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萌叔腾格尔死磕时代,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采访/何可以 陈非墨
文/何可以
编辑/向荣
摄像/于川
胖老鼠
腾格尔家的卫生间里,挂着一幅简笔自画像。
画风一言难尽:一个小圆黏着一个大圆,圈成了瘪瘪的头和肥溜溜的躯体;眉眼间全是笑意,头上伸出两根长须,屁股后面甩着一条打着卷儿的长尾巴。
这幅画到底画的是什么,成了朋友们一直猜不透的谜,有人说是兔子,有人说是羊。跟腾格尔合作了20多年的老友盛育彬也不确定,心想腾格尔属鼠,就默认是只老鼠吧。
▲腾格尔的自画像画风一言难尽
腾格尔家有不少鼠形装饰,这个蒙古大汉喜欢把自己比作鼠。姐姐送过他一个木雕,四只老鼠争先恐后地探出洞穴,最里面一只挤不过,只露出了嘴。腾格尔指着它对经纪人冯丽说:“这只是我。”
从外表看,他没有丝毫“鼠相”。年轻时留着长发,眯着眼睛,一脸桀骜;上了点年纪,面相更加圆润,笑起来还是会眯着眼,微微歪着脖子,时不时还会用手摸摸头,一切都显得格外讨喜。
创作这幅画是在2003年,腾格尔因为一首《天堂》家喻户晓。他突发奇想,要做潮牌,这画正是他为潮牌设计的logo。
盛育彬告诉《贵圈》,腾格尔“有时候想的跟别人不一样”。和他一同创立苍狼乐队的张全胜说,“腾哥特别小众、另类,另类到别人都不能理解”。
只有酒能剥掉腾格尔的外壳。酒过三巡,他习惯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再吐个舌头逗趣。蒙古族舞蹈家康绍辉是腾格尔40年的好友,年轻时还一起组过“啤酒协会”。他告诉《贵圈》,“老腾天性里喜欢闹,喜欢玩,一喝高了就上桌……”
断酒最长的一次也就20天,还是因为体检,医生不让喝。没有酒,腾格尔觉得轻飘飘的:“你看这20天不喝酒,我怎么走路要往房上蹿呢?你拽着我点,要不上房了。”
有一段时间,腾格尔专喝红酒,因为白酒喝多了,老骂人。他从内蒙古的酒厂买了100箱红酒放到家里,朋友聚会就一口气搬去六箱,没一会儿就喝完了,喝高了以后还是骂人。第二天醒来,腾格尔得出结论,不是因为喝白酒骂人,什么酒,喝多了都骂人。
张全胜说,腾格尔平常再低落也会装出一副成功的样子,谁都看不出来。只有喝醉了,闹的时候,才知道他内心还是有些痛苦的。
腾格尔住中央民族歌舞团的家属楼,在动物园一带喝完酒,就自己打个车或者坐公交车回家。动物园是客流大站,公共汽车进站时开过了头,后面都是追着跑的人,腾格尔也混在人堆里一起跑。车里有人认出他来,大喊着给他鼓劲儿:嘿!腾格尔!嘿!挤!使劲挤!
“北京人嘛,特贫,弄得我不挤了,这他妈怎么挤啊。”像北方街头最普通的大汉一样,腾格尔的神情粗砺又生动。
这个故事发生在2008年之前。那时3G网络刚开始试用,流量还只是个习惯与手机话费套餐搭配的词语——腾格尔和那个世界很搭调,前进与撤退,都随意。
最近两年,因为“降维翻唱”,腾格尔猝不及防地翻红了。在几乎被人气偶像和流行歌手垄断的春节和元宵晚会中,他的出场成了备受期待的重头戏。
在QQ音乐里搜索腾格尔,《日不落》《卡路里》《隐形的翅膀》等翻唱歌曲紧随代表作《天堂》之后,挤走了其他原创曲目。评论里出现最多的词是“搞笑”“萌”,偶尔也有人听出“英雄迟暮无人问津”的铁汉柔情。
▲ 因为“降维翻唱”,腾格尔猝不及防地翻红了。(西装外套SHANG XIA,蓝色中式衬衫ZENG FENGFEI,图/炀燚)
2017年翻唱《隐形的翅膀》火了之后,他陆续接到邀请,唱《沙漠骆驼》《学猫叫》等网络红曲。腾格尔想不明白,自己正儿八经的表演,怎么就搞笑了?
