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山寻找“龙哥”:强行变道之前的异乡人生
案发前,刘海龙和于海明是从同一栋楼的两个方向走出来的,那分别是昆山最顶尖豪华的KTV和饭店。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这两个分别来自甘肃和陕西的谋生者,都曾在这一栋楼里频繁出入过,直到看似强者的刘海龙挥刀砍向于海明,却被反杀。
9月4日一早,昆山震川路和顺帆路交叉口,有环卫工人拿着水枪和拖把在仔细地清洗地面。此时,距离刘海龙在这个地方被“反杀”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事发现场(王海燕 摄)
如果前几天来,还能看到地上的血点子从桥西头一直撒到桥东头,再绕一条线,拐进旁边的茵茵草坪。事发后几天,很多人特意到现场去围观过那片血迹,但不包括100米外的蓝孔雀商务会所的服务员李彤。
李彤每天晚上两三点钟下班,这段时间,她宁愿打车绕路,也不想经过那座桥。李彤说,8月27日那天晚上,刘海龙正是从她工作的蓝孔雀商务会所出来的。
出事前,李彤并不知道刘海龙的名字,但对他有些印象,一是因为之前会所里有个新来的小姑娘,被分配到刘海龙的房间做DJ,看到一屋子人的纹身,吓得要换房间;二是她自己也进过2次刘海龙的房间,她也是做DJ的,帮客人点歌,遇到脾气好的熟客,空闲时就坐在凳子上休息一会儿,但进刘海龙房间的那两次,她“腿都跑断了”,因为刘海龙和同伴们都喝白酒,需要用柠檬或话梅调,喝得又猛,喝完就发脾气,她不敢松懈。
网爆龙哥照片
李彤在蓝孔雀会所上班已经3个月了,会所去年下半年才开张,进门的最低消费是1280元,开业时的公关稿称,这家坐落在昆山开发区的会所是“江浙沪一带奢华典范,以六星级娱乐服务为标准,打造昆山娱乐新标杆”。根据李彤的观察,刘海龙应该混得还不错,在她进刘海龙房间的那两次里,一次是刘海龙自己付钱,另一次是其他人请客,据她估计,每次花费总额都上了万。
在流传的一些网络视频里,也能看到刘海龙在这家KTV里熟练地练拳,或者抖着肚皮,看起来像是跳“肚皮舞”。这些视频佐证了李彤的一个说法,蓝孔雀开业以来,刘海龙曾频繁出入这家高档会所。
而根据昆山警方通报,8月27日案发当晚,刘海龙从KTV出门后,醉酒驾驶上了震川路,血液酒精含量达到87mg/100ml。在那座桥上,刘海龙先向右强行闯入非机动车道,与正常骑自行车的于海明险些碰擦,随后发生争执,并发生了广泛流传的监控视频中的持刀击打与反杀一幕。
反杀刘海龙的于海明当时是从昆城一品饭店出来的,这座饭店和蓝孔雀商务会开在同一栋罗马风格的大楼,同一个月成立,都在去年开张,在昆山同属高档消费场所。不同的是,于海明在昆城一品的身份是打工者,管理大楼水电的,根据他同事对媒体的说法,于海明在这里经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等到客人都走了才能下班。
这意味着,过去一年多里,刘海龙和于海明一定曾在这同一栋大楼里频繁出入过,也许还相遇过。
但刘海龙租住的房子在昆山陆家镇合丰村,还在那里开了一家名叫“聚业典当”的店铺,合丰村才是刘海龙的生活半径。
从地图上看到,合丰村和事发地所在的开发区区别明显,开发区是大片规整的高楼、绿地和宽阔街道,而合丰村的地界上,最显眼的则是密密麻麻的蓝色彩钢瓦。
但实际上,在昆山这个连续13年夺冠全国百强县的县级市,合丰村是制造业发展最早的地区之一,甚至被称为“小上海”。合丰村区域总面积只有5平方公里,早从1991年开始,就引入了大批台资制造业企业,如今,内外资企业已经超过200家。
和如今规整封闭的新兴工业园区不同,作为早期发展的制造业开发区,合丰村里,厂房、居民小区和商业街道犬齿交错,安然杂处。2012年,生活在合丰村的外来人口就超过6万,是本地人口的15倍。
