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成为百年来在冬宫办展的中国第一人。
张洹在工作室 2020年
行为表演《12平方米》1994年 摄影:荣荣
他自诩商纣王的后代。
惊叹世人,至今鲜有人超越。
目睹他“血淋淋”的关于“爱”的全新创作。
自述 张洹 编辑 叶荔
张洹的工作室毗邻上海松江工业区,有近50亩。我们头一天到,穿梭在香灰室、展厅、收藏区,液压锅炉车间改造的巨型工作仓库,途经散落各处的室外雕塑,几次在里头迷了路。
他回忆10来年前第一次开车路过这个厂区,激动依旧,“就像找到了一个伦敦泰特那样气质的地方。” 院子里的猴山,是他的宝藏地。每天中午,他都按时去喂食。猴子是10年前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做《问孔子》个展,从老家请养猴子的师傅带来的。“做完展览,猴子没人要就请到工作室养着,养着养着就不回去了。”
张洹接受一条专访
张洹的时间表,每天都排得极满。上午八九点就来到工作室,简单午休、喂猴,下午继续协调世界各地同时进行的多个项目,他既是创作者又是“老板”。直到工作室喇叭开始播放下班佛音,30来个工人们下班,他还在各个空间中穿梭,工作时长早就超过了“996”。
圣彼得堡冬宫外景
冬宫展览现场
说到今年俄罗斯的个展,他说源于冬宫当代馆馆长的邀约,“他从1998年我在美国做展览,就一直在关注我。”2019年5月第一次到圣彼得堡参观冬宫时,张洹惊叹于它体量巨大的收藏,从伦勃朗的大厅,到学生时代影响过自己的作品,再到敦煌的藏品……他以冬宫的收藏出发,思考历史和现在,思考两国之间的相互影响,创作30件新作,镇住了冬宫最大的2000平米的尼古拉斯厅,气势恢弘。聊到2个月前在西藏直播,“我身体在这里,我的魂在冈仁波齐。”聊起最近还找了吴亦凡合作,流量蹭蹭蹭,“你们拍我,能有百万播放量吗?”……但是一旦面对创作,他一换上全套工作服和鞋,一步一步靠近画布,就好像神穿越回到20年多前。我们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冷峻、面无表情、赤条条面对全世界的艺术青年。
1992年在北京
1988年我从河南大学油画系毕业,分到大学做老师。第一天下班,我就去面试了一个服装厂,要做厂长,就是没心思画画。河南大学的艺术在全国六流都提不上,一抬头,一看都是北京、广州、四川这几个全国最好的美院出来的人。在这里我没有信心做艺术,一点都看不到希望。那时候有个风潮就是南下,去海南、深圳,很多同学毕业以后都去那边了。我教了三年书,就跟学校申请,要离开郑州去进修。我必须去北京。
1991年到北京,在中央美院,学着学着,就开始觉得不对劲。老师们都是在俄罗斯学的苏派绘画,我们见都没见过原作,跟着老师不就是三流吗?所以必须变法改革。在画室里就有一组以我为首“瞎胡闹”。裸体模特在那摆好了姿势站着,老师一走,我就说躺下,怎么舒服怎么来,想睡觉也行。想法完全变了。以前画油画都是为了表现自然,现在是我想画腿我就拿腿来,我想画头我就拿头来,重新组合。模特仅仅是一个依据,不再是描摹的终极目标,就开始开悟了。 但是这就完全把老师气疯,“你可以走了”。我一听,也觉得我应该走了。
没进修完,我就去了北京长城饭店以东的农村,在大山庄找了农民的房子,租下来,开始有自己的第一个工作室。当年小院子,现在想想真是太好了,很自由。房东是北京的菜农,那个院子房东一家,我一家,我旁边的是河南来的捡破烂的,对面是江西来的磨豆腐的。我能连续吃上半年豆腐,从豆腐皮、豆腐脑到豆浆,他们就给我放在门口。要做面条,就放到暖壶里一插,倒出来就开始吃,就着大白菜,那样混日子。一混就混了8年,现在看,年轻时代的这种生活,真是充满很人性的东西,太乌托邦了。
立了“东村”的牌子,把做戏剧的,写诗的,做表演的,都拉了过去。在街上认识的卖打口带的左小祖咒,也叫了过来。 最后那个村子就变成了一个理想国,混杂,又乌托邦。全国各地过来打工的,捡破烂的,跟艺术家和狗,就是这种关系。
当时的北京城,就是天安门广场、二环、三环,三环再往外就是垃圾圈。这个城市所有的垃圾,从中心扔到边缘,都堆在那边,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垃圾场。 好处就是能捡到好东西,打字机,相册,没用过的本子。还有破沙发,孩子的玩偶,头、胳膊这些,都成了我第一批立体作品。一次我从北京骑着单车回来,路过垃圾场看到一具模特的下半身,还缺了一条腿,我扛起它就呼呼往村里跑。