硬核翻唱成了各种晚会最有观赏性的节目之一,也是腾格尔在互联网时代最有流量的行为艺术。有人心疼他“生活不易神仙卖艺”,但更多的人不介意,“酷,可爱,搞笑”就够了。腾格尔对此呵呵一笑,说网友的花样调侃都是在表达对他的喜爱,他领情。但大部分时候,他对类似演出邀请的态度是——“算了吧”。
“他可能也是怕这种东西,观众会不会就讨厌了”,冯丽猜测。
好多人催他开演唱会,他不愿意,觉得因为翻唱吸引了注意,开演唱会像趁机炒作。
演唱会他早就开过。1993年,留着长发的腾格尔是第一个应邀去台湾演出的大陆歌手。两万名观众围着他,在中正纪念广场山呼海啸,载歌载舞。作家席慕蓉、风潮唱片老板杨锦聪、作曲家张弘毅等人在台下,等他散场后彻夜狂欢。
无人问津的境遇他也熬过,直到2000年《天堂》大热,才重回人们的视野。如今,他从乐坛中流砥柱变成德高望重的前辈,被人记起、有上台的机会,成了比唱什么、怎么唱更迫切的需求。
几年前,他还会向张全胜发牢骚:音乐的力量太薄弱了。现在,他只和老友分享心灵鸡汤和50斤特酿好酒。
腾格尔把自嘲和清醒埋得很深,偶尔冒出来,身边的人反而觉得意外。就比如那幅自画像,“那个东西在现实中没见过,但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回头的狼》。”
张全胜纳闷:“狼哪有这么胖?”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腾格尔今年59岁。岁月作用在他的身上,如同一种规劝,他不再恣意妄为,活得越发自律和警醒。
他本来就不太去公司,从民族歌舞团副团长的位置退下来后,更少了出门的理由。白天看书,喝茶,或者无事可干,“就这么坐着呗”。接受《贵圈》采访前,他在看《未来简史》,提起当天早上读的张承志,形容太阳的颜色变了,“写的太美了,还想看一遍。”
过去,看电视是他的日常消遣,这两年觉得太浪费时间,果断地戒掉了。只有赶上足球比赛,他才熬夜追一下。他是法国球星姆巴佩的粉丝,“去年我就预测法国赢,多厉害。”
儿子帮他装过热门的短视频App,一旦刷进去,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把App删了。
腾格尔年轻时酒后胡闹的事迹,至今在民族歌舞团流传,但朋友在描述他时,不约而同用到的词是安静。腾格尔身边的人都跟了他很多年,助手冯泽20多年前就是他的铁杆粉丝。去演出或者参加节目,两人通常相对无言,腾格尔闭目养神,冯泽低头看书,或者两人各看各的手机。
▲1991年发行的腾格尔精选集《八千里路回首》专辑封面
他习惯带着最新款walkman出门,里面3000多首歌是他百听不厌的精选,有摇滚,也有交响乐,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世界老大级的人物”。当代歌手的歌,他没听过,“新的东西不想学”。
他坚持年龄只是个数字,只是偶尔流露出岁月带来的力不从心。谈话中他不时会提起“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腾格尔对走在时代前列,有着强烈的冲动。
2018年《歌手》录制时,他唱了崔健的《从头再来》。灯光亮起,汪峰说:“老摇滚来了”。
腾格尔从不掩饰崔健对自己的影响,但拒绝承认是他的“粉丝”。“但我知道他是,只有我知道”,张全胜说。1992年崔健在中央民族歌舞团礼堂演出时,张全胜和腾格尔就站在台下。舞台上布置着四块红布,中间一块红布后面全是光源,照向观众。
所有人都跳起来,腾格尔站在原地,双手揣在兜里,斜眼瞄着舞台,努力控制着激动。当晚,他和张全胜喝光一箱啤酒,当场决定成立摇滚乐队。此前,腾格尔一直唱《三毛来了》《寂寞难耐》之类的小调,“从来不大嗓门”。
