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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先生Esquire专访伊东丰雄|建筑能为人类自由做些什么

2015-09-12 林珊珊 时尚先生






Esquire按:欢迎来到九月。在这里,你会第一时间看到《时尚先生Esquire》历时4个月,前往7个国家9个城市,寻访12位全球顶级大师的九月特刊“巨匠与杰作”。我们会连续12天推送封面报道,今天是第9天,主角是建筑师伊东丰雄。

他是和安藤忠雄一时瑜亮的日本建筑大师,却在72岁才获得普利兹克奖,迎来事业顶峰。他的作品是一个非典型缔造者的超越现代主义建筑之作。建造尽可能让人感到舒心的场所的同时,伊东自问,我们自己能为人类的自由做些什么?

我们见到的伊东丰雄,是一位会在倾听时专注地注视你的74岁长者。他把刚落成的岐阜媒体中心看做自己问题的答案,在那里,他融于环境之中,也将自由融于自然。

七金句
①日本社会现在变得很保守,我虽然做不了很大的事,但想要一点点改变日本社会的心情是很强烈的。
②现在的日本与之前的消费时代有些不同了。年轻人的欲望变得很浅薄。不怎么说想买车了,穿衣方面优衣库也就足够了……这样无欲望的人在逐渐变多。这是因为人们生活在牢笼般的东京里。
③建筑是为了社会而存在的,所以好看漂亮的建筑跟人们所喜爱的建筑并不矛盾。现在重要的是把两者之间的沟壑填满。

④我学生时代认为建筑是用头脑想出来的,但后来渐渐明白,建筑是全身心感受、构想出来的。如果是头脑想出来的想法或许三天就会改变,但用全身心想出来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⑤自然和人类之间究竟能拥有多么紧密的关系,现代主义将建筑和自然的关系、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彻底区别开,现代主义的建筑坚持用技术征服自然。但是“3·11”大地震明确地证明了,人类如果对自然不谦卑是会被自然背叛的。
⑥在东京,现代建筑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道具。因此历史也在消失,人与人的联系也在消失。这样的城市是非常空虚的。所以我才想到大城市以外的地方去,建与当地历史和环境有连结、人与人能建立联系的建筑。我感到东京缺乏魅力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⑦我想做的是与当下时代的人们相合,与时代本身相符的建筑。作为其结果之一,有可能会被留到下一个时代,但这不是我所决定的。我其实并不在意它是否能留存。

|本文首发于2015年9月刊|




2011年3月日本地震后,建筑师伊东丰雄(TOYO ITO)先生赶往东北灾区,看见废墟遍地,不禁焦虑起来:我过去创造的建筑有什么意义呢?伊东留了下来,和灾民沟通,同他们一起建造临时住宅“共有家园”,那里有宽大的屋檐和方桌。他设想,“共有家园不仅是居民放松娱乐的场所,也应成为大家思考灾后复兴的根据地”。

然而,共有家园计划遭到了质疑,连事务所的年轻人也说,“伊东老师,盖这么普通的房子不要紧嘛,不该展示出更多伊东风格吗?”

那时伊东先生70岁,漫长岁月的积淀已经使他更加自由。如果说建筑是在世界中建立秩序的人类活动,那么他一直努力的,就是让人们从陈规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从1995年设计仙台媒体中心开始,他已赢得无数国际声誉,但他一直拒绝固定的风格。或者可以说,他的风格就是不断打破自我的设限。

“没错,我做的是正确的。”伊东毫不怀疑,“家就是一种人们合力建造,并共同庆祝的事物。”一旦确信,他便感到前所未有的乐趣。震后3年,他重返灾区50多次,看到“共有家园”仍为居民所用,不能外出的孩子在那里玩耍,他欣慰又满足。

伊东丰雄说,每去灾区,他都提醒自己人类应有的谦卑。“人造防波堤据称能够抵御任何海啸,但此次却不堪一击,现代技术在自然力量面前是如此无力,”伊东写道,“现代建筑就如同防波堤,本着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用一道界限来分割内外。”

超越现代主义建筑,是伊东丰雄长久以来的思考。2013年被授予普利兹克奖时,他发表感言,“迄今为止,那些迁移到城市里梦想着自由和富足生活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转变为许许多多孤立的个体。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在其与自然之间建造了一堵墙,依靠科技创造了与自然没有联系的人工环境……”在感言最后,他反问,我们自己能为人类的自由做些什么?

