么好?”海云笑得贼乎乎的。“我到处找肥料,有几户阿婆让我掏她们家的粪坑,粪水管够。”严诺看着手中的西红柿,表情凝重。海云说:“你以为天天有粪水浇啊?这段时间雨水多,早冲干净了。”严诺咬了一口,破壁之后,西红柿清香脆甜,久违的味道。“你种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我定时让客车给袁意捎回去,让她拿去送亲朋好友,对了,我和袁意上个月办离婚了。”“啊,为什么?”“离异比寡妇的名声好听些,前些年我太荒唐,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再嫁个好人吧。”严诺心里酸楚难当,貌似坚强面对的海云其实是在撤退呢,想到海云燥炽虚浮的脉相,他的心往下沉,海云怕是自己也感觉到了。海云摘了好些菜回去做午饭,吃过午饭他们回到屋里,半躺在沙发上聊天,三点多他俩去游泳。以前都有游泳这节目,可眼下已是深秋,水怕是有些凉。严诺劝海云别游了,防寒气入体。海云说地下水冬暖夏凉,率先脱了衣裤跃进河里。看天上日头还不错,严诺也只能跟着下水,刚一入水就打了个冷战,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用手拍打胸口,拍热了才敢游。水的寒气从毛孔进入身体是很快速的,他游了二十来分钟不敢多待,上岸把衣服披上,跟海云说游不动了。海云笑严诺身子弱,游泳像泡澡。他逆流而上,挥动的手臂像船桨,游到将近有一公里再游回来,向严诺展示了他完美的体力。游完泳他们往镇上去,走到肉摊前,海云问严诺晚上想不想吃肉。严诺知道海云已经吃素,摇摇头说:“来你这里清清肠胃,不吃了。”海云买了几只鸡蛋和一块豆腐。晚上他们的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芥菜豆腐汤。晚八点海云去洗浴,把自己弄干净后回屋诵经,这个过程得有一个多小时。严诺随后也洗了澡,坐着茶屋里看小说等海云。海云念完经出来说:“早点休息吧,你原先住的那间房前些天漏雨,今晚我们一块住。”这农家小院海云收拾出两间能住人的,一间是自己的卧室,一间充当客房,以前来严诺都住客房。他和海云小时候是经常滚一张床上的,大了好像没一张床睡过,但要睡也不觉别扭。海云换了睡衣上床,严诺没带睡衣,海云扔给他一件T恤。严诺穿上,下身就一条内裤,他看自己露着两条黑毛瘦腿显得很没礼貌,上床后尽量往里靠。海云说:“我开灯睡,你睡得着吧?”“没问题。”严诺想一天下来海云够折腾的,爬山游泳浇菜,比农夫还勤劳,他没再主动说话,躺在一旁的海云也一声不吭,严诺以自己料想不到的速度睡着了。又被缚住,紧紧缚住,沉到水底,不见天日的黑暗,水的重力把他压得想吐,他拼命挣扎,永远冲不出那漫过头顶的深渊,弥留之际一条像手一般的脐带把他拎出水面,跃出水面那一刻他看到淡黄色的光亮,那光如指向天堂一般,所有捆绑身体的绳索哗然崩断,自由身奔向光明。眼睛完全适应周遭后,严诺发现海云的手一直在拍打他的脸。“做噩梦了?”“我叫唤了?”“没叫,但你的表情像谁要把你掐死一样难看。”屋里灯是亮着的,严诺想海云能看到他的表情不奇怪,但他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是一动不能动的,他的身体离海云有一尺远,应该不会踢碰到海云,难道海云一直没睡着?“现在几点了?”“两点多。”“你没睡着?”海云停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我不能让自己睡得太死,我怕睡得太死就起不来了。”海云突然说出这话让严诺吃惊不小,海云应该是无畏的,坚韧的,乐观的,就像他白日在河里挥臂畅游的样子。“我看你是精力太旺盛了,连觉都省了。”“人死了被埋进土里,蚂蚁蛆虫一点点啃咬,最后剩下一副白骨,要是被投进焚尸炉,冒烟滴油,高温烈火烧成灰烬,都很惨烈啊!”海云的语气有点阴恻恻的,也可以说带着无望和凄凉,严诺没敢扭头看海云,他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转世轮回才是盼头,哪怕轮回来做条狗也好,现在的宠物狗都能好好地活到死。”“你也太能胡思乱想了,这轮回来做条狗的愿景也太低了吧?”海云突然笑出声来,再次吓到严诺。“这就好像填志愿,谁都知道清华北大是好学校,问题是分数不够不能填啊,能回来做条狗已经不错了。”严诺转向海云,抚着朋友的臂膀,这一会儿,他感觉海云柔弱如女子。“好好睡觉,我看着你睡,放心,我不会让你睡死过去。”海云不再出声,闭上眼睛,与严诺面对面。严诺看着自己的朋友睡过去。屋里的灯光照着海云的脸,那脸上的黑斑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它们从他身体的内部缓慢爬出来。这些虫子将来都会变成啃咬身体的蛆吗?严诺全身一麻,他为这个可怕的想法厌恶自己,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一个庸医。吃过早饭,海云送严诺到公路边搭进城的车。他手上拿了一只黄色的布包,递给严诺说:“我给你准备了几本佛经,用经袋装好了,你回去搁在床头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不敢近前来,记住不要枕着睡,也不要将内衣裤放到上头。”严诺点点头把经包接过来。车来了,他挥手与海云告别。晚上临睡前,严诺把海云送的经包放在枕头边,又怕睡着了不小心滚到上头压到经书,他找来一只高半尺的纸盒,经书搁纸盒上,纸盒挨着枕头,再怎么滚也滚不到纸盒上。熄了灯,他盯着经包看,没看出金光。海云说了,有慧眼的人能看到经书光芒万丈的样子。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只是看不到而已,也许,整个房间现在都是金光万丈了。这一夜,奇迹般的,严诺一觉睡到天亮,通透安稳的一个觉。晚上睡得好,早上神清气爽,严诺上班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到诊室刚坐稳,海云来了电话询问,他心情愉悦告之效果不错,一夜安睡。海云也很高兴,让他有空到寺庙打佛七。严诺根本不知道佛七是什么,随口应道好的。海云说:“诺,鬼压床这事是给你提个醒,你有债未还,上庙里做做超度,给对方寻个去处。”“超度”这个词语很遥远,也很威严,这个严诺不敢随便应和。“你要晓得那些东西没有缘分不会找上你,像我,就是开餐馆杀业太重,等于欠了一屁股的债,要用命来还的债,还完才算是平衡了。”严诺顺着海云的话,在清算他欠的债,还未抽出个丝头,拿着一号诊条的病人敲门了。严诺每天有看到下班也看不完的病人。一号是个中年壮汉,咳得很厉害,自述是感冒之后就开始咳,有把心脏咳出来的感觉。严诺稍稍诊断,很快开出方子,病人拿着方子离开了。第二个进来的病人严诺认识,胖姑娘黄并蒂。能把这人和名记住,是因为这姑娘外貌特征卓尔不群,超级胖,目测能有他两倍的体积和体重。姑娘走路一顿一顿,举止笨拙,面无表情,她的名字却很古典,当时严诺拿起就诊卡,随口就念叨着“并蒂花儿开”。前次黄并蒂看病占用了严诺看两个病人的时间。严诺所在的科室,一个患者从屁股落座到拿方子离开,平均用时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一早上三十个号看不完。胖姑娘黄并蒂看的是失眠症,她说成晚成晚睡不着,到了白天脑子里头经常黑屏,一点光都不闪。“我做的是统计工作,这样下去一定会出差错,出差错我肯定会被解雇。”“为什么睡不着还这么胖?如果睡不着能瘦下来我还能忍受。”黄并蒂有充分的诉说欲,除了抱怨她还细致地描述她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出门逛街的情形和心情。“街上人真少,只有夜晚街上才会有这么少的人。”“我有时会走到夜宵摊,因为怕胖,我忍住没买东西吃,那些烤肉串烤鸡翅超级香啊,绝对只有在夜里才能烤出那样的香味。”“有一天晚上,我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和店员聊了一个小时的天,然后跟他买了一瓶维B。”“吃过西药吗?”“吃过。”“没任何效果?”“不能吃西药,吃西药副作用太大,晚上吃的药白天药效还在作用,上班的时候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脑子混混沌沌,做不好事。”严诺前次给黄并蒂开了一个星期的药,嘱咐无论效果好与不好,一个星期后都来复诊。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黄并蒂回到这里,代表病没好。黄并蒂脸色暗黄,穿着土气,坐到严诺对面还未开腔就气喘。她告诉严诺她吃药没有明显效果,因为不好请假,所以拖到今天才能来复诊。严诺给她细细检查身体,他本来猜想她身上说不定有比失眠更严重的问题,查过后发现各项机能都还运转正常。“你起居环境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住的地方有没有影响你睡觉的因素?”“我同公司的另外一个女孩合住一间公司帮租的房子,那地方旁边有一家菜市场,早上开市早,摆摊的早早闹腾,嘈杂得很。”“如果是这样,你应该考虑换个地方,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你放松下来。”“我的同房为什么能睡着呢?我觉得环境只是一个外在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我身上吧。”“我开药就是给你这个身子调理,但你能把环境改善一下会更好。”“谁不想住单人间大房子高尚小区,没有钱怎么换?”这个问题有点为难严诺,他在思考如何应答。“你们医生是想钱想疯了吧,我一个感冒咳嗽你开三天的药能开出六百多块钱来。”一号壮汉旋风一样闯进来,手上拿着严诺之前开的方子,愤怒的脸涨得通红。严诺给黄并蒂看病暂时中断,黄并蒂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一边。壮汉把药方拍到严诺的办公桌子上,手点向下方的划价。严诺指着方子上的一味药说:“这方子贵就贵在这个川贝上,川贝能止咳你不会不知道吧?川贝一克多少钱你到外边药店看看,还有我另外给你开了穴位贴,这是我们院的专利,对你这种症状有特效,能贴一个星期,不是三天。”“你把川贝删掉,我自己到外边药店买去,谁不知道医院的药比外头药店的卖得贵呀,什么专利贴我也不要,是你们自己搞创收吧?这个钱你们赚着不亏心啊?”穴位贴确实是院里搞创收的项目,院里有指示,本院自己出的药医生尽量开,还有,农本方也尽量多开,成本高利润也高,比如说过去一服汤药成本十块钱左右,农本方能整出二三十块。这跟患者能解释得过去,农本方是精华提取物,直接冲服,不用耗时耗力熬制,图方便的患者多半认了。严诺提笔把川贝删掉,签上名字,把穴位贴的单子撕了。中年壮汉轻蔑地睕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了他这个怂货。壮汉拿着方子从严诺身边离开,带着一种浓烈的气息,债主的气息。严诺如被灌顶,一股冷流从头顶直达心脏。海云说每个人都有很多债主,这人一定是我的债主,我要负责将他的病治好,还必须忍受不公正的对待,天哪,每天来找我的患者,应该都是我的债主,包括眼前这个黄并蒂。当年考大学在选择读什么专业的时候,他在铁路上当工人的父亲斩钉截铁地拍板,学医。无论什么世道,都缺不了医生,医生是个万人求的职业。现在看来,这些人并不是来求他看病的,他们分明是债主。黄并蒂被刚才那个壮汉的态度给震惊了,原来病人可以对医生这么牛逼,这么肆意碾轧。她看严诺的目光满是同情。严诺与黄并蒂对视,他想说,黄并蒂,你也是我的债主。“如果换一处安静的住处,你最多能承担多少钱的房租?”“五百——要包水电。”黄并蒂思忖了一会儿回答。“你把手机号码给我留一下,如果我看到有合适的房子会告诉你。”严诺给黄并蒂重新开了药方,他一边开一边觉得给黄并蒂找到一间清静的屋子,比药方重要。中午吃完午饭,他没有休息,去医院附近的房屋中介转了转,要说房租五百的屋子也不是没有,可那些房子十有八九条件还不如黄并蒂现在住的,有的是分租,有的屋子在铁路旁,或是在偏远杂乱的城郊一带。他顺便问中介他现在的房子一个月能租什么价。当听到中介说出三千,他有点小得意。“才二居室也能租三千?”“地段好呀,那不靠着植物园吗?那一带房源很少,你有房要租?”中介的眼神充满期盼。他赶紧摇了摇头。严诺又看了别家中介,也上网搜寻,要想租到一间过得去的单人房,没有一千块的租金根本拿不下来。这期间他有点担心黄并蒂来复诊,想到她那张蜡黄的胖脸,一说话就气喘的样子,他确定没有人比他更担心她被公司解雇。下班回家,他特地在小区转了几圈,一墙之隔是植物园,另外一头是市图书馆,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清净地界。这么好的房子,七八年前要不是海云撺掇,他是不可能买下来的。当时刚工作半年,手上哪有钱付首付?海云看好这房子,本来计划自己投资整一套,后来却把钱转严诺账上让他付首付。海云说:“堂堂一枚博士,一个医生,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房子。”严诺回到家,歪坐在沙发上,想着海云的好,他最好的朋友可能要死了。他愿意当他的小白鼠,他却没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乐于承认自己是个庸医。这一晚上,严诺被更猛烈地挤压,在黑暗的水底,如一个无助的婴儿,得救是因为一条脐带把他带离苦海,醒来的时候,一嘴血,是咬牙切齿将牙根咬出血来。这一次,他清晰地体验了婴儿在子宫当中的状态,他想,也许是那个孩子找他来了。七年前,一个来看关节痛的女人,喝他开的药后流产了。那时他正雄心勃勃,一心想攻克各种疑难杂症,这个不大不小的医疗事故阻断了一切。他被处分降级,通告全院。他无法辩驳,你不能因为别人看的是关节,就忽略了别人的子宫,你不能因为病人不知道自己怀孕就不知道病人怀孕。人们对中医的期许如同悬线搭脉那般神话。他为何诊不出一个女人怀孕的脉相?从那时起严诺就承认自己是个庸医了,他把那些记满偏方的笔记本收起来,堆到杂物间里。科室主任早先说过,“严诺,心太大,会栽跟头的”。科室主任是个预言家。是不是要买一只闹钟回来,隔上半个小时闹一次,把人闹醒来,也胜过在熟睡中一次次被压到没气,或者,干脆让黄并蒂住进来,让这个失眠的人来当这只闹钟,这是一个伟大的奇思妙想。严诺打开台灯,把手机拾起来,上面显示临近四点。他试着给黄并蒂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醒着吗?”过得五六秒,回复来了:“我在菜市看人烤黄糖馅饼。”多么伟大浪漫的失眠者。“我给你找到住处了。”“五百包水电?”“见面聊。”严诺把住址给黄并蒂发过去了。黄并蒂在早上四点四十分踏入严诺家门,手里拿着一只纸袋,严诺闻到了黄糖馅饼的味道。早晨四点四十分看房,全天下也就他这个中介了。黄并蒂把馅饼递给严诺,让他尝一尝。他拿了一只,还是热乎的,咬一口,酥皮流出糖油。严诺做了一个随便看的动作,黄并蒂没有任何疑问,直接进入看房状态。他先把她领到次卧,表示这间房子可以归她住,她发出惊叹,说卧室真大。他再领她参观客厅厨房卫生间,说明她都可以无限制使用,她不断发出惊叹,出来的声音是“哇”“哇”。这里好像来了一只大青蛙。她说她一路过来,感到这里的空气很好,非常安静。“这样的房子只租五百?”“不收钱,免费,我让你白住。”“哇。”“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借你住,希望你的失眠得到改善,我只有一个请求,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进来看看我。”严诺手指向他的卧室,“我容易做噩梦,一般是在二三点的时间发生,如果你那个时间碰巧没睡着,就到我房里转转,看我表情不对立马把我叫醒就好。”黄并蒂盯着严诺,好久不说话。“你不会认为我是想对你图谋不轨吧?”黄并蒂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说:“我这个模样,你不会看上我的,何况医生这么吃香,追你的护士该排长队了,我有自知之明,不白住你的,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收拾屋子。”“这样也好,希望你能早点解决失眠问题,顺便把一个做噩梦的人叫醒。”黄并蒂很严肃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记住了。”黄并蒂当天晚上就搬过来了,看她收拾到十一点房里的灯还亮着,严诺过去提醒她早点休息。他卧室的门是敞开的,合眼前他看了一眼房门,想象半夜睡不着的黄并蒂一顿一顿走进房里的样子,她粗重的喘气声没准就能把他唤醒,严诺带着成人之美的愉悦心情睡着了。他再次从窒息的困缚中醒来,大汗淋漓坐起点燃一支烟,过了一阵想起今天这房子里不只住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叫黄并蒂的胖女孩。显然,她现在没有睡不着。直到早上他起身到厨房去弄早餐,穿着一身粉红睡衣的黄并蒂一路奔来,嘴里叫嚷着:“我睡到这个时候,天啊,上班要迟到了。”她与严诺四目相对时,惭愧地低下头。“可能是搬家太累了,昨晚睡死了,你没做噩梦吧?”“没有。”“没有就好,今晚我保证会去看你。”当晚,黄并蒂还是睡得很好,严诺半夜惊醒起来到客厅喝水,能听到她微弱的鼾声传出来。黄并蒂清晨在门口堵住要出门上班的严诺,说:“对不起,我又睡过头了,你这里真是很安静,很好睡。”“好消息,希望你能保持,把失眠治好。”第三天早上,黄并蒂敲打严诺卫生间的门。“我昨天没吃你开的中药,就是担心我睡得太死,晚上我真是想过来看你的,没想到还是睡到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不吃药,你以为睡着一两天病就算好了?你的身子虚着呢,你知不知道睡好了能减肥啊?药不能停。”“真能减肥啊?”“骗你肉又不能长我身上,你别在外头站着了,我拉不出来。”等严诺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出来,海云已经在医院候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海云昨晚和严诺通过电话,说过来是给袁意办房产过户手续。他领严诺去吃饭,大中午的,跑到一家国际大酒店的餐厅,里头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海云走到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叫服务员过来,指着菜单麻利地点了几个菜,让服务员赶快做去。严诺听海云点了海鲜还有牛羊肉,看来都是为他点的,所以就不征求他的意见了。严诺熟悉海云,看他的做派就知道他有话急着跟他说。严诺先开了头:“手续都办好了吧?”“办好了,签了字就完事了。”“有十来套房吧?”“一共转给袁意十套,剩下的我卖了,换成钱了。”海云从他身上挎的一只皮包里取出一张卡,“大数都存在里头了,五百万。”“给自己留点应该的。”“不是留给我,是留给我孩子的。”“孩子?”袁意这些年做了好几次试管都没成功。哪里来的孩子?海云以前有好几个婚外女朋友,这个他是知道的,难道是其中哪一个怀上了?可眼下时机不对啊。海云证实了他的想法。两三个月前,某女到坛洛看海云,住了一阵子,前几天通知他怀上孩子了,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去问过医生,像我这样的病情,照样是可以生下健康孩子的。”海云脸上压抑不住兴奋的红潮。严诺怎么都觉得这不是一桩偶然事件,是有预谋的,否则,海云不会现在就这么有计划地分割财产。“是你想要个孩子吧?”海云躲开严诺的眼睛。“我最近老看我和我爸妈在一起的照片,我长得很像我爸,太像了,遗传真是神奇,无论生下个儿子还是女儿长得像我,我不在了,他就是我留在这个世上的代码,我觉得‘代码’这个词特别好,它会长久传递下去。”严诺点头,表示赞同。“这张卡你得帮我拿着,等那孩子生下来,你确认真是我的孩子以后,可以分批次地把钱转给孩子他妈,保证不让孩子受委屈,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办了。”这话的分量很重,信息量很大,严诺知道海云信任他,相信他能忠人所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后续他还要做一系列的工作,这些工作一项比一项难度大,比如亲子鉴定,比如防止孩他妈改嫁财产旁落。还有,他等于是有儿子了,海云的儿子自然就是他的儿子。服务员来上菜后,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严诺专心吃螃蟹,吃牛排。海云喝了一碗白粥,吃了几根炒奶白。吃完饭严诺又给海云搭了脉,他估计海云不会很快回坛洛,提出给他再开些中药。海云说:“诺,你用药是不是太保守了?这个时候要杀出一条血路,多霸道都不怕。”严诺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分手后,海云去看他的女友,严诺回到医院上下午班。这天晚上严诺没有鬼压床,确切地说没有压成功,在刚陷落的当口,黄并蒂及时地把他叫醒。黄并蒂哈欠连天,穿着一件鲜艳的黄色碎花睡衣,她不无炫耀地说:“我今天晚上定了闹钟,过十二点之后每半个小时闹一次,我醒了就过来看你,看完没事继续睡,半个小时再醒再看,终于让我逮到了。”严诺算了一下,这女子岂不是起了五六次床才逮住那只鬼?黄并蒂令他感动,但做法他一点也不赞同,他把她的闹钟没收了。“不准再用闹钟,再这样我就不让你住这儿了。”“好吧,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到你,又可以不影响我睡觉,就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我过来和你睡一张床,如果你闹得动静大,我一准能醒过来叫醒你,你如果没事,我就睡我的。”和黄并蒂睡一张床上?这个画面严诺从来没有想过,翻腾在他脑子里的画面有些不敢直视。“你怕我讹你吗?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你是个好人,帮我这么多,我帮你这样一个忙是应该的,你相信我。”黄并蒂拼命解释,气喘得厉害。一个女孩子主动张口和他睡一张床上,还是为他好,他还紧闭着嘴,这不是渣男是什么?严诺说:“好吧,委屈你了。”“不委屈,我把你当我的病人。”黄并蒂把严诺当作她的病人,脸上现出医者的光辉。“并蒂,我发现你瘦了,睡得好,内分泌正常,人就会瘦。”黄并蒂快活地捂着脸说:“我瘦了好,你是要胖点好,天啊,要能瘦个二十斤,我就去影楼拍写真。”严诺想象着黄并蒂瘦下来的样子,应该不难看,好多胖女孩只是被胖耽误了。他们晚上睡到一张床上,两个人合盖一张被子。是黄并蒂坚持要合盖一张被子,她说这样方便感知严诺的身体。黄并蒂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极医生,理智分析,一点也不色情。严诺相信黄并蒂的诚意。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这个肉体传来的温度和气味,可能是因为体积的缘故,分量足,有一阵他身上掀起波浪形的躁动,盘桓在下腹部。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要做点什么,黄并蒂会如何表现,他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定会被姑娘压在身下,然后,一顿倾情胖揍。“你和女孩睡过觉吧。”“睡过。”“睡过几个?”“两个,你呢?”“原装的,没男人碰过。”他笑了,她也嘿嘿笑。她问:“看你三十好几了,为什么不结婚?”他说:“说不清楚,没觉得很迫切,也许是还没遇上那个让我想结婚的人吧。”当年那个流产女人的丈夫冲到他们科室,拳头砸在他鼻子上。那男人说:“我们盼孩子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怀上又流掉了,你不配当医生,你该断子绝孙!”严诺不怕诅咒,这些年,他发现自己愿意去遂了这男人的愿,不结婚,又哪里生得出孩子?不过,他很快就有孩子了,海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海云觉得那是一段代码的传递,在他心里,孩子就是海云。“严医生,你还有挑的余地,对我来讲,只要对方是个老实人我啥也不求了,你不要太挑剔,像我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还是挺多的,不过,你过段时间再找吧,我好不容易睡上安稳觉,你要有女朋友我就没地方睡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睡好,然后瘦成一道闪电。”严诺哈哈大笑。“我觉得你的这两个愿望都能实现。”他们停止说话不到一刻钟,黄并蒂睡着了,他听到她发出沉浊的呼吸声,像一只温和的大猫。他让身体远离她,他逃脱在被子之外,用事先准备好的毛毯把自己身体盖住。这个距离对黄并蒂来说是安全距离,除非他大喊大叫,影响不到她。透过窗帘进来的一丝微光照在黄并蒂的脸上,她的脸另外透着一层光,是那种有好睡眠的人才有的光泽,两种光互相烘托,营造出圣洁与安详。严诺能闻到空气中睡眠的味道,像熟透的紫葡萄。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7月1日
其他

《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目录

LITERATURE“欢迎订阅2020年《青年文学》”读者可扫描以下二维码进入“中国邮政微商城”订阅。咨询电话:010-64174917;010-57350357
2020年6月29日
其他

雅座|吕嘉:《神曲》里有我的座右铭——追求知识与美德(修新羽)

嘉宾:吕嘉吕 嘉:一九六四年出生于音乐世家,第一位担任意大利国家歌剧院总监的亚裔指挥家。国家大剧院音乐总监兼管弦乐团首席指挥、澳门乐团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自二〇〇七年开始,监制并指挥了国家大剧院制作歌剧《图兰朵》《艺术家生涯》《山村女教师》《赵氏孤儿》《爱之甘醇》《托斯卡》《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弄臣》《假面舞会》《运河谣》《奥赛罗》《费加罗婚礼》《冰山上的来客》《安德烈·谢尼耶》《日出》等,为国家大剧院西方经典歌剧剧目的迅速积累及中国民族原创歌剧的成功制作,做出巨大贡献。指挥家吕嘉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绎舒曼《梦幻曲》采访手记吕嘉非常忙。就在接受我们采访的当天晚上,他要指挥的莱昂卡瓦洛两幕歌剧《丑角》即将迎来首演。那是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八日,在意大利。他选择谈论的书,是但丁的《神曲》。这本成书于十四世纪的意大利名著非常经典,它共有整整一百章,看过全本的人却并不多。人们通常只是在脑海中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它“分为三卷”,“描绘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的景象”。而在吕嘉看来,《神曲》是他的精神养料,买《神曲》的不同版本也是他独特的小爱好。二月二十八日,意大利新冠肺炎病例达到了九百,但卡利亚里歌剧院里依旧座无虚席,人们怀着对音乐的热爱坚持前来参加了《小丑》首演,分享着人物面具下的种种悲喜;然而短短几天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原定的八场演出在仅上演五场后就不得不紧急取消。回到国内后,吕嘉向歌剧院捐赠了医用口罩和防护用具。四月份的时候,刚刚隔离结束后的吕嘉还参与了由中国、意大利两国著名歌剧艺术家共同发起并隔空联袂演绎的音乐电视《在一起(TOGETHER)》,用《茉莉花》和《今夜无人入睡》等乐曲表达了两国人民共同战胜疫情的美好心愿。疫情期间,歌剧院基本都已经停业,艺术家们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影响。欧洲的剧院有些还会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美国很多剧院在停止演出的同时已经停发薪金了。连作为英国戏剧艺术中心的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都面临着关闭的危机,还在网站上开通了紧急募捐。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在五月,我们和吕嘉又聊了聊。“环球同此凉热”之际,希望读者能从我们和吕嘉的对话中,读懂什么是生命,什么是音乐,什么是爱。(修新羽)吕嘉:《神曲》里有我的座右铭——追求知识与美德1天才指挥,赤子之心天时地利人和,对吕嘉来说,一切就那样发生了。他出生于上海的一个音乐世家,父亲早年师从著名合唱指挥泰斗马革顺,母亲也是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的弟子。学音乐,练的是童子功。“就像滑雪,五六岁学的时候,摔倒了一扭屁股就能站起来。从小开始积累的话,更容易练就出一种直觉,形成超越了技术的本能,在表达音乐的过程中直接给出反应。”吕嘉父亲很早就察觉到了吕嘉极高的音乐天分,在吕嘉看电影的时候时不时会打断他,考考他电影里的某个音是什么音高。吕嘉总能答对。吕嘉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三年后又成为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唯一一位被录取的学生。敏锐的思维和旺盛的精力,让他在功课中游刃有余,数理化经常拿年级第一,喜欢游泳与长跑,曾经参加过两次北京市马拉松赛事。完成课业之后,他把大量的时间放到了阅读上。在那个年代,由于电视尚未普及,读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常见的消遣。借书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需要从满满几抽屉的索引卡里检索到自己想要的,再填写一份借书单,最后跟着管理员去仓库拿书。这也让吕嘉总觉得读书很神圣,把书库视为宝库。十五岁到二十岁,学校里能读的书他都读了一遍。正常人是一行一行地看书,而他可以做到一目十行地看,把三十多万字的《神曲》从头读到尾。最喜欢《地狱篇》,因为人物的个性更加鲜明:“当时我还小,也不太懂,但我就是觉得但丁说的是对的,人不能跟野兽一样。他要追求什么?追求美德和知识。这句话也是我的座右铭。”
2020年6月24日
其他

灯塔|夏末的一场战斗(李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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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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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致李唐:人很难超脱自身存在的深井(黄锦树)

黄锦树:一九六七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一九八六年到台湾留学。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淡江中文所硕士,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台湾暨南国际大学中文系专任教授。著有小说集《梦与猪与黎明》《乌暗暝》《刻背》等。有论文集《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与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等。”李 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等作品。”致李唐:人很难超脱自身存在的深井答李唐五问Q李 唐:《雨》作品系列,令我想到一些画家的素描和作品集——同样或相似之物,经由画家的反复注视与打磨,呈现出不同的意蕴。有人说,大部分作家一生其实都在写同一部小说,不知您是否同意这个说法?或许读者总是期待作者能写出点新鲜的作品。您如何看待主题的“重复”与“求新”之间的矛盾?黄锦树:确实。那是连作,也是早年作品《乌暗暝》《旧家的火》之类作品的变奏。《雨》台湾版出版前,我原来写了一篇长长的序,对若干作品做了些解释,后来觉得没必要讲那么多,就把那篇序搁置了,只让为我写序的朱天文看过。在那篇搁置的序中,我曾用画的概念来解释《雨》的变奏。“一生其实都在写同一部小说”的说法,从文学批评、文学解释方法论的视角来看,是这么一回事:作者名下的那许多作品,很难不归于同一个“体系”,而且同一作者不同时期、不同形态的作品常可以互证(那预设了作者内在的同一性)。“相似性”最易也最常被辨识,或者说被建构。凭借解释者的想象力,差异也泰半是可以解释的。只有极少数作者,可以好似同时身具几个不同的人格那样创作出截然不同的作品。大部分情况,求新是冲动,而重复是命运。但有时,被看作是重复的其实不是重复,而是差异。Q李 唐:阅读过程中,我会想到泰国一个叫阿彼察邦的导演,那种自然界中的神秘、暧昧、生猛与宿命感。《归来》如果拍成电影,我想只有阿彼察邦才能做到。这当然离不开您的真实经历和强烈的个人体验。我成长在北京,一个与此完全相异的地方,但依然会被深深打动,或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那么,您如何看待个体经验与创作的关系?黄锦树:台湾也曾有影评人做相同的类比。创作是变形、放大、扭曲、重组过的体验,人很难超脱自身存在的深井。读者的体验则难以预期。Q李 唐:您的小说里本土性很明显。而如今信息交流之频繁,是此前作家未遇到过的。比如说,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这种外国作家,对我们年轻一些的作者而言已经是某种“传统”了。因此会有两种说法,一种坚持从本土特色中挖掘创作资源;另一种则推崇“世界主义”式的写作,不限于本土。您如何看待写作的本土性?您觉得这个时代的写作与过往的年代有何不同?黄锦树:这是“民族形式”的老问题了。在地性即世界性。当代的资源远逾往昔,但如果借鉴的结果不过是让读者觉得“像是XX(外国作家)”的作品,就没意思了。原创性还是跟在地资源(甚至非常私人的体验)有关,这一点大概不会有什么改变。Q李 唐:对于小说故事性的争论一直没断过。中国传统是说书人式的叙述方式,而西方小说有些更注重内省与个体精神。甚至我听闻一种说法:“故事”与“小说”本来就应该是两种相关但不同的领域。您是如何看待小说的故事性的?黄锦树:小说没有故事就不好看了,只有故事又往往不耐看。以中国历史之久远,蕴积之深,应该还有许多可能性没有被发掘。Q李 唐:最近我在阅读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他从不写具备社会意义的小说,他还曾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文学家一定要对周围的社会政治现实做出承诺呢?”而读者往往对作家承担时代、社会意义方面有所期待,希望作家成为时代的记录者。您是如何看待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的?一个作家是否必须要介入到历史或时代之中才是有效或有意义的写作?黄锦树:那关乎写作者的“意义感”吧。写作是非常个人的事。有的人把小说看成是“一种社会学”,或对政治处境的思考;但也有人把它看成是抒情诗,或者童话,自己开心就好。因此,一个作家当然不必“介入到历史或时代之中才是有效或有意义的写作”。给李唐的一封信李 唐:大作匆匆拜读,我没写过这类题材的小说,提不了什么建议,只能粗略地写点阅读后的印象。看到城主、将军这类符号,似乎就只能把这篇小说定位为“故事新编”。而谈到故事新编,任何人都可能立即联想到从鲁迅、施蛰存,以迄刘以鬯、李碧华、苏童等的系列“新编”。但故事新编也不止一种方式,粗略可区分为两类。一类是贴近历史的,具历史逼真性,细节从服饰、心理到语汇都经过仔细的考证,历史小说属之。当然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想象。有的人关心历史的漏洞;有的借古讽今;但有的,只是借历史背景和历史人物来生产故事而已。那就是另一类接近鲁迅式的故事新编了,历史背景纯粹只是故事的背景,人物只是傀儡,作者任意编织情节。但至少,背景或人物是可以指认的。然而,《夏末的一场战斗》既非前者亦非后者,从它的语汇和细节,看不出背景和人物所属的时代,二者都是抽象的;我们大略可以判断故事发生于“古代中国”,因无法判识它的时空,因此连这“古代”也是抽象的。也许这正是其意图之所在。侦察兵只是侦察兵,没有名字;城主、将军亦然。它指向第三种故事新编(为了叙述方便姑且如此称之,其实那已非故事新编),如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其关切无关乎具体的中国和长城,而是借由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中广大无边的文明古国,来思考距离的无限、不可穷尽性等哲学问题。但《夏末的一场战斗》却似乎更为抽象,它甚至没有“中国长城”之类的抽象的具体性。有时,作者似乎借由叙事在思索抽象问题,譬如那没有行动力、仿佛必败的将军,认为自己“有时是原因,有时是结果”。绝对现代的句子:“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局限性,世界依靠局限性得以运转,否则它将如死海一般平静。”但这是格言警句还是老生常谈?兵临城下,“总归要有个结果,不是战,就是降”。战场确乎如此,但叙事总有第三种可能。小说的结局虽好似出人意料(反败为胜),却也可说在情理之中,因为它不过是这故事的两种可能性之一。存在感稀薄的将军,铠甲已无法承载他发胖的肉身这一状态,已暗示了他的下场。就文学而言,最有趣的其实是第三种可能性,不可能的可能性。聊以互勉。黄锦树
2020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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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丨晓航:学者行者旁观者——魏忠访谈实录

