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迷你裙的她,彻底改变了全世界的时尚风向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4月13日,英国时装设计师玛丽·昆特去世,享年93岁。上世纪60年代,年轻女孩们涂着她发明的防水睫毛膏,穿着她设计的彼得·潘领连衣裙、热裤、PVC外套和鲜艳的平底靴,欢快地走在街头,彻底改变了英国和全世界的时尚风向。
伦敦V&A博物馆向她致敬:“昆特代表了60年代的快乐自由的风尚,为年轻女性提供了新的榜样。她用标志性的设计,使英国确立了作为街头潮流和创新中心的全球形象。”
迷你裙是切尔西女孩发明的
1955年,昆特和男友亚历山大·普伦凯特·格林(Alexander Plunket Greene),还有一个摄影家朋友,合伙在切尔西区的国王路开了家时装店Bazaar,她任买手。由于找不到他们满意的服装,在格林的鼓励下,昆特自学剪裁、打版,买了缝纫机,从哈罗德百货公司采购来面料。她回忆起小时候在踢踏舞课上看到一个8岁的女孩,穿着非常短的褶裙,来了灵感,做出各种超短裙。来买衣服的女孩们对她说,裙摆剪短点儿,再短、再短点儿,然后高高兴兴穿上超短裙,搭配店里卖的亮黄色及踝靴,走上街头,走进“摇摆的六十年代”。
设计师玛丽·昆特,摄于1979年
谁才是迷你裙的发明者?这个问题一直有争议。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巴黎的奢侈品牌巴黎世家、设计师库雷热各自也推出了超短裙,只是昆特把裙子下摆提高到了极限,而且用自己最喜欢的汽车品牌“迷你”为超短的裙子命名,于是人们只记住了玛丽·昆特。2014年她回忆说,迷你裙给女性带来了“自由和解放”的感觉。穿着短裙、紧身裤和平底靴,女人们可以自由地蹦跳玩乐,轻松自如地上下自行车和公交车。
这些设计是昆特个人叛逆的印记。她的父母都来自威尔士的矿工家庭,上了大学后在伦敦当老师,他们按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女儿设想了人生道路。昆特出生于1930年。童年时她不喜欢穿表姐们剩的旧衣服,自己用指甲剪把床单剪开,缝了条连衣裙。历史考试,其中一道题问,英格兰内战期间是支持“骑士派”还是“圆颅派”?她毫不犹豫“站在骑士派一边,因为他们穿得更别致”。高中毕业,她想从事服装业,父母坚决反对,最终双方各让一步,昆特答应父母,她要先获得美术教师的文凭。
她进入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学习插画。1953年,在学校的化装舞会上,穿着黑色网眼紧身裤的昆特第一次见到男友格林。格林穿着他母亲的金色丝绸睡衣,搭配时髦的长裤和切尔西靴,昆特描述他是“米克·贾格尔和保罗·麦卡特尼的合体”,当即被迷倒。格林对她说,大胆点儿,“让我们变坏吧”。两人成为情侣,1957年结婚,终生是紧密的商业伙伴。
1970年,米兰街头的两个女孩,一个身穿及踝长裙,一个身着迷你裙,相映成趣
格林出身贵族世家,家族里不乏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哲学家。他母亲是罗素的堂妹,父亲是爵士音乐家兼作家理查德·普伦凯特·格林。理查德有个老朋友叫伊夫林·沃,沃的小说《邪恶的躯体》《衰落与瓦解》《旧地重游》里有格林家族、理查德的影子。他人脉颇广,大家都叫他APG。虽然他外表浮夸,却有精明的商业头脑,昆特称赞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推销员”。
1955年,21岁的格林继承了一笔5000英镑的遗产,可是笔巨款。他买下国王路的一栋房产,决定一楼开时装店,地下室开餐厅。开业那天,门口排起了长队。这就是年轻人想要的爵士俱乐部,柜台里有葡萄酒、苏格兰威士忌,还有饮料、音乐和很长的营业时间。女孩们随意地把衣服脱了扔在地板上,吸引来反建制的艺术系学生,他们大多数后来从事摄影和新闻行业。