伊东丰雄如何实践“超越”以回应人类的自由需求?在东京见到伊东丰雄时,《时尚先生Esquire》提出了疑问。

他如今74岁,相比于过去,脸庞圆润了一些,倾听时很专注地看着你,他笑眯眯地说,有空也去岐阜媒体中心看看吧,你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了。

我们在台风前夜抵达岐阜市,那是日本中部一座安静的有山有水的小城,伊东设计的建筑就坐落于此。山绵延而来,融入到媒体中心起伏不平的榉木屋顶之中;水从地下浅层流出,在室外汇成小溪,在室内则被冷却,流淌在地板下方,给夏日带来了清凉。

二楼的宽敞空间里布满了巨型“灯罩”,开放又区隔。灯罩装在天花板下,凹着的地方装着太阳能板,凸出的是窗户,光便从那里照进来,空气也吹进来,送来木头的香味。

人们看书、轻声聊天,随意坐着、躺着、穿梭着,没有人注意到,它的设计者伊东先生也置身其中,正笨拙地跟随摄影师的指示,侧身、叉腰、托腮……同行一伙人哈哈笑着,他也跟着笑。一个非典型缔造者,倒是和那让人轻松愉悦的建筑融为一体了。

伊东丰雄在1960年代走进建筑业,自一开始便被“建筑的解体”所吸引,此后对“权威”建筑的抵触一以贯之。在30年前一次访谈中,他就对“建筑家意识”表现出警惕—

“‘这些都是我创作出来的’,我不认同这种理念。建筑应该更轻松。”“我甚至希望拿掉‘作品’这样的说法......看起来不像作品,反而接近自然。”

这是7月18日开馆首日。20分钟后,伊东先生已经坐在台上和市长进行对话了。演讲厅的观众席已经坐满,市民们坐在场外观看屏幕里的对话,小孩则在一边玩耍,老人围着圆桌聊天。今日此行,不知是否让伊东想起14年前仙台媒体中心的开放。在几十年的寂寞探索中,那让他第一次获得广泛的认可,“将我从内向的性格中解放出来,原来我也能够存在于主流社会。”

伊东的独立是从逃离公共建筑开始的。此前他在菊竹清训事务所筹备1970年大阪世博会。“原以为学生时代一直期待的‘未来都市’理念会在大阪世博会显现,但事实上大阪世博会非常无趣,我很失望,便辞去了事务所的工作,开始独立出来。”伊东先生对《时尚先生Esquire》说。

随后十多年,他郁郁不得志,起初唯一的工作是给一家美容院做内装设计,可业主表示付不起设计费,他只刷刷油漆就回来了。后来帮人设计桥梁栏杆,诸如此类,也只能应付眼前,无法预见三个月以后的日子。

那段时间,他时常与朋友喝酒,探讨建筑的未来。循着“建筑应反映时代”这一理念,1980年代他着迷于轻盈的建筑,相对于沉重和永恒的形式,“轻盈”是更接近自由放松的状态—消费大潮中的东京人就像游牧民族,他尝试将时代的松软之感融于建筑—他的“银色小屋”,铝片屋顶就像随风飘扬的布幔。随后又专注透明的建筑,那是因为身体捕捉到了时代新气息,“社会已经变得均质、透明,人类就像便利店里被保鲜膜包装好的商品”……

1995年,“以悠游水藻撑起楼板”的筒形结构方案赢得仙台媒体中心竞标。“在我心中一直有两个想法来来去去,一个是制作成轻盈透明的箱状,一个则希望地基在大自然环境里,表现出流动感,仙台媒体中心第一次把这两个想法融合在一起”。