魏 忠:大学教师、商人、作家,先后就读于北京科技大学、复旦大学、上海理工大学等高校。创办庚商教育智能科技公司。出版有《静悄悄的教育变革》等教育类著作多部。多次获上海市教学成果奖。晓 航:小说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现从事贸易工作。出版有小说集《有谁为我哭泣》《送你一棵凤凰树》,长篇小说《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等。学者行者旁观者——魏忠访谈实录文/晓 航采访魏忠之前,我们在电话中沟通了好几次,言谈间,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深深地吸引了我,他既是一个企业家,又是大学教授,还是一位教育专栏作家,这种多重身份混搭的特质正好是我努力找寻的。那天,下了飞机,魏忠来接我,我们先去了他供职的大学。校园很大很美,宁静的湖泊上,有学生在训练帆板。在校园闲走之际,谈起这些年的经济发展,他说这得益于中国的这一代人的共同拼搏奋斗,这也许跟中国古代的士人精神有关。说到这儿,他给我讲了几个历史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关于文天祥的。文天祥有三个弟弟,当元军进逼大势已去之时,他让一个弟弟投降,去养家糊口,照顾家族生计,让另一个弟弟去写诗,如果没钱了就去找投降的弟弟,自己则慷慨赴死。他说,中国士人身上其实背负了多重责任,这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诸葛亮的。诸葛亮兄弟三个分别在魏蜀吴三国供职,几个人的孩子也是互相换着养,这样他们的家族就立于不败之地了。这两个历史故事我没有听说过,历史往往有许多复杂而不为人知的侧面,魏忠随即告诉我,他其实教过很多年的历史。第二天上午,魏忠和我如约在酒店外面的咖啡区聊了起来。我是一九六九年生人,家乡在湖南永州,我们祖上是从江西逃难过来的,到了当地分为三大姓——曲、魏、唐,家族中有名人唐生智,他是我奶奶的叔辈。唐生智在南京战败后就回到湖南办学校,父亲读书的学校就是他办的。我父亲曾是当地的高考状元,哥哥也是。父亲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建筑部,后来去马里援非,回来后下放到河南省冶金建设厅。一九六〇年要建安阳钢厂,我父亲就去了,任职河南省第七建筑公司总工程师。我母亲是电工。我家里兄弟四个中有三个博士,现在家族中有八个博士。记得“文革”期间,有人在山里找到一批武器,拉回来炼钢,我们小孩子把冲锋枪挑出来玩,没有子弹,我哥就开始造火药,用枪打鸟,后来枪没了,我哥也自己造。他现在是科学家,做纳米管,连续十多年的高引学者,从小就可以看出他优于常人的创造力。我应该也是受哥哥影响,小时候就爱发明创造,自己造过电机、表什么的。我们的家庭组合很有意思,我爸是设计类,我妈是技能类,她能自己做收音机、电视机,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这两种类型的混搭。我一九七六年上小学,就读于建筑公司的子弟小学。五岁左右我问父亲,长大之后我应该干什么,父亲说希望我们兄弟几个分别住在美国、苏联、中国,在中国的话就在北京、上海,你们可以当律师、工程师、科学家、医生。我问为什么不当工人呢?父亲想想说,有些事儿会变的,不能光看现在。我记得父亲从未教过我什么,他对我的影响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的。我们钢厂后来考上大学的孩子父母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小学上了五年,毕业时我哥已经上了大学,他不仅学习好还特别能打架。有一次,我坐在楼梯上玩,楼上一个小子犯坏,一脚把我从二楼踢了下去,我哥去找他,让他道歉,他不仅不道歉,还掏了把刀子出来,我哥说,你有种就刺我,他一哆嗦没敢,我哥就冲上去把他打倒了。中学时,我上了重点班,我们当地有很多好老师,校长把领导的孩子放在一二班,把学习好的放在三、四班。三年之后考高中要考安阳一中,安阳一中要求钢厂初中捐款,钢厂初中当时没钱就没捐,所以安阳一中就给钢厂初中限定了五十个生源名额。我中考考了第四名,但是安阳一中不给分配宿舍,我只好每天单程二十公里骑车往返,就这样念了三年高中。我觉得自己属于成绩中等偏下的学生,但总能在最后三个月拼上去,这大概是信念问题,我觉得我们家人就应该行。考大学时,考虑到出身钢厂以及就业形势就上了钢铁学院,读压力加工系。我在大学时想走研究的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考上研究生,被分配回了钢厂。当年分回去的毕业生比较少,有人来找我谈话,要给领导们的闺女物色对象。在大院文化里,领导的儿子一般当不了干部,女婿反而可以,因为没有什么背景的外地大学生比较会来事儿,过几年就能升上去。回钢厂之后,我一边在厂里干活儿,一边准备考研,参与一线的工作有个好处,就是让我见识了大工业,知道出了问题怎么想办法解决。第二年准备考清华的研究生时,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我非常敏感,立马决定要去深圳看看。我把这事儿告诉了父亲,他似乎早有预料,我们平时沟通很少,可每到重大决策前,我们都会交流。父亲给我介绍了一个姐姐,她在一家深圳建筑公司打工,让我去了找她,先有个安顿的地方。后来,我带了二百块钱坐了四十八小时的火车先去了广州,去之前我给广州花县的一个标准件厂写了一封自荐信,到了当地见过面之后,人家请我吃了饭,给我报销了火车票,就让我回去办手续过来上班,我很震惊,原来认为很困难的事儿怎么如此轻松?回来之后,我发现如果辞职的话,户口拿不出来,只得放弃后又去中山碰运气。找到中山市政府时,看到人事局长现场办公,当场批条子,把人才分配到各个企业报到,那生龙活虎的场景我现在依然觉得很震撼,后来,一个一起面试的人又建议我去深圳闯闯,我终于去了。到了深圳之后,我找到一个有水但没电的地方凑合住着。华强北有个人才市场,我去那儿找工作,发现想要去位于二楼人才市场的队伍已经围着一楼的菜肉市场排了一圈,我实在进不去,因此也就没找到工作。我曾拜访过一个父亲同事的儿子,他说,你不是天才,也不是蠢材,咱们都属于庸才,因此,我们不可能创造一个世界,但我们能把别人创造的世界改造得更好。我觉得,深圳有两种人,一种是了不起的人,另一种是自认为了不起的人,我是第二种。那时,深圳的蛇口工业区有十二条路,从工业一路到工业十二路,一共有六百三十八家企业,为了找工作,我一家家找,一共敲了三圈门。第一遍敲时,我跟人家说,我是学轧钢的,没人要;第二遍敲时,我跟人家介绍,我是学工科的,还是没人要;第三遍时我就问人家,你们希望找什么专业的?结果,江西一个设计院在深圳开的第一家公司的总工见到我说,这小孩儿会计算机和轧钢,将来用得着,留下吧。于是,我被聘用了,我一开始的工作是画图,可是我手抖,画不了。一个月后就有人开始说我不行,我找到老板,跟他说,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编一套程序可以把那八个画图的人力都省了,老板说,那你可以试试啊。我于是三周没睡觉,开始编程,但是遇到了很大困难,我本身并不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很多东西不大懂,于是就去华强北找那帮卖电脑的请教,他们都是学软件的,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他们说,只要程序编出来,就买他们的电脑,就这样他们教,我学,终于把程序编出来了。于是,我的这份工作算是稳定下来了。可好日子没过几天,老板的亲戚来了,人家是专业学计算机的,他总想替代我,我压力很大,工作的时候就有意识地留一手。我知道他爱打回车键,所以就编了一个程序,只要按四次回车键代码就删了,这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这也为我后来进入安全产业埋下了伏笔。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原来厂子里来深圳打拼的人,他们也找不到工作。有人撺掇我一起创业,说观澜那边有钱没有项目,我同意了。当时,有个外地人帮着一个村子搞了一个开发区,村长投了一千万,那个外地人招了一百多人,包括我们四个大学毕业不到一年的年轻人。后来这个人跟村长有矛盾被赶走了,村长就招另一些人来替代我们。有三十多个工人支持我们,我们就带着他们一起办新厂。可惜,我们迅速花光所有的钱之后,没找到新的投资,大家随即一哄而散,第一次创业就这样失败了,所有的积蓄都打了水漂。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情,不过,这也是财富,二十三四岁就有了管理经验,还经历了融资失败,值了。我又开始找工作。有一次,我在人才市场和人辩论,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听了就让我去他的公司看看。这个人是做贸易的,在深圳办了公司,一九九三年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多,他一顿饭就能吃一万八。我开始跟着他干,自此知道了怎么搞销售,慢慢地也想自己独立做业务。一九九六年我回安阳结婚,从深圳批发了一批百货回来,可是这十几万的货砸在了手里,只好回过头再去做贸易。那个老板让我开个分支机构,负责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我由此赚到了第一桶金。当时,老板的手下有八个分支机构,后来公司出了问题,其他分支机构想算计老板,就我没同意。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三十多年来的亲身经历,让我觉得非技术能力更重要,情商、人品重于智商。一九九六年,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开了一家电梯安装维护公司,一直干到一九九八年,主要是代理和安装东芝电梯,一台电梯能挣几十万。我们两人的梦想是,赚一笔钱之后就去读书。我赚到二三十万的时候,就在安阳买了房子,准备去读书。后来,我读了复旦大学的MBA,他读了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MBA,而当时另一个辅助我们的同学,一直坚持了下去,结果现在做到了行业老大。一九九八年,我开始在复旦读MBA,同时在上海中远房产做房产总策划,用编程的方法来卖房子,结果三个月卖了一千多套,这个经历让我慢慢对房地产行业产生兴趣。一九九九年,我们读MBA的七八个同学了成立一家“一元网络公司”,因为申花队的票卖不掉,导师叫我们给虹口足球场做个策划。在我们的努力下,“蓝魔啦啦队”诞生了,第一次活动时,我们找了穿着三点式泳衣的足球宝贝在球场上跳舞,我光着膀子,头绑布条拼命擂大鼓。二〇〇〇年,有个做银行IC卡的软件公司想收购我们,我们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很快,我们的营业额就做到三四千万。可是此时又遇到了问题,董事会层面对经营方向产生了分歧,这一回我学乖了,跟董事长商量,我带一半人走,留下一部分人,后来剩下的这一部分人把这个公司做上市了。二〇〇二年,另一家网络安全公司接纳了我的团队,我们开始做电子政务和网络安全,营业额从几十万做到一个亿,一直干到二〇〇六年。在此期间,我有了新想法,想从一个商人变为一个做技术的人,因此二〇〇一至二〇〇四年我又去上海理工大学读了博士,学的是系统工程专业。二〇〇四年前后,我的公司招了很多博士来解决网络安全问题,但是他们解决不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找业余高手,结果初中、中专毕业或者大学辍学的业余高手却能解决。面对这种情况,我把博士团队和业余高手团队组合,做行业标准时让博士团队做,做产品时就用业余高手。到了二〇〇六年,我还是觉得比较受限制,恰巧那段时间我父亲生病了,我就辞职去陪父亲。这里要说一个插曲,我太太是我发小,学化学的,她原来在地市级的电视台做主持人,当面临去郑州还是去上海做主持人的选择时,她毅然选择了后者。到了上海之后,她在一家公司做前台,后来一路做到公司的总经理,现在这个公司已经上市了。二〇〇四年六月我太太要自己办公司,就是现在我们这个公司,刚好此时我原来的部下也来投奔我。其实,我们开始办公司时没有什么理想,就是一些现实需求。刚开始的时候,公司做学校的电教设备、投影机、多媒体什么的,我不断帮忙,慢慢就把自己帮进去了。二〇〇七年我们决心好好干,我们不想只卖东西,想做一个伟大的公司。我觉得中国教育的问题太大,想要解决一些问题。当时,我有两个机会,一是去一所大学当行政处处长,另一个是去大学当老师,我选择了当老师,直到今天,我每年为了教学还会自掏腰包十几万。业务上,由于要跟教务处打交道,为了跟学校的人语境一致,我们公司的五个创始人都“被迫”拿到了博士学位。从二〇〇七年到二〇〇九年,我们的关注点在实验集成,就是想让设备用起来,我们把一些设备组合起来,做成一个课程,再把这个课程打包卖给学校,帮学校开一些课。到了二〇〇九年,苏州大学的一位朋友跟我说了一番话,让我豁然开朗。他说,现在教育的症结是大家不做实验,这对工业界、医学界是灾难。于是,我们从二〇〇九年开始做软件,用物联网的方式获取行为痕迹。二〇一一年某大学校长对我说,我有一个困惑,你能告诉我学校的哪间实验室一年到底开了多少次吗?如果能得到类似的信息,我就可以优化资源配置了。我听了,深受触动,就花了五六年时间把校长说的这件事做好,这期间公司非常难,我们是靠炒房子撑住的。后来,我们得到了真实信息,实验室的使用率不到百分之十五,而上报的往往是百分之九十。二〇一二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去卡内基梅隆大学访学,在此期间,考察了一百多所大学,更坚信自己是对的,一定要让学生动手做实验。二〇一四年公司改制,全面转向物联网软件,自此一直做到二〇一八年,这是一个快速扩张阶段,其间我走遍了中国五百多所大学,推广、演讲、写书,传播自己的教育理念。在这个阶段,我自己的教育方法也成型了,可以用“顶天,立地,在人间”来概括。我在苏州、南京、西安、珠海、天津等地开了五家分支机构,一年出差两百多天。不过,二〇一八年公司还是遇到了问题,个性化的需求造成了产品的不稳定,于是,我们就把所有产品合并在一个版本里,这种方法在复旦大学的尝试中初见成效,我们的新产品十八天就上线了,之后我们又在十几所大学尝试,都是半个月完成上线。魏忠住在一个优雅的别墅区,家有三层,空间阔大。关键是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庭院,一草一木都十分精致,他说这些草木全部是他自己精心栽种的。下午,我们来到魏忠的家,换了一种谈话方式,不再按照时间线谈经历,而是更有针对性地就某些问题一个一个地谈。一、教育理念我们公司做了一个叫作“鲁班楼”的网站,它是一个教学平台。我们培训公司的员工要让他们上一百多门课,未来企业就应该是一所大学。在卡内基梅隆大学,我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最好的资源给学校,他们的回答是,人脑是计算机,教育是改造世界的信息模板,这对我很有启发。我后来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的教育理念,我认为教育的至高期待应该是:顶天,立地,在人间。具体说,就是资源顶天,活动立地,体验在人间。我利用独创的“比特剧场”教学,“比特”代表信息系统,“剧场”意味着要去真实地体验。由此,建立一个全时空、全自动、全信息、全智能、全掌握的“五全”教育操作系统。这十几年,我就是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为各个高校提供了许多软件。二、商业史我教过中国商业史,我发现中国的教育总是对现实视而不见,比如沙县小吃、兰州拉面这些非常有特色的商业案例。再举个例子,一个苏北的装修队有七个工种,一般包工头都是木工出身,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组合?我们的教育应该力求还原现实,应该向学生们展示现实中人们的团队合作和竞争的能力;但这些年电视剧的两大题材——宫廷剧和谍战片,反映的却是打情骂俏和尔虞我诈的能力。三、创新中国教育我们想改变中国教育,不知道能否实现,但我们在坚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用行动不断让客户相信我们的理念,这是正向激励,实现自我预言。我们做的实验室智能管理系统,现在已经成为各高校的必备系统,虽然单个设备国外也都有,但是我们能把所有设备的数据打通,做成一个大数据校园。四、企业家与倾听者做企业真是九死一生,遇到的困难太多了,很多情况下就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了。我觉得成功都是偶发性的,只有没有道理的坚持才能成功。那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你往下走呢?一般来讲不是理性而是非理性,比如情感、团队、梦想。遇到事情就解决事情,没事儿的时候就靠情感维系,英雄是讲感情的。那些靠自身能力活下来的企业家其实都是充满正能量的,没正能量撑不下来,因为事情太难做了。还有一点,英雄和企业家都需要倾听者。比如,我是一个不成功的企业家,会碰到很多不好解决的问题,那么你的这种访谈恰好给了我一个诉说和被倾听的机会。强者要面对一次一次的危机,其实从心理层面是需要倾听者的,好在我自己学会了写作,写作的过程就是与自己对话的过程。五、公司的员工管理现在人才都比较短缺,那如何找人呢?公司到了一定规模,一定要和大学有联系,保证员工来源。我们公司的基层员工都是刚毕业的,要像对待一张白纸一样培训他们,培训时按照知识、技能、体验三个方面来做,这样可以保持公司文化的一致性,经理阶层一般都是找有工作经验的。我把公司不同的员工布置在不同地点,上海负责创新,苏州负责个性化开发,西安负责产品开发,珠海搞项目开发。任何一个项目都需要五个分支公司协力,养成一种远程协作的文化氛围,并不依赖于一个人的多项技能。我们公司员工的流动性大约为百分之二十,员工待一两年我就很满足了。员工要走我绝不拦着,十五年来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时跟公司闹得不愉快,交接都是很轻松的。一个公司的人力资源系统特别考验战略耐性,我们搞员工培训的夏令营和冬令营,每年三个月,坚持了十四年。很多公司不愿意培养人,因此不可能走向壮大。六、公司里的情感危机我也遭遇过许多情感危机,比如把自己的研究生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户口都给他办好了,可是公司遇到困难时,他就转脸不认人,不辞而别。那些对不起你的人往往是最决绝的,他们一般也不会再理你。这些年我观察到一个普遍的企业组织现象:一次次危机是在锤炼做企业的人,是把人逐渐变成铁石心肠的过程。大多数人是无情无义的,如果你的付出是一百,能得到一的回报就要感激。绝大多数人没有责任感,也顶不住压力,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认知,就成为不了关键少数。不过,最终还是要相信他人的,如果你不相信,一切就是无解的。在关键时刻,好人才是英雄。真正负责任的人都是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只有悲观主义者才能承受一切不如意。七、商业与情感有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能跟亲戚、朋友一起做公司吗?有人说,那样最终一定会伤害情感,可我的回答是,做企业太难了,往往最后就剩下自己人了,最后能够与你共患难的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况且你跟自己的亲朋好友都搞不好关系,还能跟谁搞得好?国外一位著名的创新企业家曾在一本书中说,做创新企业一定要跟交情深厚的人合作,这个判断我非常同意。八、如何观察创业潜质大学里那些最没钱却最爱抢着买单的人,是愿意挑战自己最没能力一面的人,他愿意维护场面,这其实就是企业家素质。这些年,社会上鼓励创新创业,我们这批“老派”的人,拿本来应该购买生活资料的钱来扩大再生产,扎扎实实地做,这具有真实的创新属性。作为市里的科技创业导师,我每年看几百个创业项目,现在媒体带给大众的印象就是,一个好的点子就能获取一笔风险投资,从此一帆风顺,这令我相当担心,我觉得如果没有企业家精神,不经过千锤百炼是无法达致创新的,中国过去几十年的经验就是一切靠打拼,没有捷径可走。在访谈的最后,我照例问了魏忠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一、你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答:做企业的人都跟别人不一样,但是要把自己打扮得跟别人一样,这样才能让别人接受。我是个极其保守、严肃的人,而且比较另类,我总是从系统的观点来看问题,而一般人是从某一点出发。我自己有三重身份,学者(老师)、行者(商业)、旁观者(作家),所以我就有三个角度。另外,绝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普通人、拥有低级趣味,也不承认自己的弱点,我能承认这些,人只有把自己当普通人才能超越自己。二、你与众人的相同之处是什么?答:我与众人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热爱生活,别人喜欢的我都喜欢,同样拥有激情、贪念和控制欲。三、你有什么爱好吗?答:我的三重身份决定了我的爱好。我喜欢科技、科幻、科普之类的东西,一直没有放弃当科学家的梦想,我关注各种科学进展,特别希望看到事物发展的内在原因。我教过历史,写过诗,也曾经是很好的长跑运动员,特别想去很危险的地方,这符合我的行者身份。我还爱养花,这些院子的东西都是我种的,我不愿意抛弃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四、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答:德国人说,人的一生,要种一棵树,盖一座房子,写一本书。我也是这么认为这么做的,教育孩子和学生就是种树;房子是安身立命之本,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先把家弄好;我还写书,每年都写,书是精神载体,很多知识存在于非生物体。总的说来,人一生最大的意义,就是从阅历中提炼智慧,把它们留下来给后人,这样人类文明才能进步。五、当一个年轻人要走向社会时,你的忠告是什么?答:其实,说了也没用,只有当年轻人想得到答案时,才有用。如果非要说,我会说,好好过青春,好好爱一场,好好拼一次,你可以大胆地追求,做想做的事情,但是要有底线,保守有保守的价值。六、此刻,如果你要去另一个星球,会带走什么?答:当年,我闯深圳时曾经帮过很多人的忙,我自己的鼓动能力特别强,又不能忍受孤独,所以,我要带朋友去!七、你未来最大的期望是什么?答:我三十岁时想解决人生的基本问题,四十岁时想做一个成功的企业,现在五十岁了,我想当一个大学校长。未来,我想过一种浓缩的生活,比如像李宗盛那样自己种树做吉他。杜拉斯曾经说,你年轻的时候很美,不过跟那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喜欢喝茶,喝葡萄酒,喝咖啡,这些东西都是浓缩的,它们如同青春的记忆,当它们发散时,充满了缓慢的、青春的、美好的味道。那天下午,我们在魏忠的院子里谈了很久,他指着园中的一棵竹子对我说,每到夏天,那棵竹子下总有一团萤火虫,都十几年了,当年女儿还小,现在都长大了,在国外留学,萤火虫还在呢。访谈结束前,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其实,你就是一个酿酒师,你做的每一瓶酒都是一个人的人生。他的话让我意外,也更坚定了我把《存在》进行下去的决心。一年后,当我第三次整理稿件时,更能体会到这次采访的意义。魏忠一再强调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创业者,但是这个时代需要记录那些坚韧不拔的经历。魏忠的经历恰好反映了这四十年中国的发展历程,没有这一代中国人孜孜不倦的努力与拼搏,就没有中国经济的腾飞,魏忠从企业家、教育者、作家的不同角度提供了很多真理性认知。理念来自实践,来自于对世界真正的理解,中国的企业家们加油,中国的未来需要你们,世界需要你们!原载本刊2020年第6期“声音”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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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记“疫”二〇二〇)丨熊湘鄂:新年好啊(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熊湘鄂:湖北公安人。二〇一六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各文学刊物,有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新年好啊文/熊湘鄂一哀伤与黎明同时被新年第一缕破窗而入的阳光唤醒,余勤奋极不情愿地从薄如蝉翼的浅睡中惊醒。光亮每天在这个时辰如期而至,强行爬上他的眉目,令他厌烦,又心有不甘。他翻了个身,把蓬松的脑袋朝枕头下拱了进去,任由边沿泛着油光的被子半边滑落在地,也不愿拉扯一下,全然不顾自己的后背裸露在清晨的寒凉之中。余勤奋的睡眠和思绪如此相同,一直处于碎片状态,全靠拼拼凑凑。他依稀记得,昨晚是除夕之夜,武汉在盘古开天地的首次封城之下,虽没有万家大团圆的景象,但小家依旧热闹,灯火璀璨。到了夜里十多点,沉寂了几天的小区,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不知是哪扇窗子,率先传出一个嘹亮的声音:“武汉——”很快有另一扇窗子回应:“加油——”几个单声回合过后,无数的“武汉——”“加油——”声从一幢幢高楼各个窗口钻了出来,很快汇集成“武汉——”“加油——”的复调,此起彼伏,最后形成一股声音的洪流,顷刻间海啸般席卷而来,穿透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武汉——”“加油——”“武汉——”“加油——”,巨大的呼喊声,惊扰了斜靠在沙发上发呆的余勤奋,他最害怕的节日喧嚣,在这个异常冷清的农历年最后一天,最终还是来了。余勤奋关上窗户,九省通衢的繁华都市如今已成为新冠肺炎疫情笼罩下的一座岛屿,但他仍要阻止这一曲高昂的长歌蓦然闯入。他家早已变作孤巢,他要守护这岛屿中的孤巢。余勤奋感到肚子有点饿,他都不记得自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从冰箱冷藏格摸出两个馒头,就着一杯凉白开胡乱塞进肚子。吃完东西,接下来干点什么呢?余勤奋又陷入一片迷茫。这两年来,他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睡觉、打游戏和抽烟,成了他打发日子的日常内容。他下意识地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不断火,却又心不在焉:有时一支抽完,等烟火烧到手指他才回过神来;有时一支烟才抽一口,便被他摁灭在地板上。落了一地烟头,余勤奋强迫自己上了床。又是好一阵翻来覆去。等到好不容易浸染上一层薄薄睡意,屋外却传来狗叫声:“汪汪——汪汪——”已是凌晨三点,这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余勤奋有些烦躁,后来索性坐起身,把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汪汪——”狗叫声再次传来,像一颗坚硬的石子,把余勤奋一天来积攒下的那丝困倦,玻璃似的击成了碎片。最近这一两年,余勤奋的睡眠出现了大问题,尤其对声音格外敏感。远到小区景观池塘里的蛙叫和树上的蝉鸣,近到屋外空调主机转动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骚扰。他一度以为自己耳膜出了问题,上医院检查却一切正常。但他自己的感受越发糟糕,渐渐发展到楼上邻居半夜起床的尿尿声、凌晨小区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甚至灯管里电流的嘶嘶声,全部转化成各种杂乱无章的噪声,源源不断输送到他耳朵里来,搅得他日夜难以入眠。当然,最近稍好一些,封城后很多如半夜烧烤摊叫卖、歌厅里号叫等刺耳的声音,全都凭空消失了。正当他准备庆幸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时,新的噪声又出现了。余勤奋无力再收拢已流散的睡意,起身下床,走到与房间相连的露台上。余勤奋知道这狗叫声来自对面高楼的那只金毛,他几年前就认识它。在他印象中,它并不是一只爱叫的狗,今天是怎么了?冬日清晨平静的江面上,漂浮着一个火红而温暖的太阳。天气如此晴好,但这座城市在疫情的肆虐下显得格外静谧,似乎沉睡其中,久久不愿醒来。这像是余勤奋的现状。两年前,他的家庭突遭变故,残忍如一把利剑,将他的人生斩为两段;上一段事业顺利外加家庭美满,下一段妻离子散有如行尸走肉。余勤奋以前是做防水工程的小老板,从防水工人做起到自己开公司,当一切向好时,却不想厄运已悄悄埋伏在前头,在他三十六岁本命年那年给他迎头一击:六岁的儿子图图在一次高烧后被查出患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在经历两年的各种化疗、腰穿和骨穿后,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儿子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这个曾在余勤奋眼里五彩缤纷的世界轰然倒塌,从此他没有了白天,只剩下漫长的黑夜。他拒绝白天,害怕在白天看到与儿子有关的印记:公园里图图爱坐的海盗船,学校里和图图一起嬉闹的同学,家里图图的衣服、玩具枪、军棋……与儿子有关的一切都还在,唯独儿子不在了。白天太过于真实,真实到稍不留神这一切就会突兀地出现在他眼里,瞬间把他又拖回到永无止境的回忆中。这种真实,其实是一种残忍。对比白天,余勤奋更习惯黑夜,黑夜虽什么也看不见,至少还可以欺骗自己的眼睛。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上班,也不见亲友,甚至尽量避免和邻居碰面。如果非出门不可,他会先悄悄打开大门,竖起耳朵仔细听楼道有没有人,等没有动静时,飞一样跑下楼,倒掉垃圾或到小超市买生活必需品,再迅速跑回来。他把白天也过成了黑夜。余勤奋家露台与对面楼房的金毛所在阳台处于同一平层,空间直线距离约二三十米。那狗体形匀称,胸部厚实,披着一身金黄而密集的皮毛,时常直立身子,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余勤奋在露台上抽烟时,常常看到它独自在阳台上玩耍,摇头晃脑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呆傻,他对它并无好感。三年前,图图刚做完第一个疗程的化疗,余勤奋陪他在楼下草坪上晒太阳,这只金毛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倏忽扑到图图跟前,一下子把身体极度虚弱的图图吓倒在地。情急之下,余勤奋赶紧伸手一把抓住金毛凑过来的嘴巴,把它推到一边。这时,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脑袋油光锃亮,脖子上挂着一根大金链子,他是金毛的主人。很显然,他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但他并没有先和余勤奋打招呼,而是把金毛的嘴掰开来看,凶狠地吼道,瞧你这笨样,人家把你嘴抠出血了,你他妈就只知道躲?说完,又把凶恶的眼光瞥向了余勤奋。毕竟没伤到儿子,余勤奋本不准备再说什么,但光头把话说得稀烂,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他不干了,对着光头冷冷地说,狗不知道讲理,难道我们人也不讲个道理?这样的大型犬不需要牵狗绳?说话的时候,他把目光停在光头的眼睛上,一动不动。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光头扭过头,手掌朝匍匐在他脚下的那只金毛脑袋狠狠拍去,说,火鸡不会咬人!被叫作火鸡的金毛猝不及防被主人打了一巴掌,蒙了两秒钟,马上翻过身,把肚皮示向主人。光头不假思索,提起腿又是一脚,踹在火鸡的肚子上。“汪——”它一声惨叫,却并不跑开。火鸡胆子那么小,你看我踹它它都不敢动,现在相信了吧?光头指着瑟瑟发抖的火鸡告诉余勤奋。说完,他伸手向前方一指,金毛马上从地上爬起,顺从地跟着主人屁股后摇摇摆摆走了。“汪汪——”火鸡的叫声再次传来。它所在的阳台已被窗帘遮住,余勤奋看不见它。他突然回想起,印象中光头家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没有灯光,估计光头一家不在武汉过春节,难道没把狗一同带走?“汪汪——”又是一声狗叫。“火鸡——”余勤奋扶住露台的栏杆,身子前躬,朝着对面楼房阳台大声喊道。“汪汪汪——”窗帘动了一下。这只金毛果然被光头留在家里了。哈哈。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余勤奋心里生出一丝邪恶的快感。二整座城市像被按下暂停键,毫无征兆地突然进入了静止状态。往日热闹的街市、如潮的人流,此时像被江水冲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马路上散落的零星医疗和生活保障车,或天空中偶尔划过的一声鸟鸣,越发衬托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人们都在抱怨新冠肺炎疫情给这个春节带来了冷清和乏味,只有余勤奋无所谓,他早已习惯,甚至这种寡淡正是他所期盼的。图图走后的第一个春节,余勤奋婉拒了哥嫂邀请,和图图妈妈一起去了贵州,通过在火车站翻地图的方式,随便找了个乡间小镇,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过了年。他们是哪里偏僻往哪里走,他们害怕遇到熟人,熟人的眼神他们受不了。第二个春节,余勤奋已经离异,孤身一人待在武汉,每晚出门夜跑,除夕夜更是从傍晚一直跑到了黎明,用身体的极度劳累编织出一副坚硬的铠甲,以此避开那一把把回忆的尖刀。今年这个春节好了,团圆、聚会、喜气这些每个节日都要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字眼,被突如其来的疫情一股脑儿赶出了这座城市,每个武汉市民和他一样,都成了足不出户的孤家寡人,他一度产生了某种虚幻的融入感,自己的焦躁也稍稍平息了一些。当然,麻烦也随之而来,他的家——这个长期被社会遗忘的角落,竟也热闹起来,每天都会有社区干部或志愿者登门,给他测体温、做询问,一天不曾中断过。如果不出门,余勤奋甚至懒得洗漱,通常下床后会直奔电脑桌,玩网络游戏。他玩游戏有两个目的,一是单纯地玩,二是通过玩游戏解决基本生活费用。余勤奋离开防水行业后,送过快递,教人游泳,还在街头替人做过锅块,总之什么职业需要力气他就干什么。儿子死后,他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不敢让自己沉重的肉身有片刻松懈,身体和精神站在了天平的两端,似乎身体多一点苦,精神上则会少一点痛。但这些职业都没干长,不是因为累,更不是因为挣钱少,而是因为孩子。送快递会遇到孩子来取件,当游泳教练会遇到孩子来游泳,就连锅块的主要顾客也是孩子,那些孩子向他跑过来时,就似一阵和煦的微风,把他用坚强、平静甚至若无其事伪装起来的种种圆实而饱满的面目,瞬间如蒲公英般吹得四散开来……余勤奋也曾试着斩断这无尽悲伤,他继续和以前的客户谈生意,但重新上了酒桌,看到满桌的珍馐,又会联想到儿子在生命最后几个月,不能吃油腻食物只吃稀饭馒头的情景,不禁羞愧难当。他暗暗骂自己,余勤奋你还敢向美味伸筷子?他借口上洗手间,门一闭,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明白,儿子是他一生的至暗,永远也走不出来了。从那以后,余勤奋再也无法走出家门。漫长的闲居时光,他开始专注儿子生前的一切:将儿子的衣服鞋子从小到大依次编码摆放,临摹儿子在幼儿园时的绘画涂鸦,替儿子整理书包里的各种课本和文具……他每天重复这些简单的事,乐此不疲,直至接触到图图生前曾玩过的网络游戏。那是图图还没生病时,曾偷用他妈妈的手机为游戏充了一百块钱,事后被他打了一巴掌。图图不在后,余勤奋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有无尽的懊悔与深深的自责。后来他又想,网络游戏到底有什么趣味能吸引我的图图?余勤奋决定通过游戏来探寻儿子的内心世界。在他看来,这甚至不失为一种与儿子保持某种关联的特殊渠道。他开始学着玩儿子玩过的那款网络游戏,从打开游戏页面时的菜鸟到骨灰级玩家,用了两个月。这期间,余勤奋没日没夜地练习,每次捡到金币、开到宝箱,或打败一只强大的怪兽,都要大叫一声,好!他觉得不是自己玩游戏,而是在替死去的儿子玩游戏,他叫好是在为儿子喝彩。后来,有游戏商人看到余勤奋的水平越来越高,向他提出购买装备的要求,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不过,他从不多卖一分钱,能有口吃的而不用出门,就够了。余勤奋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快。刚过去的一周,是他近两年过得最为充实的时光,竟然每天还可以睡上四五个小时,这对于长期处于焦躁、失眠状态的他来说太难得。初三那天,上门为他测体温的社区干部说起缺少志愿者的事,一向怯于与人沟通的他鬼使神差地主动报了名。当志愿者的前两天,为居民发大白菜。按要求,志愿者把大白菜从卡车上卸下,统一堆放在小区球场上即可撤退,每户会派一人自行下楼来取。但余勤奋不走,他要替那些年龄大、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拎上楼才肯转身。后面几天,给那些新确诊新冠肺炎病人所在小区消毒,余勤奋抢着背起满桶的消毒药水,一户接一户喷洒,从早干到晚听不到他一句叫累的话。几天下来,社区干部纷纷朝他竖大拇指,大家都夸他。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精神并没有那么崇高,其实就想找个脏活累活干干而已,哪怕感染上病毒也无所谓,他怕死吗?自己如今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他不止一次有自杀念头,几次想在露台上纵身一跃,但最终还是没有跳。他不是没有跳的勇气,而是后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要是死了,这个世上谁还会记得图图?只有自己还活着,儿子才不会那么快被这个世界遗忘。为了儿子,他才容忍自己继续在这世上偷生罢了。晚上在居委会搬运消毒液等抗疫物资,忙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刚进门,接到社区电话,马上又赶到一户全家四口都出现新冠肺炎疑似症状的居民家中,协助将他们送到了医院。等再次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点。他觉得有点困,洗完澡,连烟也没抽一支就上了床。刚躺下,窗外又传来狗叫声:“嗷——嗷——”这大半夜的,火鸡还在叫,它是不是太无聊了?余勤奋睡不着,不禁有些恼它。“嗷——嗷——”火鸡每隔几分钟就叫一声,一直叫到了天亮。这个后半夜,余勤奋耳朵边尽是火鸡的聒噪,哪里还能睡得着。好不容易挨到七点钟,他实在躺不住了,跳下床洗漱。上午还有任务,要去给一栋待拆迁的老式职工宿舍里三户空巢老人换液化气罐。刷牙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火鸡的叫声怎么从“汪汪”变成“嗷嗷”了?余勤奋马上来到露台,含着一嘴的泡沫,朝着对面阳台大喊一声:“火鸡——”对面马上传来一声“汪汪”的叫声——火鸡回应他了。“火鸡——”他又喊。火鸡又发出“汪汪”“汪汪”的叫声。这下听清楚了,火鸡刚才发出的还是“汪汪”的叫声。隔着窗帘,余勤奋看不见火鸡,如果能看到它,他想朝它抡抡拳头,吓唬吓唬它,叫了大半宿,真是吵死个人。不过,转念一想,这只金毛还知道回应他,一点不傻嘛!他不禁乐了。回到卫生间继续刷牙。他回忆起自己刚才好像笑了一下。真的笑了?余勤奋仔细端详镜子里那张干枯的脸,面颊上升、眉角舒展——真的笑了。这可是一个久违了两年的笑容啊!他对着镜子,努力收拢五官,嘴角试图上翘,想再笑一次,但镜子里却出现一个相当怪异的脸庞——双眉外张而嘴唇紧闭,那对凹陷的眼眶,竟汩汩地淌出了一行热泪。中午回到家,余勤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冻馒头放进电饭煲,准备蒸熟后当午餐。儿子死后,食用美食对他来说是有罪的,儿子生前最后的主食馒头,也便成了他的主食。“嗷——”火鸡的叫声再次打破死一样的沉寂。余勤奋拿着馒头走到露台,发现对面阳台的窗帘竟然被拉开一角,露出一个面积约半个平方的窗户;那是全封闭阳台的逃生窗口,火鸡把头伸了出来。“火鸡——”余勤奋大声喊道。“嗷——”火鸡的叫声没了以前的洪亮。可能它太寂寞了。余勤奋把半个馒头从嘴里拿出来,举在手里,“喔——喔”地逗弄它。火鸡马上把头向后仰了仰,不停地“嗷嗷”叫唤起来。火鸡像个孩子,只要有人和它玩,就欢喜得不得了。余勤奋看着它激动的模样,心想哪怕是只狗,也害怕孤独啊!三随着方舱医院的快速增加,感染病人床位资源前期一度紧张的现象得到极大缓解,社区抗疫工作也随之步入正轨,余勤奋的志愿者工作暂停下来。闲下来的余勤奋恢复到从前打游戏、睡觉和抽烟的浑浑噩噩状态。在今天的网络游戏中,他要继续与一只叫“暗咒蝠妖”的怪兽作战,对方能喷射出一种墨绿色的汁液,毒性非常强,攻击者稍不注意就会中毒倒地而亡。余勤奋前几次都没能将它杀死,今天决定不惜花钱强化装备,希望尽快拿下它。余勤奋第一次掏钱买了“皮肤”。不过,他的攻击能力虽有所增强,但与“暗咒蝠妖”决斗时精力还是无法集中,导致反应迟缓,攻击时操作又频频出错,最终败下阵来。“嗥——嗥——”火鸡最近总是叫个不停,而且,它今天又变换了一种叫声。它的主人光头离开武汉是坐动车或飞机?如果是自驾车,应该把火鸡带上的。那火鸡心里估计一直在纳闷,为什么主人这么多天不露面呢?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要我了吗?余勤奋这么一想,这狗也怪可怜的。他的心思不在游戏而在狗身上了。这样继续下去,火鸡该不会患上抑郁症吧?余勤奋自己曾有过抑郁倾向,他听说动物也会抑郁,动物与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唯一不通的可能是语言吧!抑郁症潜在患者担心一只与他八竿子够不着的狗会不会也患上抑郁症,余勤奋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好笑,它与自己有关系吗?他不禁咧开了嘴,想笑,但突然收住了。你又在笑?他质问自己:余勤奋你还有资格笑?余勤奋和图图妈妈离异,笑声就是一根导火索。图图走后第二年,他和图图妈妈因忍受不住每日彼此的长吁短叹分房而睡。有一次,图图妈妈在她房间看电视台的综艺节目,竟然发出“咯咯”笑声。她第一次笑,余勤奋忍了。她还笑,余勤奋顺手把鼠标向她房门砸过去。安静了一会儿,笑声又起,余勤奋忍不住了,冲进她房间,一把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扳翻在地。你竟然还笑得出来?那好,那我去死!图图妈妈顾不得赤裸的上身,立即跳下床,冲到露台上。余勤奋反应快,一个大跨步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她。霎时,图图妈妈豆大的泪珠落到地板上,余勤奋的泪水则落到图图妈妈脖颈上。两口子抱头痛哭,他们才发现,原来痛苦和病毒一样是可以传染的,哀伤的人生活在一起,会令生活更绝望。夫妻俩以前害怕见外人,现在连对方也害怕见。没有办法,离婚吧,也算是一种解脱。图图妈妈没有笑的资格,难道我有?余勤奋长叹了一口气。“嗥——”“嗥——”火鸡叫声较以前弱了许多。这个家伙怎么了?余勤奋心里终究有些不安,想探个究竟。火鸡前爪搭在窗口上,脑袋侧歪在窗沿一边,看上去它似乎有些难受。“火鸡——”余勤奋大声喊它的名字。火鸡听到有人喊它,慢悠悠地把头拱出窗外,望着余勤奋发出一阵“嗥——嗥——”的叫唤。每叫一声,它会把舌头卷到鼻子上舔一下。这个动作以前少见,难道火鸡病了?或是饿了?余勤奋看到它可怜兮兮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回厨房拿了个馒头,放在嘴边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举在手中朝火鸡挥了挥。火鸡看到了,马上兴奋地晃动脑袋,舌头在上下唇间来回收卷。它是饿了,余勤奋分析。估计是光头也没想到武汉会封城,离开时给它预留的食物肯定不够。余勤奋想把手中的馒头扔给火鸡,但隔那么远,要准确投进那个窗口似乎有些困难。他试着投了一下,没能投中,馒头掉到了楼下。余勤奋不敢再投,二十层高楼往下掉物品,属于高空坠物,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馒头没能接着,火鸡急得“嗥——嗥——”叫个不停。看来投不行,余勤奋想到把馒头系在长竿上递过去。他先是拿晾衣服用的撑衣杆,不行,太短,连五分之一距离都不到。又找到两根蚊帐的折叠钢丝,将两头对接,仍差了一大截。新冠肺炎疫情进入排查摸底阶段,指挥部要求每个居民楼栋口都安排社区干部值守,居民一律隔离在家,没有特殊事由不得下楼。难道眼睁睁看着火鸡在家活活饿死?这也太残忍。余勤奋还是想救它。他凭着手里一张当志愿者时发的通行证,顺利下楼找到小区物业经理,问到火鸡主人光头的电话号码。如今人都快要顾不上来,你还去管一只狗?物业经理不带恶意地批评余勤奋,你在家待久了,闲得慌吧?余勤奋拨通了光头的电话,先是介绍自己,包括姓名和家庭详细住址,最后向对方提出,自己可以在社区干部或物业人员见证下,把他家的大门撬开并更换新锁,帮他代养狗狗。不过,他没提几年前火鸡吓着自己儿子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位置?你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等余勤奋把话说完,光头马上警惕地反问,他认为被人窥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狗有它自己的命,不关你的事。光头又恶狠狠说,我警告你,我可记着你的电话,别给我乱来啊!说完,挂了电话。自己的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还被警告一通,余勤奋想想都觉着来气,那个物业经理说得对,自己的确是闲得慌。余勤奋回到家,抓起吃剩的半个馒头,边啃边打起游戏来。十几个小时下来,整个人精神有些昏沉。天快亮时,余勤奋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的鱼白,这个夜晚真安静啊!正在这时,沉寂了几天的志愿者微信群“嘀嘀”响了:社区急招一名临时驾驶员,主要任务是负责余勤奋所在小区居民特殊应急外出。这个岗位需近距离接触不同人群,存有较大感染风险,但余勤奋不假思索,第一个报了名,便立即得到批准。两分钟后,余勤奋接到第一项任务:送一个刚出生三十一天且哭闹不止、呼吸不畅的新生儿上医院。孩子父母电话中的语气心急火燎,致使他连脸也顾不上洗,马上将车开到了对方家楼下。从医院回来路上,社区又转来一位居民请求,让余勤奋代其送菜送药到汉阳区蔡家林巷居住的九十多岁双亲处。余勤奋赶到汉阳,来回奔跑了几条巷子,终于找对门牌号,将药和菜交付给老人后,还不放心,又找到所在社区,申请了对两位老人进行重点关爱。等这一切办妥返回到社区时,已是下午两点。余勤奋将半份盒饭塞进了肚子,接下来是送一位女士到医院做人流手术。因女士的丈夫得在家照顾两个小孩,不能陪同前往,全程陪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余勤奋头上。女士进了手术室,余勤奋便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当年图图出生时,他也是站在这个地方等候,那时的他是多么喜悦、兴奋,有着即将为人父的无比激动……如今物是人非,一切成空,想到这里,余勤奋心里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他焦灼地来回踱步,希望手术能早点结束,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偏偏女士的手术耗费时间偏长,四五十分钟后,她才从手术室出来,身体虚弱得像一根草,余勤奋连忙上前替她扣好外套。医生示意家属抱病人到观察室输液,余勤奋愣住了,尴尬地望了女士一眼,女士则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他略略迟疑一下,便抱起了女士。去观察室的路上,余勤奋不好意思将女士搂得太紧,因此双臂尽量前倾而僵硬,动作显得很是怪异。一位男士做饭时手指被切伤亟须去医院,一位老人尿结石发作尿不出来,一个婴儿急发疝气需复位……余勤奋一刻也不敢耽误,早到一分钟就早一分钟减轻别人的痛苦与担忧。还有乳腺癌手术患者每天换药、住院病人家属更换陪护、尿毒症患者透析、肺结核患者复检、小产的两天后复查……余勤奋怕忘了的就用小本本记好,可不能漏了、混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天车子发动后,中间难得有熄火的时候。第三天夜晚,余勤奋的临时驾驶员志愿者任务圆满完成,他到社区交还了车。回到家,突然想起了火鸡,这几天似乎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余勤奋心里不由得一惊,它该不会已饿死了吧?光头说,狗有它自己的命,但狗的命也是一条生命啊!余勤奋回想火鸡朝着自己不停摇晃脑袋,那是在求救吗?连狗都知道渴了要喝水,饿了要进食,遇到危险要向别人求救呢!余勤奋来到阳台,他怕吵到别人休息,不敢用太大声音,轻轻地叫唤火鸡,但对面阳台始终没有动静。火鸡真饿死了?他的心情糟糕透了。烟头落满一地,余勤奋来到儿子房间。他躺在儿子床上,用儿子盖过的印着熊大熊二图案的被子搭在了胸口。和图图妈妈离婚时,他把所有家产都给了对方,只留下这套房子的居住权。余勤奋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儿子房间所有的东西一样没舍得扔或烧,都按儿子在世时的原样摆放,仿佛随时在等候儿子回来。他每次想儿子想得喘不过气来时,会趴在儿子床上,把脸贴在儿子曾睡过的床单上,贴在儿子曾穿过的衣服上,拼命搜寻儿子留下的气息。儿子,你在那边孤单吗?儿子,你在那边有了新的爸爸妈妈吗?他对着屋子的空气问,对着儿子的书包问,对着瘫倒在床的自己问,每问一次,都是满脸的泪。四天亮了。余勤奋又到阳台去叫唤火鸡。好半天,火鸡才无精打采地在窗口晃了一下,马上又消失在窗前。还好,它还活着。他在网上找到一个小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协会志愿者听完他的请求,明确告诉他,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志愿者上门服务需同步与业主保持视频状态,绝不能不经小动物主人同意而开人家的门锁,如果火鸡主人不配合,他们表示无能为力。这条路,也被堵死了。怎么办?情急之下,余勤奋顾不上那么多,再次拿起馒头向火鸡投去。家里剩下的七个馒头全扔了过去,但一个没投中,全落在楼下院子里。如今,楼道与楼道间的通道已被木板封死,馒头捡不回来,余勤奋只得作罢。火鸡似乎知道余勤奋在帮自己,每个馒头掉下楼时,它都要急得“嗥嗥”叫唤一声。馒头没了,余勤奋和火鸡相互对望,都傻了眼。过了许久,余勤奋转身回屋。“呜——”火鸡竟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火鸡挨饿,余勤奋也没有一点食欲。刚刚出现的一点好心情又没了,他只觉得火鸡好可怜。虽然自己讨厌它的主人,虽然火鸡的莽撞吓到过图图,但一想到它会因主人的冷酷而被活活饿死,这实在令人沮丧。没有人比他更懂这种滋味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慢慢萎缩,你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它在你眼前一点点地消失,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绝望中,余勤奋忍不住到露台上呼喊火鸡的名字,火鸡却不再把头探出窗外,只是发出低沉的哀鸣回应他:“呜——”火鸡生还的希望越发渺茫了。对疫情的管控越来越严格,居民所需生活物资一律由社区统一配送,街道宣传车上的喇叭反复播报,足不出户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余勤奋同火鸡一样,被困在各自地盘,束手无策。他站在儿子房间的窗户边,眺望远方,茫茫的江面上,一座大桥横跨其间,天堑变成了通途。可眼下,与火鸡相距这二三十米,却成了他无法抵达的对岸,强烈的挫败感把他仅存的一点同情心击得七零八落,余勤奋似乎又能听到那阵熟悉而恐怖的脚步声再次朝他走来。他颓丧地低下了头,房间里到处都是儿子的影子:图图参加幼儿主持人大赛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念过的课本还在他的书桌上,“光头强”电锯、弹弹球、磁力积木等玩具都摆放在主人生前搁放的地方。书柜顶部,还有一架玩具遥控直升机,那是儿子生前自己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以前儿子一直想要它,余勤奋没舍得买,后来儿子病重,他赶紧买了一架最好的送到病床上的儿子手中。他一直记得,当时图图欣喜地抱着它,浮肿的脸上竟然还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惜,直到最后儿子离开,都没机会再碰过它。余勤奋把这架玩具遥控直升机从柜顶取了下来,端详着它。如果儿子生前能玩上一回,那该有多好啊!突然,有一个奇异的想法在脑子一闪而过:能不能用它将火鸡所需的食物运过去呢?他立即上网查询这款玩具的基本参数,得知可以负重一公斤飞行,而且它的体积大小正好可以穿过那个窗口。余勤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激动,一刻也不愿意等,立即将电池充满电,在客厅进行飞行操控训练。先是练习升降和旋转,几十个回合下来,他便能熟练操作上下悬停和左右旋转。紧接着,他把约一公斤重的几本书用胶布缠在机身上,进行负重训练。大半夜过去,这架玩具遥控直升机在余勤奋控制下,就能在各个房间平稳自如地穿行了。不过,余勤奋心里清楚,这架玩具直升机一旦钻进火鸡那个窗口,受视线的限制,加上火鸡咬取食物时会碰到易碎的机翼,它很难再飞回来——这可能是一趟单程飞行。狗粮不是生活必需品,不在社区代购物品之列,余勤奋只能自制狗粮。第二天一大早,余勤奋通过社区购回一些面粉和瘦肉,将瘦肉剁成末,用面粉拌匀后裹住,加入一些蛋清和青菜,放在电饭锅里蒸熟后,自制狗粮便做好了。他把狗粮切成块,绑在了玩具直升机的底部。经过小心翼翼的飞行,余勤奋终于把玩具直升机顺利送进了火鸡的窗子。不出他所料,飞进窗户后的玩具直升机很快没了反应,这让他既开心又失落。开心的是玩具直升机没了反应,说明被火鸡触碰过,进而说明火鸡还活着;让他失落的是,玩具直升机要么机翼受损,要么电池被火鸡刨出,总之对它失去了控制。很快,补充过食物的火鸡,又把狗头从窗口拱了出来,一副呆呆萌萌的表情。“火鸡——”看到金毛恢复了元气,余勤奋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喊它。而不远处,浑身流金的火鸡也发出“汪汪”的欢快叫声。这一公斤自制狗粮维持火鸡一周时间的生存没问题,余勤奋悬着的心暂时落了下来。书柜顶上,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遥控器,紫红色的机身不见了。他知道,这是永远失去了,就像他的图图。儿子的一切,他都视为珍宝,甚至连房间地板上的头发桩都不舍得扫掉,似乎这一扫就会把儿子的气息扫走似的。但今天,为了一只狗,自己竟然把儿子心爱的玩具直升机放飞了。这天晚上,余勤奋躺在儿子床上,对儿子的思念如潮水般漫开来。他回忆起儿子,像在脑海里打开了一本书,儿子从出生到离开的近三千个日夜,所有点滴都记在这里,他一页一页地翻,一字一句地读,但看着看着,很快就要到底了。——这本书太薄了啊!他不敢再往后翻,他想停住,但那些模糊的方块字、那些书中的笑脸,还有那架玩具直升机,都从书里飞了出来,渐渐化作一缕轻烟,慢慢飘逝而去……儿子,你会理解爸爸吗?余勤奋在黑暗中醒来,用被子蒙住脸,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汪汪”“汪汪”的狗叫声,又经常传来。令人惊奇的是,余勤奋只要往自家露台上一站,哪怕不喊火鸡,它似乎也能感应到,很快会把脑袋从窗口伸出,耳朵后伸,张大嘴巴,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它是在冲余勤奋笑呢。火鸡精神还不错,每次笑过之后,还会把身子缩回去,绕着阳台转一圈,再次把前爪搭上窗沿,把窗户扒拉得砰砰作响,如此循环且不厌其烦。余勤奋逗弄火鸡几次后,不敢再去露台。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在露台上出现,火鸡就兴奋地在窗口里钻进钻出向他示好,这样会消耗它的体力。一公斤食物究竟还能让火鸡支撑多久?余勤奋心里没底。这个该死的新冠肺炎病毒,虽然经过严格管控,新增感染人数逐日递减,但据说又出现无症状感染者,隔离期会继续延长,封城暂时不会解除。他开始关注每天的疫情动态,最担心的是继续隔离下去,火鸡终归难逃一劫。该想的办法想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目前只能让它尽量少运动,最大限度维持身体能量,能多撑一天算一天。五到了正月十三,随着全国各地医疗援助队伍源源不断开进湖北各疫区,武汉新一批方舱医院开建,疫情管控力度也再次升级,全体武汉市民又进入下一个为期十四天的隔离期。这也就是说,光头在半个月之内无法回武汉了。空旷的城市,冷清的街道,每天被无限拉长的光阴,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余勤奋很难分清眼下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就和图图刚离开时一样,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幻想自己能早点从梦中醒来。那样,清晨的窗外仍铺满明媚的阳光,楼下街头早餐店热干面、豆皮的香味飘进他的屋子,而他的图图还歪着脑袋在酣睡,任他叫过三声也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呜——”但狗叫声总能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周过后,火鸡失去了前些天的活跃,只偶尔探出头来,向着余勤奋的方向,发出越来越微弱和稀薄的叫声,像是一种哀鸣,更像是它发出的最后呼救。深夜的窗口挂着一轮残月,影影绰绰。余勤奋推开露台的纱门,很久没有上过润滑油的门闩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在静寂的夜色中格外刺耳。他站在露台上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能再听到那阵熟悉的狗叫声。寒风突起,把余勤奋惊得打了一个寒战,夜更深了。他朝着深邃的星空望去,似乎看到一团“暗咒蝠妖”形状的黑色雾障,如影似幻,最后慢慢消失在泛着清辉的苍穹之中。这天早上,余勤奋下到楼栋口,见到戴着红袖章的社区干部小马,上前递了根烟。余勤奋前段时间做志愿者,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工作。小马看见他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笨重的帆布袋下楼来,老远就说,老余你也憋不住了?余勤奋嘀咕道,我倒是想待在家里躲病毒,但王主席让我这个防水补漏的去修水管,只能试试啰。王主席是社区工会副主席,协调志愿者工作。小马没接余勤奋的烟,用体温枪对着他额头一照,问,王主席派你去哪儿修水管?余勤奋指了指火鸡所在方向说,不远,就在对面那栋楼。小马说,领导既然点你,说明你有两把刷子。接着,又向对面楼栋的另一位社区干部喊话,帮着余勤奋打了个招呼。余勤奋顺利上到对面楼房的二十层。他从楼道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自家的方向大喊一声:“新年好啊——”小马听到楼上有人喊新年好,抬头往上望,看到是余勤奋,使劲朝他挥了挥手。余勤奋也看到了小马,也朝他挥手。接着,他又向着空旷的街区喊:“新年好啊——”最后,他面向遥远处朦胧的山峦和浩渺的江水,将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使出胸腔五脏六腑的气息,大声喊道:“新年好啊——”喊过之后,余勤奋来到光头家门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光头家大门,开始抽烟。一支烟才抽了一半,他站起身,将烟头捻灭后装进自己夹克的上衣口袋。接下来,他不紧不慢地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消防斧头,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朝着大门狠狠砍了过去……原载本刊2020年第6期“城市”责任编辑:赵志明
2020年6月15日
其他