到家我就套上了,一下我就变成三条腿了。那个感觉很奇特,我一下就感受到了身体和物质的关系,等于是发现身体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用身体做作品,越来越觉得用身体才能看到、感觉到温度,以及知道身体的存在。
1994年,我做了第一个公开表演《天使》。一出来,美术馆馆长就让我赶快收摊回去,还要罚款2000。当时我的房租才20块钱,只好借钱交了罚款,写了检查,最后展览也没开成。 直到今天,这件事一直让我很内疚,觉得对不住这帮兄弟。大家在美院辛苦三年,十几个人每人凑了1000多,交了场地租钱,才好不容易办个展。我为了自己出风头,大家都跟着我倒霉。还好我一直在坚持做艺术,来回报大家。不然我要是后来出家了不做艺术了,大家岂不更恨我。 裸体走进北京东村一座12平方米的公厕中,浑身涂满鱼油和蜂蜜,招惹苍蝇爬满身体,静坐1小时。《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创作幕后,张洹现场指挥中
来自北京东村的10个艺术家,按照体重的顺序,裸叠成一米的高度。
我想表达“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生命的局限、徒劳和无效。当我们离开时,山还是原来的山,我们试图为它增高,但是徒劳。脸上沾满肥皂泡沫,口中含着老旧的黑白照片,有父母、兄姐,还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泡泡随时要破散,就像与亲朋好友之间,是那种既命定又无常的关系;含在口中,就是一段口述史。早期的表演是一种“大我”状态。我一个河南人来到北京了,我要报到,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来了。因为太难出来了,必须大声喊,一次,两次,三次。
我来了,拼命证明我的存在,这就是北京的状态。
右:Lady Gaga的“肉片装” 2010年
《我的罗马》2005年
后来到纽约,更要告诉别人:“我来了,河南人,又来到纽约了。”
在纽约,用地那么紧张,我没有工作室,能有个房子住,已经不错了。我常说,我的脑子和美术馆,就是我的工作室。
在那生活8年,对纽约这个城市非常熟悉。学到了很多,眼界全部打开了。每个系统都非常严谨的,但没有惊喜。
在纽约接不到地气,我永远是一个游客。那片土地也跟我没关系。最有关系的就是,明白了我是河南人,我是中国人。
40岁,有了要归根的感觉,我就回来了。
我在寺庙里看到另一个世界
2005年底,从纽约一回到上海,就去了静安寺。一走进院子,我就傻了。 烟雾腾腾的,男男女女,全部很专注。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不是现实。本来只是来朝拜,但隔了在国外的10多年,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香灰。香炉里,有的正在燃,有的熄灭了,一层一层白的灰的,很脆弱,红的黄的经书残卷缠着冒着烟。我看得头后面都出冷汗。 原来一切都围绕着这堆灰,是人通过敬香,把祝福、希望、灵魂,都寄托了。赶紧找到负责清灰的大爷,给他200块小费,请走一点灰。那天中午回到工作室,对着那堆灰,我都跪在那边都流泪。香灰怎么有这么巨大的能量……
香灰画细节
从那以后开始研究香灰,收集、分类出⼆⼗余种⾊调,做成香灰画,香灰雕塑。
有三大难题要克服。第一是不能有风,再热也不能开空调或风扇。第二是要避开爬虫。还有就是工作室离马路近,又属于工业区,大卡车经过,地面在震动。为此,我们会去专门搭一个大棚,在画的四周设好几道防线,底部还有软垫做减震。
在工作室创作
香灰是艺术史上没有的,独一无二的,是我的首创,它极具精神性,凝聚的都是美好的祈福;同时也是一种环保艺术。
这次冬宫展览上,最巨制的一幅香灰画将近40米长,三米高,1000多个人物,是镇馆之宝。我跟团队10来个助手,每天花8小时,用了近五年时间。
它的灵感来源于92年93年,在潘家园鬼市花了100块还是50块买的一张照片,一米多长,是六十年代的一个大合影。这张合影的几个月后,我出生。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命运,不是巧合。