合丰村(王海燕 摄)
走进村子,在一条不足百米的街道上,可以数出超过5家劳务中介,傍晚时,总有年轻人排起连绵长队,等着领取120元至200元的日薪,这些年轻人大都来自江苏北部、安徽、陕西、河南和甘肃等省份。
合丰村里,寻找刘海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这里,他是龙哥。买彩票的阿姨知道他,因为她的一个朋友在路上见过龙哥锻炼,不小心瞟了他两眼,龙哥瞪回去了,说“看什么看”,吓得彩票阿姨的朋友别过头就匆匆走了;开摩托车的司机知道他,因为“龙哥以前老开车在街上晃来晃去,没事还来跟我们聊聊天”;烩面店的老板知道他,因为“在店里经常听人提起,他们道上混的”;移动营业厅的店员知道他,因为前几个星期还帮龙哥办过业务。
但寻找龙哥同时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绝大多数的信息都是只鳞半爪的,因为合丰村的人口流动实在太快了。刘海龙的典当行旁边的劳务中介,在事发当天才开张,头一天还挂着大幅招牌,“大量招收日结工”,第二天再去,招牌已经撕掉,连门都锁了。
合丰村(王海燕 摄)
村子里一家叫好声音的KTV,2013年6月3日晚,刘海龙在这里“无故殴打被害人杜某,致被害人杜某鼻骨粉碎性骨折”,但现在,KTV里从经理到服务员,已经换了不知多少轮,没人能还原出当时刘海龙打人的细节。
出事后,曾经为刘海龙做过纹身的纹身师在朋友圈里发,“龙哥走好”,但在回应记者时,他坚称只是跟着别人叫的,“别人称呼他龙哥,难道我叫他刘海龙吗?”他说自己以前连刘海龙的全名都不知道。刘海龙租住的小区里,对面和隔壁的邻居搬入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年,他们都曾听到过刘海龙在家里练拳或者半夜醉酒回家的声音,但很难说清楚刘海龙家里住着几口人。
和案发前刘海龙出入的蓝孔雀商务会所不同,刘海龙居住的小区绿化稀少,出门一条坑洼泥水路,寒碜而破败,但这已是附近最高档的小区了,一室一厅的房子每月房租1000多元。一名合丰村本地人告诉我,合丰村村民大多数早已搬入昆山城区,真正住在合丰村的,几乎都是外地打工人群。除了工厂工人,2个月到半年,这是在合丰村采访时,我遇到的最多的工作时长区间。
刘海龙居住的小区(王海燕 摄)
或许正是发达的经济环境和快速流动的人口,让刘海龙选择了合丰村作为落脚地和淘金地。通过中国裁判文书网梳理刘海龙的犯罪记录可以发现,2001年7月,因犯盗窃罪,刘海龙被北京市东城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6个月。2006年,他来到昆山,先后犯过敲诈勒索罪、故意毁坏财物罪、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罪,判处刑期从9个月到3年不等,还有数次打架被行政拘留的经历。
但和在北京不同,虽然屡有前科,但他至始至终没有离开昆山陆家镇的合丰村,和流动的打工人群相比,刘海龙反而更像是合丰村的固定居民。
甚至,今年3月30日,他还获得了当地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荣誉证书,警方对此的说明是:今年3月,刘海龙向昆山市陆家派出所举报有人贩卖毒品,公安机关根据线索成功抓获贩毒嫌疑人,人赃俱获。
难以寻找龙哥的人生踪迹,并不只是因为快速流动的人口。
“混混”,这是在合丰村采访时,人们用在刘海龙身上的字眼。根据新京报报道,一位在刘海龙居住小区外开了10多年店的店主说,刘海龙一度的收入来源是收保护费,有的商家一月一两千,有的商家一月3万。