人们从没见过像Bazaar这样的橱窗,聚集在人行道上看得目瞪口呆。橱窗里,特别设计的人体模特看着就像在店里购物的年轻女孩,颌骨线条明晰,发型时髦,手臂举在空中,双腿俏皮地分开站立,摆出古怪的姿势。模特有的被放倒在地上,有的被喷上白色涂料,有的秃顶却戴圆形太阳镜、穿条纹泳衣,还弹着吉他。喜欢它们的人,比如披头士乐队的乔治·哈里森,结婚也会挑昆特的狐狸皮外套和丝绸连衣裙做他和新娘的礼服。讨厌它们的人恨不得拿雨伞敲碎橱窗。
创造新的时装和生活方式
50年代的英国还在执行配给制,昆特哀叹“伦敦死气沉沉”,切尔西的居民穿着睡衣出门买面包。英国裁缝只擅长做花呢、各类制服,没有为年轻人设计的时装。在Bazaar,昆特发起一场接一场的服装革命,让年轻人不再穿得像她们的母亲。
一种叫作PVC的新合成材料出现了,闪亮得让昆特都惊呆了。1963年,她把PVC染成姜黄色、赤土色和芥末黄,推出“潮湿”系列,做出雨衣、外套、裙子和靴子,是第一个正式把PVC当作面料的设计师。难以想象,她把塑料变成了时髦。
昆特说服了针织品生产商在毛衣上多加一只“脚”,这样毛衣变成了宽松直筒连衣裙。之后,她紧接着设计了与背心裙搭配的紧身罗纹针织衫。这是她碰巧试穿一个8岁男孩的毛衣后产生的灵感。她设计了一个白色的塑料小圆领,戴在黑色连衣裙领口,赋予了小黑裙新的风貌。
玛丽·昆特(中间者)和她的模特们,摄于1966年(ICphoto 供图)
迷你裙走上街头,昆特立刻在戏装生产商那儿定做各种鲜艳颜色的紧身裤,以便与超短裙相得益彰。紧身裤最早出现在美国,但颜色单一,只有黑色,几乎没有人会将它们外穿。昆特给了它们黄色、红色,以及令人炫目的粉色、绿色。又借鉴芭蕾舞男演员穿的长裤,和尼龙袜子厂合作,把紧身裤做得更透明,薄得近似于长筒袜。她还开发出和紧身裤同样轻盈的弹性内衣,格林再添上幽默感,给其中一款文胸取名为“诱杀陷阱”。
昆特给女装加了兜,可以装口红和车钥匙,可以把手揣在里面。口袋决定了衣服,渴望摆脱母亲风格装扮的女性,会把衣服口袋看成现代性的象征。她还预见性地早早开始设计性别流动的服装。灰色法兰绒是男装常用的面料,她用来设计女式西装,廓形则像男式运动夹克。她还把板球毛衣中性化,让它成为经典的休闲毛衣款式。一次去美国旅行,她发现针织面料叠起来没有折痕,灵机一动发明“家居服”概念,1970年又发明了热裤。
她本人也身体力行,示范一种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维达·沙宣是她的密友,为她设计了有几何线条、锋利角度、建筑般造型的波波头,她一辈子都梳这个发型。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橘色白色相间的迷你裙和过膝彩色PVC长靴,贴着夸张的假睫毛,画出浓黑的粗眼线,和她打造的模特崔姬仿佛孪生姐妹。她去意大利,走到哪儿意大利男人就跟到哪儿。
摇摆,60年代的拷问
迷你裙在伦敦风靡一时。匡特说,“胯部是最自然的性感地带”,指导模特展示迷你裙时最大限度地推送、扭动骨盆。但别的城市,甚至巴黎和纽约,都认为迷你裙是“疯癫的”。《ELLE》杂志创办人海伦娜·拉扎雷夫(Hélène Lazareff)在1966年说,巴黎人是不会穿超短裙的,因为法国年轻人可不像英国人“受那么多约束,以至于(他们)必须去破坏”社会规范。
《致命女人》剧照
英国媒体称昆特是暴发户。索菲娅·罗兰公开说,迷你裙“破坏了女性的神秘感”。女装改革的先驱香奈儿小姐也批评迷你裙“不雅”。昆特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们。”
1954年,也就是昆特的Bazaar开业前一年,香奈儿在巴黎的沙龙重新开业。昆特和香奈儿有相似的抱负:为年轻、独立的女性设计提供服装,鼓吹轻松享乐的时尚审美,线条和廓形要简洁,少装饰,风格中性,力求服装不要束缚身体,塑造新的身体和精神,允许身体在服装里轻快地走动、跑和跳。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昆特是香奈儿自由精神的继承人。昆特可不以为然:“可可·香奈儿讨厌我。我能理解为什么。毕竟,当时所有人都在问她:你觉得玛丽·昆特怎么样?”