通过《歌手》再次回归公众视野之后,腾格尔曾逐条细读观众在他微博下的留言。问他最喜欢网友的哪句评论,他回答,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多数时候,腾格尔不是一个金句迭出的人。走入别人的世界或者把自己向别人打开,都让他莫名紧张。
不久前,90后粉丝阿浩去探班,以为会见到和网上一样“皮”的萌叔,见面后却发现腾格尔更像是“自闭男孩”。
演出前,腾格尔去看了《地久天长》,冯泽把粉丝也招呼上,几个人坐在包厢里一起看电影。看到一半,腾格尔回头说:“你们要是不想看了,可以到外面喝茶,或者去外面玩一会儿,散场后再一起走。”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和粉丝说话。
▲ 问他最喜欢网友的哪句评论,他回答,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驼色西装外套 XUANPRIVE,驼色西裤 XUANPRIVE,图/炀燚)
盛育彬和腾格尔吵架只为两件事,一是拦着不让喝酒,二是“不接受采访”。
每次都是盛育彬问:“能采访吗?”腾格尔回答:“没啥说的。”
盛育彬给他做工作,我们要跟媒体搞好关系,我们要有宣传,这样大家才能知道你出了什么歌曲。“他说想想,然后想想就没下文了。但凡你要是说推掉了,他就开心了。”
冯丽回忆,早年间遇到和宣传有关的事,腾格尔转身就跑,记者电话打到他手机上,他一句“打错了”就匆忙挂断。现在没好到哪儿去,找他采访“不找个几遍是找不到的”。
腾格尔年轻时研究过星座,发现摩羯座忧郁者辈出,从此为自己的寡言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但冯丽不信这些,她说这种沉默可能从童年就根植在腾格尔的记忆里了。草原的尽头连着蓝天,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只有腾格尔和他的姥姥,“他从小就那样待习惯了”。
录节目也是一样。《歌手》找了三次,腾格尔推了三次。拒绝理由有三:第一,“没新歌”,需要天天练习演唱别人的歌,“记不住歌词”;第二,“年龄大了,大家不爱看,一换台,把收视率再给人家下降了,对人不负责任”;第三,录制时间好几次和定好的酒局冲突了。
还有许多细小的担忧,服装、发型、交际等等,都是他拥抱商业市场时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
2017年《歌手》再次发出邀请,腾格尔依然不打算去。总导演洪涛飞到北京,从中午坐到晚上,绝口不提节目的事。两个人喝茶,聊对音乐的感受,对歌曲的理解,想象这首歌出来观众反响如何,“哄”得腾格尔兴致大开,洪涛趁热打铁催着他把曲目报过来。
▲ 腾格尔参加2018年《歌手》节目
公司找来台湾设计师给腾格尔设计了演出服,黑西装、白衬衣,两绺丝带垂在袖口。来不及选好布料,新衣服被舞台上的汗水一浸,掉了色,染得他脖子手腕上全是墨蓝色。
他像小孩似的向盛育彬抱怨:“你看这什么啊?……没衣服是没衣服,弄好衣服还骗我。”
他参加《亲爱的客栈》第二季录制,在内蒙古阿尔山白狼镇,窗外是零下20度的严寒,房间里年轻人围坐一起唱《遇见》,他在一旁的沙发上无所适从。因为实在不熟悉,他连着三次喊错年轻嘉宾的名字,现场笑成一团,这在事后又成了他“萌”的铁证。趁着酒意,他表演了一段无厘头的戏码,才化解了尴尬。
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快活。“我觉得大家在观赏老师的一种尴尬”,阿浩告诉《贵圈》。