虽然有多人佐证这个说法,但这是一个很难得到证实的消息,一位在合丰村摆了10多年烧烤摊的老人告诉我,“他们收的都是不正规商家的钱,正经做生意的谁给他交?”根据搜狐后窗的采访,刘海龙的朋友倒是曾经跟他去催过债,吓得欠债人家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一直哭,刘海龙的朋友站在边上看得心慌,后来便不做了。
而在警方的通报中,案发前刘海龙在某企业打工,很难确定,某企业是哪个企业。唯一确定的是,大概两三年前,刘海龙的生意开始固定下来,在合丰村里开了一家名叫“聚业典当”的门面,门面里平时由几个店员守着,刘海龙自己很少去。但根据媒体报道,聚业典当并未获得典当企业的特许经营权,工商部门也未有同名企业的工商注册信息。
网传图片中,这家典当行上方还曾有一块广告牌。(王海燕 摄)
这家典当行的招牌上方,还有一块广告牌,写着“聚业投资管理公司”,主营小额贷款、民间借贷、车辆房屋抵押等。网上流传的刘海龙微信签名也写着“为朋友们解决资金烦恼是聚业投资有限公司从未停止的追求”。
一个说法是,刘海龙的典当行做的是放贷生意。店铺周围的多名保安和摩托车司机告诉我,刘海龙典当铺所在街道,有许多人都与刘海龙有过借贷往来,包括典当行对面一家未挂招牌的劳务中介。我第一天去这家中介时,中介门口还挂着大幅广告,“招工,不要身份证”,但中介老板坚决地告诉我,她跟刘海龙不认识,没有任何业务往来。第二天,当我再去这家中介时,中介门口的所有广告都撤下了,像是要关门闭户,而当天傍晚,店门口依然排着等待领工钱的年轻人。
根据澎湃新闻的采访,洗车行的人还曾看到,刘海龙的车里常年摆放着案发时那把刀身长43厘米,宽5厘米的管制刀具,但平时很少看他拿出来过,也没人过问。
看起来,刘海龙正是在开店之后变得发达了起来的,至少这两年,他很少再去村里只要一二十块钱一个小时的KTV了,在饭店里吃饭付账,多个一二十的零头,也直接不要了。但阔绰只是刘海龙生活的一面,根据警方通报,案发时刘海龙驾驶的宝马轿车其实是2018年6月贷款购买的二手车。
和其他人对刘海龙的混混印象不同,在他居住小区外的超市、小卖部和饭店里,老板们都觉得刘海龙人还不错,平时总笑眯眯的,逢人就散烟,打过一两次交道后,见面时也总要寒暄两句。和网络上不同,在合丰村,和刘海龙打过交道的人里,对案件并没有强烈的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惋惜,而是如水平静流过。
和刘海龙相比,于海明在昆山的踪迹更难寻觅。于海明来自陕西宁强,距离刘海龙家乡所在的甘肃镇原约700公里,两地同属国家级贫困县。根据媒体报道,于海明曾在西安、无锡和昆山多个地方打工,挖过矿,学过厨师,在酒店工作过。
去年,于海明年仅17岁的儿子突然查出患上了淋巴癌,到目前为止还在治疗,为了给儿子凑治疗费,他还在网上做过募捐,最后的募捐额是4万多元。同时,去年11月,于海明的父亲查出脊髓炎,不到2个月就去世了。
看起来,同样来自贫穷山区的于海明,过的是另一种极其普通的打工生活。和刘海龙在合丰村不甚清晰却无处不在的形象相比,除了日常相处的同事,很难找到人勾画出关于于海明的只言片语。根据官方统计,2017年昆山共有83万外来人口,而于海明只是这83万人中最普通的一员。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刘海龙强行变道,他们两人还会继续在同一栋大楼里继续过着各自平行,却不会相交的异乡人生。
“都是可怜人,在这里讨点生活不容易。”这是在众多采访中,我唯一听到的当地人对双方都表达了同情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刘海龙典当行旁边的旅馆老板娘,这家旅馆刚刚开业3个月,老板娘是稀少的合丰村本地人。
(文中李彤 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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