六年后建成的媒体中心为伊东丰雄赢得多个国内外奖项。“开馆当天,市民们像漫步在街道上,母亲们可以和孩子捉迷藏”,充满活力的公共气氛让他颇受触动。

对于伊东来说,或许自由就存在于自然当中。“我是在大自然里,特别是湖边长大的,因此我心里一直有水、森林这样的风景。”他说。记忆里的童年很美好:笼罩着清晨雾霭的诹访湖、与湖面相接的淡淡的彩虹、来自西伯利亚的鸭群、破蛹的蜻蜓如同“液体卷着漩涡般流出”……他将大自然意象融入建筑,因而水边的诹访湖博物馆像融入湖中的彩虹,TOD’S大楼如门前的榉树生长开来,西班牙的托雷维哈休闲公园则像滚落在海边的贝壳,台湾大学社科院图书馆让人仿佛置身森林之中……从流动的仿生建筑出发,继而是开放节能、内外贯通,真正与自然交融,他一路走到了岐阜媒体中心。

伊东丰雄喜欢岐阜这样的地方。地方乡镇里似乎蕴含着未来—建筑从“经济的附属品”中挣脱,获得自由。

在大都市竞标市场,伊东显得有些游离。几年前竞标东京奥运场馆,他的方案输给扎哈的巨型设计,“与自然共生是21世纪的设计潮流,为什么要选择征服自然的典型20世纪现代主义方案?”

扎哈的设计方案以及2520亿日元的造价一公布,便引起数十名日本建筑师的公开质疑和民众反对,伊东活跃其中,修改设计案让费用减半、召开记者发布会,可方案并没有被采纳。

“现在的日本政府太差劲了,”接受采访的当天,他这么说。没想到几天后转机突然出现。7月17日,日本首相安倍宣布,将废止扎哈的方案,一切重新开始。

这一回,伊东丰雄会赢吗?








Esquire(下称“E”):您对2020东京奥运会场馆的提出质疑和建议,做这些事情的动力是什么?

伊东丰雄:新国立竞技场的改建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按照扎哈的方案推进,这根源是因为在方案竞赛的阶段就做了错误的选择。事到如今得知这个方案将耗费庞大的预算,是当初预想的2倍左右。而且具体设计业也一改再改,改后的结果相信原设计者看了也不会高兴。现在的局面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不幸的。今天早上(7月14日)NHK也公布了舆论调查,据说80%以上的人认为不该建这个新场馆。对于这样的结果,政府只说因为来不及再做改变,就选择再往里注入资金。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E:也有声音认为,过去百年,全球化通过明星建筑师一直不断地输出,这次日本建筑界发声是对自身文明的捍卫。

伊东丰雄:并非如此。不仅是作为建筑师,就算只是作为一个社会人,这个现状对我来说也是非常荒谬的。它的预算可是鸟巢的5倍啊。(笑)

E:提反对意见之前有犹豫过吗?

伊东丰雄:完全没有,我是从一开始就反对的。日本社会现在变得很保守,我虽然做不了很大的事,但想要一点点改变日本社会的心情是很强烈的。

E:这种心情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变化?

伊东丰雄:我过去比较直接,与其说批判社会,不如说对上一代的建筑家的作品一直持批判态度。但现在有太多太多建筑师都在做着那样的建筑,我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现在觉得相比批判建筑家,思考能对社会有什么贡献要重要得多。

E:关于建筑师的社会角色问题,2011年3月的日本地震似乎给您带来很多思考。

伊东丰雄:在日本,发生地震这样的灾害时,自治体一般不会请建筑师到灾区去,因此我们自行前往灾区。在那里所有遭遇了海啸的地方都统统毁于一旦。然而城镇虽然被毁了,许多了不起的人们却生存了下来,于是我们开始思考,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们为被毁的城镇提出了很多复兴计划。但是由于中央政府规定不可以针对特定的城镇制定特定复兴方案,必须实行统一的计划,因此我们的提案被全部否定了。最后提出了建设“共有家园”这个计划。

今天“共有家园”已经建有15栋之多。它的目的首先是为当地居民提供一个聚集的场所,让大家一块吃饭,聊天,喝酒。同时它成为了那些将要重新展开农业、渔业的人们的据点。甚至它还成为福岛县那些不能在外面随意玩耍的小孩子们的体育场所。“共有家园”深受当地居民们的喜爱,直到今天都还在被使用着。

E:这些经历给您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伊东丰雄:在那里,建筑和我们平时所想的有些不同。我们会和当地居民一起聊天,了解他们想要的,倾听他们的希望,然后和他们一起思考、建造。这些是我非常重要的经历。就算不是灾区这样比较特殊的场所,平常只要是做公共建筑,都会和那里的居民们一起讨论一起建造。

E:不过也有人觉得那些建筑不怎么好看?