那个节目里,腾格尔唱了一首《送亲歌》,想起了因病夭折的女儿,回到房间后一边哭,一边嗷嗷叫。“那是他比较崩溃的时候”,盛育彬说。
苦胆
1980年代,腾格尔凭借《蒙古人》迎来第一个事业高峰,以及蒙古族同胞的认可;2000年前后,《天堂》突破了民族和地域,让他红遍大江南北;而这次突然而至的走红,则让他跨越了代际和时间,在年轻人中有了号召力。
唯一的问题是,这次走红的是腾格尔的“唱”,而不是他的歌。《蒙古人》和《天堂》,腾格尔都是摸着流行音乐规律创作的,可现在,他不知道规律是什么了。他相信那些“神曲”之所以能火,一定有道理。但是他搞不明白,“一首好歌,到底用什么标准来定义?”只是模糊感到“什么越怪人们就会喜欢,很奇怪的一个现象。”
他只能凭感觉揣测当下的流行密码,碰了钉子,就换个方向再试。
2019年4月,他发布单曲《黑红》,曲风跳脱,MV癫傻搞怪,他在里面穿越古今,换了四种造型,“有那种时代感,也是希望娱乐性多一些”。他兴致勃勃地期待,“这个歌肯定火……”
为了推广这首歌,他通过微博发布两条跳舞的短视频,都是录一遍就过。但音乐App里,《黑红》的评论只有100多条,远低于他那些翻唱歌曲999+的评论数。
▲《黑红》MV中腾格尔造型搞怪
等到6月再见时,腾格尔认命了。他向记者承认,这首歌的反响“不满意也得满意”,“没有火的话,还是想法太幼稚了。”
《黑红》歌词里简单地讲了新旧时代的两个故事,想以此说明人在不同环境里应该怎样活着——也许有更深刻的隐喻,但腾格尔强调:音乐只要给人带来美好的听觉享受,或者给人带来快乐,就够了。“我的歌讲不了什么大道理。”
对“讲不了道理”这个评价,张全胜并不同意,“《蓝色的故乡》那里面的词,如果你是蒙古族,你要是能懂的话,就特别深刻。”
康绍辉也不会同意,他坚持认为,腾格尔早年的创作充满“青年人对于直观世界的敏感”。1986年大兴安岭火灾后,腾格尔写过一首《我的兴安岭》,“是用哭泣般的声音唱的”。这首歌写完的第二年,内蒙古两会代表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召开联欢晚会,腾格尔、康绍辉作为艺术家代表受邀前往。现场要表演节目,两个人一合计,定了《我的兴安岭》,腾格尔唱,康绍辉跳。悲凉哭诉的方式一下刺破了场面上的热闹,全场鸦雀无声。两个人表演完扬长而去,“我们很舒服很爽快,就去喝酒了。”
张全胜曾是苍狼乐队的队长。记者见到张全胜那天,他正好和腾格尔在微信上有一番闲聊。
腾格尔发来一个视频,梁宏达在说人生道理,大意是每个人的生活有好有不好,别人的生活,不用去羡慕。张全胜回复:腾哥,18年前,我们跟一帮亿万富翁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就说过这个事情。
那时腾格尔特别“刚”:你有钱跟我有啥关系吗?你的钱又不给我,那为什么我要尊重你有钱人呢?“我不是亿万富翁,但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
如今再提起往事,他却换了说法,“当时别说10万了,给我1万,我就给他唱蒙古敬酒歌,把他喝死。”
张全胜见证过蒙古民族文艺志里的那一页腾格尔传奇。苍狼乐队成立时,成员都是蒙古族,留着长头发,穿着意大利订制的皮夹克、皮帽子、皮鞋、皮裤衩。皮帽上挂着铁链、铁片,靴子上挂着铁扣,“看人都是那种不正经看——哥们儿是搞摇滚的!”
“腾哥成名比较早,他实际上是一个英雄主义的人物……别人说腾哥是谁?他是蒙古人的苦胆。”
在蒙语里,“苦胆”指的不是人体器官,而是一种可以把人凝聚在一起的理想,就像腾格尔能唱出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这刚好暗合了腾格尔对自己的定义,他喜欢以蒙古图腾“苍狼”自居。
“还有谁会被这样形容吗?”