时装编辑们喜欢把昆特和香奈儿、迪奥相提并论,认为她们三人是时尚界少数的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运儿。昆特对迪奥和香奈儿有深刻的洞见。她指出,迪奥的“新风貌”系列虽然是时装史上划时代的设计,“但我们实话实说,它们从来没有真正流行起来。这些衣服太瘦了”。至于香奈儿,“我只是腿比她的好看”。
时装编辑布里吉德·基南(Brigid Keenan)评论:“在昆特之前,衣服是紧身的:裁剪繁复、必须合身,有纽扣、有袖扣、有裙撑,对穿着者的身材要求很高。玛丽的作品不拘泥于固定的结构,她的灵感来自于令人惊讶的地方。”早在20年代,香奈儿和夏帕瑞丽等女装设计师已对女装进行过一次革新,解除了服装对身体的束缚,更适合女性外出工作、运动,但她们的服装价格高不可攀,仍属于精英阶层的消费品。普通女性没有资格讲“时尚”。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剧照
60年代,人们逐渐形成“寻找自我”的理念。这一理念第一次被广泛地转化为穿着。昆特要证明,时尚不能只迎合老到的有钱人了,它一定要演变为个性、自我的表达。昆特在自传中写道:“我们正处于时尚界伟大复兴的开端。这不是因为我们才发生的。事实证明,我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关于年轻人和新一代的复兴。昆特尤其擅长捕捉时代精神。
这个时期,“青年”首次被单独“发明”出来,作为一种儿童之上、成年之下的状态。昆特敏锐地看到青年在所有领域爆发出活力,特别引领了文化、音乐、时尚领域的潮流。美国版Vogue杂志前主编戴安娜·弗里兰1965年专门造了个词“青年大骚动”(Youthquake)来指代这一现象。伦敦是青年大骚动的中心,年轻文化全面主宰了时尚的方方面面,迪奥为代表的传统时尚体系在分崩离析,风尚权力正待重新分配。昆特在自传中写道:“我一直希望年轻人有自己的时装。对我来说,成年人的装扮毫无吸引力,令人戒惧,不忍卒睹,抱残守缺,丑陋无比。我不想长大后变成那样子。”
她自己也有彼得·潘心理。人必须长大吗?为什么不能一直做自由奔放的孩子?长大后的身体必须散发出女性气质吗?她深深地厌恶这些观点。她的服装证明了她的观点。她设计的裙子重点突出了双腿,而不是胸。在历史上胸部被定义为女性和母性的基础,这个观点过时了,她要用没有曲线的身体和细骨伶仃的双腿取而代之。迷你裙原本是昆特的反叛,无意中竟成为青年大骚动运动的“制服”。
香奈儿和昆特在时尚界的影响力,分别汇入了第一波和第二波女性解放运动的浪潮。Bazaar开业6年后,避孕药上市。英国时装设计师贾斯帕·康兰(Jasper Conran)说,昆特“重新调整了当代女性的衣着。玛丽的影响力是和性解放、避孕药同时发生的”。昆特的同时代人是避孕药的第一代受益者,她们从不赞成她新生活愿望的父母那儿逃出来,来到伦敦,就算做个秘书或打字员,也多了控制自己职业和生活的自由。
昆特的时装店Bazaar,位于切尔西区国王路,摄于1966年
有了这种背景,穿上昆特设计的女孩,哪怕是橱窗里的木头模特,也表现出具有侵略性的性感。昆特设计了一条黑色迷你A字连衣裙,从领口有条拉链一直拉到腰部。这条裙子名叫“香蕉圣代”(Banana Split),被当作英国设计成就的代表,放到了2009年发行的邮票上。昆特有一个设计上的突破,她把拉链做成衣服上特别的装饰元素,而不是把它们隐藏起来。一位作家回忆她用14岁生日收到的贺礼钱买了这款连衣裙,穿着它去参加派对,男孩们非常兴奋,因为只要女孩一拉拉链,立刻能看到裙子里的运动文胸。对一个成长在利物浦郊区的青少年来说,玛丽·昆特的连衣裙就是反叛和现代的象征,哪怕她的腿并不纤细修长笔直,似乎不太适合穿迷你裙,也不在乎了。
在自传中,昆特将时尚、时装描述为“日常生活中的竞争工具”。所以你不必考虑衣服的阶级属性,它们反过来应该为你服务。她给赶公交车、地铁通勤的职业女性发明了通勤装,用新的合成材料PVC设计便宜时髦的彩色平底鞋——鞋底上印着品牌标识,是她涂鸦的一朵雏菊,走路时在街上留下花朵,风趣天真——穿上它们尽管放心追赶公交车,下班后不用换衣服直接去约会也很漂亮。服装表现出强烈的女权主义感觉,在时尚史上,这是第一次。
1968年,英国女工为争取同工同酬,举行全国性罢工,促使政府颁布了反性别歧视的“公平工资法案”。音乐剧《达格南制造》根据这一真实事件改编。剧中罢工的女工们高唱《这是我们想要的》,唱出这么句歌词,“我想让玛丽·昆特设计我的工装裤”。在1968年,性别歧视等词汇还没有发明,昆特的服装提供了表达女性赋权的语言。
昆特不只设计了服装,她更设计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并且身体力行。1970年,40岁的昆特生下独子奥兰多。40岁的女人既做母亲,又经营跨国公司,闻所未闻。80年代,昆特的时尚王国逐渐衰落。1988年,丈夫患病,昆特得知他只剩下两年的生命,决定退出公司管理,全心照顾丈夫,直到1990年格林去世。
她的品牌和公司早已被日本人收购,现在只生产化妆品,日本全境有200多家昆特品牌美妆店。日本消费者尤其青睐昆特这个品牌。和欧美社会不同,日本人的“成年”并不意味着能享受到自由和权利,而是意味着与他人好好合作、接受妥协、满怀义务、肩负社会责任;只有儿童,才是自由、解放的象征,因此卡哇伊文化成为日本重要的亚文化之一。这么看来,日本倒是最合乎昆特逻辑的市场。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19期)
排版:琳琳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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