伊东丰雄:我认为只是做出一个作品这件事不叫建筑。建筑师究竟是为谁而建筑呢?很多建筑师是为了建筑师而建筑。他们跟彼此炫耀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作品。就因为这样建筑师才不被社会信任。这种局面需要改变。

E:您更在意大众还是专业人士的评价?

伊东丰雄:建筑是为了社会而存在的,所以好看漂亮的建筑跟人们所喜爱的建筑并不矛盾。现在重要的是把两者之间的沟壑填满。

E:建筑家应该像“协调人”一样工作吗?

伊东丰雄:是的。建筑是在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进行的,虽然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很重要,但更有趣的是自己的想法在和他人的交流中不断产生的变化。一个人的思考范围是有限的,如果仅凭一己之力,那就只能不断自我重复。若要做新的建筑,则需要见不同的人听取建议,从而得到单凭自己无法得到的想法和灵感。这是非常有创造性的过程,在这当中,坦率的态度很重要。

E:您在看到迪拜的帆船酒店之后,曾说人类最后是不是要走到这样一个结果。您的答案是什么?

伊东丰雄:人类的欲望没有止境,总想要建得更高,更大。但仅仅能满足人类的虚荣心,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与之相比,探究如何让人更放松,更愉快地生存下去要重要得多。所以我一直想建造的是让人尽可能感到身心舒服的场所。

E:但很多人觉得去迪拜这样奢华的地方享受也很舒服啊。

伊东丰雄:在这(指伊东的事务所)附近也有高达100米以上的超高建筑,“3·11”大地震的时候,晃得非常猛烈,里面的人几乎都是飞似的逃出来的。大楼像这样缓慢而大幅度地摇摆,我看见里面的人都脸色惨白的时候就在想,人类还是应该生活在更靠近地面的地方。(笑)每天在离地面一两百米的地方工作生活,人的精神状态也会变得有些不正常吧。

E:正如您说过的,现代主义的建筑使人置身方格般的牢笼。但这种牢笼是建筑造成的还是城市化所带来的必然呢?

伊东丰雄:这是城市化必然的结果。城市里人口过度集中,建筑为经济服务而不断变得高层化、人工化,这对我来说是非常不幸的事。我最近觉得比起城市,充满绿色的乡村更有魅力。

E:您会尝试去乡村建设吗?

伊东丰雄:我有一半的时间想住在乡村。其实土地已经选好了。

E:是为乡村里的人建吗?还是为自己建呢?

伊东丰雄:两者都有。去年的某个调查里说,40%住在东京的人如果有机会想搬到乡村。30%的人想在东京之外的地方再拥有一个住处,也就是说想在两个地方居住。所以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人们的生活方式会有很大的变化吧。

E:建筑在其中能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伊东丰雄:至今为止建筑家几乎只在考虑城市的建筑。在未来,建筑或许能扮演起使人类的生活与自然更紧密,让能源消耗更低的角色。20世纪是亚洲的城市建设照搬西方理念的时代,如今的21世纪,或许会成为亚洲基于自身文化传统而不断提出新提案的时代。或者应该说必须成为这样的时代。


▲伊东丰雄在岐阜媒体中心



E:您是说接下来会是一个亚洲建筑主导的时代吗?

伊东丰雄:现在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亚洲。虽然日本已经不怎么有趣,但比如中国,包容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师。未来将成为在亚洲产生出新建筑的时代。

E:您对中国的建筑有何印象呢?

伊东丰雄:虽然说的不是建筑——我感觉现在上海这座城市,和之前的东京一样有魅力。现在的东京没什么魅力。只是对我来说,中国的建筑有些过于庞大了。

E:这种魅力是什么?

伊东丰雄:是各种风格的建筑的同时存在。在那里能感觉到人类的活力和释放出的能量。但如今,东京建筑变得同一化,人们也渐渐失去活力。

E:您多年前曾说中国的建筑项目常大得让人想立刻买机票飞过去,可是接了项目在那儿也做不出理想的建筑,所以也就算了。您现在也这么想吗?