“只有他。”
有一年过生日,张全胜写过一段话送他:在鄂尔多斯高原上奔跑着一只孤独的狼。多年前,他因为生活所迫,来到了城市里,经过多年的奋斗,尽管他的毛发有些脱落了,背有些驼了,浑身都伤痕累累。但是,只要夜晚降临,他还会站在那片高地上发出阵阵地嚎叫,这个嚎叫预示着民族的希望。
据说,腾格尔当时特别高兴,在场的人无不被这段话感动。
腾格尔是第一个把蒙古歌曲用流行化编曲的形式呈现给大家的人,但是歌比人出名。当时草原上《蒙古人》到处流传,他每次和人解释“这歌是我写的”,人家都不信。
盛育彬第一次见到腾格尔,是在去齐齐哈尔表演的路上。大家在疾驰的车里聊天,腾格尔“基本不太说话,突然冒出一句话就把大家都笑死了。”
到了目的地,演员们放下行李就开始彩排。盛育彬蹲在监视器前,看腾格尔在台上没完没了唱《天堂》看得着急,一遍,两遍,三遍。当地电视台文艺部的李需民拦住他:这个人必火!你看他那个表情那个投入,我在中国现场里边就没有发现这么投入的。“每一遍他的眼神都是……特别清澈,特别那种干净,然后有向往。”
后来熟了,盛育彬问他,唱歌的时候能看见台下的人吗?
“看不见。”
时代
草原上的男孩,从小就被老人教导:男子汉不要像羊一样,要像狼一样。腾格尔七八岁的时候,在去舅舅家的路上见过真的狼,就在他身后十米跟着。发现时,狼冲着他张开嘴,牙齿全露了出来,吓得他拔腿就跑,几天都吃不下饭。他忍不住模仿起那只狼龇着牙狰狞的样子,“特别恐怖”。
但现代化的脚步无可阻挡。半个世纪过去了,城市正在向草原入侵,荒野上的狼越来越少了。即便活下来,它们也收起野性,被时代驯化。有研究者发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狼还主要以黄羊等动物为食;如今,新疆的卡拉麦里狼却只能用野生鼠类、植物和昆虫果腹了。
在综艺《少年可期》里,腾格尔带着苍狼乐队,站在了娱乐圈最顶级的流量面前。两代人一起吃了顿肉,少年偶像跳舞时,乐手们伴奏——苍狼乐队的歌曲,并没有机会演奏。
▲综艺《少年可期》里,腾格尔带着苍狼乐队,站在了娱乐圈最顶级的流量面前
也许还有伙伴,但舞台不在了。也许还有舞台,但观众不在了。
1987年写下《蒙古人》,1997年创作《天堂》,腾格尔希望再出一个代表作,完成“草原三部曲”。每次写了新歌,他都寄予厚望,“这个绝对是第三部”,然后不断落空。这些年,他写过旋律、编曲都特别满意的《狼》,演唱难度极高的《苍狼大地》,也写过管弦乐伴奏的《天与地》,都“引不起人们的关注”。
《桃花源》倒是很受关注,但毁誉各半。张全胜在网上听完,忍不住问:“腾哥为什么啊?”
这个疑问,存在于每个仔细打量腾格尔的人心里。“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对腾哥有一些失望,特别是蒙古族。”
腾格尔也知道,“好多人对我翻唱的这些歌不满意,就说你干吗呀?可是问题是,我现在已经这样了,已经培养了一大批的年轻观众,那我也得想办法对得起他们。”
在《歌手》舞台上,腾格尔先后演唱了《天堂》《告别战友》《绒花》《从头再来》。《绒花》唱完后,他给自己打了95分,但观众投票之后他排名第七。这首表达一代人情感的歌,在当下通行的综艺节目规则下,没能引发让他继续唱下去的共鸣。
腾格尔说:“我在这个舞台上唱的所有的这些歌,代表了一代人的情感,也是我一生的过程。”他心里有很深的感触和遗憾,但,“那怎么办呢?”