《冬宫佛》从模型到成品
这次展览,为冬宫空间特别定制了一座冬宫佛,从一个欢喜佛的残件发展过来。五条腿,有的踩着一个脑袋,有的踩着一个棺,上面有半启门的图样,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魔或一个兽。前期做过不同比例的模型,形态怎样,怎样组装。这次就放到冬宫的大院子里,现场组装、搭建。
展览现场的冬宫佛
相比看照片,看实物是100倍的视觉冲击,细节会把你完全折服。脚趾头、脚趾头盖子,跟脚部的关系,一个层次一个层次,裂开的、砸破的,每条腿都不一样。做到这么大体量,是想去表现⼈类那种⽆限膨胀的状态。
早年在工作室,身后是一堆零部件
从一开始在北京捡到缺了一条腿的模特,做《天使》表演组装断肢娃娃,到我第一次2005年去西藏,在八角街古玩地摊上看到佛的断肢,我第一次想到,这些都是紧密相关的。
出现在佛罗伦萨的张洹作品《三头六臂》
《三腿佛》被纽约暴风王国雕塑公园永久收藏
多年前,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我做过一座三腿佛的大型雕塑,馆长觉得它“很蛮横、不讲理”,有点像“文化的侵略”。我觉得不能说是“侵略”,是两种文化的对话。我都没想到,这次的冬宫佛已经被收藏,墨西哥的一个大收藏家要把它放在他的雕塑公园。我想是因为它有真实的情感在里面,就会打动人,就会被留下。一个艺术家最棒的素质,应该是一个真字,DNA里一定要有真。
《爱No.7》冬宫展览现场
《爱》这个系列是疫情开始之后画的,听着巨大的音乐,拿着大竹竿,上面绑着笔,整个是一场一个人的战役。以前别人问我最喜欢哪个作品,我回答它们都是同个母亲的孩子,只是长得不一样。现在我认为这就是我最好的作品。尽管“血淋淋”的,但是所有的人看到这批画,都会被感动。当时我想接着疫情之前的《转世革命》继续,但我怎么画都画都画不回去,感觉全变了。 有的人说像心脏,像身体器官,或者像一个脑壳、一个细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要表达什么,为什么叫爱。
不管是疫情、战争,还是日常自然中,朋友也好,家人也好,只要是生命的离去,总会让人的内心世界变得复杂。我想回到人性,人是一种动物,甚至可以说是魔兽,是monster,人性里很多东西,决定了太多灾难全是由人自己造成。
去了很多次西藏,我的魂就在冈仁波齐。西藏的文化,就是一种大爱。
我也问过我自己,我的创作到底走商业,还是与我同代人一样参与市场拍卖,还是为了博物馆收藏?后来我就决定,假如明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我就为自己画。 生死是大文化、大艺术,生死和爱,这个主题是永恒的,天生就在血液里边。工作室没人了,我自己下班,经过棺椁收藏区,也有点瘆得慌,但还是愿意天天看它。
从中国几乎最穷的省出来,年轻时候我不想提自己是河南人,甚至前几年,别人说道河南人怎么怎么,我还会急,甚至摔杯子。但是现在,从不自信到自信。甲骨文,殷墟,商代文明诞生地的河南人,就是所有中国人的祖先。
一个人,尤其是艺术家,一生就是要去表达身份证上的那行字。我就要把地点、时代,我是谁,全部很清晰地交代,用一辈子去完成独特的、代表张洹的工作。我做艺术,在同期的人里边,最晚被接受。但是走到现在,很多人都不见了,我还在。有没有犹豫的时刻?没有。我做事情,最大的一个优点叫盲目自信。光想是没用的,想到了马上做,这是我的风格。过去两个月在西藏,做了十几条片子,想太多,就什么也做不了。要不就画,要不就动手,要不就前行,要不就获得。只有变才是永远不变的。这些年,我的变化是从爱自己,开始爱这个世界,从小爱到大爱。爱不是得到的,是给出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舍出来的。现在我告诉冬宫,告诉俄罗斯人,“我来了”,就像我告诉北京、纽约一样。但最后我觉得要忘掉这个。生命的本质不是“我来了”。我希望未来到一种无我的状态,就是大我、小我,到无我。部分图片由张洹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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