伊东丰雄:向我发出邀请的项目都太大型了。我的兴趣一直在于设计一个规模没那么大,但从外观到里面的家具等每一个细节都由我亲自设计的建筑。如果是过于大规模的建筑,这一点是无法保证的。不过最近终于要做一个在中国的项目了。

E:能透露下是个怎样的项目吗?

伊东丰雄:那是在宁波一个包含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校园,这个项目是在这个大校园里建一座图书馆。得了普利兹克奖的中国建筑家王澍也在那里面建了一座博物馆。

E:中国目前处在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日本也曾有这样的时代。就建筑方面,日本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呢?

伊东丰雄:我觉得东京的泡沫经济时代是最有吸引力的。与那时的东京不同,当今的时代所追求的不是普遍的、和全世界都一样的建筑,而是连结了当地历史,继承了当地传统的建筑。这是最重要的事,而现在正是这样的时代。

E:但在当今中国,城市化仍是主流。

伊东丰雄:现在或许还在持续城市化,但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建筑能使城市与其他城市区别开来。如果能更善用中国的传统,城市的识别度也会更大。全世界的城市都变成一样的话就太无趣了。

E:您很喜欢乡村。中国有很广阔的农村地方,目前也在进行着变革,您对中国农村有兴趣吗?

伊东丰雄:这或许也不错。(笑)可能比城市更有魅力呢。

E:您一直主张超越现代主义,这一主张是从何时确立的呢?

伊东丰雄:刚好是20年前开始的。我有一个叫仙台媒体中心的项目,这个问题是从做那个项目的时候开始思考的。思考在建筑里,自然和人类之间究竟能拥有多么紧密的关系,现代主义将建筑和自然的关系、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彻底区别开,现代主义的建筑坚持用技术征服自然。但是“3·11”大地震明确地证明了,人类如果对自然不谦卑是会被自然背叛的。

E:您的“超越现代主义”这一主张,从20年前发展到今天,经历了什么阶段?

伊东丰雄:20年前仙台媒体中心建成,这周(7月18日)岐阜媒体中心开馆。它们的内部虽然几乎是同样的构造,但是在建筑方法上,岐阜的与仙台的完全不同,是对自然,或者说周围的环境更开放的空间。就算是同样规模的建筑,这次所消耗的能源也是之前的一半左右。因为我们都尽量使用天然能源。

E:您会运用更先进手段来实现这一超越?

伊东丰雄:当然,不是单纯地回到过去,新的技术尤其是计算机控制技术非常重要。或许能用这样的技术来超越现代主义。我在学新技术,工程师、事务所的员工都在不断学习。建筑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我们会建立一个好的团队。

E:在当今建筑界,“超越现代主义”总体成果如何?

伊东丰雄:现在有这种主张的建筑师是非常少的。他们往往都在拼命建造经济发展的道具。在东京,现代建筑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道具。因此历史也在消失,人与人的联系也在消失。这样的城市是非常空虚的。所以我才想到大城市以外的地方去,建与当地历史和环境有连结、人与人能建立联系的建筑。我感到东京缺乏魅力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E:在东京那个充满魅力的泡沫年代,您曾说过,面临消费之海时,除了游过去别无他法。如今您游到对岸了吗?

伊东丰雄:现在的日本也与之前的消费时代有些不同了。年轻人选择share各种各样的东西。曾经或许想拥有跑车、房子,但现在的人们想要拥有的欲望变得很淡薄。也不怎么说想买车了,穿衣方面优衣库也就足够了。

E:这种状况和迪拜帆船酒店呈现出来的正好相反。

伊东丰雄:是的。在日本这样无欲望的人在逐渐变多。这也有一定问题,这是因为人们生活在之前说的牢笼般的东京里。要是大家到城市外面去,到能晒到更多阳光呼吸更多新鲜空气的地方去,或许就能打起精神恢复活力吧。

E:在那个年代,您着迷于设计轻盈的建筑,有人批评您的建筑是漂浮在空中的没有根的建筑,您却说那个时代本来就没有根。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伊东丰雄:我不太清楚我在什么时候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不过现在我并不这么认为。或许,使用更多地方乡镇的当地素材的话,能建出所谓有根的建筑吧。

E:您是如何看待别人对你的批评的?