城市文学瞭望丨城市文学:破局而立的新机遇(艾翔)

特邀栏目主持:李德南艾 翔一九八五年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城市文学:破局而立的新机遇文/艾 翔一场始料未及的疫情蔓延到了新的一年,一时之间各界都在忙碌应对。疫情还未结束,其影响尚不能完全断言,但如果说文学特别是城市文学的发展能从中获得一些激励效应,或许是可以成立的。无论是目所能及大量普通人面对大事件表现出来的行为、情绪和思考,还是宏观层面城市治理暴露出来的种种不足,对文学、城市文学的发展都无疑是动力十足的生长点。当下从创作到评论、研究的广阔范围内,对农村的关注远远大过城市。不可否认,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的惨烈阵痛与其受到的无端漠视绝难匹配,但是城市的复杂性、重要性受到遮蔽或者题材分布比例不均衡的现状也不能不引起思考。如果说以往的城市及其文学表达,更多是在一个整体框架内得以展开,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城市文学在没有脱离总体视野的同时,日渐获得一种独立性。作为文学中的根本问题,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以及城与人的关系值得受到关注,城市和人及其相互作用是城市文学不可或缺的两个主人公,城市不仅仅提供场景,不能是绿幕加抠图的产品。以我个人为例,我的人生经历完全属于四座城市:居住了十八年的乌鲁木齐、七年的北京、两年的武汉以及马上七年的天津。这几座城市分别为西部省会城市、国家中心城市、内陆二线城市与沿海城市,跨越东中西部和南北方,由此来看,我的城市经历可谓丰富。但论及农村经验,我是干干净净的“零”,对农村的认知只能完全凭借他人描述或研究,这就造成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即辨识能力大打折扣,读到什么书就倾向何种立场。好在我及时发现,尽可能有选择地读,力求较为全面了解农村的历史与现状。我这样的人所占比例不好妄断,但绝对数量肯定不会少。相比之下我父母对乡村的了解就“完胜”我,我父亲有多年兵团农场的生活经验,母亲也曾作为知青下乡,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后来他们都在一九七八年通过高考进入大学。有趣的是,虽然那代大学生有强烈的精英性,并且对过往历史有自己的看法,却时常以乡村经验为荣。爸爸从小就嘲笑我“连爬树都不会”。还有一件事令我记忆犹新,读博时与妈妈及其单位同事去乌鲁木齐近郊的南山小渠子,车过农田妈妈问我那边一片绿叶是什么作物,我当然不知,妈妈很得意地说是土豆,当时我有被捉弄感,只得说土豆埋在地里我哪知道是什么。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完整的,与他们相比,我确实显得“先天不足”,当然这并不能成为我停止认知的借口。还有一个体验是,即使是进城人群,城市认同也足以覆盖乡村认同。爸爸曾在二〇一四年作为第一批工作组领队驻村南疆,在此期间他坚持记的日记后出版为《走进刀郎》一书,里面坦言虽然有童年回忆,但很难再次融入当地。他的叙述颇有意味,即使有抒情也有古典式的节制,但更多的却是间离感强烈的知识分子视角,这种视角与关注、关怀村民的情感毫无冲突。在抖音也见过很多拍摄乡村的短视频,但大部分也是很明显的风景化视角,城市立场鲜明,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视频都不是以游客身份拍摄,而是进城群体的回乡叙述,这让我联想到前些年继“逃离北上广”后另一热议话题“逃回北上广”。可想而知,相比我这样辗转不同层级城市的人,进城者面临的冲击和不适可能更为显著。这令关注并深入研究城市及其文学的紧迫感日益增加。同样是在抖音刷短视频,我有一次接连刷到对比强烈的两个视频,一个是蜗居的北漂带大家参观他三十八平米的复式住宅,另一个是房屋中介上传的四五百平米大平层介绍。农村的问题很棘手,但城市问题毫不逊色、更为复杂且处在变动中。无论是三亚的群体活动,还是北京保福寺桥的飙车,无论是杨庆祥从东北到东莞的八〇后研究,还是黄平逐步践行的东北学研究,都表明城市研究的现实性和复杂性。当然不可能将城市像标本一样隔离出来看待,就像一位以摹写乡村名世的作家注视城市,给人的感觉不是跨界而是熨帖,不是步子太大而是步步为营。《炸裂志》描绘的超级大都市就值得引起重视。其实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在日益充满科技元素和由此带来的未来感之外,一直存在一个鲜活的“人间”:强行变道飙车的路怒症,一言不合就当街斗殴的路人,层出不穷的售楼处被砸新闻,暴力执法的城管,屡遭侵犯的幼童,医闹,校园暴力,快速发展累积的戾气。这正是文学所应该关注的焦点。这部小说结尾缔造了神话的炸裂市在一阵史无前例的黑雾霾后一切归零,无异于一部启示录。或许城市文学更令人期待的不是美妙的韶乐,恰恰是能够引发阅读思考的重金属,嘈杂但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这就好像抖音神曲洗脑,流行乐人见人爱,舒适的民谣引人追捧,但要唱出时代和我们心中所想,谁又能与华晨宇和萨满乐队相比。如同当下城市建设尚需心力,城市文学同样饱藏潜质。与北京、上海、深圳这样成绩已然显露的城市相比,天津应该也是有可一比的地方。天津城市历史不长不短,行政区划变来变去,蓟州、静海、塘沽等地都是先后归属天津。天津的本土意识较强,但市区内互相区分不明显,对外地人存在复杂情绪,但比很多地方淡一些,这既不像港口城市或近代开埠城市,也不像内陆或经济发达地区。位列世界十大港口一席的天津港,是全国玩车尤其是玩越野车的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但这里茶馆的热度丝毫不逊电影院。天津是一座政治性很强的城市,却同时也是自贸区。天津的文学发展也如此,艺术感足以倾倒任何人的孙犁,以及作品充满了思想粗粝感和阐释空间的梁斌,或许对天津的城市文学没有直接贡献,却是最初城市文学的实际组织者。新时期的“双子星”——书写硬核工业城市的蒋子龙和描画传统城市精神的冯骥才,似乎呼应了梁斌和孙犁的路径。再往后,武歆倾力于革命大事件下的城市变迁,王松则总能看到软性的市民精神构造。这些在尹学芸处似乎又融合了,她的作品中既有时代浪潮的宏大,也有个人情绪的暗流,既有大都市的喧嚣,也有县城的静谧。这种双形态可能正是这座城市的性格,甚至可以由此反观不断变动的政策规约下的城市定位。说到天津港就想到王嘉尔的歌曲《Different
2020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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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现实与记忆的时空错位——重读白先勇的《秋思》(刘秀丽)

特邀栏目主持:李德南刘秀丽:安徽太和人。文学博士,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讲师、副主任,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现实与记忆的时空错位——重读白先勇的《秋思》文/刘秀丽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按其所言,是为了纪念一个逝去的时代和时代中人。每篇小说的主人公都生活在台北市,可是他们的心里始终存留着对大陆美丽的怀想。他们眼中的黄金时代,不在当下的现实生活,而在过往的时空中。《秋思》在《台北人》诸篇小说中不属于特别显眼的一篇,女主人公华夫人也不是《台北人》群像里最光彩照人的角色。可是《秋思》的笔调隐忍节制间能做到开合有度,创作态度褒贬游移让人读后唏嘘嗟讶,华夫人的形象如此庸俗又如此高贵,恰恰能够体现白先勇创作《台北人》的意图。华夫人生活在台北的当下,却始终惦念着菊花特别灿烂的南京城的当年往事,由此构成现实与记忆的时空错位。在两座城市间切换华夫人身居台北多年,庭院墙东一角就能种下大片菊花,是院落宽阔的豪宅之家。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北,家里有车,雇佣车夫、花匠和女佣,可见物质生活之丰沛;家里种植台湾最上品的白菊,使用最高档的进口护肤品,每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准备衣着、配饰与妆容,可见对生活品位要求之高。尽管丈夫华将军仙逝有年,但华夫人仍然维持着相当阔绰的贵妇生活。虽然有一些太太们之间日常的钩心斗角,但华夫人其实已经安逸于台北上流社会的生活。如果不是凉风吹得人冷静,不是腐花的腥香偶然勾起她对丈夫、对南京城惊心动魄岁月的回忆,华夫人原本只愿沉沦在台北的温柔乡里。与台北的靡靡不同,南京城热烈威武。整城的爆竹声震耳欲聋,老头老太又哭又笑,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迎接华将军抗战胜利班师回朝。夫妻二人挽手同行,丈夫英姿勃发,妻子秀美如花。华夫人的南京城是风华绝代的,南京城时期的华夫人也正风华绝代。可是丈夫仙逝,女儿远嫁,迁居台湾后的华夫人终归要走下云端,回到寂寞的日常。《秋思》就是一个庸俗的贵妇在台北日复一日的常态生活中,偶然不小心切换到南京城的频道,心里泛起对故乡的回味,对彼岸的乡愁。白先勇常常强调,他小说中的故乡与乡愁是文化意义上而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人物在两个城市间切换生活,重要的不是他从哪座城市出发,上海也好,南京也罢,桂林也有可能,他们出发的地方就是中国,就是文化乡愁的起点,从此主人公就开始了对一个文化中国的念想。他们中,栖居台北的固然很多,留在香港的也是一样,去到纽约依然如此,不管居停在哪座城市,都是乡愁无法安放,过去难以割舍。即使主观上强迫自己忘却过去,但偶有现实的触动——这触点甚至只是一丝声音,一抹香味儿,一道气息,一片色彩——记忆的闸门就哗啦打开。不仅在大陆度过了美好时光的上层达官贵人会有文化的乡愁,即使底层民众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大班,也会慨叹百乐门的厕所比夜巴黎的舞池还要宽敞些!“永远的尹雪艳”在台北仁爱路上的新公寓门庭若市,多数人也不外乎到这里寻找过往岁月的影子。在回味老时光、咂摸旧时事物的时候,记忆为它们蒙上一层温馨的味道,乡愁的味道。叶圣陶曾在散文中写道:所恋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了。文化乡愁的情之所牵,不仅要落实到一个地方,更要落实到那个地方的人与风物上,唯有人与风物都与“我”有关,为“我”所恋,这样的地方才能叫作故乡,才是思念的落点。在两个时代间穿梭当华夫人将记忆的频道从台北切换到南京时,她进行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穿越,另一个时间维度发生的一切,对于当下的人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正是那些过往时空所发生的事件,建立起这个眼前人的精神底色。如果没有对于南京的一段回想,没有那段黄金岁月所建立起来的精神的底子,活在当下的华夫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贵族中老年女性,每日只顾攀比外在的容颜,妒忌比她地位更煊赫的万夫人,我们很难对这样的华夫人产生同情与理解。必须以南京城的过往为参照,才能够真正懂得华夫人内心隐秘的情感、欲说还休的心思,华夫人对万夫人妒忌、不屑、歆羡……种种情愫的杂糅,当然也有出自这类女性自身的小心眼儿与攀比心,但更多的却是源于身为抗日名将、抗战功臣华将军之遗孀的坚守和不甘。华将军的抗战行为所代表的那种价值是她所信奉的,华将军抗战胜利的辉煌时刻就是她生命中最大的荣光和幸福。可是现在台北人居然对战后日本的一切都充满崇拜,万夫人的丈夫万大使即将出使日本成了无上的光荣,这样的现实困扰着华夫人。这体现了白先勇小说创作的变化。与很多现代派小说的创作相似,白先勇早期小说中人物生活背景比较模糊,不拘泥于一个特定的时间或空间里,往往活在一种天气、气氛或场景中。在《台北人》里面,人物不再横空出世,而是从虚无的背景走向实有所指,人物生活在某个具体的年代,人所在的地理环境不仅可以被坐标,而且这个环境中的一切都是有内涵、有文化指向的。人成了有源头的人,被定位在国族和历史的坐标上,既有空间感,也有时间感。当个体生活在家国的背景之中,个人的悲苦往往是时代悲苦的见证,个人要承载起更大的时代意义,小我的体量就会增大,小我的内涵就会丰富起来。谢有顺的小说观念可以解释白先勇的创作变化,他认为当代小说过于重视个人的点点情事,而缺乏个体如何在历史中艰难跋涉的痕迹,中国的小说传统,终归脱不了历史这一大传统,小说只有和历史发生对话,才能产生持久的影响力。a《台北人》与白先勇几乎同一时期的另外一部短篇小说集《纽约客》,为什么能引起更广泛的同情?华夫人、朱青、王雄、卢先生、钱夫人、余钦磊这些人物形象算不上完美的“台北人”,对所生活的现实环境过于苟且、退怯,有时让人愤愤不平,但读者终归不舍得苛责他们,因为他们每个人背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苦难,他们同时也在替时代受过。现代人的精神风貌袁良骏曾经撰文将白先勇和鲁迅并论,认为二人的小说在多个方面具有相类性,尤其在强烈的忧患意识、浓郁的悲剧色彩和人物灵魂的刻画上颇为相通。b白先勇确实非常关注现代人的灵魂世界与精神风貌,在历史的打捞中塑造人物的内在世界,这是与鲁迅一致的。与鲁迅明显不同的是,他常常把那些即将进入痛苦灵魂之境的人物从深渊中拉出来,适可而止地终止他们的追问和探求,不再进行深度的叩问和深邃的思索,一任他们向现实世界妥协。像华夫人这样的人,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丈夫的温存不再、个人的风头无两不再,唯一的女儿远嫁异国,她要将孤零零的自己安放在现实的环境中,委曲求全地向万夫人及其时代妥协,这是许多“台北人”的选择。可以举两位作家主题较为接近的几篇小说来比较分析。白先勇早期小说《那晚的月光》和鲁迅的《伤逝》都写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与同居。前者的男主人公李飞云和后者的男主人公涓生都对现实的肉身怀有喜悦,李飞云得到余燕翼的身体之后满足于这种喜悦,而涓生得到子君的身体之后仍有不满足感。尽管子君的脸色红润了,但是由于精神世界上对子君的隔膜,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一死一伤惨烈收场。李飞云与余燕翼也是隔膜的,可是他们以肉体做牵引,安心做一对俗世的夫妻。《台北人》中的《冬夜》和鲁迅的《孤独者》都以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为主角。《冬夜》主人公余钦磊、吴柱国在五四时期乃扛旗之人,最终却将理想深埋心底,只想谋得一份职业以求生存;一个不愿意为五四运动做任何辩护,一个为挣钱还债而不肯把出国机会让给多年的挚友。白先勇笔下的人,许多都选择像华夫人这样将理想主义和灵魂的亮色深埋,只肯偶尔拿出来回忆观赏。《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也为八十块大洋的生计而折服于杜师长,但这样的行为所带来的精神折磨却将他自己逼上了穷途末路。他之不肯娶妻生子,他之吐血也无所谓,正是抱着不活的念想,这是一颗真正孤独到灭绝的灵魂。通过两组小说几个灵魂的对比,可以看出鲁迅的“过客”决绝前行、面对诱惑义无反顾的精神,在白先勇笔下不多。华夫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活下去的愿望太强烈,人物终归会向现实妥协。白先勇止步于灵魂的深,与中国文化本身的气质密切相关。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将西方文化概括为“罪感文化”,李泽厚在进行《中国的智慧》的演讲时首次使用“乐感文化”来形容以中国人为典型的文化群体。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和愚公移山可以作为这两种文化的注脚。石头推上去还会滚下来,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是无望的、无果的劳动,他是被迫接受惩罚。山不加增而人代代相传,愚公移山是有望、有果的劳动,他自有一股豪迈之气,他是自发的行为。愚公移山所代表的就是中国的乐感文化。李泽厚认为,中国人较少去空想地追求精神的“天国”,反而非常执着于此生此世的现实人生,不舍俗世里的欢乐。华夫人在已经回想起华将军、已经找回灵魂之光的时候,却没有坚守自己的理想之地与万太太们分道扬镳,她太寂寞了,怎么舍得这群麻将精呢?和她们在一起能打发日子,为见面做头发、修指甲、配衣饰,见面后的暗自比较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人物委曲求全地向现实妥协的精神风貌,也与白先勇对待世界的方式息息相关。与他非常敬佩并学习的张爱玲一样,白先勇对待笔下的人物怀有包容的爱意,理解并宽宥他们沉溺于俗世欢乐的心愿,因此不愿意把人物往灵魂拷问的绝境上逼迫,尽量给人一条活下去的路走。鲁迅属于另一种类型,他把血淋淋的世界撕给人看,自己也不吝被撕开。正如他在《小引》中评判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所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所以子君无法忍气吞声,魏连殳终归吐血身亡。鲁迅这样把人物往精神的绝境上推送,置于命运的不归之途。我们不必因为对小说人物灵魂的残忍,就认为鲁迅比张、白二人更残酷;也不必因为对人物的包容与谅解,就认为张、白二人比鲁迅更慈悲。他们都是对人世有爱的作家,鲁迅正因为爱得更加深沉,才会对灵魂的幽深做最不留情的剖析。鲁迅既不会给魏连殳一个生前死后的安慰,也不会给子君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张爱玲则可以让一座城市沦陷来成就白流苏的爱情,白先勇也可以让华夫人亲自摘下高贵的一捧雪抱在怀里送给万夫人。注释a
2020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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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影子之城(李唐)

特邀栏目主持:李德南李 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等作品。”影子之城文/李 唐北京是我的家。此刻,我正把目光从书本中撤离,眺望窗外蔚蓝色的天空。我喜欢在清晨醒来,因为可以看到盘旋在空中的鸽子。这些鸽子都是住户养的,每天早晨都要放它们出去透透气。黑压压的鸽群从窗前掠过,可以让人感到生活的气息。
2020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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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杰|王方晨《奔走的大玉》的一种读法(评论)

赵振杰青年评论家。曾在《青年文学》《文艺评论》《上海文化》《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评论,著有文学评论集《萤火微光:文学的散点与聚焦》。曾获《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王方晨《奔走的大玉》的一种读法文/赵振杰法国结构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罗兰·巴特在《S/Z》一书中指出,现代写作与古典写作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建构的是“可写的”(sceiptable)文本,而后者塑造的是“可读的”(lisible)文本。“可读的”文本是一种处于作家写作实践之外的、与读者分离的、“已完成了”的描绘性文本模式;而“可写的”文本正好相反,它时刻处于写作实践之中,并邀请读者不断参与“重写”的生产性文本模式,其突出的特点是永恒的“现在时”与“未完成性”。倘若以罗兰·巴特的文本分类标准为参照系的话,那么,王方晨的短篇新作《奔走的大玉》毫无疑问具备“可写性文本”的全部质素与特征。“一天也待不住。但若非好天气,就不会动身。他(大玉)这样独自走出村子无数次了。”大玉是谁?为何出走?要到哪里去?出走的意义是什么?小说开篇引发的一系列疑问,直到结尾处也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或者说,作者压根儿就不想提供,也无法提供所谓的标准答案。抑或说,作者自始至终都在以含混蕴藉的方式编织一张语义网络,并期待着读者以文本生产者的姿态主动参与到意义建构(解构)的过程中来。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出走”作为世界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自古至今从未中断过。有学者曾指出,有关“出走”的文学作品大体上可以构成一个叙事学意义上的“莫比乌斯之环”:出走——出走之后怎样——回来——回来之后怎样——再出走……。而在这个环形叙事结构中,“出走”主题又会在不同作家笔下呈现出各具特色的审美品质,如浪漫主义作家侧重于对“诗与远方”的美好憧憬,启蒙主义作家强调的是“打破牢笼”的情感冲动,现实主义作家聚焦于“无处可逃”的精神困境,存在主义作家张扬的是“抵抗绝望”的强力意志……。如果我们将《奔走的大玉》纳入到“出走”这一主题下加以考察,便会发现它与许多经典作品都存在着的“家族相似性”。对此,我们不妨从小说的主干情节谈起:大玉,一个似乎为“奔走”而生的特立独行之人,漫无目的地离家出走,又毫无征兆地返回村庄,然后再次悄然离去,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一如文中所言:“两条腿生出来,就是为了不停地走路的。走路也是歇息。他要停下脚步,那才难受。”“奔走”的不及物性(即主人公在行为动机和目的指向上的双重空缺),致使小说文本在多个维度上具有了无限的阐释空间与意义繁殖的可能性。一定程度上讲,小说与其说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毋宁说更像是一则现代性寓言,一首充满隐喻与象征的散文诗。在奔走的大玉身上,我们依稀可以看到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鲁迅笔下的“过客”、贝克特笔下的“戈多”、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等一系列经典人物形象的影子。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该小说文本的“可写性”不仅体现在意义建构的这一单一向度上,同时还暗藏着一股强劲的拆解性力量。正是由于这种反作用力的存在,《奔跑的大玉》一下子拥有了“薛定谔猫”一般的背反性魅惑力。前面提到,在“出走”这一主题之下,小说从诸多方面向经典作品致了敬,只不过作者王方晨的致敬方式有些特别。首先,小说是“超现实性”的。人物行为的荒谬性,切断了社会现实层面上的因果逻辑链条。其次,小说是“反诗意性”的。作者拒绝对大玉的“到远方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许诺,致使“生活在别处”的浪漫想象失去了应有的吸引力。再次,小说是“非启蒙性”的。作者在文本中一再强调大玉的每次出走都发生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从而消解了“扛起黑暗闸门”的个人英雄主义情结。最后,小说还是“去隐喻性”的。如果非要把大玉视作中国版的西西弗斯的话,那么更准确地说,他更像一个“被解放了”的西西弗斯,由于丧失了“巨石”的重力压迫感,我们根本无法从大玉那“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推导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结论……当然,小说的解构力量还体现在主人公主体性身份的缺失上。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奔走的“大玉”自始至终属于一个“在场的缺席者”。小说开篇写道:“一天也待不住。但若非好天气,就不会动身。”从句法结构的角度分析,这两句话显然都是缺少主语的,这无疑预示着人物身份的丧失;而在此后的第三人称叙述当中,我们则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大玉并非叙述的主体,而是一个始终处在被审视、被言说位置上的“他者”,而这显然意味着人物话语权的旁落。无论是“最初人们说,大玉是去找好玩儿的了”,还是弟媳晓雯言之凿凿的“大玉在找命”,抑或是外来者所揣测的“你是走着走着就喜欢上了吧”,都不过是他人为大玉的“奔走”强行赋予的意义。至于“奔走”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无人知晓,更无人关心,甚至包括大玉自己。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电影《阿甘正传》中众人尾随并询问阿甘“为何奔跑”的桥段。当“出走”这一世界性的文学命题因“意义过载”而行动迟缓之时,小说《奔走的大玉》似乎以“减负”(戏仿、祛魅、解构)的方式,与“意义”开了个“玩笑”。一如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对于那些平庸的卡夫卡研究者们一厢情愿的误读所表示的不屑那样:“他们不让自己着迷于卡夫卡精妙绝伦的玩笑,反而一味地去找寻所谓的深刻寓意,得出的结论除了陈词滥调什么也没有……对于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你什么也理解不了,如果不能懂得玩笑本身就有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奔走的大玉》更像是一场“庆祝无意义”的文本狂欢。“奔走”之于大玉,一如从电影中的阿甘脚下飘起的那根“羽毛”——所有人驻足仰望着的究竟是什么?或许“答案在风中飘”。原载本刊2020年第6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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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奔走的大玉(短篇小说)