曾经那些针砭时弊的意气在这个时代里无的放矢。2014年综艺节目《我为歌狂Ⅱ》里,腾格尔因点评同场女歌手的一首歌曲,引发对方粉丝的网上讨伐。铺天盖地的辱骂通过网络指向他,甚至他已逝的女儿。腾格尔束手无策,只能问:为什么呀?
盛育彬很生气,“第一,他没去祸害过别人,第二,他在后台,别人都该怎么着怎么着,他自己看个书很静,很少跟别人去扯,就是爱喝点酒。这么一个老实人你欺负他干什么。”事后,他明显感觉到腾格尔“以后在这方面也有一些不敢说了”。
现在腾格尔参加演出,同台者大部分都不认识。“我们那一代的歌手基本上都不出来了,全是新的……”新人经过他,有时候会招呼,有时候不会,“小小孩子带着七八个(工作人员),根本没机会跟你打招呼。”
录制《歌手》,许多艺人成群结队在酒店里吃火锅,腾格尔带着助理在房间里点一份青椒炒肉,再瞒着盛育彬去楼下买一瓶二锅头。
参加《少年可期》,乐华七子告诉他,认识他是因为《天堂》。他借着酒兴笑骂:“滚蛋滚蛋。”“叔要是一直唱《天堂》《蒙古人》的话,估计你们都不认识我。估计你们认识我都是通过《卡路里》。”
时代浪潮一视同仁地扫过一代人,有人主动下车,有人不见踪影,腾格尔仍然站在那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与世无争了,“在叔这个年纪的时候,许多事情,必须放弃。”
张全胜知道,那一页传奇终究还是翻过去了。他舍不得腾格尔这一把好嗓子,建议他和交响乐团合作,做特别牛的大型演唱会,“就像帕瓦罗蒂也好,就像多明戈,他可以往国际舞台上去走的……会把这种艺术形式升华到一种殿堂级的,而不是局限在音乐节或者舞台上。”
腾格尔回他两个字:狗屁!
他的新歌越来越向年轻人的审美靠拢:“继续写《蒙古人》这样的歌的话,我就没有市场,直接可以淘汰了。那你不想被淘汰,不想被这个社会所抛弃的话,就必须得考虑这个问题——尽量跟这个社会的审美观融合在一起。”
大哥
腾格尔喜欢当大哥,也喜欢尽大哥的责任。有人叫他“老师”,他抿着嘴不说话;叫一声“腾哥”,他的眼睛就开心地眯起来,愉快地颔首,带着点被尊重的欣喜和自己人的默契。以前,他每年组织公司员工办螃蟹宴,席间总是招呼大家尽兴,“不要替哥省钱”。这几年凑不齐人,螃蟹宴也搁置了。
他喜欢在影视剧里客串“大哥、大老板、大领导人”。《飞驰人生》里,他演了个大哥,看完点映,他喜欢得不得了,“就是我的画面太少了”。
▲《飞驰人生》剧照
当惯了大哥,人前他总是撑着,不让软弱的情绪流露出来。带乐队去美国巡演的时候,他上台前淡定地交代乐队“哥几个好好演啊”。等上了台,张全胜看到,腾格尔站在台前,习惯性地一只脚撑地,另一只稍微立起来一点,快速地抖动。“我还以为他从来不紧张呢”。
康绍辉和张全胜都认为,从硬汉到萌叔的转变,是从电影《快手枪手快枪手》开始的。康绍辉当时看着电影,一边喝酒一边乐,觉得腾格尔有点谐星的感觉了。张全胜发现,“苦胆”突然不苦了,“腾格尔英雄的形象,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了”。
关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康绍辉觉得是物极必反,腾格尔如果再深刻下去,就太苦了,太深了。“他的萌我觉得是返璞归真,或者是回到一种更加纯真的快乐上去了。他没有那种扭捏的感觉,没有哗众取宠的那种内在的骚动,他就是很自然,就是像孩子们在玩尿泥的这种状态。”
张全胜的理论则是“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写给自己的故事”,腾格尔“深刻的也玩过,流行的玩过,交响乐什么的也都尝试过。但是这一圈走了,他也得生存。”
2019年元宵节前,腾格尔在家练《卡路里》。12岁的儿子听见了,问他:“你怎么唱这个歌呀?”腾格尔诧异:“这个歌你听过?”