伊东丰雄:批评是常有的。但我并不在意建筑师的批评。我年轻的时候建筑师之间经常互相议论,批评,但现在逐渐听不到批评的声音了,反而变得无趣了。这个时代需要更多议论和批评。

E:仙台媒体中心对您来说是个转折点,被广泛认可对您来说重要吗?

伊东丰雄:与其说是被广泛认可,不如说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建筑对这个社会没什么用。但在仙台媒体中心建成之后,受到了来自使用它的当地人的喜爱和欢迎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做建筑真好。我从中得到了很大勇气。

E:在迎来仙台媒体中心这一转折点之前,您对社会是持批判性态度的?

伊东丰雄:因为总是不被认可,所以曾经认为在这世界只能一味地做看起来漂亮的东西。


▲以其前卫的设计理念,伊东丰雄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成为一种全新的建筑典范。



E:您在过去提过并不想建造永恒的建筑,现在也这么想吗?

伊东丰雄:现在也这么想。我想做的是与当下时代的人们相合,与时代本身相符的建筑。作为其结果之一,有可能会被留到下一个时代,但这不是我所决定的。我其实并不在意它是否能留存。

E:完全没有让建筑永存的愿望吗?

伊东丰雄:基本没有这种想法。不过,就算是小建筑,如果使用它的人真心喜欢它,珍惜它的话,自然会留存下去。如果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厉害的东西,就算留存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E:如果没有任何限制,您最想设计怎样的建筑呢?

伊东丰雄:这恰恰是让人最无法完成的限制。因为建筑是在各种关系的制约下完成的东西。比如,如果让我在迪拜这样的沙漠地区建一栋房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不会在那里设计。

E:您是依靠感觉来设计吗?

伊东丰雄:是的,我学生时代认为建筑是用头脑想出来的,但后来渐渐明白,建筑是用全身心感受、构想出来的。如果是头脑想出来的想法或许三天就会改变,但用全身心想出来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E:这样的身心感知受外界的影响大吗?

伊东丰雄:我总在和他人的对话交流中推进设计。和员工也好,工程师也好,政府的人也好,但我从他们那里得到好的建议时,我的身体会自然作出反应。这很重要,内心的反应、感知也在这个时候产生。

E:听说您现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这对您的设计灵感有何帮助吗?

伊东丰雄:倒也没有很规律。只是我从年轻时起就习惯早起。每天大概5点左右就开始工作了。但是晚上会喝点酒,过得不怎么有规律。我在早上想出来的东西一般是最好的。建筑师里晚上思考问题的人或许比较多,但是既有夜晚型也有清晨型的人,我恰好是清晨型的。早上起来之后头脑是最清醒的。

E:您现在的家是怎样的呢?

伊东丰雄:现在孩子也结婚了,第一任妻子也因为癌症去世了,银色小屋就移到了濑户内海上的一座小岛上,成为了一个公共设施。我现在就住在普通的公寓里。

E:您女儿在银色小屋长大,她说空间过于开放,倒是造成内心某种封闭。对她这个感受是否感到意外?

伊东丰雄:的确是很开放的空间,或许确实有些不自由。

E:家变成了公共设施,会为此伤感吗?

伊东丰雄:住宅和当时的家庭环境是一体的,家庭环境改变了,住宅也会发生改变的。

E:目前您设立了建筑私塾,您从私塾里的年轻人身上学到什么吗?

伊东丰雄:我觉得现在日本的大学的建筑教育很有问题。因为它只会教刚才提到的用头脑思考的方法,而并不会教从内心深处构想出建筑的方法。因此我想在一所小小的私塾里和大家一起思考这个问题。我现在在做的就是和私塾里的年轻人一起去那个濑户内海的小岛上,和当地的岛民们一起思考,一起做些小型的东西。同时,还有一个在东京的私塾,我在那里教10岁到12岁的小孩子学建筑,小孩子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那对我来说是最好最快乐的时间。

E:您今年74岁,对未来有什么期待?

伊东丰雄:我还想再努力十年。想去那个岛上,和大家一起思考未来日本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那个未来一定不是在东京,而是在大城市之外的地方。



这就是“巨匠与杰作”

创造一个时代的教养,这就是顶级,这就是先生



撰文/林珊珊 摄影/曲艺QuYi 编辑/林珊珊

翻译/张敏慧 特别鸣谢/龚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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