王方晨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七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有作品译介到海外。曾获《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奖、齐鲁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济南。奔走的大玉文/王方晨一天也待不住。但若非好天气,就不会动身。他这样独自走出村子无数次了,每次都发生在艳阳高照的日子,更像去迎亲,美丽的新娘就等在长路尽头。最初不是这样。最初人们说,大玉是去找好玩儿的了。果不出所料,好玩儿的把大玉给迷住了。他忘了父母,更忘了村子。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二十岁,正是说亲的好年纪。村里有个叫艾月的姑娘看上了他。艾月的父亲主动托人来大玉家说媒。大玉一个劲儿地摇头,第二天又走了。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村里人都说,大玉在外面肯定有人了。从他那明亮的笑容猜测,新娘子一定貌若天仙——艾月已经够好看,但还是比不上。从一个青葱少年,一次次出走,长成了脊背微驼的中年汉子,新娘却还没有被他接回来。村子里跟他一般大的,有的做了爷爷,可他还是个单身汉。他年岁长了,明亮的神情如故。十里八村的,哪有这样的人哪!脸上见不到一丝阴云。到人跟前,都是带了光来的。村里出了这么个人,都当成稀罕事儿。最初,传言他在回家的半道上被人“拍花子”了。被“拍花子”的拍了一下头,就迷迷糊糊跟着人家走了。这事一传开,吓得十里八村的家长赶紧看好了自家的小孩儿。他的父母不信,因他走时并非没有告别,只不过仅仅说了句“我走了”,没说他要去哪里;后来才发现,他带上了一本绿色塑料皮的中国地图册。父母也不是没去找过,寻人启事都登过。找了大半年,不见回来只得算了。要问他父母伤不伤心,那是多余。可全村人都有预感,他还会回来。既然会回来,也就不用焦急上火的。他果真回来了,却不说去了哪里。在乡间,少年的离家出走时有发生。前几年东王庄就有三个,一声不吱结伴去了嵩山少林寺学武术。西刘庄也走失过一个,几十年杳无音讯。大玉是不是也去过少林寺?村里人都说不像。因为大玉从小喜静,不大跟小伙伴们淘气。再说艾月那么漂亮的姑娘,都没能留得住他,可见出去很好。怎么个好法?就得靠想象了。饿,美味送到嘴边;冷,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困,宽大的床给他预备着。当然了,新娘子还那么年轻,又乖顺又体贴,哪像村里的那些母夜叉!走累了怎么着?有马骑,有车坐……不,他就靠自己的两条腿。两条腿生出来,就是为了不停地走路的。走路也是歇息。他要停下脚步,那才难受。看他从村外走回来,从村里走出去,不紧不慢的,都羡慕他自在。每次村里人看到他回来时只背个不大的行李卷。不清楚行李卷里有什么。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副模样,一定会被人当作叫花子。他却不是。作为行路人,村子只是他的旅栈。当年不是没人提醒他的父母,不要让他再走出村子了。那是他第三次回来的时候,还是适合说亲的好年纪。他走到街上,他的父母随后跟出门口,他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话也没说,就让他们都站住了。那只是一眼,能说有什么不寻常?父母却没能再往前挪动一步。说他受过高僧点化,已看破红尘?不像。——他的心冷不冷难说,面是不怎么冷的呀。总之,父母从什么时候起认可了儿子的行为,也不好说清,反正父母就像习惯了生下这样一个常年不着家的儿子。好在他还有兄弟,不用靠他为家族传宗接代。那个大好的日子,满坑满谷的阳光。有人看他走过,给他递去一顶麦秸草帽,都以为他不会接,但他接过去了,而且戴在了脑袋上。他向人笑了笑,颠动了一下肩头的行李卷。这次的行李卷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地图册,因为大地已被他刻在心头。他继续向前走去了。麦秸草帽还是新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呈现奶黄色,他闻得到麦子成熟的气味。给大玉递去草帽的,是个叫志良的同龄人。每个麦季,志良都会从麦田里收些优质的麦莛子存放在家,闲时编草帽玩。他编出的草帽,样子好,做工匀实,但不卖。其实一年也编不了十顶八顶的,有谁要谁就拿去。跟大玉一样,志良也是常被村里人挂在嘴上的。闲时,人就说,去志良家坐坐。志良双手灵巧地拨弄着一根根闪光的麦莛子,都觉得很好看。紧盯着也不管用。怎么盯也看不出麦莛子是怎么一忽儿就变成了一根柔韧的草帽辫子。最后,这样的根根辫子,又会围成顶顶草帽。神了,拿到眼前,草帽辫子上连个接口都寻不着,好像麦莛子生就这么长。但志良的名气没有大玉大。出了村,很多人知道这个村有个大玉,没人知道有个志良。要是听说大玉回来了,还会有邻村的人专门跑来看。大玉不在的日子,也有人谈论他。村里人去赶集,也会有人问,你们村的那个大玉回来了吧。他回不回来,有什么紧要呢?日子照过。照过不假,但跟有没有大玉这个人是迥然不同的。有了这个大玉,日子不枯索,也蛮有光彩。大玉虽然常年不在村子里,但他还在世界上。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悄悄地给日子带来了一些神秘的念想。村子就不是那个村子了,跟远方就有了牵连,等于向远方无限延伸了过去。村子的每条道路,都四通八达,而且没有尽头。你能想象那些道路该有多长,甚至能想象它们最终结束在头顶的星空。每个静夜,星光照射下来,隐隐送来了一个男人在大地上不停行走的足音。人们曾经猜测,他可能在外面当了牧师,又很快被否认。他用不着去做什么的,他只需不停地行走,隔段时间回村子看看,就够了。有这么个人在,日子就总跟晴空万里联系在一起。一年四季,村子似乎都是明亮的。大玉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来,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大玉的脊背开始微驼,头上的那顶麦秸草帽早已不见。志良每年还在编草帽,为什么不再送给他一顶,不得而知。志良的妻子就是艾月。在人们眼里,艾月的肚子很不争气,只会生闺女。艾月的三个闺女却很出息,个个考上了好大学。大闺女在城里结了婚,小闺女还没毕业。都说志良有福。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在为儿子盖房娶亲发愁。他不用愁。他还住着结婚时父母给盖的房子,住得很舒适。当初他也是想要个儿子的,结果生下第三个女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不少钱。要真有个儿子,想必他就没心思再编草帽玩儿。他可能会把编草帽当成挣钱的副业,编出来的草帽肯定没有现在这样精细。正因为编着玩儿,志良的草帽是越编越好了,让人有些舍不得戴。那想要戴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脑袋?落了尘灰,出了汗,那不勤洗的,散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样的草帽不该被随便一个人戴在头上经受雨淋日晒,它就该挂在墙上当艺术品展览或珍藏。要戴呢,也就该被大玉戴着走向大地,然后再走回村子。大玉却只戴过一顶志良编的草帽,而且是志良亲手送给他的。那是志良第一次送人草帽,而且是唯一一次主动送人。它被大玉戴旧了,就从大玉头上消失了。很多年了,人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大玉并不像大部分人以为的那样,完全跳出了俗世。是他的兄弟媳妇晓雯亲口说的,说他每次回来,都会留给父母一些钱。这就意味着,大玉在外面也会找些活儿干,不光是一个劲儿地走路。对啊,他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再怎么着,他也是肉体凡胎。可人们差一点就真把他当成了神仙,以为他每日四处游荡,喝风也能活命,而且想要飞就能飞。原来,他父母给他兄弟盖的房子,造价能在村中数一数二,有这个当哥的挣钱做了垫补呢。素来人们喜爱志良的麦秸草帽,但对这个一生谨守常规而晋身为他人岳父的中年人,其实并没怎么认真看过一眼。等人们将视线从他手中的草帽上挪开时,才发现他委实长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时间过得多快啊!志良也曾经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要不艾月也不会嫁给他。活到这个年纪,身后悠长的岁月,早已化为一个人的宝贵财富。他是不必去集市上出售草帽,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的。所以,到他跟前来,你感受到的只有心平气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艾月也是心平气和的样子。这样的两口子站在一起,让人像大热天喝下一口凉茶,从头到脚透着舒服。况且他们还有三个闺女,个个都美,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其中的一个。过去志良的家是人们愿去的地方,现在人们更愿去。不单是看志良编草帽,商量一些重大的事情也会去那里。当然,志良和艾月是不会轻易插嘴的。两口子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多么重大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信不信,换一个地方就不是这样。那样重大的事情,会把多硬的脊梁骨都给压断。但在志良家里,即便天塌地陷、房子走水,也都不算什么,况且很多事情说起严重来,都无非是自己吓唬自己。然后从志良家里出来,人人都会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留在印象里的只能是志良在编草帽,或者,艾月给每人送上一杯清茶。他家三个闺女,有两个每次回到村里,都会给父母带些上好的茶叶来。喝过他家茶叶的人都说,这茶真好,是不曾在自家喝到的。甚至村里那些有钱人也喝不到。他们的闺女连同女婿都很孝顺。来志良家里,名义上是奔着草帽来的。但长久以来,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来要草帽的,不能催。看他有了,就说要一顶。没有,不要张口。催也没用。催了就是不懂规矩。慢工出细活。此言不虚。看他做草帽,就是要让那些早在炎热的五月就脱离了泥土的麦莛子,重新活起来。只要给了那些麦莛子足够的工夫,麦莛子就能复活。一根根洁净的麦莛子在他手指尖跳舞,又像是重新长在了五月温暖的土地上。不,那比长在麦田里的麦子还要生动,有了人气似的呢。仔细听,不是麦浪的沙沙声,而像有个娇柔的女人,在指尖的抚爱下喁喁细语。草帽完工,就像活的。草帽像活的才叫细活。往日谁注意到了志良此时的神情?他端坐在那里,和蔼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让你说不清那是什么奇妙的感觉,反正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走神呢。哦,这是身在何处呀?但确实还在他的家里,在鲁西南大平原一个普通的村庄,不是在天上,不是远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他只是村子里一个适时当了岳父的中年农夫,是三个女儿的慈父和一个女人的忠实的丈夫。历来在他和艾月跟前,是没谁提到大玉的。甚至都不会想到大玉。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挡不住去想大玉的兄弟媳妇说的话,因为是她说大玉还要给家里挣钱。大玉要在行走的路途上打工糊口,甚至出苦力。想来大玉兄弟媳妇的话不会假。凑巧,西刘庄那个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少年回来了,却只剩下半个人,差点没把他白头的父母当场哭死。少年的脑瓜里,到底装了多少荒诞不经的念头!当年,他就是想去南京亲眼看一看课本上写的雄伟的长江大桥,结果半道被火车齐齐轧断了双腿。以后四处流浪,乞讨,二十多年竟这么过了下来。有去西刘庄看稀奇的,说那“长江大桥迷”阴郁的目光让人发冷,而他沮丧的母亲则坐在大街上,以恶毒的语言,不停地咒骂着天地。伴随“长江大桥迷”的归来,一些有关大玉的坏消息,也接连传到了村子里。大张庄有人看见他在什么地方,沿街唱着莲花落。小李庙有人见他在什么工地搬砖。还有河东马饭棚的一个货郎,在赶集的路上,见他穿一身破衣烂衫,蒙头睡在干涸的沟渠里,像是病了。村里人宁肯不信。他们的大玉走得比这些地方要远得多。不说远到天边吧,至少也得出了省。在他们的想象中,大玉走遍了全中国,中印边境也去过了好几回。不信又能怎样?一次一次,暗暗摇头。去志良家里了,又止不住叹气。当然,嘴上不说他。为驱散“长江大桥迷”给人心带来的阴霾似的,每日都是干燥炎热的大晴天。还没到正午,庄稼叶子就打了卷。抬头找不到太阳,整个天空都跟太阳一样亮堂堂的。树荫下坐满了乘凉的人,只有干活不要命的和一些喜欢下河洗澡的孩子,才会走出村口。烫人的空气微微震动起来,像是要起风了。整个世界都在阳光下闪烁,极度的炎热堵住了人们的耳朵眼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确信野外有个孩子在喊叫,但只有看到那个半大孩子朝村口一路飞奔过来,耳朵眼儿才像被掏出了一团棉花。“来了来了!”那孩子不停呼喊着。一颗泥丸突然蹦出地面,人们一时没弄清这颗泥丸呼喊的意义。泥丸转眼飞奔到了人们跟前,气喘吁吁,顾不得擦汗。“谁来了?”人们忙问。“他来了!”那孩子说着,疾速的脚步一秒都不停。他还要继续向全村的人播报他神秘的通知。“他是谁?”“大玉!”他向前跑去了。前边树荫下的人也在急切而好奇地迎接他的到来。“大玉啊。”人们说。又抬高了声音,以告知远处的人。“大玉啊!”孩子“突突突”跑远了。“大玉是你叫的吗,小坏蛋!”人们这才不禁有了愠怒,想到了呵斥。他是村里吉福的儿子。再转头,就看见了从村外走来的大玉。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人们对他感到陌生起来。头上没有麦秸草帽,肩上倒有个行李卷。穿着浅色单衣,脚上的凉鞋也与季节相符。空空的两手下垂,与他父亲平时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并未以烈日的暴晒为苦,脸上的神情不仅不显得焦躁难耐,甚至还平添了某种动人的神采,好像是在感谢烈日的赐福哩。这也是多少年来头一次,对远行人风尘仆仆的归来,人们没有表示出内心由衷的欣喜,也没有致以礼貌的问候。当时,人们满脑子想的什么,也都不知道。等大玉从身边走过去,才似乎想起自己的不对。也并不是真的不对。其实人们在疑心大玉的身体,是不是还很健康。老大不小了呢。如果一个人几十年间风餐露宿,有很大概率会得关节炎。只要问一声就能明白,却蓦地发现对他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就像一直都在暗防冒犯了他,不由得把所有应该关心的问题都给回避掉了。“从昨天起,大玉,你走了多少里路啦?”谢天谢地,在大玉真正走开之前,有人这样发问,腔调听上去挺令人愉快的。大玉停下了,向他转过脸来。不错,脸上没有一丝晦气。多少年的时光都像是一道明亮的玻璃,不灭的微笑可以从玻璃后面清晰地透露出来。“有二百多里吧。”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白牙闪着光泽。“二百多里,那是过了鸡公山喽?”不知不觉间,气氛已活跃起来。“这倒是真的。”大玉说,“可我是从鹿泉镇来的。”“鹿泉镇是在哪里?”大玉抬手往西一指,正要告诉人们鹿泉镇的详细位置,一个年长的就上前插嘴:“让大玉快去家歇歇。大家有话晚上去他家细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人们没有看到大玉落魄失魂的样子。他全须全尾,一如既往地温和平易,不以见过大世面而傲人,就像从未走出过方圆五里,跟那些在大热天干活不要命的人一样,不过是刚从地里收工回来。那眼睛里的敏锐,虽被习以为常的谦逊掩住了,但还是能被人觉察得到。因为天热和行走,脸色也是红润的,一点看不出他即将年过半百。看来,人们前一段时间的担心有点多余。大玉走回家去了,日子又恍然回到了往昔:他们的村子,有个一天也待不住的人;他在大地上走啊走的,弹指间就是几十年。这件稀罕事儿说起来,还是那么新鲜,好像刚刚发生。而他果真第二天又一次走出了村子。被人熟悉了几十年的场景从眼前消失了,心头却像空了一块。只能说他走得太匆促,想要问的事情一桩也没问成。才过去一天,人们就感觉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一天不见大玉,人们觉得有点想他。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全须全尾的,一无损伤。但人们想知道得更多。不用问,大玉走过了很多地方。他怎么过下来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他会拿钱贴补家里。谁的钱也不是道上捡来的。有人说这回他至少又给他父母留了五千。加上父母每月一百元的政府补助,这些钱能够让父母一年内过得很富足。除了大玉没成家是个遗憾,养了这么个儿子,也算没白养。年复一年,每次看大玉走向野外,都会让人感到他前面好像有个什么宝贝等着他。可不,那长路的尽头,站着一位光彩照人的美丽新娘。对谁而言,新娘都是让人舒服的大宝贝。大地上,到底有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呢?反正不是庄稼,尽管庄稼也够金贵的了。庄稼和天气,老榆树下一聚,谈得最多的不就是这两样儿?哦,还有大玉。“那个大玉啊,他这会儿是走过鹿泉镇了。”人们已经知道了鹿泉镇是在西边的一个镇。“何止啊。”有人说,“该过了濮阳吧。”“真快啊。”再远,人们已经看不到了。说走过濮阳的那个人,曾去那里为菏泽的木材加工厂贩过梧桐木。再远,就是一团未知的迷雾。天气亮堂堂的,一道道阳光,敲得出玻璃声,但迷雾依旧在远处的大地上弥漫。人们不由得眯起眼睛,朝着迷雾中的远方看去。“下一回,大玉哥准能带回一个宝贝。”终于有人说出口来。他就是村里的吉福。人们不由得一惊,像是看到了一种庄严的被探求许久而不得的事实真相。随之又觉丝丝愠怒,像是认为这话不该由吉福说出来。他的儿子把“大玉”挂在嘴上,已经引起过人们的一次愠怒了。有些真相是不应该由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大玉哥找到一个宝贝。”出于本能,吉福要化解因自己而起的紧张气氛。他像在说一件平常事。“这么大一个宝贝。”说着,双手故意比画了一下。人们果真笑了。脑子里在想,大玉用宝贝换掉了肩上的行李卷,大玉扛着宝贝出现在白得耀眼的村口。人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兄弟媳妇晓雯,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耀眼的白光里。晓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作为村里最勤劳的媳妇之一,晓雯就是那种在地里干活不惧炎热的人。“吉福!”晓雯喝了一声。吉福朝她转过脸来。人们的脸也都转过来。在人们的目光里,晓雯脸色绯红。不知为什么,脸上没有汗渍。她扛着锄头,背着草筐,身上染着青草的气息,胸脯像在微微起伏。吉福想要招呼她,招呼声没出口,她就一扭头。“大玉在找命。”她说完“大玉在找命”,她向前走去了。走出了斑驳的树荫。影子投在脚下,随她移动着,只是小小一团。她停了停,站在影子上,似乎要回头对人重复一遍,但没有。抬手拢一拢头发,放稳了脚步,继续往前走。人们沉默地看着她,一直等到看不见。吉福没能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大玉。”他嘀咕一句。声音很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似乎到了盛夏的这一天,人们才发现,大玉其实早已改变了村子。晓雯是什么意思?是大玉亲口告诉她的吗?从古至今,兄弟媳妇和大伯哥之间都有避讳,那她是怎么知道的?村里人的命,不都是在村里吗?各人居住的院子、房屋,各人耕种的土地,埋着他们的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就他大玉特殊,命能乱跑!既这么着,大玉走出村子,是追他的命去了。人们又开始不知不觉地摇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不得真。五指抓下去,是一把棉花。一镰刀割下去,是一束麦子。一镢头下去,是一坨地瓜。日积月累下来的财富,安全地储藏在他们身后的房屋里。屋檐下,他们与家人生活在一起。这些倒是实在的。头上热了,就想草帽。草帽也是实在的。去到志良家里就知道,志良讲究。志良很少像那些不甚讲究的人,天一热就整日光起脊背,肩头搭一块大包袱皮了事。从很早以前,他就入夏穿T恤,入冬穿夹克,西装也有两套三套的。大闺女成家立业后,有钱捯饬亲爹亲娘了,他的衣装就比以前更齐整。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去站大街。屋里安了美的空调。有了闺女们的监督,舍得开,不怕费电。他编草帽坐屋里也热不着,T恤也还穿在身上。看他精细地编着草帽,有人心里会想,编草帽也是他的命吗?这段时间,人们听到的奇谈异事够多了。有一辈子住在树上的,有一辈子躲在地窖不出来的,说不完。更有苦行僧,一辈子蓬头垢面。电影上演过,“尽形寿,不饮酒,汝今能持否”?一辈子不饮酒,活个什么劲儿?志良编草帽,未必不是他的命。要说为解闷,谈论庄稼、生意,东家长、西家短,听收音机、看电视,都行。他偏只爱面含微笑摆弄那些麦莛子,永不厌倦似的。再看他,眼里的敬意就比过去多了不少,以至某一刻屏息静气了起来。艾月给人送茶,也给他送茶,都是轻手轻脚的。如果她手上有活儿,她会不时朝他看一眼,然后再低头做活,嘴角也微微挂着无声的笑意。即便在没有更高文化的村里人看来,他们夫妻在一起的情景,也像是一幅幽静里流动着亮光的名画。那些光线好像是从志良身边的麦莛子和麦秸草帽散射出来的。天气的炎热还在持续。为了躲避烈日暴晒,早上四五点钟,天边刚见鱼肚白,就有人下地。艾月走出村子,当然没人太留意。傍晚时分,村中断电。这下好了,别说空调,风扇也没法开。炎热像一条鞭子,把人赶到了无风的街上。纸扇、芭蕉扇,全都派上用场。包袱皮、毛巾,也都淋了水,被人一次次用来擦汗。光线暗淡,穿得也更少。平日大大咧咧的人,甚至热得只穿内裤。人们也看到了志良出现在院门口。这么热的天,他还没把T恤脱下来。他的暑假中的大学生闺女,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们都只朝街上看了看,就又走了回去。志良家的院子,可以说是村里最安静的地方。从院外经过,常会以为院子里没有人。志良父女这么一露脸,人们就能断定艾月不在家里。艾月早上出了门就没回来。父女俩肯定急坏了。他们不说,谁也不好问。第二天下午,村里人才见到艾月,都以为她去走了一趟亲戚。河东的张暗楼村,有她的一个舅姥爷,八十多岁了。但有人说她是从西边走回来的,大太阳底下,两手空空,阳伞不打,草帽也没戴。过了一星期,人们才知她去了鹿泉镇,并在那里见识了鹿泉。吉福也一声不响地去了鹿泉镇。晚上住宿,吉福找到一家旅社,还挺正规,非要让他出示身份证。吉福身上没有,说自己是金乡县什么村子的。人家说头几天你们村子来了一个女人就登记过,好像叫什么艾月。他不由得警惕起来。“叫艾月?”“是啊,一个蛮不错的老娘们儿。”人家说,“她在镇上看了鹿泉。”吉福只是想来鹿泉镇一趟,没想起看鹿泉。他随便在镇上找了个墙旮旯,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把鹿泉看了。本来他不准备把艾月来鹿泉镇的事说出去,至少不说给志良,但不说出来是很难受的。除了志良家的人,人人都知道艾月去鹿泉镇见识了鹿泉。“泉水真清啊。”吉福由衷感叹,“解渴,降温,提神。”不算长的时间内,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过了鹿泉镇。“用泉水泡茶的话,那才有福。”人们说,不禁拖长了声调,“咱不是鹿泉镇的人,咱过不上神仙的日子喽。”但能喝上一口泉水,就够让人心满意足的了。天气也不怎么热了呢。哦,入秋了。迄今为止,二百里外的鹿泉镇,那实在是村里人唯一知道的大玉走过的地方。不走进大地,哪会有这样的想象?一闭眼,就能看见璀璨的星空下,大地上的无数清泉像少女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任何人都不记得曾经当着艾月和她家人的面谈起大玉,就像很多年来,人们在大玉和他父母跟前尽量讳谈他不在家一样。那回有人询问大玉走了多少里路,就已是很唐突了。大玉怎么不在家?大玉在村子里好好的。起了房,娶了亲,生了子,好大一家子呢。人们善良的愿望,也是不想让艾月联系上大玉的。为何?就为人世间所有顶好看的麦秸草帽吧。他们同样不愿意艾月跟鹿泉镇联系在一起。对鹿泉镇,艾月从没听说过。在志良跟前,自然也不提鹿泉镇。整个村子里,几乎就只剩下志良一个人没去过鹿泉镇了。志良不用去鹿泉镇看泉。圆圆的草帽心里,汪着一眼泉。他随时能看。麦莛子奶黄色,草帽里的泉水也是奶黄色,好像细腻的蜜汁。秋天的大地上,一场极度的丰收即将来临。志良穿了闺女给他新买的一件夹克下地,干完活就回家。他不像那些人,干完活继续待在地里。那些人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让人看着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忽然,有人飞跑起来。即便不在地里乱走,人们也会四处赶集。方圆一二十里,集市那样多,都在为一场盛大的秋收做准备。艾月也像是爱上了赶集,而且总是一个人步行而去。有时她会买回一些小东西,有时什么也不买。村里人听到的传言有些是真的。就在过河去赶兴隆集的路上,艾月相遇了大玉。走着走着,就听身后一片喧嚷:“倒了倒了!”回头一看,路边站了一群人,都在朝不远处的一条岔道抻长了脖子。岔道上走来的人,踉踉跄跄,像个醉汉。看得出是要让自己站住的,两腿却不听使唤。他是大玉。艾月立马斜刺里冲过去,在他跌倒之前及时来到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扶住了他。这时候有人过来帮忙,一起将他扶到大路上。他的两眼微睁,脸色蜡黄,像失去知觉一样,身子一次次下坠。自从艾月扶住他,她就一直没松手。“是饿晕了还是病了?”人们猜测。“上医院!”艾月自顾叫着,慌乱地向过往的车辆求救,一次次拼足力气阻止他身子的下沉。她心里还有个声音说:“不能倒!不能倒!”尽管有人相助,还是没能挡住他像条大鳗鱼一样出溜到了地上。那一刻,艾月内心无措的感受特别强烈,冰冰凉,近于绝望。“上医院!”她再次求救,不禁有些哽咽。终于,一辆送货的农用三轮车停在了他们跟前。人们七手八脚,帮她把大玉抬到车斗上,好心的司机掉转方向,朝县城医院疾速开去了。被三轮车带出的风吹了一阵,艾月才略略平静。她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大玉的身子。忽然想起来还没好好看他一眼。不过是刚起了个念头,身上就像猛地过了一股电。她用力搂住他,却把眼睛紧紧闭了。整个世界都随之沉在了一团无边的飞速移动的黑暗里。颠倒,旋转,一刻也不停,人都要被甩了出去。“大玉。”低低的叫声一出口,艾月就被卷入人间如潮水的喧嚣。接着,她腾出一只手,开始在大玉身上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起来。对这个身子,这只手竟一点也不陌生。手像有了独立的生命,长了眼睛,哪一寸皮肤也不放过。这只手最后告诉她,大玉果然全须全尾,从没被伤害。收回了手,浑然不觉,嘘出一口长气。“到了。”三轮车司机说。艾月睁开了眼睛。秋日阳光也蛮厉害的,艾月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在金乡县人民医院,医生为大玉做了几项检查,告诉艾月没什么大问题,不用住院。艾月比任何人都相信。医生补充说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去彻查,做CT、磁共振。艾月答应,可以。大玉却不干。艾月说那你怎么晕了?大玉说走着走着就晕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晕。艾月说那还是有问题。大玉说有没有问题我清楚。世间男人都这样,好像自己是铁打的。走到金城街上,艾月问他要不要跟她回村子。他抬头看了看天。没等他回答,艾月就说,我自己走了。走了百十步,大玉才跟上来。他们一起慢慢走回了村子。在村中来运家的小卖部门口,他们分手。艾月好像跟大玉说了一句什么。来运后来透露,艾月说的是,谢谢你。来运不解,艾月谢他什么?他用脊背背了她一路吗?那么,大玉怎么说?大玉还用说什么?大玉只要把光辉给村子带来就够了。他走了多少里路啊!人看到他脸上有倦色没有?大地上所有那些有关大玉病倒、虚弱、落魄的传言,都不可信。在大玉走开之前,他确实朝小卖部里的来运投来了一笑。村子里很安静。没想到夜半三更,不知哪儿来的乌云,悄悄拢聚。早上,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让人心里顿时一愁。这么细的雨,何时能把天上那么厚实的乌云下透?田里待收的庄稼怎么办?去看天气预报,也没说近期有雨,顶多是少云。雨来了就不想走了。下啊下啊,下到了中午也没停的意思。下到傍晚好像感觉不到了,灯光一照却还是飘着一道道细细的雨线。吃了晚饭,出门一抬头,脸上凉丝丝的。再下一个晚上总可以了吧。第二天雨停了,地上积了一个个小水洼,但天上继续阴沉沉的。大玉没有走到街上来。天气开始闷热,这带给了人们希望。闷热造雨。越热越好。闷热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招来一场雷雨交加。大雨过后,天上云开雾散,太阳当头照耀。中午时分,果然有阳光透过云层隐隐照耀下来了。人们放心地吃午饭。饭碗没放下,乌云又密实了,在大地上压得低低的,一伸手就能够着。拿竹竿捅一捅,捅出个口子才好。捅出口子来,一股脑儿就能把雨水倒尽。不料,乌云涌动起来,四处弥漫。天地间充满了黯淡的云气,连地沟里、墙缝里都有。完了完了。人们的心也跟着灰暗。黯淡的云气从嘴里、耳朵眼儿里、毛孔里弥漫到心里去了,整个身子从里到外,都潮乎乎的。雨又开始下,比头一天略大。以后有大有小,阴雨连绵一口气下了三五天。有去地里看的,棉花地里积了水,叶子底下不少半熟的棉桃好像生了点点黑斑。人们早就在家里坐不住了。不去地里看,也会站到街上。披着雨衣的,打着伞的。不怕雨的人,光着脑袋,躲都不躲,任雨淋。抬头看天,低头看地。东张张,西望望。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大玉父母家的方向看去。再过一天,有人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往大玉父母家的院子附近走去了。就走到大玉父母家的院门口去了。只要大玉父母家的院门一开,大玉背着行李卷往院门口一站,就是光芒闪耀,晴空万里。可是,院子里像志良家一样,静悄悄的,使人觉得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们大声地说话。再下个几天,庄稼全完蛋。棉花完蛋,玉米、大豆、芝麻、花生全完蛋。搁谁都受不了。雨水淋到他们脸上,他们也不去擦掉,好像他们哭了一样。雨雾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好像看到一团团的云气,从大玉父母家里升腾起来,源源不断。不能不信那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安置着一架喷云吐雾的机器。上岁数的人想起往年八月十五发大水,水淹到了屋顶。那就别这么没完没了,痛痛快快把村子淹了了事!雨急了!应了人心的召唤一样,雨突然就下得急了,一支支响箭似的,从半空直直地戳下来,在泥地上一戳一个坑。枝头一只湿漉漉的麻雀,没醒过神,就给戳到了地上。雨声越来越响,人间好像有一张大大的薄铁板被猛敲,啪啦啦急响,掩住了所有人的声音。雨箭也像被磨过了一样,发出了道道白光。但即便没有雨具的人,也没想到避避,好像巴不得被雨浇成个落汤鸡,好像被大雨浇湿是一个很好的人生体验。霎时间,很多人都从家里出来了。有人甚至还看见了艾月。打着雨伞,艾月站在大雨中,朝这边看了一会儿,就悄悄走开了。这场大雨下了两个时辰,但出乎意料,之后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过了一天,人们盼望的情形才终于出现。大玉站在了他父母家的院门口。人们暗吃一惊,因为他像在雨水中浸泡了半个月一样,脸色极为苍白。那些聚在门口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没看到光芒万丈,多少让人有些失落。他没说话,静静地望人一眼,就算跟人打过了招呼。毛毛雨飞在空气里,落到脸上麻酥酥的。毛毛雨也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行李卷上。他向村外走去。村外的路面上,漂浮着一缕缕白色的水汽,大玉走到村外,人们就看不见他的双脚了。人们忽然想到这是几十年来,大玉在村子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理应给他送行。于是,人们纷纷追到村口。艾月手拿一顶麦秸草帽,从人群后面跑来。在村口,她把草帽递给志良,志良没有迟疑就拿着草帽追上去。人们远远看见大玉停下了。他转过身,接过志良的草帽,但没有马上戴到头上。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忽然,一道雪亮的阳光从头顶的云隙射下来,好像一根通天的长柱。光柱持续扩大,而且更多的阳光纷纷穿透了阴云。大地上立起了光柱无数。转眼间,无数光柱汇集在一起,高高地撑起蔚蓝的天空。大地上重新亮堂堂的了,而阴云不见了。偌大的穹顶,现出几朵优美的白云。大玉戴着麦秸草帽朝远方走去。村里人认为一点不假,之前那场大雨是大玉让下的,也是大玉让停的。一直到入冬,粮食全部入仓,人们都在谈论这些阴云密布或者下雨的日子。有人说,这些日子的阴云就是大玉放出来的。大玉心里生出了阴云。把阴云放出来,无非是想在那个秋天在村子里多住些日子。他终会在粮食丰收毁掉之前及时让天气晴朗起来。过年的时候,大玉没回村。春天到了,人们又有点想他了。人们在野外走动,都有过与他巧遇的幻想。不料,在麦子成熟的季节,他们的村子差点因为大玉而成了网红村。大玉来了。很多年来头一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呼隆隆,来了一大群人,可把村里人吓坏了。他们举着一部部手机,对着大玉猛拍。大玉走进了父母家的院子,他们就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拍。还有的爬上了院墙,举着手机喊:“看,这是奔走者的家!看,这是奔走者的家!”村里人不想被这群疯狂的家伙弄到网络上,看见他们就会远远地绕开。气汹汹的晓雯手持一柄长帚,想要替大伯哥驱赶他们,一看他们将手机对准自己,紧忙收了脚步,别过脸去,落荒而逃了。“看,这是奔走者的村子!”这么好的天,大玉怎么能在村子里待得住?大玉又要离开村子了。好像出门之前刚刚刮了脸,神情愈显得明亮而沉静。走得也不快,以至有几个人走到了他的前面。村里人眼看着他们走远,还看见陆续有人加入他们中去。其实那样的情形很像是一种流淌在阳光下的巨大诱惑,吉福、来运等人不由得抬起了双腿。麦熟一晌,说熟就熟,田野已是黄澄澄的了。麦子香在微风中飘荡。不知不觉,这支队伍已走进田野深处。脚下是一条乡村公路,平平整整。那些玩直播的人,边拍边跟大玉说话,不断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大玉仅含笑以对,而答案常常随后就被他们自己揣度着说出口来。大玉在前,身后尾随的人越聚越多,不计其数。从乡村公路走下来,是一条干爽的土道,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大玉先生。”人们一声声呼唤着,“大玉先生。”大玉加快了脚步。“大玉先生,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了奔走?”大玉头也不回。“你是走着走着就喜欢上了吧。”他们聪明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土道上落着一层发白的浮尘。他们发觉了。有人随即蹬掉了鞋子。厚厚的浮尘,被阳光晒得热气腾腾。“光脚走路才舒服哩。”那是迷醉极了的声音。大玉就要把他们甩下了。他们忙追上去。大地咚咚作响,如擂鼓。四下里已看不到半个村庄的影子。天空高远,充溢着光明。他们忽然发现,大玉把草帽从头上取下来,拿在了手中,好像是要更好地接受阳光的沐浴。大玉的每根头发都尝出了阳光的滋味,而且,他还闻到了一个女人的气息。微弱而细腻,丝丝缠绕在那顶草帽的麦莛子之间。他曾被艾月紧紧抱在怀里,艾月的那只手把他摸得很舒服。他竭力让自己一动不动,车轮的颠簸也来相助。别停。别停……当时,他一心要女人的手继续下去。大地上人群潮涌。生命,别停!大玉越走越快,像跑。
2020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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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烟树丨侯磊:上溯隆福寺

侯 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著有长篇小说《还阳》,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诗集《白鹅的羽毛》,北京非虚构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社科图书《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等。上溯隆福寺请输入文/侯 磊在东城区的东四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隆福寺街,往南便是宽阔的东四西大街。隆福寺街正中间坐北朝南的地方,有座隆福大厦,大厦前面往南临街的地方叫隆福广场。叫广场,实际上是个商贸中心,分为A、B、C、D四个座,有地下商城也有仿古“大屋顶”风格的写字楼。可能是担心临街没什么招牌,便面向南方竖起了一座新造的大牌坊,上面有三个闪光金字:隆福寺。而整个隆福广场,更形象的应该叫隆福天井或隆福过道。穿过隆福寺牌楼,再穿过临街卡巴裆型的建筑进入隆福过道,两旁高大的仿古建筑中,是一些对外出租的散碎店铺和一些快递点。到达隆福寺街以后,往西是当年周总理批准兴建的民航办公楼,比过去扩大了一倍多,那里曾是京城知名的鸽子市,人们在此淘换如今式微的北京观赏鸽(与放飞的鸽子不一样)。高楼下是一些卖衣服的小摊位,往东路南是一片工地,路北还残存着一些积木般高低不平的房屋,一直到东口路北还有一座酒店。此时在隆福大厦前原地不动抬头望天,便能看到一座黢黑的八层大楼。你可能一眼看不到大厦的招牌在哪儿,因为这里不是在装修,便是在准备装修;一次次地开张试营业,又一次次地关张再装修。记得有一个开张时的建筑版本是这样的:一进门里面是两个扶梯,顺扶梯上去,一层层都是一个个格子间一样的小商品市场,卖带闪光的、带锁链的文具和小玩意。内部阴风阵阵,外部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是洁白的。在这儿卖小商品不讨巧,因为地安门有天意,北新桥有宝龙。这条造得如拼贴艺术的街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冷落至今,不知哪位大爷能来盘活它。但这栋建筑有个绝顶之处:楼顶上有一个缩微版的寺庙——仿古新建的隆福寺,相传与原寺是一比七的比例,如清代官帽一样扣在整座大厦的脑袋上。当你登上楼顶(也可叫第九层)才发现它像个盆景,如果是白天,柱子上的油漆新得能反出光,映照出人影来。这庙不像明朝的,倒像明天的。若是晚上登顶,能看到近处瓦舍的层层轮廓,远方的北京一片霓虹,这是从前为数不多的能在高空看北京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隆福大厦,你尽可以来这里,因为楼顶是看不到大厦的。与当地的大爷聊天会更有意思:“这地方是不是用原子弹轰一下才能建好?”“这不是,已经轰过了吗?”这并不是最初始建于一九八八年的隆福大厦,而是十年后重建的。荒芜的大厦和它脑袋顶上那座寺庙模型,都源于一九九三年八月的那场大火。一我家离隆福寺有两条街,胡同口有个房顶上落满了羽毛球的消防队(常有人在此打球)。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三日晚上,整个消防队都出动了,也有路人往隆福寺的方向赶去。一进胡同便闻听街坊大妈们说:“听说没有,隆福大厦着了?”“着了?还没灭呢?”“是不小,消防车都去了。”抬头看天,天色发红如血肉,不知是火烧云和阴天,还是南边的天都烧红了。大火是夜里十点多着的,人们已看不到隆福大厦白天的样子。幽暗的火苗如血管般爬满了整座大厦在内里燃烧,仿佛是人体自燃现象一般,一切都被漆黑的夜空所淹没,看清时,火舌已沿着大厦的轮廓线上下攀爬,勾勒出一幅耀眼的简笔画,这幅绘画完成时便也是毁灭时。附近街道狭窄拥挤,消防车开不进去,各种杂物阻塞了道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清走,再抬头看,大厦烧得差不多了。消防队员砸碎了各层的玻璃,顺着云梯奔向半空,尽管水源不足,这场战役仍旧打响了。时任北京市副市长李其炎陪着一千余名救火队员,经过八个多小时奋战才把火扑灭。隆福大厦主楼几乎报废,有个四层的后楼烧毁了三层,大厦西边有个营业厅彻底烧毁了,人们几乎遗忘了它的存在。看报纸上说,经济损失两千多万,相当于现在几个亿。灭火中共有三十四名消防官兵受伤,这是北京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另消防员负伤最多的火灾。原因是电器短路;一层的售货员没有关柜台里的日光灯,长时间通电产生了高温,随后就着了。大厦里的自动报警、防火卷帘门、灭火喷水系统都没用上:自动报警被误关了;防火卷帘门有的下面有营业台,放了也放不下;灭火喷水的系统里没蓄水,开了也没用。大火把消防设备都烧了。大厦舞厅里还有近百个跳舞的,幸亏跑得快。当大火的新闻变成故事的时候,便有了坊间说法。据说,在隆福寺临街建仿古牌楼时,曾挖出了两只巨大的“石龟”,龟身上一只刻着“金”,一只写着“寿”,这是刘伯温埋下的“镇物”,运走了镇物大厦便遭了天谴。更正经的传说是,盖大厦时挖了隆福寺的地基;这点没错,盖楼必然要深挖地基。还有的说修隆福广场开了过道破了隆福寺的风水;更古老的,说一九七六年拆光隆福寺拆出了祸根……受此传说的影响,周边的小胡同里闹“鬼打墙”,号称一到晚上进去就转不出来。有个专门搞胡同摄影的哥们在这儿迷路,转了很久才出来,头一句就说:“在隆福寺迷路,丢人!”这俩石龟是有原型的,它们是隆福寺碑亭里驮着石碑的“王八”。隆福寺有两座重檐六角攒尖顶碑亭,里面各有一块五米多高、一米七宽的石碑,分别是明景泰年的创建碑、清雍正年的重修碑,几乎一般大小。明碑是朱祁钰御笔,而清碑是满汉双文字,都曾经在圆明园堆放了近二十年,现已双双被请进五塔寺的碑刻博物馆,矗立于森森碑林当中。王八驮石碑是百姓的俗称,也叫驮龙碑。那“王八”本名叫霸下,也叫赑屃,是龙生九子之一,生性最好负重,便把石碑驮在背上。碑首按照级别高低分为龙首、麒麟首和狮子首,龙还分为蟠龙(无云)、蛟龙(无角)、螭龙(无鳞)、虬龙(无须)等。石碑的大小和刻字都按照级别,原则上不能逾制,否则便是天大的罪过。历代的王八驮石碑都有特点。清朝霸下的头有点龙头的模样,跟乌龟相比还龇着一排牙,脖颈有喉结,身后有尾巴,脚下雕刻着海水江崖的平台叫水盘,象征着波翻浪滚;精致的还能刻上螃蟹、海马、皮皮虾等海鲜。碑面周边围绕着一圈龙,顺治朝代那时一圈是十条,往后的朝代都是一圈十二条。一座大碑连工带料,折合到现在也得几十万。石碑上能记载一切。大明大清时的隆福寺,便去它们各自的石碑上寻找吧。二在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三年那五年中,在隆福寺街正中央坐北朝南的位置上,栽着一幢身着二战前斑马条纹囚犯服(据说横条纹能锁住囚犯)的大楼,整栋楼七层,远观便是一圈白一圈黑,那白的是墙体,黑色是每一层的遮阳落地窗。每当午夜时,楼顶上便出现四个霓虹灯大字“隆福大厦”。隆福大厦生意达到最高峰时,有三兄弟和它并称:王府井百货大楼、东三环燕莎友谊商城、公主坟城乡贸易中心。隆福大厦里有北京第一部电动扶梯,有电机产品、中西乐器、气象仪器、儿童玩具,经营家电、文具、日用百货,金银首饰,唱厅和舞厅。西侧还有一个单层的营业厅。隆福大厦所在的隆福寺街,同样店铺颇多,且错落搭配。有家中国书店可以淘旧书。隆福寺街卖书名正言顺,有经营近百年的百本张(百读bò)和无数的某某堂,多是河北一带的人经营,与琉璃厂的书商不是一拨儿。百本张的创始人姓张,是清末以来售卖唱本的民间作坊(算不上书坊),就是骑驴看唱本的唱本,不过是几页手抄印刷的《大西厢》《小上坟》或《探清水河》之流,专门在隆福寺摆摊;而正规的,则是有大批的《四书》《五经》,版铭页写着版藏京都(或京师)隆福寺街三槐堂、文奎堂、或宝书堂,还有个聚珍堂是旗人开的,专门印满汉合璧的双语书和各种说部。这我都没赶上,我赶上的是国营的中国书店。中国书店会把好书标高价当古玩卖,意在好货不能让人买了去,仿佛是同仁堂里的那架鹿茸和长须人参。这类充门面的书有民国时的杂志合订本,刘海粟主编的大画册,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学丛书》。中档书要标中高档的价,稍微高一点点,让人轻微咬牙买下来还觉得物有所值。最普通的是当代活人的二手书,薄的两块一本,十块撮堆儿,赶紧腾地方。定价者是一位面色黝黑,戴着无框眼镜,有点白头发茬儿的老先生,穿着一身藏蓝的工作服。老先生其实不老,从一九八〇年起在店里上班,见过真张儿(北京话:见过真的好的事物)。书店最里面有个套间卖成函的古籍,好像是内部人士持着介绍信才能来购买,读初中的我只能“望巴巴有眼无由见”。偶尔有人来开门,便抓紧往里看几眼,恨不得把那满屋的琳琅都印在脑子里。想当年,郑振铎、阿英、李一氓在中国书店都是这么挑书。他们年轻时都像我一样,好书在眼前而囊中羞涩。后来中国书店装修了,装满古籍的套间没有了。再后来,整个店都没有了。隆福寺街是有夜市的,那时候不卖油炸蚕蛹、蝎子、蜈蚣和海星。隆福寺街有着北京胡同的标准宽度:七米。晚上两边都是摊位,每个摊位都悬着灯泡,旁边都有几把桌椅。而中间的人流中有人举着肉串、端着茶汤穿行,有地道的温州鱼圆汤,那鱼圆是鱼肉和白薯粉做的,不是圆形,能吃出鱼骨头。几十年来,北京再也没有那么鲜美的鱼圆汤了。另有的是馄饨。卖馄饨的大爷这样吆喝:“馄饨,三鲜馅儿!海鲜虾仁鲜猪肉。”“小伙子,吃着虾仁了没?”“没。”我回答。大爷乐呵呵的,“你再来一碗。”那是一条多么热闹的街道,在春风满城的日子里,这里有四家电影院,从东到西分别是:明星影院、东宫影剧院(东四工人俱乐部)、长虹(蟾宫)影院和东四剧场。很多都是民国时建成,早先都是戏院,余叔岩他爸余紫云都在这里唱过戏。往后放外国短片,上世纪三十年代放有声电影,放过《人猿泰山》和《金刚》,没有中文字幕,都是由人提前讲解一下剧情。东宫影剧院正面是剧场,演话剧、戏曲,还唱过二人转,侧面是影厅。来这里看电影不用计划时间,随便逛肯定能赶上一场。八十年代时,新片子五毛,学生票减半。有人干过画电影票的事,也有人翻过电影院的墙。在隆福寺街看电影便要连带着吃饭。吃饭的重点,不在东四十字路口的明华烧麦馆和清真瑞珍厚饭庄,不在白魁老号的烧羊肉,不在隆福寺小吃浇满芝麻酱、漂满香菜的羊杂汤,甚至不在丰年灌肠店用臭肠子油炸的灌肠,而在东宫影剧院对面的果酱饼和糖炒栗子。果酱饼店的制作机器仿佛工厂车间拆下来的流水线,和好的面糊糊灌在一个个黑铁的槽子里,凝固后便在中间刷上红果、豆沙、枣泥、白糖味儿的馅儿料,再用火钩子钩起另一块面皮一叠便出锅了。这一圈铁槽子是能转动的,可理解为蒸汽朋克的雏形。在摊位上拉着根挂满牌牌的铁丝,牌牌上写着各种口味,最边上的一个写着:“六角”。“六角”是个什么馅?哦,每个果酱饼六角钱,过一阵就变七角了。糖炒栗子属于“四恨”之一: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四恨栗子壳里有皮。每当甜得回甘的栗子,铁砂子裹着糖稀炒得外壳油亮的栗子——北京怀柔最为特产的栗子——又香又不好剥皮时,我便把整个栗子连壳咬碎后吐掉。电影院中,母亲一边看古装群殴片《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一边把剥好的栗子往我嘴里续。小昭红艳艳的嘴唇像涂了猪血,栗子的外壳涂满了糖浆。银幕是一片白色,放映机嗡嗡直响,有人偷偷抽烟。童年是伴着母亲的衰老而结束的。世界给我最初的印象,是隆福寺那几家破电影院的样子。我和母亲听同一代人的歌,看同一批电影,泡同一批影院。当银幕中人成为我的采访对象、稿件素材时,日子便没劲了。母亲病了又好了,我带她去隆福寺街。搀着颤颤巍巍的母亲,托着烫手的糖炒栗子,我们走向电影院。母亲眼里闪着天真的光芒,她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电影开始了,我也开始给母亲剥栗子皮了。三二十世纪五〇年代,北京城忙着“合并同类寺,破除异类佛”。众多的工厂商场、学校、民居都是庙改的,僧人集中到广化寺、广济寺、法源寺等大庙中,小庙往往废弃了。异类的“佛”指那些不纯正的崇拜,被一扫而空。隆福寺空了,远远能看到一座大殿的屋檐上立着牌匾,上有董必武的题字:“东四人民市场。”寺东西两旁边的小巷子改叫人民市场东巷和西巷,神路街改名叫市场南街,四角都砸上桩子或者界碑。可从那牌匾之下、大棚之间,仍然能看清,这是一座巨大的寺庙。孩子们扒着锁着门的大殿门缝往里看,里面都是柱子和落满了尘土的佛爷。市场内德胜门、东单各处的商贩都来摆摊,有些犄角旮旯还有人住着。院子中搭建起铁皮大棚,宛如工厂车间里那样用着钢、木结构的架子,上面有瓦,脚下是砖铺的地面,面前是木头框镶玻璃的柜台,卖着几乎全国一样的土簸箕、暖壶,蓝大衣、大缅裆裤、松紧口的布鞋、解放鞋。甚至有补秋裤的,秋裤裆破了,会有人提着来补,顶多花一毛钱。公私合营以后,渐渐就不再有人摆摊了,这是公家的,算二商局(北京市第二商业局)的,上班的是国家的售货员,地摊大棚变成了平地的百货大楼。总有孩子来这里看热闹,什么都不买,兜里没钱。四大明景泰三年,公元一四五二年,皇上希望佛祖保佑他,下令修了隆福寺,第二年即完工。每座古城都应有几座名刹,正如每个皇帝身边都应有几位国师。隆福寺藏汉合一,和尚、喇嘛一起居住,佛祖、大黑天一起供奉,有个说法叫番禅同驻,彰显着明清以来,皇家对于藏汉佛教的并行信仰,对蒙藏等地的正朔统治。直至清代改为藏传。庙是明代宗朱祁钰造的,他哥哥明英宗朱祁镇在土木堡被蒙古瓦剌军逮个正着,抓了俘虏。这才轮到朱祁钰当了新皇上。新皇上把哥哥赎了回来,可皇位就不给了,连太子位都给了自己的儿子。当了皇上就要求佛保佑,那就修个庙吧。庙建好后并没保佑这位只登基八年的新皇上,皇位又被他哥哥抢了回去。朱祁钰在幽禁中去世,享年三十岁,安葬于北京玉泉山,称景泰帝陵,不算十三陵之一。明英宗重归帝位,反手就把保卫北京城、拥立景泰帝的于谦推出崇文门外杀了。隆福寺有三十亩(约两万平方米)大小,是一组坐北朝南的长条形的古建筑群,有五进院,有山门、天王殿、正觉殿、毗卢殿、大法堂殿等,多是歇山顶琉璃瓦。庙门口往南一直通到大街的地方叫神路街,与隆福寺街丁字交叉。山门前有一片空场,农历(一九三〇年后改为公历)每月的一、二、九、十是庙会,神路街上左右排开,有菜农从东直门、朝阳门外的菜地挑着挑儿卖菜。人们簇拥在山门前搭棚设摊、陈列百货,能买着前朝的鼻烟壶、流散的顶戴花翎与朝靴,并有特产小吃、花鸟鱼虫。街上有做买的做卖的,逛街的遛弯儿的,打把式卖艺的,当街蒙人的。蒙人的方式是玩仙人摘豆,猜哪个碗里有豆,押宝得彩。还有玩“三八”的,洗出一副扑克牌,挨张都扣上,赌三还是八。乌泱乌泱的人群中夹杂着叼了烟袋、裹了小脚的大姑娘小媳妇,总有人借机多看两眼。前清时,隆福寺的喇嘛由国家发钱粮。喇嘛中西藏人、蒙古人很少,大部分是汉人,都叫着藏传的法号。民国后他们以外出念经,庙会时收摊位费为生。据说,有位喇嘛会熬豆汁,手艺很高。人需要佛祖来保佑,也需要菜市场来保佑,最好的方式是在佛祖能看到的地方卖菜。禅宗公案云:“何为佛目?”答曰:“破锅眼也!”所言极是。北京隆福寺,全名“敕建大隆福寺”,坐胎于大明景泰三年(一四五二年),出生于一四五三年,逝世于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以后,虚岁年仅五百二十四岁。寺庙消失了,成为东四人民市场;隆福大厦着火了,重修并加盖了缩小版的隆福寺,北京人还管这里叫隆福寺。那场大火烧的是隆福大厦,也仿佛烧在古代的隆福寺上。这五百二十四年的繁华见证了中国人的实用主义:要拜佛便造庙;要买菜便造人民市场;要逛百货大楼,直接造购物中心。未来没准把大厦拆了,把隆福寺按照大明朝的规制,用修故宫的水平原样复建,修旧如旧,重新开办成佛寺和庙会,临街建商业中心、盖企业孵化器,造艺术社区。明代宗朱祁钰在位八年,堂堂八年景泰的年号,除了景泰蓝,还应给多留下点。看一座大厦,逛一条街,再想象一座庙。建筑好改,但人心不变。隆福寺要往哪个方向去造呢?重整河山待后生吧。附录:隆福寺变迁简表时间地点变迁古建筑状况状态明景泰三年(一四五二年)至一九五〇隆福寺基本完整,一九〇一年烧毁天王殿等少部分建筑农历(一九三〇年后改公历)每月一、二、九、十日庙会时摆地摊一九五二至一九七五东四人民市场(四个平地大棚)部分拆除百货市场,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一九七六至一九八八东四人民市场(四层)拆光无存京城四大商场之一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三隆福大厦(七层),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三日大火无存新型京城四大商场之一一九九八至今重修后的隆福大厦(八层+顶楼一层)八层楼顶仿造缩微版隆福寺经常歇业关张,有待重振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声音”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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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目录

LITERATURE“欢迎订阅2020年《青年文学》”读者可扫描以下二维码进入“中国邮政微商城”订阅。咨询电话:010-64174917;010-57350357
2020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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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丨盐旗伸一郎 李光贞:房伟的抗战小说《中国野人》解读