儿子“无情”地告诉他:这歌过时了,一年前的歌。
▲写歌、唱歌是腾格尔干了大半辈子的事,但现在,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意思”。(西装外套SHANG XIA,蓝色中式衬衫ZENG FENGFEI,图/炀燚)
拍摄《贵圈》大片的路上,腾格尔和冯泽在车里讨论新歌的歌词。“土地是有情的”“人没有走,月亮在走”……这些美妙的短语,依然承接着腾格尔曾经最擅长的那种情感。
写歌、唱歌是腾格尔干了大半辈子的事,但现在,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意思”。他还没有放弃,只是不太愿意提起,被问起时,只说“没写……就有个构思出来”。
“这个年代不适合写歌。”腾格尔反复感慨。他想把这首充满土地和月亮意象的歌献给中秋晚会,或者春晚,但随后意识到,“没人看”。
他已经没有了年轻时那种等不及要演出的冲动。有时候演出的音响不好,他会一边唱一边想“这个歌怎么这么长啊?还没完呢?”或者思量,“唱完第一段,第二段我还唱吗?”
2006年,张全胜成立哈雅乐团,希望音乐风格在传统和现代中找到平衡。但他不和腾格尔讨论这些。“这些话他不爱听。”偶尔和苍狼一起演出,一群人“你好我好吃个饭,聊那么沉重干嘛呀?”
张全胜把哈雅乐队的专辑送给腾格尔。腾格尔当着苍狼乐队一群人的面,将声音键拧到最大,又炫耀又抱怨:全胜给我做音乐就没这么认真。
张全胜觉得,如今腾格尔喝酒,更像是压力的释放。年近耳顺,连酒肉狂欢都是奢侈的事了。当年他在中央民族歌舞团组建的“啤酒协会”,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去国离乡。康绍辉远在香港,有时腾格尔候场时给康绍辉发一句半句的微信,康绍辉知道这是老朋友在想着他。
腾格尔却不承认。他听见康绍辉的名字时一下子高兴起来,吐槽对方是个话痨。当年两人在民族宫表演《我的兴安岭》的事,腾格尔记不太清了:“谁知道呢,都忘了。”
他记得年轻时自己想振兴民歌,曾谈到怎么保护和发扬中国民族音乐,“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吧……现在不想了。”
一来没精力,二来也觉得,“人家也没找你,你在那儿急什么”。
田震曾评价腾格尔“活得明白,唱得自在”。但粉丝房鑫觉得,“‘活得明白’至少对于腾格尔是不准确的。”他也想过,无忧无虑的老顽童,又怎能与《天与地》那个沧桑忧伤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呢?得出的答案是,“腾格尔的多变和‘诡计’算是最切实的人生哲学了。”
康绍辉觉得,腾格尔如今的样子,像一个隔代的长辈,不太讲究原则,但更和善,更呵护。“……他的萌,就像老人对孩子,你喜欢吃糖,我就给你拿个糖。”
“就像一棵树,深色的叶子都代表着过去,每一年春天都长出来新的,都是嫩绿的部分,往往这个部分可能跟之前的叶子看起来是不协调的。随着时间他们成为一体,我觉得这个可以形象地表述,老腾生命的过程。”
记者将这个比喻转述给腾格尔,他并不认可,摇着头说康绍辉编舞蹈出身,“说着说着就编起来了。”
腾格尔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树。他还是更喜欢那只回头的狼,“有我自己那么一种东西在里面,说不上来的感觉。”——哪怕这只狼如今只能以老鼠和植物果腹,还被别人当成一只笑眯眯的胖老鼠。
“非常好,很惬意。”
他大笑着展望,希望将来这幅画卖个好价钱。“等腾叔唱不动的时候,就卖画。”
实习运营编辑/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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