盐旗伸一郎:男,日本驹泽大学综合教育研究部外国语第二部门(中国语)教授、博士生导师,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李光贞:女,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承担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等课题,中国日语教学研究会山东分会会长,国学双语研究会理事。《中国野人》为青年作家房伟抗战系列小说之首篇作品,原发表于《青年文学》二〇一六年第二期。二〇一九年三月,该系列小说结集为小说集《猎舌师》,于作家出版社出版。【编者】房伟的抗战小说《中国野人》解读ab文
202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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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连心丨郭海燕:疫下口罩记 ——从武汉之初到散花之洲

郭海燕:七〇后,出生于湖北浠水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曾获“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楚天文艺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出版有小说集《掌心里的风》《理想国》《单双》。现居武汉。本期“心连心”刊发的是湖北作家、《芳草》杂志社一编室主任郭海燕撰写的《疫下口罩记》。这是一篇来自湖北疫区,讲述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如何积极应对疫情的纪实散文,主要记录了作者从武汉返回黄冈老家,在十四天隔离期内的所见所闻。其间,一家人围绕防疫必备品——口罩想尽办法,当经历种种买到货真价实的口罩后,每次仍不忘分一部分给亲朋好友一起渡过难关。从个体角度,由武汉写到黄冈,由城市写到乡村,由市情写到人心。据悉,作者在隔离期结束后,还积极参加了当地的抗“疫”志愿者活动。【编者】疫下口罩记 ——从武汉之初到散花之洲文/郭海燕一
202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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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森目:捕雨器(短篇小说)

森 目:广西北海人,从事土木工程师工作,业余写作小说。捕雨器文/森 目零父亲火化的当天夜里,陈醒躺在父亲经常睡的木板床上,就着雨声合了眼。眼前却总是影影绰绰,出现父亲捕雨时的背影。雨水似乎从那时开始,一直落到眼前。或许就是同一场雨,下午海边见到父亲捕雨,晚上父亲就装入了坛子里,似时间奋力地跳跃。陈醒翻个身,下面吱呀吱呀地响。新世纪了,还睡这样陈旧的床。对父亲的死应该感到伤心,可是又觉得这未尝不是种解脱。从母亲手里得到的解脱。父亲的后半生用母亲的话来讲,就是:无用噶。父亲听到这类说话,向来不过是轻咳两声,将视线投向别处避免接触。但那次他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说,我做的事业你无(无:方言,“不,没有,不要”。下同。)会明白。时间凝固了几秒钟,仍然换来母亲冰冷坠地的嘲笑声。几个月后,父亲原本预计丰收的鱼塘遭了病,鱼死过半。他蹲在塘基边缘,失神地望着暗绿水体上挨挨挤挤的水葫芦。就是这些植物夺走了水里的氧气,才使得鳜鱼不时翻白肚。奇怪,父亲已连续几天冒雨下塘捞水葫芦,但一夜过去,水葫芦又重新布满塘面。他疑心有人眼红他的鱼长势过好,趁黑投放水葫芦回来。守了几个通宵,毫无所获。躺在冰凉的竹床上,连睡梦中都听到叶子疯长摩擦的声音。不过,水葫芦成片开花好靓的,你要来看,父亲对陈醒说。陈醒真的去看了,像成百上千串紫蓝色的眼睛。更早时,父亲入职明珠市捕捞公司当船员,常出海到中越共同渔区捕鱼。好几回,海盗的子弹从身边擦过。他们无奈屈服,躲到旁边,眼睁睁看着一张张收满鱼获的网被海盗船拖走。鱼获还在其次,痛心的是网。离了渔网无法维持生计,船长不想走借高利贷买网的不归路,把船横过去堵在海盗逃走的方向,以等待海警到来。海盗乱枪扫射,打碎舱室玻璃。这无系(系:方言,“是”。下同。)最凶猛的,父亲说,有次,在455渔区,海盗跳上船,一枪打掉了舵手的卵泡。那他无痛死?陈醒问。父亲笑,成个打掉,未死,如果打掉一半,才会痛死。母亲在旁边剜了他一眼,又同小孩乱讲。那是陈醒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刻,父亲的笑声爽朗如同日光和煦的大海。那时父亲肱二头肌能滚来滚去,油亮的脸颊下方布满黑褐海草般茂盛凌乱的胡子,一点也不像黑白婚照里斯文白皮的书生模样。船员生涯的终结发生在一次月夜归航的途中。从深海归来,满载一船鲨鱼肉块和鱼翅。父亲这次表现得最好,果决,狂勇,嗜血。每一条拖上来的鲨鱼都是被他下先手砍死的。尽管已被鱼枪射中,鲨鱼满口利牙还是很骇人的。父亲不选择当地惯用的铁斧,改用一把祖传大砍刀,从鲨鱼身侧一刀刀追砍下去。离水的霸主拼命翻滚跳跃也无效,甲板上霎时淌满了血,父亲的虎口麻木半天才恢复。没料到海盗居然还会出现,衔尾直追,最终在渔区分界处追上了他们。最先跳上船的盗贼如往常一样趾高气扬,不把中国佬放在眼里。父亲乘着斩鲨的余勇,一刀过去,不料竟劏开那盗贼肚腹。那海盗眼球凸出欲裂,不相信地看着流出来的肠子,后退着跌入海中。这下鼓舞起众人反抗之心,纷纷拿起鱼枪利斧,又结果了几条小贼。但是又怎么敌得过全副武装的海盗?很快被打得四散。混乱中父亲躲进驾驶室,反锁门,握刀蹲在电柜后面。舵手已被穿窗的子弹爆头。其他人也在密集如雨的枪声过后沉默。父亲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打在地上。一世人从未试过如此勇猛,无想到马上就要交代在这里了。锁被打坏,门被踹开,至少七八条枪同时喷出火光。接着同时哑声。一个脚步声慢慢却坚定地接近他。父亲想着无论如何要再赚一个,便如海豚般高高跃起,砍了下去。却遇到了真正的高手,被闪身避过,再一晃神,刀已经到了那人手中。刀高高举起,那人面上冷酷不见丝毫波动,父亲转身要逃,被那人照后脑一直到背门到尾椎划了落去……后来呢,陈醒问。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无知,应该海警赶到了,醒翻时后脑包着纱布,总之无死到。后遗症是,至今阴雨天他还会觉得痛,从后脑至尾椎一线痛下去。即便如此传奇地英勇,也没能挽救父亲的职业生涯,他因为恐惧出远海而失业了。母亲因此不停叹息,埋怨,自伤,自怜。父亲后来得了厉害的偏头疼,多半是因为母亲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覆盖上来的啰唆。他的一生就在这不停循环的咒语堆中苟活着。即便躲进房中,那些话语还像潮水一样从门缝里漫进来,不停升高,将他淹没。一父亲临死,右手伸出虚握,食指点按空气。母亲对别人说那是望空乱抓,陈醒却非常熟悉那个动作,他知道父亲有一样东西还未舍得放下,就是靠着这个东西,父亲才撑过他难熬的人生。这个东西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外套的内袋里,用时才慢慢掏出来。然而,在父亲的遗物里却没找到这个东西。他起身来到客厅,母亲仍然陷在沙发上,瘫软如蛇,茶几上摆着摊开的旧相册。陈醒犹豫了好久才说,那只东西你收起来了?母亲动也不动,什么东西?他说,你知道的。母亲说,如果他无系玩这种东西,无会过得这么惨。陈醒摇摇头,如果无系玩这种东西,他早就死了。母亲说,他早死就好了,无会连累到我,如果无系他养鱼——陈醒截断她的话,无讲了,那个东西在哪里?母亲却好似听不见一样,陈醒也明白阻止已经太迟,她的倾诉一旦发动,任你怎么呵斥叫骂也无法停下,只有等这台话语机器耗尽力量,转去觅食才有机会重获清净世界。想来母亲也真是痛苦。和一个她无力改变的男人度过了青春,越是无力改变越是意图数落,倾诉,越是数落对方越是不想改变,越是倾诉越是无人倾听。然而保持沉默忍受一切又让她几乎疯狂,抵受不住后变成巨大的反扑:既然你无让我好受,那大家都无要好受,既然你一意孤行,就别怪我讲到你死……每当这时陈醒都会强迫自己去想一个场景,那就是圣斗士冰河潜入西伯利亚的深海,打破冰壁进入沉船,去探视他永葆青春的母亲。有次重复得太多,睡着以后继续了情节,不料那位美丽的母亲化成了骷髅,张开两条只剩枯骨的手臂箍紧了他……陈醒一声不出地退了出去。他爬上顶楼,在父亲遗留的旧物堆里翻找。潮湿而充满霉味的空气使裸露的皮肤发痒,使鼻腔和喉咙发痒,使父亲的形象和往事一齐抖动而扭曲。找到眼球酸痛,咳嗽连连也没有丝毫发现。他疲惫地坐落房间当中的折叠椅,不想咔嚓摔在地上。他顺势躺下,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了,父亲的一切都要了无踪迹了。就连他的骨灰,也会遵照遗嘱撒入明珠湾的海水。这次,母亲终于没有反对,她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但旁人散去后,她又抓住陈醒继续复读机般重复讲述被父亲害惨的人生。母亲倚靠着门框,手扶额头说,在找那个啊,我早就扔了,还等你来找?陈醒站了起来,在哪里?母亲冷笑了一下,还能在哪里?陈醒感到漆黑之中亮起一豆微光,难道是在那片林子里?下楼时母亲从背后朝他大声说,别以为我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比你老子还要坏,坏得多,果然系一条种,听我说话,无要再去地下室了,或者你还有救……他打开底楼的门,借着路灯洒下的黄光望去,那是楼前的林子,暗夜里拼命吸收雨水的植物。成片的木麻黄遮蔽天空,窄隙里挤满浓烈的苦薏、银胶菊还有飞机草,夹杂着几株营养不良的状元树。中间的小块空地,台风吹折留下的下半截树干上爆出新绿,而倒伏下来还与下半截连着树皮、几近枯死的上半截树干上,冒出聆听雨落的木耳。那里,有一堆孤零零、黑乎乎的垃圾。当陈醒满手污泥从中掏挖出那个东西时,全身都湿透了。那是个细圆筒状的玻璃瓶子,两头有银色金属箍。瓶身发绿,已经附满青苔。就着雨水用衣袖擦去泥沙和青苔后,也像父亲那样把它收进内袋。但等不及回到家,他又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握着。二父亲叫它“捕雨器”。陈醒不清楚它本来的用途,但父亲的确用它来捕雨,而且只用来捕雨。父亲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待第一滴雨造访,便举起捕雨器候着,等雨点渐渐增多又尚未连成雨线,看准了便按下顶部。一线白光激射而出,击中某粒雨珠,拉扯回来,储存在瓶子里。过程中不能碰上别的雨珠,否则会爆碎成雾。因此捕雨对天气要求非常苛刻,雨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更不能有大风。台风天不能捕雨,海上的雨常常来去迅疾且伴着狂风,所以坐船出海也很难捕雨。年轻时父亲喜欢写诗,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青年的流行风尚。当时所有人都拼命阅读写作。父亲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坐在船头苦思半日,却什么也没想出来,发起狂来把铅笔稿纸全部扔进海水。母亲算炮竹厂女工中生得好看的,能看上父亲,或有几分是被父亲写诗爱好蛊惑了。既然迷恋过写诗,父亲下岗失业、养鱼失败之后,重新迷恋上捕雨这种玄幻的诗意行为也不奇怪。他会挑选那些形状完美、水质清澈的雨滴,用旧海鸥相机拍照,然后珍藏起来,无人时独自观看。捕雨器的来历父亲约莫提过。某次他在公海附近下网,本来鱼虾成群的地方,不知怎的,只捞上来大团水草和小得可怜的贝类,还有个密封在塑料袋里的瓶子。原打算丢掉,但想着写首诗塞进去当漂流瓶也不错,就丢掉袋子,留下瓶子,这才发现这东西不简单。但陈醒不太相信塑料袋密封性能好到在深海毫不进水。还记得那次偶然,父母卧室衣柜顶上的破藤箱被他撞得跌落下来。藤箱落了锁,他用力掰大箱盖与箱身间的缝隙,伸入食指和中指,慢慢夹拖出一本红胶皮小本子。打开,扉页上写着“捕雨日记”,是父亲的笔迹。记得清楚的一页,日期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原本并不会使用捕雨器的父亲,这天胡乱摆弄,竟然捕捉到了一粒雨水。也尝试用它来捕捉其他东西,比如米粒,芝麻,豆子,瓢虫,钢珠,弹丸,蝉,甚至蝴蝶。捕捉生命体都失败了,其他东西成功率也不高,有几次还发生爆炸。似乎对物体的完整性有要求,破碎的东西捕捉不进来。最终父亲决定以后还是用来捕雨,这样最安全。至于捕雨器的来历,父亲猜测是来自深海文明,或者外星人,说不定只是外星人的玩具罢了。他始终弄不清楚这东西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只好暂时称之为“捕雨器”。也考虑过把它交给科研机构或军事机构,说不定能领一笔奖励金。可父亲实在害怕平淡的生活被打破,就这样吧,做些无用的事也很有诗意。看完后陈醒把日记塞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却开始当着陈醒的面捕雨,以往从未如此明目张胆。陈醒意识到他已知道自己看过日记了,索性央求操作捕雨器。父亲犹豫很久没有答应,后来也没答应过,只说,太危险了。而直到多年后的这个雨夜,陈醒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三母亲已经守在底楼门口。她跟在浑身淌水的陈醒身后大声说,快点擦干不然感冒,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知无知道这东西很危险啊,快点用毛巾擦。陈醒一言不发地关上洗澡房的门,把花洒拧到最大,试图用水声隔绝母亲的话声。母亲的声音还是穿透了所有事物钻入他的耳朵,喂,上次我介绍给你的那个妹仔,你怎么无联系人家了?千万无要同一些无检点的妹仔来往。陈醒站在花洒下,让水兜头淋下。他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女孩趴在床上带着舒服的疲倦,陈醒的手指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模仿走路。女孩告诉他,班里女生晚上在宿舍会拉上窗帘,然后脱光了走来走去比身材。女孩问,你猜身材最好系哪个?陈醒愣了愣说,应该系你吧。女孩笑,就算你讲系别人也无关系。笑声持续颇久却忽然换成叹息,就像剖开一个丰满红亮的苹果,突然呈现出来霉黑的内核。女孩没有给他问的机会,只说,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其他东西无要问……隔着已经逝去的几千万秒,陈醒想再度开口,话声却被水流吞没。哐当。似乎有碗碟摔落碎裂。陈醒围上浴巾走了出来,母亲正蹲在地上捡碎片,每捡起一片就丢进垃圾斗里,刺耳的摩擦声让人牙酸。陈醒说,你放心,我无会同那个女孩再来往了。母亲头也不抬地说,那为什么听见你在地下室同她讲话?陈醒已经套好了上衣,说,就算我想同她讲也无可能了,她已经似爸爸一样了。母亲没有接话。陈醒说,她死了,病死,已经好几个月了,满意了?母亲抬起头来,眼睛充满血丝,你们父子无一个好人。陈醒叹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抽出那本黑白相册。父亲多年来珍藏的雨滴照片都在里面了。所有的水珠无一例外,全都悬浮在捕雨器透明的瓶身中。也有几张年轻时的父亲,夹在中间某页,很容易忽略过去。那时的父亲身板挺得直直的,有股傲气。遭遇海盗的经历成为他的勋章,虽然后来事业毫无起色渐渐磨损了他,但他死时再度放射光芒,像个英雄——他保护了一个被抢包的女人,据说那个刺伤他的劫匪也被父亲重创。母亲却说那女人只是路过被吓倒,凶手的目标就是你爸爸。他心中发笑,父亲有什么好抢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捕雨途中聊以充饥的三角粽。这晚母亲旧话重提,却笃定地说,那人就冲他去的,因为他身上那个怪瓶。陈醒说,你指捕雨器?母亲摇摇头,她一直拒绝承认那东西叫捕雨器,但她断定,正是那个怪瓶害死了她的丈夫。她根据现场那个女人的描述,觉得凶手好似丈夫年轻时的一个死党,丈夫常提起他——身上总是带着牛角刀,随时要人命——因此后来与他疏远了。那个怪瓶无系会使东西爆炸吗,这人一定是为了这种威力来的,母亲望着陈醒的眼睛说,所以,你快点丢掉那瓶子,不然连你都要被杀死。四好,我去丢掉它,陈醒回答。接着,以最快速度穿上父亲留下的黑胶水衣,套上水鞋,推开了门。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等等,你要去哪里丢掉它?陈醒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是海里。其实他只是不愿再和母亲待在一起。他想再去看看父亲在海边的小屋。陈醒沿着海岸步行,海水里是秋茄和白骨壤组成的红树林,头顶是被雨浸软、变形、滴落的黑夜。原先的焦躁慢慢平复下来,他渐渐地忘掉了一切。似乎从人生之初毫无变化地走到现在,而且会继续这样下去。等他终于抵达海边那个小木屋时,他才从这种错觉中清醒回来。小木屋本是父亲看管虾塘休息用的,后来荒废许久,塘基渐渐崩塌,又被海水重新漫过,虾塘重新和大海连在了一起。组成小屋的剥皮圆木日晒雨淋,涨裂的不少。陈醒舔过那些缝隙,有海水的咸味和阳光的温度。雨已经小了,陈醒在木门前站定。现在,屋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了。然而推门进去,手电光柱晃动之下,发觉有人住过的痕迹。盛满灰烬的铁盘,破洞的薄毯,满地凌乱糖果饼干的包装纸,还散落着半干的橘子皮。也许,曾有流浪汉在此度过许多潮湿的冷夜。但,也有另一个可能。雨小了,有熟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陈醒眼睛酸涩,声音沙哑,系你?那人说,无错。陈醒不敢用电筒去照他,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说,还记得那年我遇到海盗吗?陈醒说当然记得啊。那人说,当时那刀其实把我劈成两边了。陈醒悚然一惊,手颤抖着照去,只见那人侧身对着自己,露出一只右眼,一只右耳,右边脸,以及半边嘴和鼻子的右侧。他心说无要怕,是他的话,即使只有半边又怎样。不过,紧接着陈醒心中生出大疑问。无对,你回来时明明系完整的啊。他肯定又生回个另一半来代替了。你一直住在这里?无,我一直在海上流浪,你知我一直渴望这样的生活。他却一直留在陆地捕雨了。讲实话,我无在乎他,他也无在乎我。他死了,我也快要消失,但我还有一点挂念。陈醒往前走了半步,喊,爸爸。这半个父亲却后退了半步,保持原来的距离,指着他的怀抱说,捕雨器你会用吗?陈醒感到某种熟悉的失落,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点点头说,会一点。那人说,但你应该无懂另一种用法。他告诉陈醒如何解除捕雨器限制,以捕捉一个不完整的东西。这点他说得十分详细,最后他举例说,比如,人体上的一小块血肉。陈醒陡然心跳加快,为什么你要捕捉这种东西?难道你——陈醒仿佛看到了父亲被这一半刺伤倒地,皱着眉头捂着腹部的场景。这半个父亲看穿了陈醒的想法,立即分辩自己没做过,而且说,你真是太糊涂了,就好似你在地下室做的事情一样糊涂。陈醒心想,原来父亲早就撞见了只是没揭穿我。在地下室里,陈醒最常做的事便是望着那个女孩的身体。女孩曾经叫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样子,陈醒做到了。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乳房、腹部,在她两腿之间流连。那稀疏微曲的绒毛覆盖着他无法得到的东西。他褪下裤子,就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她的两腿之间,给自己安慰,直到晕眩袭上脑袋……可是,即使父亲看见这一切也会保持沉默吧,我和他之间,男人的默契总还是存在的。我毕竟是他的儿子,像他一样眷恋着那些逝去的事物不肯放手。不过,到底是不是这一半把那一半刺伤致死的呢?睡意突然袭上脑袋,他朦胧中只听到这一半父亲说,我去了,有些事情必须要你自己面对了……五陈醒睁开眼时雨声正大,像极了平日母亲把马鲛鱼块丢进油锅里炸的声响。电光闪烁,无数雨鞭狂舞如蛇,父亲剩下的这一半已不见踪影。擦掉后脑和颈部的冷汗,开始怀疑刚才所见一切的真实性。他想,或许,我只是睡着了。他站起身来,抖抖雨衣的褶皱,发现雨痕已经半干。他摸向内袋,那瓶子硬硬地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掏出来,照着刚才听到的方法,在捕雨器顶部屏幕上点按,取消了捕捉物体的完整性限制。对着木头试了一下,低头看,捕雨器中已悬停着一个雨滴大小的木块。果然,捕雨器原来的用途包括杀人——想想看,如果对准人心脏的位置捕捉。世界上会存在这种东西也是正常的,不过是一种更隐蔽更强大的枪罢了。陈醒想着,揉揉酸痛的眼睛,抬头向外望去。不知何时,竟有个人影已站在门外。沉默的人影和黑夜融合,只偶尔被闪光画出轮廓。那人头形如牛睾丸,桀桀怪笑如附近海岭的夜鸟。陈醒下意识地握紧了捕雨器。那人慢慢走了进来,陈醒立即背靠墙壁,举起捕雨器。那人说,你手里头那个系怪瓶?陈醒一下子意识到对方是谁了,他就是凶手,刺伤父亲,夺走他生命的凶手。陈醒真想大声说这个不是怪瓶,而是捕雨器,但又觉得对方肯定无法理解。逼近了,凶手握着一把青黑的牛角刀,想必已浸过箭毒木之类的毒液。不过落水这么大,见血封喉的效果难免已大打折扣。而且他的右臂膀绑着绷带,握刀的是非惯用的左手。他的嘴巴似乎已被焊死,只有目光不停地渗透出寒意。陈醒突然想起父亲讲过他这只死党做了杀手,在东南亚揾食。但是一切都无暇证明了。陈醒骤然启动捕雨器,射线掠过凶手头顶。凶手滚地过来,陈醒又发射了几次,却射中那把牛角刀。凶手停顿,后退,转身,冲入雨中。陈醒追上,凶手钻进了红树林。陈醒在岸边对着水里的树林激射,连串小爆炸,树枝纷纷折断。有几次,失去了目标。又有几次,一回头就看见凶手无声地逼来。抬手射去,却只捕捉到一些雨滴。渐渐地,涉水声远去而至于消失。陈醒呆呆地站在路堤上。雨安静了不小,不时有风掠过,寒意侵入周身毛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返回木屋,摸索了好久,在破布中找到几条头发丝和一卷丢弃的腥臭的绷带。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一种方法,通过锁定基因来捕捉整个人体。现在,他又知道如何解除完整性限制,因此他可以只捕捉凶手的心脏,又或者一只眼睛。六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法了。他曾用在那个女孩身上,那时女孩面上已罩上白床单,陈醒却不敢见她最后一面,只躲在外面的楼道里发呆。一种罕见的贫血症在她成年两年后杀死了她。入院时她曾指着自己的双眼和额头笑着和陈醒说,我无要眼睛这么宽,无要额头这么凸。顿了顿她又说,我情愿现在就死。这句话她重复过好多次,直到陷入永恒的沉默中。即便在地下室里,女孩也从不张口,因为无法开口。她的脸略带婴儿肥,鼻梁处有些许雀斑,肩膀及膝盖处存在几道白色的膨胀纹。一粒红痣正在两个乳房中间的位置形成,颜色尚浅。她正在笑,露出一丁点粉红的牙床肉。陈醒一遍遍熟悉她的身体,直到他算清楚她身上共有六处隐约不显的伤疤,并且发现她左眼有一个极小的黄斑。陈醒最喜欢那一缕缕在她锁骨处散开的水纹,从霜雪般两乳内侧滑过,漫过平坦的,隐隐有人鱼线的腹部……只可惜,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触及的女孩了。然而,捕捉失败了。检查后发现虽然完整性捕捉功能已开启,但捕捉动物体功能已经被锁死在关闭位置。不死心又试了几次,依然无效,陈醒只好叹了口气,把捕雨器又放回怀里。想必是父亲锁死的,到头来,父亲还是不能容忍这个诗意的道具沦为杀人的武器。多年前的一个早上,父母外出做事,他因为重感冒只能躺床上,呆看布满霉点的天花板。然后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惊动,他循着声音下到地下室门口,找到钥匙打开了门。有处地面已隆起开裂。他抠走那些碎土,然后扩大、挖深,露出那银色金属顶来,清除干净浮土后,那熟悉的按键布局使他意识到:这是一部巨型捕雨器(直径约一米)。又花了好几天,在瓶体的一侧往下深挖了两米,在嵌墙铁钩上拉了根绳子垂下坑里。他凝视着重新变得剔透的瓶身,猜想捕雨器或者拥有生命,会自动从时空深处航行而来。至于它为什么会停泊在这个点,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惊喜的是,他找到了两页几乎沤烂的说明书。然后,他开始无数次坚守在地下室门前,向父母宣告他长大了,地下室是他的领地,别人不得入侵,否则,他就吞下那把生锈的钥匙。在地下室里,他总是反锁着门。尤其是那个女孩来了之后,他更小心,在门口顶了一根粗大的木条。女孩第一次进入这个秘密领地,就对巨型捕雨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不停追问陈醒这个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什么用途。陈醒告诉她这叫捕雨器,并且在雷雨天演示了如何捕雨。女孩望着那一大片悬浮在瓶中的雨滴,若有所思。她要过那两页说明书,钻研了半天,问陈醒,你说这东西能无能把人捕捉进去?陈醒说,理论上无问题,按上面讲的基因锁定,然后去除人体捕捉限制就可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女孩说,我觉得我自己也似一滴雨,揾无到我了,可以用这个捉我过来啊。现在,陈醒照旧用木条顶住了地下室的门。而凶手急奔后的喘息声也如预料般响起。母亲在身后的折叠床上躺着,吃了安眠药后(父亲过世后她只能靠此入睡)睡得很沉,背她下来花了不少力气。他呆呆看着母亲因为沉睡而终于显露平静的脸庞,希望能做点什么,使那平静能停留得尽量久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捕雨器”,而母亲的“捕雨器”,已经什么也捕不到了。凶手慢吞吞的语速如鳄鱼逼近猎物,你等住,马上就烧屋了。陈醒没有应腔,而是望向巨型捕雨器。他始终搞不清楚,巨型捕雨器到底保存的是一具属于他的人形欲念,还是附满他执着念想的感情实体?他只知道,这是过去某一瞬时的她,最漂亮的她。他多希望女孩眼中能倒映出自己,多希望她能动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巨型捕雨器中。陈醒曾无数次试过要将女孩释放到他的所在,然而巨型捕雨器却不同意,它给出的答案是——释放过去的物体到现在的坐标会造成时空紊乱,因此无法做到。“雨”,必须回到属于它自己的时空坐标去。他隔着巨型捕雨器再次摩挲着女孩光洁的脸部,他时常会产生错觉,悬浮在巨型捕雨器里的不是女孩,而是自己。而他曾暗下决心,要像保存蝴蝶标本一样永远保存着她。渐渐地,从门缝里溢进来的烟让他产生了焦灼。他意识到只有一个方法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即把现在时刻的凶手捕捉进巨型捕雨器,永远把他囚禁在里面。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他最珍贵的东西。他又从怀中掏出那台遗自父亲的捕雨器。捕雨器还带着温度,令他恍然将眼前与记忆重叠。——那个位于遥远的上世纪的下午,雨过天青了,他从书柜中将捕雨器偷拿出来,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这体温似乎正从那时空传递了过来,沿着他的手臂入到心田,他的耳边又响起那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今日又无捕到雨,都好,明日还可以来。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推荐”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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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张欢:被想象的突围与突围的想象——读森目小说《捕雨器》(评介)

张 欢: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北京科技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出版专著《大众文化场景研究:天天节日》《中国左翼文化政治及其内在建构》、文集《穿林渡水》。获清华大学第三届朱自清文学奖、第七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被想象的突围与突围的想象——读森目小说《捕雨器》文/张 欢狞猛、阴郁的故事外壳像浸入水中一样,浸在汹涌、迷失、压抑、感伤的情绪激荡中,似乎在酝酿某种突围,然而直至结尾,并没有突围发生——正如封闭的生活本就不制造奇迹。故事是个被借助的外壳,读者其实被拖进了主人公的意识闪回。至于穿梭其间的“捕雨器”,或许它曾认为自己是一把可供突围的枪,但它自始至终没有响起。而作者对这只“捕雨器”的偏爱正在于,它被赋予了枪所无力触及的意义与想象。小说从主人公的父亲之死开始,于是,在对父亲的追忆中始终笼罩着死亡的可怖、暴力的威胁、追凶的冲动,作为叙事线索的“父亲”也显得分外骁勇,尤其在描述他当年的船员经历时,“砍死”鲨鱼、剖开海盗的肚腹,叙事者不无快感地加紧节奏铺陈血腥细节,因为这不只是一个隐忍潦倒的男人一生中的辉煌时刻,更是主人公隐而未发的哀伤借以突围的强硬外壳。在整个叙事中,无论对“凶手”的恐怖渲染,还是对“母亲”话语侵扰的嫌厌、对“女孩”的欲望意象,都可视为主人公对强加给自己的一系列命运事件的反抗——他需要一个具体的、可针对的对象,而无关乎是否存在真凶。“捕雨器”对生命的截取、猎杀、定格,恰是其实现方式或想象方式:一个被现实、记忆和孤寂围困的边地青年,需要以激情对抗或放大充满局限的生活。作者将碎片化的结构和情绪以短片的方式放映给读者,南疆的雨季、深色的植物、光怪陆离的场景和镜头拼接,强化了感官效果并推动叙事,然而那些疯狂和抑郁又是一个短片无法满足的,在新闻事件式的残酷外壳之内浮现着个体感伤。或许我们更容易联想起海明威的戏剧性和孤独感,但在这里,意象和事件停留在碎片状态中,从而阻止了对其背后世界的观察。乔伊斯说,“所谓戏剧化,是激情的相互影响”。我们在一个个被唤醒的片段中看到了作者想让我们看到的戏剧化情节,同时也接收着作者未必向我们抒发的感伤与激情,正如“捕雨器”那样以粉碎彰显其残酷。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推荐”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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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兑录丨王苏辛 骆同彦:一直在广场上给鸽子喂食的巴尔扎克 ——关于《不为人知的杰作》的对谈

王苏辛青年作家,现供职于长江文艺出版社。骆同彦:作家,现供职于冀中能源集团基层煤矿宣传部门。特邀栏目主持黄德海一直在广场上给鸽子喂食的巴尔扎克——关于《不为人知的杰作》的对谈文/王苏辛
2020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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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丨房伟:无处遁逃或自我救赎 (创作谈)

房 伟:一九七六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无处遁逃或自我救赎——《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创作谈文/房 伟《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是我的“高校系列”小说的第四篇。我的生活圈子在高校,打交道的多是知识分子,特别是文科知识者。这些年来,文科知识分子的处境越来越难了。有限的资源、激烈的竞争、逼仄的学术领域等现实的诸多限制,都让上至教授下到普通研究生的文科学术队伍,感到了莫大压力。博士要发C刊才能毕业、拿奖学金,青年教师没有课题和重要论文,在学术体制内就难以上升,即使在教授层面,“不发表就死”也是无解的难题(学校要“学术活跃度”)。当然,也有很多荣誉和好处,层层等级,诱惑着你奋不顾身。作为一名普通的文科教师,我曾目睹过很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接触过很多荒唐怪诞之人。但是,“儒林外史”式的谴责,“围城”式的讽刺,或某种中产化的知识者想象,也许都不能完全解释这些年学术界的变化。金钱和学术压力,不过是一个层面,更严重的是,产业化学术孵化器带来的学术理想的丧失、学术价值感的坍塌以及浓浓的虚无感。一个个课题“风驰电掣”而出,一篇篇论文“堂堂皇皇”而作,其中到底有多少学术含量,多少真正令自己满意的东西?即使自己满意,又有多少人关注你、理解你?可怜可叹的是,即便如此,文科学术壁垒和门户之见,“文人相轻”的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以学术为业,不仅要“板凳甘坐十年冷”,更要有一颗“坚韧而平和”的心。我在《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中写了一个“超级文科博士”,他刻苦自律,热爱学术,发表了巨量论文。同时,他不择手段,自卑又自大,内心扭曲而敏感。他让人怜悯,让人敬佩,又让人鄙夷,让人痛恨。他是学术圈的“拉斯蒂涅”,又是“可怜的于连”。他害死恋人,毁灭了学术前程,最后不知所终。为什么高校会培养出这样的青年知识者?这或许是这篇小说的出发点。用“精致利己主义者”,恐怕不能概括其复杂性。去年,日本青年学者、成绩斐然的西村玲博士,绝望而自杀,再次凸显了全球性文科学术困境以及高校的残酷生存现状。然而,即使格陵兰博士这类“不择手段”的青年知识者,变身为高校文科体制精英,又能在思想上对社会产生何种影响?又能有多少当下介入性?与理工类或实务型知识精英相比,他们的地位与待遇又会有何种改变?这也许就是另一篇小说了。对我而言,文学创作的意义,除了让所学有所寄托之外,就是说出想法,让人产生共鸣。近些年,社会上有丑化知识者的风气。诚然,高校中存在某些人格沦丧之徒、名利饕餮之辈,但也有很多负重前行、追求真理的学者。我希望既能写出高校的种种世相,反思自我,也能写出青年学者内心的悲哀与反抗,给他们更多信心与勇气。感谢《青年文学》,感谢所有关心青年的读者。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城市”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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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丨房伟: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短篇小说 节选)

房伟一九七六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节选)文/房 伟……三没人熟悉格陵兰。他深居简出,神秘低调,住在乌楼顶层,五楼最南端514房间。该房间旁可直通天台。传说十几年前,曾有一名中文系女博士在这里上吊而亡。女博士生前迷恋昆曲,漆黑的雨夜,有人见过一个眉眼如画,挥舞水袖,身着古装粉色长衫的女性,在天台“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没人敢住在这里,唯独格陵兰主动要求住下,说是比较清静,学校求之不得,也没人与他合住,格陵兰就享受单间待遇。无论何时,从楼下望去,514房间的灯永远亮着,总有一个抽着烟、清瘦的身影,落在淡蓝色窗帘上。没人说得清楚,格陵兰确切长什么样,他的博士已读到第五年,据说常戴着帽子和口罩,好像生怕被别人认出。他的故事,在乌楼博士圈广为流传。有人说,格陵兰的家乡在甘肃,因为家贫又热爱学习,几年都没回过家。S大图书馆每年评比借阅量最大、最勤奋的学生,格陵兰总是高居榜首。但图书馆里,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格陵兰还有一个吓人的外号——“中国文科第一博士”,如果打开中国知网搜索,格陵兰总是高居年发表量和引用率前几位,据说他读博期间,已发表核心刊物论文三十余篇,论文总量则达到了惊人的五十篇。这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数字。我有限的视野之中,的确没看到如此厉害的文科博士。奇怪的是,格陵兰的博士论文却迟迟不能完工,这也导致他五年还没毕业。也有人说,格陵兰憋着一股劲头,要把论文做到极致,让它成为一篇震撼学界的名著。学生使用知网,不仅是查找资料,也可以暗暗检索同学们的核心刊物发表情况。除了在有限几门课程的课堂上交流讨论,餐厅也是沟通的场所。大家的话题,永远一成不变枯燥无聊,就是谈论各自论文的情况,有多少论文发出,有多少论文被刊物排队,或者多少论文被枪毙。这些交流常常三心二意,遮遮掩掩,既有得意的炫耀,也有嫉妒和窥视。有一位男博士,常向我们吹嘘,他将要在权威核心刊物《哲学研究》上发表论文。我们都羡慕不已,系里老教授们都被惊动了。他也常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用稿通知给我们看。他甚至成功俘虏了一个女博士的心,将她搞上了床。后来证明,他不过是遇到了骗子,白白花费了五万元。女博士也上了他的当,嫁给了这个“只有用稿通知”的男博士。女博士索要了三万元分手费,离开了这位风光一时的学术凤凰男。这位男博士经受不住打击,最后被送到了陆家嘴精神病医院。格陵兰的发表是实打实的,有据可查。大家都猜测他的来历。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来自贫困地区的、普通农民的儿子,他的导师,也就是我的导师,虽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博导,但不是什么学术权威,也没有多丰富的学术资源,否则也不会几次评比青年长江学者,都接连败北。那么,为何这么多编辑都发表他的论文?难道他的论文水平如此之高?说实话,对此我们都不服气。格陵兰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才能获得如此丰厚的学术认可。他可能是学界某位大佬的私生子,或是勾搭上了学界某位年高德勋但寂寞孤独的女主编。格陵兰也并非在何处都受欢迎。系里某些老教授,认为此人狷狂傲气,心浮气躁,只是论文发得多而已,根本不会做学问。也有的博士讨厌格陵兰,说他哗众取宠,发论文不过是为吸引异性注意。我对格陵兰的好奇心更重了,好几次,我偷偷跑到514房间,想找他聊天。然而,他的房门总是紧闭着。我轻轻敲门,清脆的敲门声,似是掉入深潭的小石头,深远而幽微。那是一扇绿色木门,门上有一个奇异的血红色惊叹号,仿佛一根巨大手指,阻止着好奇者的探访。我悻悻地准备离开五楼时,他的房间隔壁的天台入口处,有若有若无的吟唱传出。我汗毛直竖,快步逃离。回到房间,我一口气喝光一大杯苏打水,还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疯狂跳动。深夜,天空飘着小雨,我在宿舍学习了五个多小时,头昏脑涨,决定去操场跑步。深夜在操场跑步,有一种漫长的孤独感。煤炭渣铺成的跑道,踏上去非常硌脚。我不管这么多,我只需要理由,在空旷的地方疯一下,在速度的激情下,喘息与汗水,都能化成自我确认的信心。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动,冷雨劈开每一个毛孔,狠狠地钻进去。这些小虫般的生物,吞噬着肌肉和血液,侵蚀我在寒夜所剩不多的勇气。突然,有个影子从我身边飘过,我试图抓它,却无从着力。雨愈发大了,影子在我前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我抹了把脸,又大踏步追上去。我这才看清,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他穿着整齐黑西装,戴着白口罩,领带紧紧勒着细长脖颈,仿佛多情的蛇。黑皮鞋被雨点击打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浑身湿透了,雨点顺着他的额头溜下,在严肃宽阔的下巴边沿聚汇,变成了一排白亮的甲虫。他的眼不大,目光刺人,直勾勾的,不是疯狂,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邪恶和嘲讽。他咧咧嘴,似乎想笑,却变成了某种狰狞的暗示。难道是变态狂?我猛然想起,一个变态狂游荡在S大的传说。相传他已偷袭了好几个女生宿舍厕所,跑步速度奇快,每次都能逃脱保安的追捕。我愣住了。就在这时,那人快步上前,一眨眼逼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被某种冷硬的铁器擒住了,无法逃脱,大脑一片空白。男人摘下口罩,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一年级的毕小沅吧。我是格陵兰,你的师兄,我注意你很久了。四几年后,我从S大毕业,离开乌楼,逃离了南方湿冷的冬天,去北方一所普通省属大学教书。我娶了一名样貌普通的辅导员,生了一个儿子。我在漫天白雪中散步,常想起中世纪古堡般的乌楼,一座充满巫术气质的民国建筑。时间是一切移动物体赋予的,不断逝去的灵魂。它是冰冷潮湿的雨点,是乌楼前漫天飞舞的梧桐叶,也是眼前无休无眠的雪。时间有不同附身形式,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太大区别。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我们都是时间的囚徒。我们被时间捕获、囚禁、训练,变成一种不断衰老、等待死亡的生命组织体。几年过去了,某些记忆没有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了。我时常想起S大那个凄风冷雨的操场,想起格陵兰那双铁器般凶狠冷酷的手。仿佛宿命的相遇,正是格陵兰那双手,启示了我的内心,让我看到未来无法挽救,又不可避免的命运。我还能记起,那双手不大,但骨节凸起,张弛有力,它们仿佛是地狱之门逃出的两只孪生小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我捕获了。我傻傻地问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格陵兰说,导师在邮件里告诉他的。格陵兰还说,那天我敲门,他在门洞的窥视镜看到了我,但是他不敢肯定是我,又怕惹不必要的麻烦,就记住我的长相,在互联网搜索了我的资料,最终确定我就是住在二楼的博士一年级的师弟。我又问,找我干什么?这显然是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对于格陵兰这样的“天才学者”来说,以我的智商和悟性,很难猜透他的真实想法。果不其然,格陵兰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拉着我离开操场,回到乌楼。我终于进到神秘的514房间。那间传说中的房间,很普通,普通到近乎寒酸。一张结实的铁架床,一台电脑,两个棕绿色松木小衣橱,两个大书架塞满各类书籍,又非常整齐,很多书中都夹着便签,字迹工整。如果说,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那就是过于干净,地上一尘不染,桌子也一点污渍不见,雪白的墙,挂着两只相对而视的黑底白字老式挂钟,像一对尸体标本,“嘀嘀嗒嗒”地提示着时间流逝。书桌上方墙壁,有一张打印的月度计划书,显现出居住者的极度自律。风夹杂着冷雨,从天台入口灌进来,又被门挡住,发出“啪嗒啪嗒”的怪响,像一个女人用长长指甲,轻轻地叩门。我想起女鬼的传言,打趣说,师兄不怕鬼?人家都说天台吊死过人。格陵兰说,我这里鬼都不会上门,我也不愿和人应酬,浪费时间。如果真有鬼拜访,我就和她好一场,也不枉缘分。这完全不符合我对“天才学者”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他应是不修边幅、凌乱不堪的才子,而不是如此冷静理智的人。然而,冷雨淋漓的操场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的。我们所谓的正常,也许不过是平庸吧。格陵兰打开橱子,里面有十几种咖啡,整齐地放在一个个小方盒子里,用英文标写着名字。格陵兰扫了一眼,夹出一瓶,漫不经心地说,德国格兰特黑咖啡,精选罗布斯塔咖啡豆,醇厚而不酸,特别适合运动后喝。我问他有没有毛巾。他拍拍脑袋,从卫生间拿出一条淡蓝色干净毛巾,让我擦脸,并带来一套运动服,说,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这套衣服你先穿着,洗干净再还我。格陵兰也换了一套宽松干爽的运动服。当我们终于坐在桌前,喝着格兰特咖啡,我突然发现,不知要说什么。他微笑着,正襟危坐,优雅得体。他有坚挺的鼻子,细长的眼。他的身材很匀称。他更像一名白领职员,而不是一个以学术见长的哲学系博士。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那天来有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想让他教教我,如何写论文。我现在被论文搞得情绪很差。格陵兰小口抿着咖啡,淡淡地说,我只教人如何发表文章,不教人写文章。格陵兰继续说,任何行为,都取决于目标。达成目标,需要坚韧不拔的努力。这种努力,才决定了进化方向。你看《动物世界》吗?格陵兰目光炯炯地问。我自然不看。每天学业如此繁重,应付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干别的。格陵兰告诉我,塞内加尔方果力的雌性黑猩猩,擅长使用自制长矛,在树洞猎杀非洲丛猴。你能想到吗?格陵兰说,动物学会使用工具,人与动物的区别,还那么明显吗?但是,黑猩猩的举动,不是从来如此,而是由于近年森林面积减少,人类猎杀频繁,导致黑猩猩种群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可以说,使用工具,是大自然和人类的逼迫所致。格陵兰强调说,生存成为核心目标,猩猩就会进化为使用工具的“类人”,人类就有可能进化为“新人类”。只有“新人类”,才能适应现代性结构中激烈的竞争。对他的讲述,我听不太懂。我期盼实际的教导,而不是不知所云的东西。这一点,格陵兰和导师没区别。他们太热衷谈论形而上的问题。第一次交谈,我们还是有些交浅言深。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我看到时钟指针指向九点,赶紧起身告辞。格陵兰送我到门口。我无意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却只是八点五十。我的手表,是父亲送的卡西欧精钢手表,一直非常准时。对于一个自律节制、追求极致的人来说,不准确的时间,无疑不能忍受。我忍不住向他提示,墙上的钟快了十分钟。我是故意的。格陵兰还是微笑着说,我要成为“走在时间前面”的人。五认识格陵兰后,我常去找他聊天,他并不在乎我的打扰。我打着谈学问的名义去,最后不过是发牢骚。他也总是耐心倾听。慢慢地,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他很少谈自己,除了说说学问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死亡。他的博士论文,研究尼采的怨恨哲学。而他也将死亡当成了哲学最高命题和最后理性裁判。他喝着浓咖啡,在坟墓一般冷寂的宿舍,高声向我宣讲着对死亡的迷恋。他承认,上中学时,曾将无主荒坟的骷髅带回学校。他给那个忧郁的骷髅取了个名字叫“空空”。他每天对着骷髅讲话,将它当成沉默的朋友,善良的宠物。直到“空空”被同桌,一个胖姑娘发现,这个秘密才最终大白天下。胖姑娘被吓得昏倒,骷髅头也被没收,成为学校生物研究室的标本。“死亡是公平的,它没有怜悯,也没有腐败,在死亡的怀抱里,世界成为宁静的港湾。”他吟诵着不知何人的诗句,眼神充满了疯狂的清醒。他在宿舍里盘旋,向左又向右,后退复又暴起,好似困在牢笼中的豹。他挥舞胳膊,高亢的声音穿透玻璃,变成一道道摄人心魄的魔法,像歌剧院庄严的颂歌。那张英俊的脸,不时变换着各种表情,仿佛一条五颜六色的河,淹没了格陵兰的五官,将之变成一座沉没在幽蓝水底的巨型雕像……格陵兰说,生命短暂,相比浩瀚宇宙,地球又是短暂的。由此而推,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瞬间”。四十五亿年前,地球诞生,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板块运动使得喜马拉雅山脉隆起,马里亚纳海沟形成,无数岩浆喷射到数万米高空,形成壮观的生命之虹……听格陵兰师兄讲解死亡,如同听瓦格纳的歌剧,没有颓废阴郁,总有激动人心的壮美。我自惭形秽,深感悟性太差,但有时听他讲多了,也觉得矫情,就嘲讽他说,师兄,你总谈到死亡,可也没见你死,你不是活得有滋有味?格陵兰不屑地说,你不能只看表象。否则读再多书,也只是书呆子。你看那是什么?他遥遥指向床头,那里挂着一截棕绳。我问那是干什么用的?格陵兰解释说,这叫“我主之索”,我把它挂在墙头,就是提醒生命短暂,时间流逝,要多学一点东西,多做一点事。如果哪天我厌倦了,就拿起它结束自己。格陵兰淡淡地说。我问他,以他的学术水平,完全可以正常毕业,为何要拖延这么久?格陵兰说,毕业又如何?不过是加快进入这个机器猛兽般的学术体制,变成一个齿轮,或被它吞噬血肉。他不过是在德里达意义上“延宕”了终结的最后时限。我说,别转,说人话,你是赖着不想走呗。格陵兰依然保持了神秘感。他很少现身公共场合,如果去餐厅或图书馆,也戴着白口罩。我对格陵兰的情感生活很好奇,但他不谈论女性,偶有涉及,也表现出厌恶。他说,女性是依附性生物,缺乏思想和灵魂,她们用肉身诱惑男性堕落。虽然他这样说,我还是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女孩照片。姑娘清秀可爱,个子不高,一副邻家小妹样貌。我追问他,女孩是谁。格陵兰却说不出所以然。也有人告诉我,一个低年级硕士学妹,仰慕格陵兰的才华,数次追求无果。情人节,女孩给他买了精致领带,他给人家送了一朵“塑料花”。我问格陵兰是不是有这件事,他笑着说,他是想让女孩知难而退。他想说,没什么东西可以长久不腐,爱情、友谊,包括我们有限的生命。我们珍视的东西,其实不过像塑料花,是一种虚假的美丽。格陵兰向我讲述时,脸色苍白,目光忧郁,显然“美丽学妹”的故事,绝不可能仅是如此。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宿舍和图书馆读书写论文。只有深夜,他“衣冠楚楚”地在校园散步,不管风吹雨打,雷打不动。他多次被学校保安扣留审问。转眼间,到了期末,我又有了新烦恼,甚至无暇关注格陵兰了。一次,我们同一级博士生恰巧又在餐厅相遇。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很多同学都已在核心刊物发表文章。这大半年,我的时间,都用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上,丝毫没有计划性,对于发论文这样的大事,显然缺乏足够投入。导师也发电邮过来询问论文写作发表情况,我心乱如麻,感受到了巨大的学业压力。看到我唉声叹气的样子,格陵兰表示同情。我趁机说,师兄,你教教我如何写论文吧。格陵兰盯着我,冷冷地说,我说过,我只会教如何发表论文。我说,那也行,我先写出两篇,你帮我发发。格陵兰又说,不是帮你发,而是教你发表的“方法”。我说,有什么不同?不就是给编辑投稿吗?格陵兰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晚上八点,你来我宿舍,我教你。六几年后,我一直没走出格陵兰带来的惊吓。他一定是恶魔转世,对隐秘的人性,有着刻骨铭心的洞察。这种聪明才智,没有完全转化到学术中去,反而变成了一种疯狂。寒冬已过,春寒料峭。那天晚上,我准时来到514房间,雪白灯光下,格陵兰坐在黑色书桌前,戴着耳机,陶醉地听着音乐。细长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翩翩起舞的灰鹤。我叫了他两声,他摘下耳机,深吸一口气,说,瓦格纳的音乐,大气磅礴,会让人成为勇者。我说,你教我吧。格陵兰看了我一眼,让我自己泡咖啡,顺便丢给我一本舍勒的哲学著作,让我看书,充分放松下来,等待时机。我不明所以,只能答应着。他则继续戴上耳机,还是听音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觉,我听到墙上钟表响了,竟然已十一点半了。老式挂钟的敲钟声,在寂静寒夜,格外刺耳,好像夜行人突然闯进荒野大宅,发现主人家正在举行热闹非凡的婚宴。格陵兰床头那条“我主之索”无端地动了动,像复活的花斑蝮蛇。屋内也仿佛凭空多了股冷风,打着旋子,张牙舞爪地游动着。我打了个寒战,从心底感到冷意。那肯定是天台入口吹来的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也许是那位在天台上吊死的师姐,耐住不寂寞,要来与我们相会.....格陵兰拎出条蓝底碎花手提棉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些什么。他对我说,咱们走吧。我颤声说,去哪里?格陵兰不解释,只说,跟着我就行,不要问。我说,咱们不是去天台招魂吧?发个论文,不至于找鬼帮忙哇。格陵兰皱着眉说,真能瞎想,咱们去拜访一位前辈。我蒙了,已是深夜,我们去见谁呢?难道格陵兰是特务?有间谍帮助他?我胡思乱想,昏沉沉地跟着格陵兰,走出房门,下了楼,出了校园东门,越过校门口那条长满杂草的排水沟,走进一个小区。小区门口门卫岗,灯火昏黄,两名保安睡眼蒙眬,也没有注意到我们。板房上方有两条惨白灯光带,映衬着社区门口木牌上的烫金大字:西城蓝湾。格陵兰和我进入小区,来到了一栋灰色居民楼前。格陵兰领着我,径直上了电梯间。我们进到二十楼,停了下来。咱们来干啥?我更疑惑了,这是谁的家?这就是我们学报主编的家,格陵兰平静地说,我们给他送礼。我感到头皮发奓。晚上十二点,我们跑到一个主编家送礼,这场面怎么如此诡异?我问格陵兰,是不是和主编很熟,他摇摇头。即使很熟,也不能这么晚干这种事呀!果不其然,格陵兰使劲敲门,声音回荡在空旷幽深的走廊,许久,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响,以及拖鞋拖拖拉拉的声音。我听到低沉的声音询问,谁敲门?格陵兰说,张主编,我是S大的博士生,来看望您。门内声音很不耐烦,这么晚,你怎么回事?回去吧。格陵兰不依不饶,坚持敲门说,张主编,感谢您对论文的指导,让我进来坐坐吧。门内的声音更高了,你快走,论文的事,有空去编辑部谈,要不然,我报警了!格陵兰也不慌,坚持说,我是S大述平教授的学生,没干任何坏事,我只想请教您,要不然我打通导师的电话,让他和您说……我简直目瞪口呆,格陵兰偏执而疯狂,又有着疯人特殊的谨慎冷静。他慢条斯理地步步紧逼,门内的那个声音,开始不耐烦、愤怒,接着是恐慌,最后甚至是乞求。格陵兰居然真接通了导师电话,让导师和张主编通话。导师非常气愤,也只能挂断电话。我看到那扇门拉开一条小小缝隙,声音更加清晰了,主编在门内颤抖着说,论文我肯定好好看,如果可能我会发,你先回去吧,我孩子还小,你这样会吓到她……格陵兰还是不肯放松,讨价还价,追问具体看稿日期,并暗示自己身体很差,论文发表压力很大,如果这篇论文不能发,他可能活不了……最终格陵兰获胜,得到了张主编的保证。他也终于将鼓鼓囊囊的袋子,塞进了门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两瓶五粮液与一条中华烟。这就是发表文章的“方法”吧。我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我没想到,清高孤傲、思想深刻,又极其自律的格陵兰师兄,居然以这种疯狂的方式发表论文。如果张主编报警了怎么办?如果张主编不答应,事情又如何收场?格陵兰说,不是没遇到过报警的刊物主编,也不是没有被人拒绝过。我要做的,只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我说,可以坚持下去吗?格陵兰说,看来你不了解人性,对于一个权威学术杂志主编来说,发文章不是事儿,但惹上麻烦,就没必要了。他们不会和我耗下去的,犯不着。“以死相拼”获得的论文发表机会,对于学术权力持有者来说,不过是一个利益筹码。格陵兰说着,眼圈红了,我们的自信、荣誉和生存幸福感,都寄托于此。格陵兰说,他还曾坚持每天深夜十二点,给某学报主编打电话,他坚持了三个月,曾被公安局警告骚扰,但最终发表成功,拿到了S大一类期刊发表奖励。导师和学院领导不知道你这样做吗?我还是不可思议。格陵兰表示,他们全知道,但为了学校发表率和引用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格陵兰以如此惨烈手段获取资源,将来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我很难想象,也不能认同。我所敬仰的青年学术才俊,不过是一个流氓博士,一个学术钻营者。那两块老式钟表,所谓“走在时间之前”的勤奋学者,用格兰特黑咖啡,瓦格纳音乐,死亡终极追问以及无数书籍构建的高大形象,原来是如此不堪的谎言。从张主编家回来,已是凌晨两点了。我厌恶地甩开格陵兰,独自回宿舍。格陵兰愣了一下,继而面色苍白地嘲讽我说,装什么清高,走吧,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本来我以为咱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逼着使用工具的猴子,我们可以用非常手段征服世界,但我看错了,你不过是怯弱又虚伪的家伙。你滚吧,不要再来找我!我飞快逃离,身后是格陵兰神经质般的咆哮。天台口的风呼啸,时快时慢,时粗时细,渐渐变成类似喘息的声响。我跑得更快了,裤脚残留着风的痕迹,散发着腥臭的穿透力。地狱之门已打开,我可以逃脱吗?如果不用非常手段,我能完成学业任务,顺利毕业吗?我整日枯坐在乌楼走廊的长椅上,冬天虽过去了,江南的风依然湿冷,走廊的椅子,也是又湿又冷。南方没有暖气,走廊没有多少温热气息,窗户蒙了一层水汽,好似我灰蒙蒙的心情。我靠着椅子,隔上一段时间擦擦玻璃,我看到“铁条博士”和“面包博士”,在操场慢跑。我还看到,“恶人博士”搂着博士夫人,在乌楼外的亭子下散步,让我嫉妒又伤心。乌楼外的常春藤又开始活跃,偷偷地绿着,枫树、木麻黄和石楠树,经过寒冷冬天,愈发显现出五彩斑斓的欲望,细腻沉稳的表情。只有我,好似一条被遗弃的雏狗,在湿冷的长椅上,满怀怨怼和委屈,无法找到发泄的途径。……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城市”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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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丨暖壶博物馆(中篇小说 节选)

作者简介方 言:原名孙海潮。京西孙家铺子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学员。一九九三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我》等四部作品。暖壶博物馆(节选)请输入文/方 言暖壶厂出贫嘴,张大民是最著名的一个,有人还为他拍过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而北京天祥暖壶厂的白延堂,可谓暖壶厂的“第二贫”。那位看官问了,为什么第二而不是第一呢?白延堂龇牙咧嘴,一脸贫笑:“谁还没有吃剩粥拉稀的时候?没准现在茅房里就有一位蹲着茅坑捧着报纸认真学习的呢!第二就挺好,对于我来说,已经顶天儿了。嘿嘿……”白延堂在厂子里做业务员,白话起暖壶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张好嘴,无人能敌。“古罗马庞贝城废墟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双层容器。这个容器可能就是保温瓶也就是暖壶或者叫暖水瓶的前身,不过世界上第一只真正的保温瓶其实叫‘杜瓦瓶’。那是在一八九二年,一个叫杜瓦的老爷们儿在英国科学研究所里发明的。这是外国的皇历。要说中国,那就牛了去了。咱们国最早的暖壶出现于北宋后期。这种暖壶也称‘暖水釜’。据我研究,现在人们总说这人‘有福’,那人“没福’。嘿,爷们儿,不对,根本就不是这个‘福’,应该是‘暖水釜’的‘釜’,你想想,大冬天儿的清早儿一起来,能用热乎乎的水洗脸,这叫什么?‘有釜’……”“有釜”的白延堂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后也住在暖壶厂的家属区。论口才,他可能真的称不上“第一贫”。但是,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暖壶发烧友”。只要话题一涉及“暖壶”俩字儿,他就算来了精神,打了鸡血似的。别人说他是暖壶专家,他扯了扯腮,嘴里打着嘟噜地说:“喏,我的理想是当中国第一家暖壶博物馆的馆长!”暖壶厂是国营企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暖壶厂生意最红火,盖了几栋家属楼,因白延堂的老伴也是暖壶厂的老职工,老两口子儿符合分房条件,光荣地成为第一批入住单元楼的职工,大三居,六十五平米。可是这年吃完了饺子,柳条刚一崩嘴儿,暖壶厂家属区的大门口便戳起块大牌子——拆迁安置办公室。随后,人家的买卖就开张了。白延堂很关注这个事。无论是拆迁办召集居民开现场通气会,还是发放宣传品,只要是和拆迁有一丝关联的事,肯定能看到白老爷子的身影。家属区的木制宣传橱窗,多少年没有人管理了,玻璃罩也早没有了,可是拆迁办的人往里贴的“安置及补偿办法”等官宣材料,白老爷子愣是趴在那橱窗沿上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有的重要条款,他还做了笔记。当他自认为学得差不离儿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从老邻居那里扫听了一耳朵,说是如果子女多的住户、房屋产权不明晰的,拆迁安置及补偿协议书上,只有房主签字还不能算数,必须是所有和房子有关联的人都签了字,才能进行安置和补偿。白老爷子怕自己聋耳背听,从“小脚侦缉队”截获的消息恐有不实,又到律师所咨询了一番。结果真的如此。白老爷子一下子就感觉这事有点挠头了。他本意是想把房子给老闺女白小,然后,自己跟着白小过。事实上,他跟着别的子女生活,也不现实,因为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的都不在身边。可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另外四个孩子能同意吗?他心里打着鼓。因此,白延堂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划起此事。他觉得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他先请律师为他起草一份协议书。第二步,他就要分别去找五个孩子签字画押。第三步,带着自己家的这份协议书,到拆迁办签订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形成事实,然后搬迁。律师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逐个去找他们签字呀?您打电话把他们都叫来,开个家庭会议,大家再一签字,多省事!”“那样一准儿炒了包子!”白延堂一口的京片子话,“谁的崽儿谁清楚。这五块料七拉八不拽不说,真凑在一起,鸡一嘴鹅一嘴,鸭子过来铲一嘴。事儿就得黄了。我宁可绕世界拜他们去,也不能让他们扎堆儿来。”谁的崽儿谁清楚。话虽如此,但是白老爷子仍有担忧,本身双方实力就很悬殊,以一敌五,加之对方对自己也很了解,这也是事实。冥冥中已预料此次出师或不利或必智取才可。况且,他清楚地知道,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故此出家门之前,自己排练了若干遍,预设了各种意外情况及相应对策。当他成竹在胸,信心满满了,才坐上去河北涿州的917路公交车。白延堂此次出征第一站是涿州松林店白丰家。因为次子白丰自小生活在农村,人憨质朴,说话痛快,不计小利,办事不弄弯弯绕。他想,拿下老二之后,再勒缰北伐到房山大女儿白平那儿。白平日子宽裕,只要把实情和盘托出,应该就能理解。之后,再快马加鞭,乘风北上,直进门头沟大儿子白永一隅。长子白永已经割据京西多年,且未察其藏觊觎祖业之心。说服白永,迅速杀一个回马枪,与在京居住的三子白年论战。白年身居高位,仪表堂堂,上党先锋,知书达理,深明大义,适时再将兄姐们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啪”地一亮,大势所趋,大局已定,他还怎起况外之谋?天下必定归一。最后班师回朝,宣老五白小来见。白小是他的老疙瘩,他最疼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白小。白老爷子自言,二丫头白小是个命苦的孩儿。她自己找个对象,溜溜搞了八年,愣是没有搞明白。姑爷是电力口的,大高个儿,戴眼镜。可婚后两人一有孩子,就虾米了。孩子一出满月,就再也找不着他爹了,打电话也不接,去他单位门口堵也堵不着人。二丫头守了三年活寡,后来她起诉离婚。离了。对方啥也没有,当然啥也没要。包括不更事的幼子。天下老的,偏向小的。白老爷子说:“我就耍浑横儿了,我就念这个歪理儿!”白延堂怜惜二丫头,知道她在五个兄妹中活得最累。他要把安置房留给白小。所以,这回他亲自出马,去说服他另外四个孩子。公交车行驶在京港澳高速上。白延堂在心里将存于腹中的几套应对二儿子的辞令、细节,认真复习了一遍。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肩膀。睁眼一看,是售票员正在叫他下车。到终点站了。917路车站设在涿州古郡中心,松林店是涿州南二十里的一个乡镇。虽然有小公交车接驳直达,但是乘客太多,拥挤不堪。他很担心自个儿这把老骨头架子的完整性,便缓步车站之外。站外面有很多“趴活儿”的出租和摩的。走近了,随口问了一个到松林店多少钱。出租司机是个光头大汉,额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犹如一只百足蜈蚣。“三十。”白老爷子眼见此人面相凶狠,又闻粗门大嗓,便心生恐惧。他又走到下一辆出租车旁询问价钱。司机是个女的,笑着回答“五十”。白老爷子没有多想,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这时,那个光头大汉却走了过来,对着白延堂质问:“三十的你不坐,五十的你倒上车了。你这老头咋想的呀?”白延堂故作镇静,但内心恐惧不已。他也不回答那人问话,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决定。“开车吧!”他对女司机说。于是,女司机便发动汽车引擎。可那光头大汉突然又拍了两下风挡玻璃,女司机摇开车窗。“啥事?”“媳妇,中午吃啥,我回家做饭去。片儿汤还是馄饨?”光头大汉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女司机脸旁,挑了个眼神,压低语声,“路上注意安全!我看他有问题。”车子在市区道路上拐了几下,便上了107国道。白延堂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上。他没有想到这女司机是那光头的压寨夫人。那句“片儿汤还是馄饨”,他听得真真儿的,好像是《水浒传》里某个章节里的响马黑话。“大爷,您是不是有点害怕我男人呀?”女司机轻声地说,“他是个好人,只是长得难看。”“哦!”“他倒是有点担心我。怕您是打劫的呢!”女司机咯咯地笑了。“我?你遇到过一百岁劫道的吗……”白延堂忍不住了,觉得女人所言真是荒唐。“三十的您不坐、坐五十的,还选女司机;又不是本地口音……”白延堂听女司机这样一说,嘿,确有几分道理。“他那条大疤,太瘆人了。”“被他大哥打的。”“啊?他大哥?亲兄弟还下这么狠的手?”白延堂惊呆了,甚至在怀疑自己的听力。“过年时,村里给村民分猪肉。”女司机说,“我公婆一共有三个儿子,我男人最小。哥仨轮班赡养老人,每家每年四个月。我们俩赡养月份是农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前年腊月二十六,村里给每个村民分五斤猪肉。因为公婆在我家的‘班’上,所以领肉时,我们就领走了。但是大哥不干,找到我家理论,说,老爷子老太太再有四天就轮到他家‘班’上了,这十斤猪肉应该他家领走,我男人听了便分辩了几句,不承想他大哥来时握着一根劈裂的镐柄,掩在身后,我男人说话时,他忽地抡出,照着我男人就打,结果……”白老爷子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几斤猪肉也能使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血溅五尺。“真真儿就是这几斤猪肉起的事端吗?”白延堂实在不愿意相信这螳螂卵般大小的理由就是手足相残的起点。“他大哥都被抓走了。两年六个月!现在也没放回来呢。”白老爷子坐在后座上,神情恍惚,心潮翻滚。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区区几斤猪肉,都能令兄弟急红眼睛,头破血流,更何况自己要跟孩子们谈的是安置房和补偿款呀。看来事情并非如他预想的那么简单。不仅如此,他的预设方案中,都没有预设兄弟相残的备选情景,这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儿。白老爷子觉得这事还很棘手,因为女司机告诉他离松林店没多远了。到底该不该和二儿子说这事?如果说怎么说?如何分配?他不同意,或者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同意,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呢?白延堂心如乱麻,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车子摇晃着开进了白丰居住的村庄。他下车向村人打听到白丰宅院的位置。当出租车停在白丰家的门口时,那双扇朱漆大铁门紧闭,还上着锁头。“大爷,这家没人,锁着门呢。您来之前没先通个电话吗?”旁人问。“没有。”白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老年人专用手机,“应该走不远。”白老爷子一打电话才知道,原来白丰一家老小趁着孩子放暑假的当儿,去华东五市旅游去了。电话里,白老爷子没有和二儿子说拆迁安置的事,只在挂断电话之前说了句:“太湖银鱼,条儿都不大,你嗓子眼宽,吃的时候慢着点,不然就直接下去了。”老二在电话另一头嘿嘿地笑。“大爷,那您……”女司机问。白老爷子想了想,自己怎么办,该去哪儿,是打道回府,还是去下一站房山。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拉我去房山吧。钱你说多少是多少。”于是,出租车掉头往回走。刚要出村儿的时候,白老爷子让女司机停下车,他再打一个电话给白丰。他觉得自己这么远跑来一次,即使老二不在家,也应该在这个村里把这事说了,不然出村了再说,老二在杭州也许都不会收到什么心灵感应,也不会有任何感动,更不知道他专程来涿州找他商议此事的拳拳之心。“咱暖壶厂的家属楼要拆迁了,我到松林店来找你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拆迁安置和补偿的事,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爸,一听您这么远来找我商量,我都感动了。什么房啦什么钱啦……一切都您做主,您说了算,我信您,那茶碗儿肯定端得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我随着大溜儿就行了。不用单独考虑我,更别偏着我……”“好,好!”白老爷子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老二这么敞亮,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大爷,您真是有福之人!您看您儿子多么通情达理,说话多透亮。”女司机由衷地夸赞着,“我知道,这都是您平时教育得好。”白老爷子一脸苦笑。首战失利,未预测到的结果。“爸,按说这是您的房子,您给谁我都没有意见。我知道小妹日子过得难,我平时还常常三千五千填补她呢。另外,过年时别人送的油、蛋、奶,我都是拣最贵最好的给她送去,还有胡姬花、印着许晴头像的露露……”白平说,“唉!我这个老妹妹呀……就是傻实在!”白老爷子在大女儿白平家吃过午饭,坐在客厅聊天,他并没说去过涿州了。只是说自己打车来的,想大闺女了,过来看一眼就回去。白平很感动,八十高龄的老父亲,打车几十公里,从市区到农村,一路颠簸,就为看她一眼……白平倚靠在老父亲的肩膀上,眼眶里噙着泪花。他们聊了一会儿,白老爷子简单地拐了两个弯,就把话题聊到要拆迁这档子事儿上来了。他没敢说拆迁办已催得火烧眉毛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可能要拆了,还没有准信儿呢。大女儿不差钱,善者仁心。她的回答还是很令白延堂满意的。可是大女儿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都不讲亲情、瞎争扯,那我就拿走我的那一份。反正我妈给我留了遗嘱了。”“不能够!”白延堂说,“绝不能够!你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能那么没素质吗?三个当哥哥的绑在一起,不如一个妹妹通情达理?绝不能够!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况且他们哥儿仨都是有家有业的了,怎么可能和白小争呢。”“难说!”白平撇拉着嘴角,不苟言笑,一副前景堪忧状。京西古道,骡马蹄窝,潭柘寺,戒台寺,妙峰山,斋堂,爨底下,大台子煤矿……白延堂和老伴在门头沟大儿子白永家住过两年,大西山脚下的所有美景胜境他都去过。门头沟的山山水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但是,这一次他从白永家出来,心情并不像大西山景色这么美丽,并不像永定河水那么欢悦。他脖子上挂着蓝带子吊着的老年证,从西山深处坐公交车出来,在新桥大街下车,没目的地转了一圈之后,又去黑山大街走了走,那里和北京城区保持着上下联动一盘棋的发展态势,也在拆旧盖新,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街道也修得宽敞了许多,行人也多起来,大家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白老爷子立于街边,满目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很久之后,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块钱,到沙滩那边坐坐吧。他此次入山,心里郁闷极了。老大媳妇以前是多么明事理的一个人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呢?她坚持按拆迁安置办法进行分配,嘴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白延堂一再和她解释说,老五一个人,又拉扯着一个半大小子,也没地方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不容易。你们现在家家都不缺房少地,怎么就不能让着你们的妹妹一点呢?怎么就不能帮衬着她一点呢?“爸,您光说让着,光说帮衬,您知道现在的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吗?”老大媳妇说,“以前,老话儿是不是说‘亲兄弟明算账’?”“好啊,好啊!好好好,那就算吧!算!”白老爷子怒涌眉心。可一秒钟之后,他又笑了。他说:“我前几天听了个笑话。我笑了半宿。感觉以后靠这个笑话都能支撑十年儿。”“笑一笑,十年少!”白永说,“爸,您讲讲,我们也乐呵乐呵。”“想听?行——那我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天命不可违》。说多年前,一个大师给一个小孩子算了一卦。按卦象上说,这个小孩子三十岁时会变成有钱人。可这个小孩子不信。于是他就逆天而行,每天吃喝玩乐,长大了之后,一点儿钱也不存。而且彩票、股票什么的,他碰都不碰,他就想验证一下他怎么在三十岁时,变成有钱人。他就这么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了三十岁那年。一天早上,他推开院门,见自家墙上醒目地写了一个大字儿‘
2020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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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绍俊丨暖壶里装着更多的故事(评论)

作者简介贺绍俊:评论家,一九五一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现为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主编。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等,其学术著作和文章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学术奖、团中央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暖壶里装着更多的故事请输入文/贺绍俊方言的《暖壶博物馆》写的是地道北京市民,小说一开始就有一股浓郁的京味扑面而来。京味小说是一种地域文化特征非常鲜明的文学样式,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批著名的作家和作品,领风气之先的是大作家老舍先生。老舍把笔触伸向北京的胡同、四合院,甚至大杂院,关注市民阶层、三教九流、民间习俗,为京味小说开了一个好头。后来又有邓友梅、刘绍棠、王朔、叶广芩等作家以各自的风格将京味小说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曾经有不少人呼吁要振兴京味小说,也有不少作家在做出自己的努力,方言就是一位试图弘扬京味小说雄风的作家。正是这种地道的京味,让小说主人公白延堂神韵全出。但坦率地说,现在京味小说的处境比较尴尬。京味小说既然是一种建立在地域文化基础之上的审美风格,就需要依赖这一地域提供生活资源。然而现实中的京城是一个越来越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城市,浓郁的现代气息才是这座城市的鲜明特征,昔日最具京味的北京胡同已被笔直的马路所取代,最能体现京味生活的四合院则仅仅留下几处供人游览的样本。显然,以传统的京味笔法很难描摹当下京城的现实了。这样说,是否意味着京味小说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呢?我想不必如此悲观,因为文学的兴衰固然与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它仍有着自身的内在逻辑。京味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样式,它完全有可能在文学发展中寻找到自己的空间。比如在传统京味小说的基础上,融入时代的要素,创造出一种新京味小说。方言却是在另外一种途径上展现京味小说的特殊韵味,这就是关注京城的市井生活,从中发现京味的余韵。显然,京味的余韵不存在于那些现代化的办公大楼里或那些西装革履的职场男女们的身上,余韵也许在都市的犄角旮旯或底层的三教九流中弥散。方言的选择体现出一种文学的精神追求。文学并非只有关注现实中最走红最核心最抢眼的东西才算反映了现实,文学的价值并不能以现实中的权重来衡量,因此在作家眼里,犄角旮旯和城市中心二者同等重要,被边缘化的小人物更值得关注。白延堂的出场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喜感。他有着老北京人的幽默风趣,对人对事也非常达观。他是暖壶厂的退休工人,暖壶厂也是他的骄傲,当年他们生产的暖壶在中南海、西花厅、钓鱼台、人民大会堂这些重要的场所被使用着,但时代变迁,被白延堂标榜的“永远引领社会新时尚”的暖壶厂终于办不下去,只能寿终正寝了。当然这并不会改变白延堂达观的性格,他不抱怨生活,该贫的时候照贫不误;也不会抹去他作为一名暖壶厂工人的自豪感,所以他的理想便是“当中国第一家暖壶博物馆的馆长”。从对白延堂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方言对人物的把握非常准确,典型老北京人的达观与国有企业退休工人的胸襟在白延堂身上水乳交融。但这位乐观过日子的老人也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情。他所居住的楼房政府要拆迁了,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政府将要给他安置一套新房。他打算将这套新房交给自己最小的闺女白小,但他这样做会得到其他子女的同意吗?他为这事犯愁了。于是他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略,分头去每一个子女的家中做工作。他了解自己子女的脾气性格,有的晓之以理,有的动之以情。但白延堂的如意算盘在现实中连连受阻,最终如何处置拆迁安置房他与子女们只能走进法院去让法庭做出判决。我不仅欣赏方言对人物性格的把握,而且也欣赏他在书写中所体现出的思想态度。因为怎样处理拆迁安置房,白延堂与其子女产生了矛盾,我很担心作者由此站在一个道德制高点上,对子女们来一通谴责和批判。因为不少作家就是这样写小说的,还美其名曰深刻揭露人性幽暗的一面。但我读多了这样的批判后也产生了一种怀疑,作家们是否对现实中的普通人过于苛刻。方言在这篇小说中完全表现出一种对普通人和底层人的理解和体谅之情。他写出了白延堂子女们对父亲的孝顺,但孝顺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与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交织在一起,从而构成了过日子的复杂性。正如小说所写到的房产问题,这对于普通小百姓来说,是一个非常宏大的事情,因此便会“一提安置补偿,亲情便碎了一地”。方言以体谅之情写出了事情的复杂性,于是我们读下来,能够感到一种难言的辛酸。白延堂还没等到法院的宣判,就猝死在自家的沙发上。子女们在安葬父亲一事上又遇到了难题,父亲生前存下的钱在北京周边地区都买不起一处墓地。最后似乎很圆满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还圆了父亲生前最大的梦想,他们把安放父亲骨灰盒的宅子取名为“暖壶博物馆”。这个结尾真是神来之笔,或许作者的构思便来自这一灵感。它包含着家庭伦理的温暖,又透出社会底层的无奈和凄凉;它是对人性和人心的抚慰,又是对现实社会的嘲讽。寓意非常丰富。白延堂是一个值得深入挖掘的人物形象。他是一名国有企业的退休工人,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家国情怀、担当意识丝毫不缺,他的家里到处都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暖壶,这些暖壶承载着他的经历和情感。“这些暖壶啊,都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一辈子生的孩子啊!”难道白延堂就是一个简单乐观、容易满足的人吗?非也!他是把一生的屈辱、窝囊、失意、苦涩都藏在了心中,而用一种贫嘴的方式来排解精神的压抑。他又有什么看不明白呢?因为看得太明白了,他才会一方面很主动配合拆迁办召开家庭会议,一方面又在大家的争吵中睡着了。这真是那一代国有企业工人的真实写照!白延堂留下的四百多个暖壶,也许每一个都有故事,这故事不仅仅是喜庆与欢乐的,也许更多的是伤心与悲凉。可惜这些故事都静静地装在暖壶里不能讲出来。原载本刊2020年第4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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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丨夜宿昂昂溪(中篇小说 节选)

方 如:内蒙古大兴安岭人。先后在《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看大王》《声铺地》,长篇小说《玫瑰和我们》《背叛》。现居山东青岛。夜宿昂昂溪(节选)请输入文/方 如……七、阳阳阳阳终于镇定了下来。她已接受了母亲做下蠢事这事实。可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出。母亲恨林局长夫妇吗?从前,还有现在?在阳阳看来,始终是个谜。没错,好多年了。小时候,除在人群中远远观望,阳阳并未真正看清过这对夫妇,却不陌生。因父母总吵架,吵架时,他们的存在总是导火索。那时阳阳简直恨母亲,恨她人前温柔和顺、寡语少言,回到家,却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关于林局长一家,最早提起的,其实哪是父亲,倒是母亲自己。比如训她,要提林局长那对双胞胎女儿,说人家姐妹俩如何爱看书,如何总考第一,如何懂事、听话,人见人夸。跟父亲吵,几乎也都是母亲先起刺、翻脸,抱怨丈夫不看书报,眼里没活儿,心笨口拙,如何没本事,不懂教育孩子,就知当着孩子抽烟、喝酒、胡说八道。不要说父亲心里的滋味,小小年纪的阳阳都认同父亲吵架时说母亲爱攀比。“你就知道说别人,怎么你自己不跟林局长老婆比比?”这是那时的阳阳心里最多、也最清晰的抱怨,却连嘀咕一声都不敢。具体何时,知道母亲跟林局长林保华家曾经有过特殊关系的?阳阳不记得了,却记得很清楚,这层关系,靠的是林局长的老婆肖萍在维系。父亲工伤算几级,姥姥入林业医院没空床,阳阳从林场转回林业局,想进最好的一小,全靠母亲去找人家。“算了,要不还是我去找肖萍吧。”每每被逼无法,母亲只此一策。虽然看得出来,如此说时她并不情愿。当然,最不情愿的还是父亲。“你以为你是个啥好东西?”父亲得便宜时没话,过后却常以此开骂,“别给脸不要,总拿人老婆当傻子!”阳阳读小学时,有一年老家贮木厂着了火。大白天,整个小镇黑烟缭绕,太阳都被呛成一个黑红圆点,消防车怪叫不止,跑来跑去,天上时不时会飘下阵阵黑乎乎的木材灰。学校都停了课,恨不能人人上去救火,毕竟木材是小镇职工的饭碗,命根子啊。好在第二天火灭了。几天后,阳阳放学回家,母亲埋怨她不好好写作业时,落下泪来。“咋这么不省心呢,阳,妈跟你说实的,以前,妈杵上这张脸不要,还能去给你找找人,现在,呜呜呜,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啦。”母亲能有本事去求谁?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周围大人们议论,说大火烧掉好几个当官的官位,最大一个是常务局长林保华。人家说的“内退”“二线”之类,阳阳不懂,却很快注意到,大型集会上,电视新闻里,这对夫妻的身影不见了。起初这是多让阳阳高兴的变化啊,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并不是不努力,却直到现在,还没能摆脱这尴尬。默默看着房中众人,阳阳耳边,又响起上次打电话时母亲的唠叨:“你不知我费多少口舌,人家才答应来这一趟啊,一会儿说岁数大,身体扛不住。一会儿又说人不来,寄钱来。想想也是,光机票就多少花费呢。能来,就够给咱面子的啦。行,来就行!只要来,就好办,我再好好求求他们,务必出席婚礼。这两天呀,我得再好好收拾收拾家,还得上批发市场买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人家走时,好带上。”两袋飞鹤奶粉、一礼品装克东腐乳、一小袋富拉尔基温水大米。这是阳阳刚才收拾家时,在大间箱盖上看见的。她知道,这些东西,就跟局长夫妇大老远拎来的那盒桂花鸭一样,都是对昔日情感的表达,是那三个人原本该有一次愉快会面的证明。“不是亲戚,也是多年老同志、老朋友吧?”警察口吻明显缓和,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冲着她阳阳,而是冲那两个外地来的姊妹在说话。“李喜莲女儿下礼拜结婚,你们父母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我跟小刘通了电话,都问清了,档案袋里还有钱呢,不信你们自己打开看看。”作为李喜莲女儿本人,阳阳却被排除在谈话之外,尽管也急着看个究竟,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抻长脖子,冷观细瞧。她看见那姐姐在责怪地看妹妹,妹妹则恍然大悟般,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来,掏出个沉甸甸的红纸包,递给她姐姐。她姐姐接过纸包,飞快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打开了,果然是一沓钱,干净挺括的一沓新钱,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姐姐埋头点数起来。“九千六?”再抬起头,那姐姐的眼里明显有疑惑,可她望向的是警察,警察正点头不迭,“对,对啊,就这个数儿,吉利嘛,小刘也这么说,结婚随礼,不就图吉利嘛!”八、晓星晓星很惭愧,其实刚拿到档案袋时,她先于机票掏出的,除父母手机外,便是这沓钱。可惜当时没细看,想当然地以为是父母带的现金。穷家富路,父母年岁大了,对微信、支付宝,甚至信用卡之类的都不习惯,出这么远的门,多带点现金,理所应当。再扭头看阳阳,惭愧的感觉更深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眼前这女孩子正走向婚姻,这让晓星越发心疼她,望着这个二十八岁,即将开始婚姻生活的女孩。晓星突然想,此阶段,阳阳心里,除了对新生活的憧憬,肯定也会有不安吧?四十六岁,依然待字闺中的晓星,已有好几次在那不安的困扰中败下阵来,才让自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对她如今的生活面目,她至亲的家人,全都不满意,且各有高见。姐姐曾气呼呼地用指尖直抵晓星的鼻尖,训斥道:“你太要求完美,别给我不承认!你想想,多少年了,哪年换季你没让我陪你去逛街?我们是一样的年纪。结果呢,回回都是陪你去的我,长衫短褂,买回一堆,你倒好,这个颜色艳,那个料子透,反正有一堆理由让你自己维持现状,你看看你,连发型,你都十几年如一日。”母亲从来不训她,只唠叨,哭。最经常的,便是唉声叹气,表达自己如何不胜其负:“将来你可怎么办呢?晓星,每次一想到你还没结婚,妈这心里……”——还好,还有父亲。每每遭受母亲和姐姐的轮番轰炸,父亲总是晓星的救命稻草,父亲并不参与讨论,只负责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把火引向自身,通过跟母亲为鸡毛蒜皮争吵,让矛盾转场。父亲的心意,晓星最能领会。事实上,如今在家里,她也是最力挺父亲的人。只不过,她跟父亲的关系,已跟小时候没法儿比。小时候晓星最崇拜父亲。她一直无法忘记,读小学时,有次少先队活动,父亲应邀去讲话,站在领操台上,高大,挺拔,意气风发,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领导,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讲那么长时间话不拿稿、不打磕巴,一直那么热情、激越、有力,不时还佐以颇具风度的手势,极具煽动性、感召力。站在操场上,听着父亲的声音被大喇叭扩音一轮一轮在人群中飘荡,晓星心底里的骄傲也一漾一漾冲上喉头,幸福骄傲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当然,非但在外人前,回到家更是。晓星后来学中文,完全是受父亲影响。父亲虽学的林业,却总念叨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文科,他当然不仅只是喜欢,他渊博、敏感,有灵气,那时晓星最享受的事,就是跟父亲相约,分头共读同一本书,从一本书出发,晓星的惊讶、感慨,常常要在父亲讲古论今、指点江山中,不断调整方向,不断又打开新的书本。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在晓星初二那年暑假,午后,她跟姐姐提着小桶上山采浆果,先在路边看到,父亲那辆212吉普车,斜靠在一片红松林旁,很快林间传来父亲标签般的笑声,然后,怎么会是莲姐?莲姐怎么会单独跟父亲在一起?父亲还举着个用野花编的花环,要给咯咯咯笑软了腰的莲姐戴到头上去?就是从那次开始吧?晓星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再爱听父亲讲话,不爱听他的笑,尤其是不爱听他笑着讲话。包括在人群中,也包括家里。她甚至开始怕父亲,尤其他理了发、刮了络腮胡子脸被刮得铁青时,下意识地,她总避免单独跟父亲在一起。“你们姐俩,还是晓星脾气秉性随你爸。”小时,她最喜欢听母亲这么讲,那以后,这话成了她的耻辱。晓星知道自己没出息,同样目击秘密,姐姐就豁达得多,很快就忘了。她却始终过不去,变得自卑、沉默,逃避人群,父母的个性都极强,可之前他们拌嘴,晓星从不在意。那之后,父母之间讲话,声音略高些,都能折腾得她彻夜难眠。渐渐长大,她越来越自闭,耽读,兴趣从文学、艺术,又到了心理学。有年夏天在图书馆,她以书掩面,涕泪交流,认定自己的不婚,正是年少时目击父亲秘密的后遗症。父亲对此有所察觉吗?晓星不知。然而父亲的人生,在晓星离家读大学后不久,开始急转直下,他主动退居二线,离开林区后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个沉默寡言、不爱出门,只喜欢闷在家看书、看碟片的老人。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改变,晓星曾经的失望、伤心、抱怨,渐渐烟消云散。她觉得,全家人,任谁,都没她那样更能理解父亲;理解如父亲那样骄傲的人,突然面临否定,不再被需要后的颓唐和委顿。虽然依然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跟父亲亲近,可晓星无法接受别人对父亲的无视,尤其是指责,父母再拌嘴,她义无反顾,永远都是父亲的坚定后援。“别难过,晓星,日子有很多种活法儿,没必要那么在意旁人,要紧的,是得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要用心、努力活出你自己。”这一定是父亲关于婚姻的肺腑之言。父亲已多年未跟晓星言及生活与抉择。那次是晓星再次遭遇母亲和姐姐围攻,正抹泪痛哭之际,父亲来了,来到她身边,一字一顿,讲出这些。“讨厌,我讨厌听你这么说话,伪君子、恶心……”她晕了头吗?那天她怎么讲出这样的蠢话?是的,她曾对父亲有过这抱怨,但她不是早就原谅父亲,开始心疼父亲了吗?这蠢话,绝不是她对父亲的真实态度,她绝不承认。这些话,在父亲瞠目结舌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她的悔恨,却在父亲踉踉跄跄离开后,再没停止。几天后,阳历六月一号,是父亲的生日。晓星特意在当天请假回南京给父亲庆生。然而,回到家,真正面对父亲,礼物送了,自己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意思也算表达了,在杭州就准备好了的道歉的话,却开了几次头,都没能讲出口。那次没有,后来又试过多次,到底,都没能。眼前是即将成为新娘的阳阳,脑子里却是已天人永隔的父亲,晓星的泪,簌簌地又落下来了。朦胧的泪光中,她看到站在小间门口垂泪的阳阳,看到心不在焉、困在大间来来回回走动的警察、邻居,也看到了跟自己一起站在厨房里的姐姐。从小晓星就怕姐姐,成绩、能力,甚至外貌,她都不及姐姐,一直是姐姐的小跟班,从不敢冒犯、违逆,可此刻,姐姐看上去那么无助。走上前,晓星扶住了姐姐。没错,她能懂得此刻的姐姐,聪明、骄傲如她的姐姐,岂肯轻易当众低头?即便是事实明摆着,即便是姐姐知情,自己也不该胡乱猜疑。“这儿没事了,请你们走吧,我们两家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几个,也好多年没见了。”晓星冲着大间里的警察和邻居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有姐姐在场时自己出头表态,感觉很不适,所以跟警察讲着话,目光却离不开姐姐。还好,她没做错,姐姐没反对。非但没反对,姐姐还转身去了大间,到警察和邻居的面前,说:“这么晚了,今天你们跟着费心辛苦了。”“哎呀,看你说的,大老远儿来的,客气啥,邻里邻居的,这不应该的吗?”邻居老太太也亲热起来,“那啥,要不,今晚儿上胡婶家吃饭去?”“不,不了……”这下连阳阳都过去了,跟晓星姐姐一同客套着、感激着,最后,又一起出门送客。九、晓月晓月相信自己的直觉,从来如此,此次尤甚。何况连警察都看出了破绽。何况阳阳的表现,从始至终,就不正常。“这屋现在就剩咱仨了,阳阳,不用怕,姐只想听你说句实话:那罐煤气,真是你用光的?”送走客人,一进屋,晓月脸色一变,突然高声呵斥起阳阳来。晓月很清楚,想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们姐妹俩。警察在应付公差,邻居想充和事佬,阳阳自然也得维护她母亲。不过,阳阳毕竟年轻,想必也会少些心机。更何况目前只她这么一个突破口,不妨吓唬吓唬她,哪怕她接着撒谎呢,她撒谎的本事,自己刚才已见识过了,晓月坚信,多问问,只要问得准、问得细,准能找到真相。是的,真相,虽顾忌多多,她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跑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死得憋憋屈屈、不明不白。“笑话!我怕啥?告诉你,刚才我跟警察说的都是实话!那罐气都是我用光的,咋了,你以为啥,以为我妈用的?我妈用那罐里的气,把你爸妈熏死在我家炕上?”她没想到阳阳这么厉害,反应这么快,讲话的嗓门比她还高,态度还凶,也更直接,更肆无忌惮。心里阵阵发紧,晓月努力不动声色站在那儿,寄希望在气势上碾轧这女孩,希望女孩撑不住,露出软肋、破绽。然而,与此同时,她脑子里飞快意识到的却是,十多年前跟自己告别,此刻重又回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何以一路走到今天?“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晓月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话。是母亲讲的。那年,母亲住的小区,有个到处流窜摆摊卖油条的,一大早,跟母亲对门那个新婚不久的美娇娘,为排没排队跟人起了争执,美娇娘被甩了满脸热油,瞬间毁容。母亲特意说此事,是为告诫晓月:“你最让妈担心的,就是气太盛,这可不行,容易吃亏啊。记住妈的话,现在这时候,尤其对那些收入低的穷人,千万不能气太盛,他们很多一身怨气、戾气,惹急了,他们有什么,可是直接敢跟你拼命的。”那么,母亲呢?想想母亲,辛辛苦苦准备那么多现金,还得动员那个把事业上的滑铁卢当作人生失意场、再不肯远足的丈夫,一道大老远地跑这么一趟。母亲一定也思前想后掂量很久吧?是什么促成了此行?会不会就是,不能得罪人,或者说,就是消灾?没错儿,晓月记得的,在林区时,母亲就没少干这种事。“文革”时与父亲在铁路系统一起巡过道,后来混得不如意的工友;父亲掌权不久,因精简机构裁下来的那些干部、职工,还有他们的家属……这样的人,只要上门,只要开口,母亲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尽力帮忙。这其中也包括莲姐。晓月自己就被母亲派去跑过腿儿,找母亲在医院工作的老同学,帮莲姐母亲入院。对此她曾不以为然,不爱去,母亲就训她:“好事咱都做了,干吗还这么个态度?不傻吗?”母亲拉她坐下,心平气和地晓以利害,“那些不如意的人,心里都有股儿气没处发,有时候其实都不需要你真做什么,也就是给个笑脸、几句好话的事。”没办法,妈这人,一向如此,从不惹事,还屡屡代父亲摆平事体。然而,不过是她自己不承认就是了,一个人,骨子里的优越感,是很难全然不露形藏的。母亲从小家境好,人又聪明、漂亮,学业、工作、婚姻全顺风顺水,即便爸不如意那些年,她照样到处受欢迎。是不是她还把莲姐想得过于简单了?帮过忙,再来给个笑脸、说说好话,真的就能消解掉这世上的一切仇怨吗?作为长女,晓月无法接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可现在,晓月知道,阳阳这个突破口显然是废了。那么,立案吗?到那时,阳阳就会说出父亲和他家小保姆之间的事吗?那件龌龊事,就要尽人皆知了吗?她体面的、七十四岁的父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把那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现在,她要把它翻出来,尽毁父母清誉吗?……原载本刊2020年第5期“小说”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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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徐晨亮:在褶皱中打开城市——当下青年写作观察札记

《90后作家王占黑:我有一部民间爷叔生活大全》,发表于“理想国”微信公众号。原载本刊2020年第4期“声音”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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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刘洪霞:当城市与科幻相遇

刘洪霞: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深圳市特区文化中心副研究员。在《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刊发表论文多篇,出版有个人学术著作《争鸣的场景》。当城市与科幻相遇文/刘洪霞也许深圳应该是最具科幻感的城市,因为它拥有强大的高科技产业的现实支撑,科技无时无刻不在深刻地影响着这座城市。深圳作家庞贝,从沉潜于千年前古典意蕴的《无尽藏》中华丽转身,嵌入到当下蒸腾的现实世界里,并以奇妙的科技元素组建科幻的文学空间,以“独角兽”的勇气、智慧、优雅和力量,让深圳这座城市与科幻相遇,不知道在虚拟的文学世界里,究竟能撞击出怎样绚烂的火花。一、熟悉而陌生的科幻城市庞贝在作品《独角兽》中搭建了曲径分岔的迷宫,那是他重新构想的城市的时间与空间,而独角兽则是他想象中的城市的未来市民。在这样一座人机交互的未来城市里,后人类时代的人们依然在工作、生活、演绎着爱恨情仇与延续历史文明。该作品没有像其他科幻题材的作品一样过分地天马行空,而是理智地控制着思想的缰绳,并没有任由思想的野马任意驰骋,创造出一个完全令人匪夷所思的后人类的城市,而是让这座城市尽管以科幻的光影为背景,却依然如此真切地存在,清晰可辨。庞贝曾坦言道,他笔下的南方之城就是深圳,是他工作、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这是被他复制和转化了的真实的世界,因此而透露出一种既亲切又熟悉的感觉。然而,这一切又都在连接着未来,它是一座通向未来的城市,因此又显现出几分陌生与神秘。亲切与神秘遭遇,熟悉与陌生相交,于是织就城市的经纬与肌理,由此呈现出了科幻与文学艺术的迷惑与魅力。科技是通向未来的路径。庞贝曾经说,他在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设想,应该在未来是可以实现的。因此批评界对这部作品的定义是科幻现实主义,是具有科幻色彩的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也就是说,不管加以如何的科幻的文学幻想,都没有脱离现实主义的土壤,都是以深圳城市科技创新为背景,以人工智能为主导的科幻故事。主人公艾轲、何适、林韵都有粤港澳大湾区的故事原型人物,他们或者有着普林斯顿大学生物传感专业的博士头衔,或者是牛津大学计算神经科学博士。由于技术的应用,作品中出现的无人机、测谎仪、机器蛇、远程定向录音、无人驾驶,甚至可以陪伴人类的Alpha-3,等等,都展现了这座城市的与技术的紧密关系,可持续发展的城市与城区,需要通过传感器数据支持城市的规划与决策。在深圳这座城市中,像艾轲、顾濛这样科技人才的大军活跃在科技领域内,他们同时也是城市的使用者,他们为更多的使用者而进行创造,而作家庞贝则是城市中有远见的思想者,他思考的是城市的历史、现在与未来,同时他也是城市的创造者与使用者,但最重要的是,他用科幻与文学的想象塑造了文学人物的形象以及这座城市的文学形象,亲切而新鲜、熟悉而陌生。庞贝描绘的未来的科幻城市,表面上似乎抽离了历史,超越了现实,但是实际上都是城市日常经验的想象。因此,当科幻与城市相遇之时,城市不仅仅是科幻的背景,而是城市里包含着科幻的无限能量,科幻融进城市的血液,科幻将城市的历史、现实与未来熔铸于一体,使得深圳城市的文学形象有了新的辨识度。在此之前,深圳这座城市的文学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它完全不能等同于京派文学、海派文学的文化品牌效应,也不能等同于任何一座以历史时间见长的,例如西安、南京这样的古都。庞贝对于独角兽的科幻文学塑造,实际上是塑造了深圳城市科幻感的这一文学形象,散发着科技智慧的光芒,改变了深圳一向以经济奇迹著称的模式,这不能不说是对深圳城市的文学想象的一次巨大的改写与飞跃。二、科幻城市的情感链接庞贝的《独角兽》中的科幻城市是未来的城市,未来城市中居住的是后人类,但科幻城市并不是因此而成为冰冷的时间与空间的组合,它也是一座有温度的城市,确切地说,它是一座有情感链接的城市。庞贝在《独角兽》的讲述中告诉读者,情感依旧是后人类时代生存下去的绝对力量,独角兽并不是一具冰冷的机器人,后人类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个体。作品中除了浓重的科幻色彩和科技知识含量丰富的之外,作家庞贝无处不在地提醒读者,即便是在科幻的城市中,流通的法则依然是有重量的思想,依然是善良与智慧。科幻城市的前提是智慧城市,智慧的城市仍然要以情感为主要的流通的血脉,未来科幻城市也充满着人类的情感。所以,作品的主体仍旧是一则爱情故事。艾轲与林韵的爱情艰辛而坎坷,尽管艾轲被陷害入狱,林韵受辱后而远走异国他乡,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因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而终止。最终,他们的爱情战胜了邪恶的力量。更饱含隐喻的是,在艾轲与顾濛的共同努力下,他们创造出了与林韵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有着与林韵一样的智慧、美貌和情感。在多年之后,也就是进入数据霸权的时代后,出现了新的物种,它们是仿生人。其中,有一个拥有所有林韵的记忆的仿生人,她仍旧记得这段浪漫而无果的爱情,她与另一个继承所有艾轲记忆的机器人在伤感地聊着曾经的诗歌与爱情,他们的恋爱仿佛是一首抒情诗。因为他们在多年以前被扫描和复制原人的大脑神经。虽然过去了太久的时间,这段爱情却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空,在机器人这里完成了永恒,将永远地存在下去。那么,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回到了人自身的情感问题上,这是科技时代的文化矛盾冲突在人身上的具体体现。所以说,《独角兽》以前瞻性的设想,对人与自我,人与他者,人与城市的关系进行探索,将科学技术、情感关系与社会伦理共同作用在一起。作家的本意是他所描绘的科幻世界并不是完全的虚拟,而是以现实的社会性事实而存在,以人类的情感链接而成的具有想象性的科幻城市。当然,作品中也存在着批判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批判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力量。作家庞贝在作品中不断地使用世界名画、法国画家米勒在十九世纪创作的油画《拾穗者》的隐喻来表达自我的情感。该画的原意是对底层的弱势群体的悲悯和同情,庞贝表达的却是对城市贫富不均现象的抨击。即便是到了后人类的时代,社会阶层的极大差异仍然存在。这是关于财富与道德的思考,这是创富时代的道德重新建立的问题。主人公中的反面人物何适盗取的秘密文档就藏在这幅画里,我们所要讨论的当然并不是作家的审美修养,而是从这个细节的描写来打开,作家试图在创富的科幻城市中所要张扬与标榜的一种人文精神的力量。三、科幻城市的新世界渴望在《独角兽》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庞贝以科幻的方式对城市的书写和想象,呈现出他自己独特的把握“城市”的方式,这种文学表达方式也彰显了深圳这座科技城市的独特性。那么,首先要分析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对城市的科幻书写?也就是说,城市文学与科幻书写相遇的理由是什么?有学者指出,“在启蒙主义对人类心智改造失败的哲学背景下,AI重燃了人类对新人和新世界的渴望”。从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主义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启蒙话语的历史角度可以梳理出城市科幻文学产生的源头,人们试图用科幻描写的方式来重新启发与激活人类的智慧与心灵。这也许是对城市科幻书写产生的最恰当的解释。实际上,作家对科幻城市的书写,在文学的创作上也有其逻辑起点,文学的本质需要一刻不停地创新,任何模仿与重复都是文学上的大逆不道,获得称赞的途径就是要塑造新的人物形象与新的文学世界。那么,如何创造新的世界,科幻文学也许是一条最简便的捷径,通过它能直接呈现一个陌生的乌托邦世界,完全不受现实因素的制约。科幻的城市无疑就是被想象和塑造出来的崭新的世界。可是事实证明,如果仅仅是科技膨胀了城市,城市并不因此能进入到更高级、更文明的社会形态中去,只有文明的社会文化与高科技的匹配,才有成为文明城市的可能。因此,一座城市中如果只有单一的科技呈现,而没有文明的羽翼来保驾护航,科技也会显露出它苍白无力的时刻和状态。设置人类未来在高科技的虚拟的空间内生存与发展,人们极其渴望新世界的出现,不惜以虚拟科幻的方式去建构这一个新世界。其实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找到它的逻辑源头。这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对目前现实情形的厌倦与不满,所以产生对新世界渴望的种种想法。这种厌倦与不满一直激励着作家走出自己熟悉的舒适圈,把人类自身放置到陌生的世界,再去创造一个闻所未闻的新世界来。庞贝在《独角兽》中描绘的就是未来的生存图景,科技主导了后人类的生活,这是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所以说,科幻城市实际上就是一个隐喻的文学空间,这个空间是对新世界的渴望。那么,人类内心渴望的新世界真的是全新的世界吗?其实并不是。科幻文学中所幻想出来的新世界并非是真正的新世界。庞贝笔下的城市与科幻的相遇的途径,其中有文明做纽带,有情感做链接。城市与科幻并不能在真空中相遇,它需要附加的因素作为条件。渴望新世界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可以做进一步的升华,科幻城市也可以被想象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着人类的情感与智慧,它有着对新世界的渴望。这个新世界不仅仅是科技的世界,重要的是人的世界。原载本刊2020年第4期“声音”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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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学瞭望丨杨则纬:我与西安及城市文学

杨则纬:一九八六年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教师。已出版《春发生》《末路荼》等七部长篇小说。曾获柳青文学奖、《中国作家》文学奖、陕西青年五四奖章、陕西青年文学中短篇奖。我与西安及城市文学文/杨则纬我的性格,一半是现代,一半是传统,如同西安这座城市一样,一半古朴,一半时尚。海明威说:“如果你年轻的时候去过巴黎,巴黎将会在余生,一直跟随你。”而西安呢,假如你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不管你走多远的路,你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四方的城,因为你的心永远是西安的心。我十六岁开始第一次远行,在童话般的瑞士过了如梦的一年。走过欧洲的大小国家,回国后参加了高考,大学的生活开启了在国内走南闯北的旅行,挣的稿费都用来看世界了,澳大利亚、土耳其、摩洛哥、南非、日本……可眼界再怎么开,我还是愿意窝在西安。我的好朋友,形容西安人就一个字:懒。西安人的“懒”其实是一份坦然。说大了就是对生活的坦然,对生命的坦然。说小了就是容易满足,懂得知足。曾经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还是“银烛熏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的长安城,从来不缺少“见世面”的机会,王朝虽逝,风骨犹存。西安有很多这样的生意人,他们并不求大富大贵,更不求扬名千里,一辈子就做好这一碗面、一碗“泡”就好。这一碗里是西安人的风骨。你爱夸就夸,我做的就是这一碗。你爱吃不吃,我的味道也不会为你的要求而改变。也正因为这样,西安才拥有很多让西安人越吃越爱,走多远都舍不得的那一口味道,也让更多来西安的人因为吃了那一口,而久久长长地回味流连忘返。未央、汉城、大明宫、朱雀门……这些满是古朴、诗意又充满了历史感的名称,更像是“西安”这两个字。当你来一次西安,追逐一份夕阳西下时的隐日,余晖覆盖着城墙,你觉得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意境,这就是西安不同于别处的特别。但实际上,生活在西安城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不会沉醉在这份带有历史感的意境里,他们每一天下班的时候可能都从这样的余晖下回家,从骑着自行车到开上属于自己的小车,生活一日一日向前走。不骄不躁的西安人,并不是懒,而是习惯了默默做事。这个“默默”里是一份舒适、淡然,更包含了很多西安人的品德。在这个追名逐利的时代里,“默默”是一份追求和信仰。西安自建国以来有三位作家获得过茅盾文学奖,很多人质疑文坛上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西安的位置,因为年轻人还没有一个可以名震全国。我倒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网络里的轻阅读分流了很多读者,想要靠着一本书脱颖而出的年代一去不回,更多人想要成名,先要积累粉丝,走流量,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去关注你的作品。但西安人习惯了一份“默默”,没有人着急站在舞台上,更没有人愿意“自卖自夸”。就像做好一碗面的手艺人一样,我做我的面,默默地做。这样的西安人很多。比如“西安摇滚三杰”——张楚、许巍和郑钧。郑钧早期的作品《灰姑娘》,有一次我开着车去建大上班,转到环山路的时候FM155.5刚好放这首歌。“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上高中时候学吉他就学过这首歌,时隔多年,熟悉的旋律给我一份陌生感。有人从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我从歌里听出自己,想到高考时的迷茫,那些徘徊在城墙下压抑却无处呐喊的感觉,那种渴望爱又不知道怎么去爱的心疼……而此时此刻,我居然成了一名大学教师。歌声里的灰姑娘指的是我吗?其实我更喜欢张楚和许巍的声音,苍凉且毫无修饰的嗓音。很多人说他们三位都是很早就火起来的歌手,且都是离开西安后才得以大红大紫的摇滚歌手。我个人理解的摇滚应该是直白的歌词里却不缺乏强烈的表达,就是看似平常里透着傲骨,这很符合西安人。在导演方面西安也从不缺乏人才,张艺谋、顾长卫、黄建新、侯咏、吴天明、冯小宁、王全安。无论西安的过去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也无论西安的现在有多少名人,我这个西安人心中的西安永远不会变。我吃这里的饭,走这里的路。夜晚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是等着我回家的亲人,不管是我自己的小家,还是父母或者亲戚甚至是我的朋友,让我踏实的是,我永远不会有在外漂泊的那种失落和害怕。虽然无数次因为交通堵塞抱怨,也会讨厌冬天的雾霾、春天的柳絮、秋天的短暂和夏天的暴晒,但总是会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找到安慰,也许是一碗熟悉的味道,也许是一个老友温柔的劝慰,也许是那条熟悉的路上苦涩回忆里的甘甜……我很早以前就写过小说,选取了钟楼的星巴克咖啡作为故事发生地,因为那时候的我不甘心在西安之外的人眼中,西安永远只有过去也永远只停留在历史的辉煌中,永远都是乡土的书写……我想证明现在的西安,是一个历史和现代共存的城市,我们热爱过去,我们也活在现在、活在未来。有一天,我开车回家,从天亮到天色暗下来,难得一见的大朵白色云朵在时光里变得暗红,一路上看到大桥上闪烁的灯好像城市已经难得见到的星星,干净遥远的天空衬托亮起灯火的大楼好像海市蜃楼。树木也分不清颜色。直到终于到了家门口,才看到路边站满了拿着手机对着天空照相的人。我突然想到过世的太奶奶,活了几乎一百岁。一个人大概看多了云朵从浅到深,人生从哭到笑一切从简单到复杂,真佩服这样的勇气。我曾经信任文字。也许过分信任就像和人类相处,大家都怀抱真心,可还是有辜负和被辜负。因为世界变幻万千。那么,西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在我看来并不是简单的诉说和争论就能明了的。今天,我在西安。早晨出门前,衣服胸口抹了一块污渍,洗了后用吹风机吹干穿上就出门了。然后就这么又过了一天。今天,我在西安,一边写下上面那些的文字,一边想到更多想说的话,关于城市、关于我、关于我爱的文学——初中的时候我在一所寄宿学校上学,那时我是班里唯一走读的学生,为了每天少走一些路,我找到了一条从家里到学校的“小路”。在这之前,我从亲人到院子里的玩伴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我遇到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他们是命运也更是家人安排我遇到的,我虽然偶尔会有窥探世界的心情,但世界在我的心里好像就是这样的。那条小路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一个身高不高的男人,在几间砖瓦房的交叉处摆了一个修鞋的摊位,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但是很快,一整片的垃圾场更吸引了我。那里总有一个在废墟里整理的老人,他看起来比我爷爷还要老,他的身边有一只很大的狗,也和我见过的狗不同,狗很脏,很脏的脸上没有眼睛……这些不一样的人都让我害怕,但是有时候害怕迟到,又不得不从那里走,渐渐地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幻想。我就是在那时候写了第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是这个“不一样”的人,给我带来了奇怪的幻想,给了我第一次写故事的冲动。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他,只有那只没有眼睛的狗,依然那么脏,在我每一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孤单地站在那片废墟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肯离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有了更多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刚才我介绍的西安里,我遇到了更多和我不一样的,他们有努力上进的播音员、有为了给父亲看病来到这里的县城姑娘、有想要取代双胞胎姐姐生活的妹妹……甚至还有那个我小时候看到的“侏儒”鞋匠,我也把它放进了我的故事里,在《花里》这篇小说中,我让他成了自卑女孩成长中唯一信赖的朋友,这个女孩为了得到“美貌”而陷入病态的整容中,她希望所有人都忘记过去的“她”,她希望自己本来就是整容后的“她”,但在最后,她还是不能欺骗自己,无法丢掉从小对“鞋匠”的信任。就算你面目全非,在这个城市里,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总有什么,他们或者它们,会记得你心里的声音。就像那片废墟,日升月落很多辈子了,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依旧相爱,哪怕是一只瞎了眼睛的狗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从初中第一次写故事到今天,我遇到过更多和我不一样的人,他们就像城市里十字路口的人群,红灯过后,像潮水、像阳光、像雨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涌了过来,我就有了没完没了的幻想,我就可以写下那些故事。当我脑海里开始想到“城市文学”的时候,其实我最先想到是我每学期都在给学生讲的一门课《西部文学》,我自己也一直思考,一个在西安成长起来的我,一个从小就把陈忠实、贾平凹当作想成为的那种作家的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笔写出他们笔下那样的“乡土文学”?然后我决定先放弃这些“研究”,提起笔开始写一写“西安”。我越写越停不下来,越写越明白文学和我、城市和我的关系。文学可能就是我遇到的这些不一样的人,这些人、我,组成了各种各样的“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的“我们”,这些依赖着城市的“我们”,我们建设着城市,我们享受着城市,我们变成了生活在城里的故事,城市文学也许就是“我们”。我的身上完完全全就是西安,我还会在春夏秋冬里来到这个城市,期待遇到和我不一样的人。这可能就是从我出发、从现实出发、从文学的自觉出发。原载本刊2020年第4期“声音”责任编辑:陈集益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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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致路魆:认出并呈现,是作家要做的事(刘亮程)

刘亮程:新疆作家协会副主席、木垒书院院长。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等。路 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广东肇庆。作品散见于《花城》《西湖》《山花》《芙蓉》《香港文学》等。短篇小说集《角色X》即将出版。致路魆:认出并呈现,是作家要做的事
2020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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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育金(路魆 )

路 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广东肇庆。作品散见于《花城》《西湖》《山花》《芙蓉》《香港文学》等。短篇小说集《角色X》即将出版。育金文/路 魆查世光的父亲查叔在退休后,于城郊的树林旁边租下一个废弃养殖场,开始培育夜鸽。他从树林里采鸽苗,知晓每个夜鸽巢的聚集地,熟悉夜鸽产卵、孵化,以及雏鸟可以带离巢并进行人工培育的时间。退休前,查叔正是这片树林的护林员。作为护林员,查叔对夜鸽的生存繁殖状况最清楚不过。夜鸽是一种浑身乌黑,几乎不掺杂一丝白羽的鸽种,它们不但不是濒危物种,种群数量甚至有点过大,是树林里群居的幽灵。人们不理解查叔为何要去培育这种被称为“长翅膀的老鼠”的鸟类,是出于对退休生活的恐惧吗?重要的是,护林员的工作之一更应该是控制夜鸽的数量,哪有反着干的道理呢?只有世光知道,父亲培育夜鸽不是为了养殖出售,也不是为了扩大种群数量,而是企图通过人工筛选培育,寻找变异基因,最终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鸽。世光知道父亲终于到了那一步:人老了,就会变得偏执顽固,被寻求生活突破的不安所折磨,甚至比年轻时更加不顾后果,满口理想主义。为了追踪金色夜鸽,父亲去当了半辈子的护林员,这已足够亲戚在背后笑话啦。现在又搞这么一出,作为儿子,世光觉得父亲是在给家人丢脸。为了隐瞒这个不被人理解的目的,世光劝父亲以商业名义来养殖夜鸽。查叔知道儿子这么说,并不是真的理解自己,只不过不想丢人现眼罢了。毕竟所谓的金色夜鸽,也不过是查叔从自己已离世多年的父亲口中听来的,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异是否真的存在,或者能否被成功培育,真是前景渺茫。“林子那么多夜鸽,也没人抓来吃,有人会信我这是特意去养的吗?”查叔说。“好歹别让人说闲话嘛。”世光说。但查叔不听劝,他没有时间来搞这些掩人耳目的门面功夫,只一心一意地照顾鸽苗。挑选鸽苗要讲究技巧。查叔专门挑选绒毛看起来有金色光泽的雏鸟,来增加金色变异基因的表达概率。他从每个鸽巢里只拿走一只雏鸟,这样不至于破坏野鸽的繁育,也不会伤了雌鸽的心。说起来,他和夜鸽已经在林子里共度了很多年的岁月,已经是老朋友。有时候,雌鸽会跟着他回家,在养殖场的棚子上咕咕地叫,不知是哀鸣,还是恳求查叔善待自己的孩子。但跟夜鸽打交道多年,查叔始终没有发展出一套足以理解夜鸽语言的思维系统。人跟鸟,终究是隔着一道屏障啊。查叔年轻时听过一个关于金天鹅的传说:在阳光下,有只天鹅像一蓬燃烧的火,村民都在追寻金天鹅的踪迹。但故事里的人并没有培育金天鹅,只是在等待、思索和盼望着。因此,查叔觉得,自己不妨亲手培育一只金鸟。而他一心要培育的这只金鸟,虽然不是天鹅,只是一只鸽子,但每当夜里,当他想起这一切故事的源头,想起他去世的父亲,想起那个遥远童年的金色黄昏,便觉得这两者的意义其实同等非凡。“看,金色的夜鸽!”当年查叔的父亲推着板车经过林子时,这么说道。这句充满了遇见奇迹时之欣喜,并带有指令性的话,就是一切故事的源头。查叔还小,躺在板车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板车停了下来,还听到父亲那催魂似的叫喊,像从混沌中撕开了一道漏光的缝儿,把他唤醒了。那时候林子比现在的更茂密,夜鸽数量也更庞大,它们掠过天空时,如同一块有生命的乌云,迅速压过人们头顶。“金色的夜鸽?!”惊醒后,那时的他饿得头脑发昏,仍鼓足了力气追问。但父亲说,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那只罕见的金鸟就消失不见啦。查叔哭了好一阵,觉得自己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生命。随后,查叔的父亲便恢复了以往的疲惫老态,仿佛金色夜鸽消失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继续推着板车,走过林子。查叔哭累了,在板车的颠簸中,做着金色夜鸽的梦,这是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唯一的甜蜜,唯一的渴望。但同时,他希望自己再次醒来后,父亲见到金色夜鸽的奇遇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毕竟,有什么比无法目睹奇遇更令一个孩子感到悔恨呢?而且这也将折磨查叔的一生……那天以后,查叔开始守着林子,追踪夜鸽群的去向。他相信,假如父亲不是出现错觉,那么,那只独特的金色夜鸽肯定还在鸽群之中生活着,说不定还是它们中的王。既然是王,就不会轻易在人类眼前展露真身,而且凡是意外目睹了其真身的人,就会因为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而失去生命。就在看见金色夜鸽一个月后,查叔的父亲就在夜里悄然离世了。亲戚都跟查叔说,他父亲的死是因为饥饿,因为劳累。但查叔觉得,是金色的夜鸽带走了父亲,将他收为了自己座下的守护者一员。也许那些夜鸽之中的某一只,就是父亲的化身吧。果然,美好的事物总是需要付出生命代价啊。现在查叔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孩,早已知晓不存在什么鸟中神仙,却越发地相信,那只金色夜鸽是一个变异的品种,是可以人工培育出来的,他的理念变得偏执而又看似科学起来了。以前,世光每周去看父亲两次,在妻子佩拉怀孕后,就变为每周一次。世光不喜欢到城郊来,这里的污染偶尔会变得严重,雾霾是能索命的,说不定夜鸽这么黑就是给雾霾灰尘染黑了。要在一堆黑漆漆的鸟儿里认出一只金鸟来,总是很容易的嘛,可是父亲追踪了这么多年,都寻而不获,搞到现在还要正儿八经地动手培育。世光觉得,当年祖父说自己看到金色的夜鸽,不过是为了叫醒爱睡的孩子,起来赶路劳作,或者根本是阳光在夜鸽身上的反射罢了。就像父亲常常提起的那个金天鹅的传说,只是阳光下的一蓬火,是借助阳光才产生的幻觉。也就是说,奇遇本身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系列机缘巧合的结果。正如月亮本身也不曾发光呢,不都是靠太阳光线的反射吗?世光想了一堆这样的说辞,可在父亲面前,却一条都说不出口了。到底是什么打消了自己质问父亲的念头呢?世光也说不清,唯有自言自语似的说:权当是留给他退休后的消遣吧,反正我也即将为人父,估计往后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伴老父亲。世光在城里经营一家装饰涂料店,主要卖普通油漆。这周,他没有去看望父亲,因为来了一群油漆工。听说附近有一片自留地,被政府征用后建了工厂,他们是受雇来买油漆装修的。那些油漆工都在咳嗽,脸色苍白。他们一咳嗽,本来坐在收款台前的佩拉就捂住口鼻,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跑到阁楼上去了。世光看见妻子这架势,知道她在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但来不及跟她解释,就转身跟油漆工讨论起工程细节。政府工程对油漆的种类有要求,必须是环保漆,而世光店里的都是普通油漆。随便打开一罐油漆,那些油漆工凭鼻子就嗅出来了,说:这些油漆不合格,含苯,含甲醛。他们是有十多年工龄的油漆工,长年吸入有机溶剂蒸气,身体都落下了病根。为了接下这单工程,世光这周都在忙着去更换环保漆。佩拉把自己锁在阁楼,用木板挡住阁楼通向一楼的楼梯入口,试图把那股令人恶心的油漆味全部挡在外面。她在阁楼里喷洒除臭剂,放满活性炭,还养着一些网上说可以用来吸收甲醛的植物,她打开天窗,让新鲜的空气送进来。但城里的空气再怎么新鲜,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毒素:工业粉尘,汽车尾气,油漆涂料……佩拉总是担心胎儿致畸。没一会儿,她就把天窗关上了。佩拉躺在床上,听到世光跟油漆工讨论生意,貌似还听到世光在低声下气地跟这些客户道歉,为自己妻子不体面的行为感到抱歉。佩拉刚才不是故意摆出那个模样,现在想想有点丢人呢。但相较之下,孩子是最重要的。为了不影响生意,也为了让孩子能健康出生,其实不久前,她就做了一个决定,打算等到晚上睡觉时再跟世光讲。可是一觉睡到了晚上,直到世光爬上床发出动静才吵醒了她。但已是晚上十点了,她再也睡不着,撑着身体坐起来,觉得肚子有点沉。世光身上有种甜味。佩拉仔细嗅了嗅……记得在梦里,她也闻到了甜味,似乎是玫瑰花,或者某种香水。她以为世光趁着她睡觉到外面跟哪个女人鬼混了,于是戳戳他的腰,叫他起床。“哪儿去了?你身上有种怪怪的甜味,去洗个澡吧。”佩拉说。“我很困,不想动了。”世光把被子拉过来,盖住头。佩拉扯开被子,把鼻子凑过去,像缉毒犬一样,从世光的头发开始,几乎一直嗅到他的脚尖。唔,是有股甜味呢……她模模糊糊地辨认,最后才清醒过来:啊,是油漆里苯的味道。香味只是这种有毒物质的一个伪装。经营涂料店这么久,虽然并不直接接触油漆,身上也会有淡淡的油漆味,但佩拉从未像今晚这样,在丈夫身上闻到这种浓得令人作呕的甜味。她把世光一脚就踹下了床。“你想害孩子得白血病吗?!”佩拉说。“要死人啦。”世光在地板上疼得呼呼直叫,“你这么用力,要把孩子从肚子里抖出来吗?”“快去洗澡!恶心死了。”佩拉捂住鼻子。“你怎么这么敏感?白天还差点把客户气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咳嗽是油漆工的老毛病。”“啊,对不起啦……”佩拉觉得自己喜怒无常得可怕,“只是,孩子要紧嘛……”“好啦。”世光起身要去楼下洗澡。“等等,”佩拉叫住世光,“我决定了……我搬出去住……”“到哪儿去?”“公公不是在林子边儿弄了个养殖场吗?就到那儿去,安静,空气还比这里好。”“你疯了。”世光没等佩拉回话,就咯噔咯噔地跑下楼。怎么非要到父亲那儿去?往后退一步,回娘家也行嘛。世光有点生气,觉得父亲要把他身边的一切都往那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拽着走。阁楼安静后,那股甜味也随之消失了,佩拉不知为何又困了,有点头晕。迷迷糊糊之中,她听到了咕咕的叫声,确定不是肚子在响,而是来自这里的某处。鸽子不是象征和平吗?也许这是一个征兆,要我去养殖棚那儿安心养胎,佩拉想。带着这样的想法,佩拉很快又睡着了。整夜的梦里,她都在一条清澈的飘满玫瑰花瓣的河上仰泳,那些玫瑰花瓣,是鸽子从远方为她衔来的……第二天,世光见佩拉心意已决,又考虑到最近政府工程的生意,随后还会进更多的货,佩拉继续留在这儿的话,精神和生活肯定都会受影响。另外,世光也有一个计划,将佩拉送走会更方便计划的执行。于是,他答应将妻子送到父亲那儿去。知道儿媳竟然要来养殖场养胎,查叔很为难。一个孕妇有什么理由来这儿折腾?他更担心,自己一个退休老头子怎么在养鸽子的同时,照顾一个起居不便的孕妇?他可不想出些什么意外。不过佩拉答应查叔,虽然生活上还是会稍微麻烦他老人家,但绝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佩拉还表现出了对鸟类的宠爱,说自己有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了鸽子,也很期待查叔能尽早培育出金色的夜鸽来。儿媳佩拉对自己培育鸽子的态度跟儿子世光截然相反,查叔感到一丝宽慰,于是答应佩拉过来一起生活。父子俩在养殖场里为佩拉打扫出一个独立的房间,尽量远离鸽房,配备各种生活用品,还请了附近的一个妇女每天送吃的来。佩拉事事表现出一个优秀儿媳的品质,但也努力不让自己产生那种受惠于人的歉意,她认为肚子里的孩子是这个家庭一切的重心所在。怀孕后,佩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查叔的处境,孕育新生命,就好像开启了人的某种顿悟。她孕育的是一个终会来到世上的孩子,但公公培育的是一种无法预测其诞生可能性的鸟类。佩拉在查叔身上看到一种无力的悲哀,她似乎有责任陪伴这个逐渐老去的人去承担这份悲哀。——因为她跟世光有同样的想法,认为查叔永远不可能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鸽来,只能期望几个月后,孙子的诞生能冲淡他因为徒劳无功带来的悲哀。可是正因为身为人母,佩拉比世光多了一种母性的深切,她隐隐在查叔身上看到了那种人类永恒前行的金光。就这样,佩拉在养殖场住了下来,她尽量不到鸽房那儿去,一是担心疫病,二是怕自己四处走动会招来公公的嫌弃。房间窗户跟鸽房朝向不同方向,但她还是能听到夜鸽浑圆悦耳的咕咕声,跟她在店铺阁楼里听到的咕咕声一样。她的猜疑越来越严重了。每天清晨,从林子来的雌鸽落在佩拉的窗户上,它们转动黑色的小脑袋,朝窗户里望。雌鸽好像是来找雏鸟的。出于同为母亲的感受,她对雌鸽说:“小鸽子会在这里健康成长,因为公公并不是为了钱才养它们,说不定哪天,它们真的会变成金色的哦。”在这种自言自语似的交流中,她也像在跟肚子里的孩子低语。——对啊,说不定自己的孩子未来也能成为像金色夜鸽一样伟大的造物!炉火在清晨熄灭。此时虽刚过立秋,树林里的景象还保留着盛夏的色彩。新来的护林员阿辅,打算出门到林子里捡些木柴。市政府为他这种特聘的护林员修建的小房子目前还在动工,估计冬天到来之前,他还得住在这间木房子里。在树林里生活下去也不错,护林员就是要跟自然融为一体的。昨天,阿辅发现了一个非法捕鸟用的粘网,立刻将它拆毁了。他感到一种愉悦。走到林子边缘,有一片比人高的野草,一夜间枯萎了,仿佛一堵金色的墙,横亘在田野和树林之间。那种与苍绿依旧的树林格格不入的金色,让阿辅感觉已然身处深秋。当夜鸽停在金色的野草丛中时,金色和黑色的对比很鲜明,阿辅静静欣赏这幅印象派画作,心想,如果这些夜鸽换成一群乌鸦,那就更有艺术意味了。隔着这片田野,能望到那个河边的养殖场,阿辅很早就注意到它了,听说那是旧护林员退休后租下用来培育夜鸽的。大自然有它的调节机制,如今夜鸽成群,说明环境情况良好,即使偶尔偷食稻谷,也不必赶尽杀绝,但同样无须刻意去培育。加上自从昨天发现了捕鸟粘网后,阿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上门一趟,搞清楚一些事情。上门拜访之前,阿辅先回到发现捕鸟粘网的地方。为了观察鸟类爪印,他之前特意在附近撒了一些石灰。现在石灰上的爪印,全部被鞋印踩没了,即使昨晚有特殊品种的鸟类在上面留下了爪印,也无从辨认。那些太阳状的鞋底纹饰,是辨认非法捕鸟人身份的证据。再次确认鞋底的纹饰后,阿辅缓缓走向养殖场。佩拉先听到了敲门声。平时无人登门拜访,她开始以为是夜鸽又飞来了,仔细辨认后,才确定那是敲门声。门外来的人不是世光,而是一个比自己年长大概十岁的陌生男人。阿辅的到来让佩拉觉得这里总算多了些人气。在问过拜访目的后,佩拉跟阿辅说,她公公正在鸽房里头照料雏鸽,要他到屋子里先喝一杯茶。尽管这位孕妇不可能是嫌疑人,但阿辅还是下意识地跟在她背后,在她行走抬脚的时候,观察她的鞋底,也四处看了看摆放一旁的各种鞋子。“这么说,你接了我公公的班?”佩拉说,把茶推到阿辅面前。“是。”阿辅简单地回应,用手碰了一下杯沿,以示道谢。阿辅根本没打算喝茶,跟这位孕妇独处一室,气氛也不甚自然。他的物质需求已经很低,交流欲望也几乎消失,即使一个月里,仅有那么一次和其他上山的人在树林里面对面遇上,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阿辅早就习惯了大自然的沉默,即使说话,他也只会模仿夜鸽的咕咕声。而夜鸽,也咕咕地回应他的呼唤。那是他工作之余的唯一乐趣。佩拉当然很愿意跟别人说说话。查叔全身心投入照顾雏鸽的工作,世光忙于生意,有时一周也不来一次,所以自从搬到这里来,她唯一的交流对象可以说只剩下每天飞到窗边的夜鸽。不过她的情绪也因此稳定了下来。当阿辅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佩拉就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的那种自然的沉默。是不是护林员都同样喜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呢?“那我去说一声。”佩拉起身说。“哦,好。麻烦了。”阿辅打算自己出门去找人,毕竟这是一项公务,不是日常做客。但最后,他还是拘谨地道了谢。趁佩拉出门的间隙,他快速把屋里的鞋子检查了一遍,可是没有找到太阳状的鞋底纹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阿辅离开屋子,擅自进了鸽房旁边的鸽子露天活动区,准备暗中搜查一番,可真像个侦探。活动区里的夜鸽数量不多,安静地在几个降落台之间飞跃。从习性和状态判断,这些夜鸽并不是直接从野外捕捉回来的,而是从小养大的。露天活动区跟鸽房相连。这也是佩拉第一次进入鸽房。在房外喊了几声,没得到查叔的回应,佩拉便推开门,走进这个她以前止步的地方。那些配对的种鸽不断地转动头颅,观察这位第一次进来的陌生女人,它们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似乎比对产卵孵化更浓厚。难怪大多数鸽笼是空的。每个鸽笼有两个巢箱,分别用来给种鸽孵化和育雏用。但有产卵和育雏的仅占少数。佩拉觉得每天飞到她窗边的夜鸽,也比这里的数量多。它们的羽翼无一不是纯正的黑色,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金色的痕迹。在鸽房后门外的空地,佩拉终于看见了查叔。他正拿着铲子在地上掘洞。地上竟横陈着一排黑溜溜的鸟尸,有成年夜鸽,也有雏鸽。佩拉意识到此时根本不该出现,但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呃……”佩拉先是吟哦一声,“公公,有位新来的护林员找你。”查叔显然被吓了一跳,抬脚一扫,把地上的鸟尸全部推入刚挖好的土洞里。佩拉直愣愣看着查叔双眼,对地上的事情装作毫不知情。“不能进来!”查叔恼怒地挥挥手,要赶佩拉出去,“下次再进来,我只能请你回城里。我先声明,如果你的孩子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是不负责的。”佩拉被公公这一番冷言冷语弄得心情糟透了,还扬言不管孙子的死活。她忍着怒气,咬住牙,再次提醒公公那位新护林员到访的事,便迅速退了出去。在转身走向大门时,佩拉听到公公用力把铲子扔到地上的哐当声,把笼子里的夜鸽吓得猛地扑棱翅膀,将粉尘、鸽羽和一些来自鸟喙的古怪黏液,一道儿扑到了她身上。佩拉一边咳着,一边护着肚子,跑了出去,心里堵着气,诅咒这个老头永生永世都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鸽!可随后,佩拉又为自己的恶毒诅咒感到悔恨了。查叔颓然地坐在土洞旁,掩埋好鸟尸。被人看到培育实验失败的模样,那种耻辱是对他童年记忆的亵渎,是对他身份的嘲笑。对,他是一位鸟类学家,一位对不存在于现实中的金色夜鸽了如指掌的鸟类学家。这种矛盾,正如有一位科学家声称自己对未来世界的构想成熟完备,但人们只会怀疑他的思想行为,对当下世界是否存有实用性。儿媳佩拉把他努力至今却越发落魄的境况毫不留情地曝光了,却大发慈悲似的装作没看见。查叔不需要这种怜悯,甚至怀疑儿媳是不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这么目无尊卑?一种嫉妒,在这位老男人心中油然而生。至于那个新来的护林员,查叔打算随便打发他走。可是当他看到阿辅不经同意就进入了露天活动区后,一下子气得颤抖。可是,他不准备大发雷霆,因为经过刚才的事,他已经没什么面子可丢了,只是冷漠地命令阿辅马上离开。“我就直话直说了,”阿辅感到前辈的不友善,也不打算客套,“能让我看看你的鞋底吗?”“这里是私人领地。护林员的职责范围,我们应该都很清楚,”查叔说,一边做出请阿辅离开的动作,“我的鞋底应该不归你管吧。”“有人非法盗猎夜鸽,鞋印是证据。”阿辅站在原地不动,“曾经是同行,请配合一下。”“请看。”查叔脱下一只鞋,把鞋底朝向阿辅。旧护林员的鞋底纹饰的确不是太阳状的,阿辅点点头。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夜鸽从哪里来的?”“既然你知道我在培育夜鸽,估计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对外销售过。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只夜鸽我都没有杀过。满意了吗?”“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既然是同行,又何必相互为难?”查叔说,“对,鸽苗是我从鸽巢里拿的。如果你觉得养鸽子跟盗猎是一个性质的事,你大可以举报。”无论是自家人还是外人,今天好像都非要气死自己不可呢。这个老男人往边上一坐,不管了。“夜鸽很野,基本养不活。也许只有护林员,才能做到这个规模吧……”阿辅觉得事情并不如先前想得那么严重,不好再追问下去,于是才转了话锋,多了一些柔和的赞许,“但说到底,人工培育夜鸽是没有必要的。”说完,阿辅就走出养殖场。“等等……你知道金色夜鸽吗?”查叔问。“金色的……夜鸽?没有。”阿辅一侧头,“不过倒是……”他没继续说下去,接着离开了。佩拉一直在屋子里听两人的对话。她走到窗边,目送阿辅逐渐走入山林的背影。晚餐时,她独自在房间里吃,对公公白天的话依然很介怀。不过,她开始琢磨阿辅这个人,在阿辅身上,她闻到了一种跟世光身上的油漆味完全相异的气息。佩拉摇摇头,努力打消某种羞耻的念头。到了深夜,佩拉梦见那些为她衔来玫瑰花的鸽子,全部变成了金色。回到店铺后,世光想起佩拉此前说,她在阁楼听到了咕咕声,心想:“差点就露了馅。”世光搬开堆放在店铺后方的油漆桶,从里头提出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的是一只黑色的夜鸽。这只夜鸽羽翼萎靡,有折损的痕迹,但生命力依然顽强,不分白天黑夜地叫,上下扑腾。佩拉没走之前,他用布将笼子裹了起来,将它藏在隐秘处。现在佩拉已经搬走了,阁楼成了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执行计划的场所。前段时间,世光买来一捆捕鸟粘网,架设在养殖场后方夜鸽经常出没的林间,短短一个晚上,就捕获了好几只夜鸽。但他把其余的夜鸽全部放了,只带了一只回来,因为他当时认为单凭一只夜鸽就能完成计划。捕鸟粘网对鸟类的伤害很大,鸟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这种网是非法的。但世光没有别的办法捕鸟,只能出此下策,并不是存心伤害鸟类。他对夜鸽种群在林子里过度扩张的事实,不抱任何立场,单纯觉得人跟鸟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本就不该互相影响。如今倒是夜鸽彻底搅乱了他的家庭,世光认为自己有义务将一切引回正轨上。世光要用这只羽翼受损的夜鸽,来人工制造一只金色的夜鸽,圆了父亲的心愿。世光对父亲把一只不存在的鸟儿看得比自己未来的孙子还重要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他想尽办法要结束父亲这种荒谬、毫无意义的退休生活,这样父亲才能把时间转移到照顾自己即将出生的孙子身上来。为了防止污染,世光将阁楼里佩拉所有的生活用品密封起来,并在地上和墙上铺了一层白色的塑料膜。如果让别人看到这场景,估计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以为他要干什么毁尸灭迹的勾当。最初,世光使用的是一种金箔漆,稠度很大,而且为了完全掩盖夜鸽原本的黑色,没有加入稀释剂,直接用刷子在夜鸽的羽翼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夜鸽很快就死了,因为中毒而亡。金箔漆的光反射能力不强,打开天窗,这只死去的金色鸟儿在光线下,更像一块手工拙劣的赝品黄金,涂色不均,羽毛缠结,死气沉沉。世光看着地上的鸟尸,不知如何是好,越发急躁,同时更加厌恶起父亲来。必须尽快另觅涂料进行第二次试验,但仅有的夜鸽已死去,世光不得不重新到林子里架设捕鸟粘网。当他第二天回去检查时,发现粘网被破坏了,旁边还立了一块牌子,写了一句古怪的话:“警告:夜鸽是树林的幽灵,无法食用,也无法用于观赏。”灰暗的林子里,一群夜鸽从上空掠过,发出低沉幽怨的咕咕声。世光吓得慌忙跑下山。但计划不能就此作罢。与其冒着被护林员逮住的危险,不如到父亲的养殖场里抓几只夜鸽回去吧。父亲养的那些夜鸽,它们本身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培育金色的夜鸽,那么抓几只回去染成金色的,达成父亲的心愿,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想想已经快两周没有去看望佩拉,世光为自己没有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感到内疚,但他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油漆味,越来越浓烈,无论怎么洗澡,都无法洗净。他只能在电话里跟佩拉说说话,而她似乎没有任何抱怨,电话里的语气表现得一切都安稳平静。为了妻儿的健康着想,世光决定再坚持一段时间。那天到养殖场抓鸽子,世光特意选在夜深人静时分。他把车停在离养殖场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走路过去,打开鸽房的门,抓了几只夜鸽,塞进厚厚的布袋里,便悄悄离开。自从阿辅来过后,佩拉到了晚上就睡不久,总是倚在窗边,望着从林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光。亮光从秋天傍晚六点开始亮起,有时候直到清晨才熄灭。那是护林员在山上小屋烧火,点灯,吸引了除飞蛾以外的某个趋光的心灵。那天晚上,佩拉听到了从鸽房那边传来的骚动。当她决定亮灯出去查看时,外面已经岑寂下来。是阿辅吗?佩拉嗅了嗅,闻到的是那种含有毒素的甜味——不,是世光。佩拉走到路边,恰好看到一辆车的尾灯,消失在郊外的房子中。世光这么晚过来,怎么不进来看看我呢?佩拉回到养殖场,那种甜味再次侵蚀,让她觉得既恶心,又羞耻,提醒自己不该在怀孕期间干些什么不忠于家庭的事。但仔细琢磨,那种感情似乎又不完全是不忠。至于具体是什么,佩拉说不上来。过不久孩子出生,一切都会成定局。天刚亮,挣扎了一夜的佩拉,决定朝山上的护林员小屋走去。照着阿辅离开时的路线行走,路却越走越绕,越走越陌生。如果是夜晚,有灯火作指引,估计会更快捷吧,佩拉想。她最终在林子里迷了路,而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她开始后悔独自上山。这等于拿孩子的命来冒险,如果不小心摔倒了……佩拉越想越害怕,胎动也剧烈起来,头晕目眩。这时,一缕太阳光从前方的树冠上划过,佩拉先是听到了扑翅声,接着一道金色的反光在不远处迅速闪了一下。她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像被某种呼唤指引着,她护着肚子,越过低矮的荆棘丛和掩埋的浅沟,朝着金光出现的方向走去。当佩拉看见护林员小屋就在眼前时,那一刻,她认为那道金光就像古希腊宗教里的神谕一样,指引着人们的行动。小屋大门紧闭,从窗户望进去,里面一目了然,没有人,只有一张小床、桌子、火炉和茶具,以及一个遮蔽简陋的卫生间。火炉还在冒烟,人应该离开不久。佩拉刚回到大门前,就看到阿辅从远处走来,提着一小捆柴,另一只手拿着一面镜子似的东西在反复查看。刚才的金光会是这面镜子的太阳反光吗?还是说,真的看到了金鸟?无论是什么,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突然涌了上来。快要走到门口时,阿辅才注意到佩拉。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在大清早上山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呢?他不想跟一个陌生女人攀上任何除了工作以外的暧昧关系,更别说是一个孕妇。“有事吗?”阿辅不打算请佩拉进屋。“我出来散步,迷路了。”佩拉回答。“送你回去。”阿辅说,他侧身,朝前转了一步。屋子环境太局促,而且床底堆满了像他手中这块镜子这样捡回来的小物品,招待客人显得过于无礼,宁愿请她原路返回吧。相对于人类来访,阿辅更习惯接待那些落在屋顶上,讨要饭食和歇脚的夜鸽。他跟人类唯一的交流,似乎只剩下一般仪式性的工作来往。“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佩拉说。“抱歉。我还要去工作。”阿辅回答。“关于我公公为什么培育夜鸽,”佩拉停顿一下,见阿辅神色有变化,才继续说道,“我倒可以跟你讲讲。”阿辅让佩拉在门外等候,花了好一会儿将屋里收拾整洁,才硬着头皮请她进去。当佩拉走进屋子时,阿辅觉得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下就占满了狭窄的空间。这画面让他有点胸闷,还感到羞耻,仿佛为了交换情报秘密而无情地出卖了自己的情绪。阿辅指着床的一角,要佩拉自己在那儿坐下,然后开始烧炉子沏茶。当烟雾升起时,佩拉咳了一声。阿辅马上抖了一下,狼狈地用水将火扑灭,尴尬地站起来。“呃,时间不早了。”阿辅说。佩拉很享受这间屋子的古老气氛,自然熨帖,仿佛回到了古早时代的农耕生活,没有繁重的交易,没有沉重的工业。而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笨拙的动作还是故作冷漠的情绪,都很好笑,但实则一点都没有染上现代生活的沉疴痼疾。佩拉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不忠,只是有一种回到古代的欲望,她在第一眼看到阿辅时,就在他身上目睹了那条隐约的古老通道。于是,她把公公培育金色夜鸽,以及自己为何到这儿休养的前因后果,完整地讲给阿辅听。阿辅心中一阵悸动,发现自己跟旧护林员都是同样的人。他长久挂在脸上的冷漠敌意,开始消解。他决定将从未向别人透露过的一个秘密分享出来。“我也在找一种金色的鸟……但不是夜鸽,而是……乌鸦。”阿辅说,“它有六个趾,我每天都在找这种独特的爪印。”“嗯……”佩拉不知如何应答,只沉吟一声。“你公公比我先抵达了那一步。人一旦在世间寻而不获,就会开始动手创造。”“哦,竟然存在两种金鸟呢……它们真的存在吗?”“嗯。我只是缺少现实的证据。”佩拉想起刚才在林中看到的金光……但她不打算把幻觉般的金光奇遇讲出来,也再没有说别的,只是谢谢阿辅的招待。在下山过程中,佩拉的身体变得轻飘飘,双手抚摸隆起的肚腹,感受胎动。自己、公公还有阿辅,都因为某种尚未诞生或者隐匿的美,而时时刻刻地期盼着。公公的现在,就是阿辅的未来,他们都会走上同一条痛苦深重的艰难大路吧。他们两人所追寻的会是同一种鸟吗?或许那些神谕般的事物是不能被主动寻获的,只有在不经意的瞬间,人类才能幸运地瞥上一眼,或者听到只言片语。佩拉一路思索,耳边全是鸟类的噪声,但无法分清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鸟。后来有几次回到护林员小屋,佩拉想继续听听阿辅版本的金鸟故事,可她再也没有见过阿辅。只见小屋里头收拾整齐,火炉冷寂,似乎很久没人住。鸽房里的雏鸽,全都没能活过这个秋季。查叔开始把心思放在活下来的成年夜鸽身上。这一批夜鸽是他最后的寄托,甚至希望哪天醒来,黑色的夜鸽能像蛇蜕皮那样,蜕下黑色的鸽羽,摇身一变,成为梦中的金鸟。因父亲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而产生的梦想,是查叔唯一的安慰。他早就接受了父亲当年因饥饿疲劳而死的事实,但他也羡慕父亲临死前,曾见过金色的夜鸽,那是多少活到安然老死的人都无法蒙受的恩泽啊!只要金色的夜鸽一天还存留在幻想中,逝者便是恒久的遥望,就能握着那绵绵无尽的思念。随着预产期临近,佩拉梦见金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阿辅的记忆也被日常细节冲刷着。偶尔,查叔会若无其事地问起那个新来的护林员,佩拉才恍然想起:哦,是阿辅……查叔和阿辅是能够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呢,但佩拉不忍心告诉他,阿辅已经不在山上了。佩拉不是没想过把阿辅也在追踪金鸟的事告诉查叔,可是私心驱使她必须闭上嘴。她希望这位老人能尽早从这种虚妄折磨的生活里解脱,如果把事情如实告知,只会加重查叔认为这世上仍然存在金鸟的执念。“孩子出生后,生活会不一样的。”佩拉笑着说。“是啊,是啊。”查叔应道,“我是要当爷爷的人。”佩拉知道,这位退休的护林员对那些金鸟的奥秘啊,从来都不甘心作罢。要筛选变异基因,培育一只金色的夜鸽,根本不是用几只种鸽繁衍一两代雏鸽就可以完成的。看着日历上标记着预产期的红圈,世光想要赶在下一代人出生前,把上一代人的烂摊子收拾好。工程项目完成后,世光尝试了各种方法给夜鸽上色,无论是喷枪,食用色素,煤粉,还是油画颜料,都无法获得观感自然的金色。抓回来的几只夜鸽被折腾得羽翼残乱,世光对这些夜鸽心怀愧疚,它们不停地用鸟喙梳理被颜料粘住的翅膀,其中一只的神经系统被毒害,导致飞不高,也不再进食。如果被警察发现,自己将面临处罚,因此世光那段时间总是将店铺大门关紧,在阁楼里秘密进行染色实验。那天,灵光乍现。世光买来一种光反射能力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水性铜金粉,即使在灯光下,也熠熠生光,色泽晶莹细腻。为了保护最后一只夜鸽的健康,将伤害降到最低,他用网袋套住夜鸽的头,在羽毛上喷上一层薄薄的水性喷胶,最后把夜鸽放入装有铜金粉的塑料桶里。世光听见夜鸽在铜金粉中扑翅、挣扎,心里不断祈祷着。当夜鸽安静下来后,世光打开盖子,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件来自古代宫廷王室的金质鸟宝石,上色程度不够均匀,但成果已经令人瞩目。静置一段时间后,夜鸽身上的铜金粉开始剥落,露出黑色的细羽。世光只好一遍一遍地用棉花蘸着铜金粉进行修补,并留意夜鸽的健康状态。过程中,世光反问自己,自己那么固执地要制造一只人工的金色夜鸽,跟父亲坚持培育一只看似自然的金色夜鸽,本质上有何不同呢?虽说自己最终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份赝品,但父亲的繁殖干预,也不见得顺应了自然。他赌气似的认为这其中已经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佩拉回来的前一天,夜鸽的金色羽毛终于停止了褪色剥落,仿佛它天生如此金光闪闪!这是一只赝品金鸟,也许最后会被雨水冲刷掉那层伪装。但面对这只自己亲手制造的金鸟,世光却像面对一件神圣不可触摸的圣器,只敢远观,生怕手指一接触,那层美丽的金色就会马上灰飞烟灭,再次变回一只毫无特色的黑鸟。明媚的阳光从天窗玻璃透入,落在夜鸽的金色羽翼上,如同圣人的降临。世光打开天窗,让更多阳光直射,夜鸽奋力腾起,羽翼上的铜金粉如一千个太阳在同时闪耀。他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突然在一个奇怪的切入点上,在情感形象上转变成自己的父亲:原来人类是多么执着于创造,多么乐于陶醉在亲手创造的美之中啊,那种超越自身的事物,若非亲手创造是不能理解的。在这种身体几乎静止的凝视中,直到金色的夜鸽从天窗飞出去好一会儿后,世光才回过神来。他马上冲下阁楼,四处询问,有人见过一只金色的鸽子吗?!但回答的人都说,这世上没有金色的鸽子,还怀疑世光跟他那个老爹一样,都感染了异想天开的病呢。世光在大楼和行道树之间苦苦寻觅,终未能得知它的去向。他站在大街上,茫然无措,第一次理解了父亲长久以来的失落。这种失落或许是永久的,世光仍然希望父亲能回归正常的退休生活中来。开车来到养殖场,世光劝父亲一起回去,迎接孩子的出生。“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你那小阁楼,我住不下。”查叔故意刁难,“等孩子出生了,带他来让我看看吧。”夫妻俩都不好再相劝,驱车离开。世光在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站在养殖场门口,目送车子远去,他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位父亲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衰老和决绝之中。经过层叠起伏的山丘,在树林的阴影里,佩拉的目光搜寻着。那里还会有神奇的金光吗?说不定阿辅是一位古老的山神,变成年轻人的模样来人间转悠了一趟而已吧。佩拉没有问起店铺的生意状况,看着世光眉头紧锁的模样,她反思自己来这里安养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还担心他们的感情因此而疏远了。佩拉一直琢磨着,世光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只要他身上那股油漆味一天不散,阴霾就一天笼罩在她头上。愤怒的爆发,是在佩拉目睹了阁楼的狼藉之后。一打开阁楼的门,几只羽毛脱落,失去飞行能力,浑身涂满邋遢金色颜料的鸽子,就从佩拉的脚下窜了出去。她还以为是老鼠呢。塑料膜还没有清理,涂料左一块,右一块,像开了染坊。她不敢相信这里是自己曾经居住的房子,那股混合了各种化学物质的味道涌过来,如同给她当头倒了一桶油漆,她身体往后一倾,差点从楼梯滚下去了。世光立刻从后面托住佩拉,想起自己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石化了似的不敢动,因为他差点就害了自己的妻儿。佩拉撑着笨拙的身体,扬言要回娘家住。“你们父子俩,真是对鸽子着了迷!”佩拉说,“上山盗猎的人就是你吧?护林员说鞋底印是太阳状的,那时我就猜到是你。但我仍然不确定,直到那天你偷偷摸摸来到养殖场抓鸽子。难不成你也要步你爸的后尘?我连做梦都满脑子是那些咕咕叫的鬼东西,有时候我想啊,我肚子里怀着的,会不会也是一只鸽子?”“别瞎想。不是你说的这样……”世光说。那只染出来的金色夜鸽已经飞走,可以说是“死无对证”。他要怎么证明自己完成了计划,只是在最后功亏一篑?面对责难时欲言又止,世光的态度让佩拉感到绝望。这时,阿辅的形象冒了出来,被愤怒控制住的佩拉甚至想回山上找阿辅,要在丛林里生活下去,她已经厌倦了所有跟现代工业产业有关的事物。可是阿辅早就不在那里了,生活以外的渴望都那么不切实际,佩拉往椅子上一坐,哭了起来。世光最后决定把这段时间以来在执行、现在听起来可能有点愚蠢的计划,向佩拉全盘托出。“你这样跟你爸有什么区别?也许初衷是好的,却无意中损害了另一条生命。”冷静后的佩拉稍稍理解了丈夫的用心,可她目前仍无法容忍任何有关杀生与死亡的行为,因为她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可是她也会偶尔觉得,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一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损害?但母爱的光辉又很快覆盖了这种恐怖的念头。诞生,意味着对能量的消耗,就如同在培养基上培养真菌,就必须消耗当中的营养物质。这是生命的轮回根基啊。世光安慰完妻子并道歉后,把自己锁在阁楼,默默地清理起那一地的狼藉。某种程度上,他跟父亲在夜鸽身上投放的精力都是失败的,是徒劳的。世光用力扯掉那些塑料膜,心想,佩拉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这个家庭唯一值得寄托的黄金未来,才能慰藉这个家庭疲倦的心灵。孩子出生前的一周,佩拉上卫生间时感觉身体不太舒适,排尿疼痛。也许是因为她对孩子的未来忧虑越来越严重,才影响了身体机能吧。她想起某个女性朋友,曾得了产后抑郁症,花了不少时间来跟情绪斗争和恢复健康。所幸,世光在各方面都照顾体贴,一周后,佩拉顺利生下一个男婴。佩拉首先注意到了孩子的发色,比同病房里其他孩子的都要浅。尽管医生说,新生儿发色会随着时间逐渐变黑,她还是无法放心,却不敢在世光面前提起,要不然这多扫兴啊,看看他,多么欢天喜地!孩子出生前的那种忧虑似乎没有因为孩子的出生而截断,而是继续蔓延过来了。在阁楼,佩拉打开天窗,尽量让更多阳光照射进来,通透,明媚。可是她不敢坐在稍微亮一点的地方,因为在光线下,孩子的头发反射着一种几乎接近苍白的光泽。而且只要一想起世光在这里摆弄过那些夜鸽,佩拉的心情就变得糟糕,仿佛这里是一个凶案现场。最后她不得不回到娘家去。世光发现孩子并未像预期那样为这个家庭带来长久的欢乐,当他独自一人面对店铺时,才想起父亲。——啊,我忘了把孩子出生的事,告诉那位已经是孩子祖父的人了……世光回到养殖场时,孩子的出生已经是三周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养殖场里剩下的夜鸽全部转移到了露天活动区,查叔每天与夜鸽为伴。夜鸽把查叔的肩膀当作休息平台,停落在上面,啄啄他稀疏的头发。他很享受这种来自动物们的宠爱,可以一动不动,直到夜鸽飞走了,他才扶着酸痛的膝头,坐在石墩上休息,闭着眼睛,想象那只传说中如同一蓬火的金天鹅……当查叔看见儿子出现在门口,一脸疲惫却强装兴奋地告诉自己孙子出生的消息时,他仍沉浸在难得的安宁和淡若轻雾的失落中。因为孙子的出生是迟早的事,而他的金色夜鸽将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再次闪耀光芒。查叔不想表现得不礼貌,于是说了些祝贺之类的礼节性的话。这却让世光觉得,父亲好像变成个客气的陌生人。“爸,”世光在父亲身边坐下来,“那种金色的鸟,真的那么重要吗?”“可惜,你没机会见到你祖父。他身上有种很稀奇的东西呢。快要饿死了,他还要想象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理想,非要叫醒我,要我去看看那只金色的夜鸽。我那时候在板车上,都快饿晕了。后来我才想通,那个年代的鸟儿都被人吃光了,怎么还会有不被人发现而且还是金色的鸽子?”查叔说,这时一只夜鸽飞落他的肩头,“我只是延续了那种,不可去却偏要去的性子。”世光跟父亲说,佩拉把孩子带回娘家了,如果他愿意,可以一块儿去看看孩子。查叔知道儿子又在使法子劝自己离开。可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里有某些东西需要他来照顾,而他的孙子,已经拥有太多人的关怀了,并不缺他这个满怀心事的老头子。然而,孩子那头黄白色的头发,并未如医生所言随着时间变黑,反而开始朝着一种古怪的颜色——像是欧美人发质的那种金色,逐渐加深。两个黄种人怎么会生出一个金发娃娃呢?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第一时间,佩拉就向世光自证了清白,对他绝无不忠行为。在医院排除了遗传与营养不足的问题后,佩拉怀疑,这是长期在店铺里跟油漆共处一个生活空间,因油漆蒸气和重金属引起的神经系统中毒。世光听到妻子的指责,带着愧疚的心情,很快在医院给孩子验血,也并未在血液中发现重金属超标,以及跟油漆有关的慢性中毒。孩子每个月都会腹泻一次,这加深了本来就已日夜折磨佩拉的忧郁情绪。她神色萎靡,在阁楼里抱着孩子,在孩子的发梢间拨弄,似乎能在其中发现某种秘密。世光除了四处求医,和给予根本不足以缓解事态的安慰外,便无能为力。那些日子,佩拉重新开始梦见金色的夜鸽,此时这种显得如此不祥的“金色”,似乎才是一切的源头,无论是精神性的,还是生理性的。但她说不出其中神秘的关联,只好任由自己在梦中被密密匝匝的金色群鸟围绕着,每次醒来,身体都从梦中的轻盈瞬间坠入现实的沉重。世光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他孙子的头发变成金色的事实,因此,在孩子一岁前,他都没让父亲见孩子。父亲也从不过问孙子的情况,终日在养殖场里与最后的那批夜鸽为伴。所幸孩子除了头发金黄和每月腹泻一次,并无大碍,性格也未受影响,佩拉的情绪才慢慢恢复往日的平稳。某天,娘家那边有人介绍夫妻俩到某个医院的医生那儿看诊。在走廊等候期间,其他家庭总是瞟着这个有着亚洲脸孔,却长了一头金发的娃娃。佩拉早就习惯了这个金发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是自己怀胎孕育的,金色并不意味着健康,却一定是独特的,就像稀世的金色夜鸽。医生检查了孩子的头发,询问了世光和佩拉生活上的一些细节。直到佩拉说起腹泻的症状,医生才停止了检查,坐下来说道:“应该是毛滴虫肝肠综合征。”这个病症名词对世光和佩拉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看了对方一眼,等待医生进一步解释。“如果怀孕期间,你感染了毛滴虫,很可能会传染给胎儿。”医生说。“这种虫子……是怎么……”佩拉断断续续地问。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它存在于白带以及精液中。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你丈夫传染给你的。”医生停顿了一下,“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接触了某种动物,比如——”“鸽子!”还没等医生说完,世光就抢着说出了这种动物的名字。“对。鸽子大多会感染鸽毛滴虫,如果接触了它们口腔里的黏液,是有受感染的可能。”医生看了夫妻俩一眼,“但真正的感染源头,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去搞清楚。”第一次进入鸽房那天,可能被鸽子的黏液溅到了……佩拉回忆。医生接下来安排夫妻俩进行了毛滴虫取样检查,结果显示,两人竟然都不是毛滴虫的带虫者。但世光仍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父亲身上,如果不是他坚持从野外收集鸽苗培育,这个孩子根本不用承受这种病的折磨。佩拉说,如果孩子受感染真的是公公养鸽子导致的,那也是自己提出要去那儿生活的,责任不在公公身上。但世光不可能接受这个责任的分摊,因为一旦接受,意味着世光自己也必须为此负责,因为让怀孕的佩拉到养殖场去,就是他当时考虑到生意繁忙和为鸽子染色,才最终应允的。他痛恨自己的鲁莽,但固执地认为父亲要为此负全责。“我们都不是带虫者,那孩子一定是在阁楼感染的,想想你在那里干了什么……”佩拉说。“不可能。”世光反驳。“你跟你爸一样蛮不讲理。”说完,佩拉马上担心孩子长大后是否也会变成这种坏脾气。离开医院后,世光载着佩拉和孩子,直接朝郊区的养殖场驶去。面对儿子滔滔不绝的嗔怪,当查叔看到一头金发的孙子,某个短暂的恍惚,他竟然有一种分不清悲喜的情绪。自己的行为确实让儿媳和孙子遭受了病痛的折磨,可是同时,他看到了一种金光的涌动:自己花了半辈子都无法寻获的金色夜鸽,竟有如神助般地在他的孙子身上得到了呈现!金色的造物,稀世的生命!他想要抱抱这个奇特的孩子。但世光马上伸出手,把父亲的手挡住了。查叔沮丧地点点头,只好作罢。这个金发的孩子就像一面镜子,三个人在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看到自己某种内心的倒影。世光嘴上一直在嗔怪父亲,其实自从知道孩子头发是金色的那天起,他就认为自己遭到了报应:他伤害那些夜鸽,禁锢它们,给它们染色,毒害它们的神经,最终自己后代遭到了自然的报复。佩拉看着铺洒落日的金黄树林和延绵的金黄山丘,抱着金发娃娃的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金黄的。她尝试去接受一切的不如意,并试图在当中寻找一种如同神谕般的意义,就像那天在树林里看到的那道无法解释的金光,也许这个孩子就是她那些金黄梦境的产物之一吧。养殖棚外来了一个人……这是世光第一次见到他,但佩拉和查叔对他并不陌生,是护林员阿辅。阿辅没有解释他消失这么久究竟去了哪里,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急不可待地递给三个人看。照片有点褪色,拍得并不好,是一片树林,有重影和模糊,但仍能在一条枝丫上,分辨出一只近似乌鸦的鸟类。佩拉看着阿辅的面孔,那种自然幸福的情绪再次出现,但她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这是金色的乌鸦。”阿辅说,“这些年,我都在追踪它的动向。夜鸽数量泛滥,很可能已经将它赶出了栖息地。”阿辅转向老护林员,继续说,“你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鸽,原因在于根本就不存在金色的夜鸽。一直以来,你父亲看到的,都是一只金色的乌鸦!”由于照片是黑白的,谁也不能确定那只鸟到底是什么颜色,而且一只乌鸦能活那么多个年头吗?一种神秘、理不清的情绪,在四个人之间弥漫开来,连金发娃娃都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查叔在阿辅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固执,但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这么多年来,查叔第一次感到徒劳感的溃散,仿佛孙子的诞生,就是为了结束他长久以来的噩梦。他呼了一口气,看着孩子说:“是我们这一家三口人,共同培育了这个金色的后代。”虽然嘴上这么说,查叔心中马上想到的却是:那个金色的后代,其实不就是阿辅本人吗?查叔逐一打开养殖棚的门窗。郊外树林的风灌进来,最后一批夜鸽随风飞出去。夕阳从云层中露出,第一次离开养殖棚的夜鸽在田野上空盘旋,它们的羽翼在澄澈的金色光线中,反射着自由的金光,如同一千个太阳同时在闪耀。那些金光也落在阿辅的黑发上,像烧起了一蓬火。佩拉紧紧抱住孩子,心想:那个生活着金色鸟儿的神秘世界,不就在眼皮底下吗?原载本刊2020年第4期“灯塔”责任编辑:张菁
2020年4月29日
其他

《青年文学》2020年第5期目录

凌钺一现场SCENE封三 周恺长篇小说《苔》分享会在南京举行插图ILLUSTRATION摄影 【瑞典】安德烈亚斯·哈格维斯特新媒体编辑:李璐往期精彩回顾
2020年4月27日
其他

雅座|杨勇:出厂于一九八〇年的杨氏书写简史

杨 勇:爱奇艺文学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已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十七本,二〇一七年获数字编辑高级职称,兼任北京印刷学院、三江学院特聘教授,及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库专家等社会职务。写在前面的话本期“雅座”的嘉宾是杨勇老师。他现为爱奇艺文学总编辑、清源书院院长、“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评委会主席,还曾担任本刊主办的“城市文学排行榜”初审评委。杨老师既写学术专著,又写儿童文学,在创作方向上非常多元,具体作品在下文中将有提及,在这里不多展开。主要想跟读者介绍的是,这个“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杨老师最喜欢的就是“文学小青年”这五个字。中间加了个“小”,或百转愁肠或曲高和寡的文学青年,顿时就有了几分混不吝的味道。二〇〇七年,他就发起举办了首届中国文学小青年啤酒节,后来,又陆续举办了中国文学小青年火锅节、中国文学小青年葡萄酒节大大小小各种活动;到二〇一七年,终于冲出中国、走向世界,颁发出“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获奖的作家和评论家们,人人能带走一小麻袋硬币作为奖品。用主办方的话说,这是“最亲切、最有情怀、最任性、最独立、最欢乐、最好玩、最神秘、颁发可流通硬币最多、违反中国广告法禁用词最多的国际文学奖”。多有意思,对不对?这就是杨老师在这篇文章中给人的感觉,永远在玩,永远在创新,永远在创造。(修新羽)出厂于一九八〇年的杨氏书写简史文/杨 勇《青年文学》新开的栏目名“雅座”很有画面感,想起来那天参加“2019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评选后,张主编带我们去的那间雅座,以及晚上大家在一起畅谈时的情形。特别喜欢《青年文学》组织的活动,纯粹又有理想,总是能遇到对的人:气场契合,不喝酒也能快速进入状态,一起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例如城市与文学、人与文学……不过,“雅座”栏目要求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文学作品”,这个难倒我了。我生于一九八〇年,从十五岁写情书开始迷上写作,一眨眼的工工夫已“四十不惑”(单位的小朋友补刀说“奔五快乐”),与“书”已经有几十年的过往:读书、写书、编书、出版图书、卖电子书、将书转化为影视、在郊区创建书院、组织与书相关的活动……诸事总围绕着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有办法只拿出一部作品作为代表,实在太难了!——读过的如此,写过编过的也是如此。每个时期、每本书,每件与书相关的事情,或排在一起,或交汇融合,都对我产生过影响,放到一起看,这一切开始渐渐成为私人的专属体系,综合构成了我这么一个真名杨勇、笔名“杨阿里”的社会个体。此时,正好借《青年文学》“雅座”宝地,梳理一下,回顾一下,与文朋诗友们漫谈,一是分享自己与书有关的故事,二是谈谈自己对“个人与文学”的理解。我的阅读从小学开始,读遍所有的课本和作文书、童话书、小人书之后,偷着读父亲藏起来的“大人书”。读过数量最多也是最爱的杂书,竟是金庸《天龙八部》等一批武侠经典。还记得我曾把木课桌挖出来一条缝,手托书在桌洞里面,一页一页翻,从上而下一行一行快速扫过,当年那个瘦小、白净的小学生,天天梦想着成为一位武林高手,总是幻想着某天能在山洞里面找到一本功夫秘籍,在现代找到古代的江湖;再后来喜爱上网络文学,大学毕业后从事网络文学编辑工作,成为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发展里第一批参与者、见证者。我曾思考过一个问题,从奇书变名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到金庸、古龙等一批武侠名家,再到当下网络文学兴起,玄幻奇幻古代言情现代言情如日中天,它们之间看似无关,实则始终有着紧密的联系:无论经过什么起伏,文脉始终未断,传统文学如此,通俗文学也一样,中国作家一直在延续着中国人喜爱的叙事传统,写中国人爱读的故事。至今仍有人对网络文学嗤之以鼻,我向来不参与争辩,无论怎么瞧不上,也影响不到它们真实的生命力。中学时期,我在一所封闭起来半军事化管理、以升学为唯一目标的学校,那时还没有互联网,其间,我的课外阅读较多较杂,古今中外、杂志期刊。阅读虽是好事,却占用了我在中学时期的大部分时间,也挤占了我对其他学科的兴趣;于是好事慢慢变成坏事。火上浇油的是,初二我发表了第一篇作品,爱好被认可被鼓励后,创作欲望就一发不可收拾,勉强升入高中,高中二年级时综合成绩却在班里倒数。不是没想过奋起直追,直到有一次,在“出血掉肉拼命干,誓夺升学八连贯”的标语下,拼了一整天头昏脑涨,睡觉前去一趟厕所,发现厕所门口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面,竟然有三位同学仍然在学习!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放弃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方式与他们竞争,开始琢磨如何借助文学走适合自己的路,甚至如何完成逆袭。我先是给父亲一道选择题:A.你儿子身体垮掉,但学习成绩可能进入中游水平,能不能考上大学未知;B.你儿子身体辛苦内心却快乐,让他走自己的路,高中毕业后就不用管了。做建筑包工头的父亲,简单直爽,选了B,并给我加了一个C选项:高中毕业后,去中国名校某翔学习汽车维修,回家开个汽车修理厂。有了父亲的支持,班主任也就给我开了绿灯,当时班里其他同学的课桌堆满课本和试卷,我的课桌只有一本书,顶多加上一本稿纸、一支笔。在中学,要拎出来讲两本书。一本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它让我变得极其敏感,坐在教室里面,能听到大白杨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摸得到风。它让我躺在学校围墙外的苹果园草地上,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它让我看得见冰凌花。反复的阅读中,它还让我知道,最绝望时也要反过来找希望。还有一本书是《花季雨季》(据说出版社靠这一本书盖起了一幢大楼),还有自它之后出现的一大批青春文学作品。——那是中国校园文学的黄金时代,是八〇后作者们的一次狂欢,学生们写书给学生读。这本书让在乡镇中学的我,知道平行在这个空间的同龄人,有着如此精彩的青春;作者郁秀也给我打了一个样,原来学生写的书也能出版。我也要写一本长篇小说,出版一本书!写长篇小说是一项庞大的工程,直到高中毕业,我的小说仍未完成;但是,创作这本长篇小说已经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单调的生活中提炼要点,无时无刻不在天马行空地想象,大纲写了一稿又一稿,人设改了又改。从决定写这本书,到这本书实际完成,总共历时八年。在这八年时间里,我已经不再像是一位写作者,反倒像在做一份商业计划书的创业者,主人公也不再是虚构出来的人物,而是以自己为原型,不断修正方向、架构最优成长方案,以及综合考虑性价比、可行性、市场空间……小说内容最后定为:主人公“宋扬”去北京参加了一个青少年文学夏令营活动,从北京回来后,他决定写一本长篇小说,这本长篇小说名字叫《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叫童木的少年要写一本长篇小说《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童木是谁,童木其实就是“十八岁的我”(请注意,“十八岁的我”其实是一个第三人称的叙述者)……
2020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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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 “家有宠物”小辑)丨马叙:卡夫(短篇小说)

城市——“家有宠物”小辑城市相对乡村而言,“关门闭户”地生活是常态。在各自隔离的空间,城市人群面对着各自的孤独和人间的冷暖。宠物豢养是城市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现象。宠物与人之间建立起相互信任、和谐相处的关系,能回报给人以快乐、忠诚与精神上的陪伴,是新科技、新产品、丰富的物质无法取代的。与此同时,当宠物因种种原因无法适应城市管理条例时,也会给人带来形形色色的烦恼与困境。“家有宠物”小辑,特邀四位实力作家诉说与宠物相关的故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城市人非同寻常的生存体验,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编者】卡夫(短篇小说)
2020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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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 “家有宠物”小辑)丨杨怡芬:我们曾经拥有一只松鼠(散文)

城市——“家有宠物”小辑城市相对乡村而言,“关门闭户”地生活是常态。在各自隔离的空间,城市人群面对着各自的孤独和人间的冷暖。宠物豢养是城市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现象。宠物与人之间建立起相互信任、和谐相处的关系,能回报给人以快乐、忠诚与精神上的陪伴,是新科技、新产品、丰富的物质无法取代的。与此同时,当宠物因种种原因无法适应城市管理条例时,也会给人带来形形色色的烦恼与困境。“家有宠物”小辑,特邀四位实力作家诉说与宠物相关的故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城市人非同寻常的生存体验,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编者】卡夫(短篇小说)
2020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