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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迁里的国企工人,在车棚健身到老丨缝隙里的人

腾讯新闻 中国人的一天 2022-05-11

一群人从一段风光走到另一段风光,中间隔了近40年。二七厂的工人大哥们变成了小老百姓,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长辛店的荣誉写进党史里,练健美的工人们老了。对他们来说,去健身房是一项爱好,也是肩上的责任,它支撑着人们度过艰辛的岁月,度过日复一日的生活。

近期,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栏目推出系列人物纪录片《缝隙里的人》,今天推出第四期。我们希望在时代当下,窥见另一种人生。

刘宝利打120电话是在63岁那年的3月。那是2012年,他跟往常一样去健身房练举重,卧推40公斤热身。3组过后,半边身子麻了。刘宝利放下杠铃坐下,脚哆哆嗦嗦,麻得更厉害了。他跟人说,你们玩,我回去了。

健身房离家不过100多米,进了屋,他往椅子上一坐,跟爱人说,感觉不好,赶紧打120,拿出一丸牛黄安宫吃了下去。刘宝利换了衣服鞋,拿上瞧病的东西,坐在椅子上等着。他跟爱人都没着急。

刘宝利住在一栋老单元楼的二层,救护车来了,他站起来往家门口走,快到楼梯时突然走不动了,“半边身子骨没了。”慢慢地,刘宝利被人抬起来,晕晕乎乎到了医院,再过一会儿,好像睡着了似的。

一个月之后,刘宝利出院了。现在,他是脑出血患者,中风后遗症残疾人。出了院,刘宝利才觉得难以接受——在医院里,他不用接触生活;出了院,他开始觉得自己拖累家里。

从前的刘宝利不叫刘宝利,熟人都叫他“刘块儿”,长辛店这片有他的“名号”。

老旧居民楼旁简陋车棚内陈设着各类自制健身器材。

从北京市区往西,出了五环奔南,路过卢沟桥就是长辛店。这里是北京的“飞地”,打这往北是门头沟,往南是房山,长辛店则恰好属于丰台,划在城八区里。从二七厂路开过九子河,转一个小弯,仿佛回到了90年代:这里有成片的五到六层红砖房、空旷的地方长着一人高的野草。

这是建国后的老工业区,时代遗迹。工厂的栅栏里停着淹没在野草里的火车头,街上竖着公共浴池的老牌楼。小红砖楼里,居民在阳台外边竖起两根钢管,拉上铁丝晾衣服,窗外搭着鸽子笼,一楼的住户把花养在小区院里。老头老太太去超市买菜至今还是排队交现金,把收银员找的钢镚收进钱包。居民们在这里从十几岁住到七八十,谁跟谁都说得上脸熟。

刘宝利还是“刘块儿”的时候,长辛店这片没人比他更壮。初中没毕业,他就跟着街坊练举重,那个年代,崇拜的举重明星是陈镜开、陈满林。上了班,他找厂里车工车了一对15公斤重的哑铃,上完夜班在厂房练摆花,一周几趟去业余队练挺举、抓举。

得病并非毫无预兆。好几年前,刘宝利早晨活动完,遇上免费量血压的,一伸手,低压120,高压200。穿白大褂的抬头看他,又量。测了三次,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也没在意——他烟酒不沾,身体健壮,血压高但身体没反应。

健身房里的大爷们。

从医院出来,刘宝利就不再是“刘块儿”了。体重掉了40多斤,他一个多月没出家门,下了楼,走路得扶墙,好腿拖着坏腿挪。熟人见了他一惊,“你怎么这样了?”他解释道,得病了。院儿里坐着的老头叫他“过来握手”,“看你有劲儿没劲儿”。各种生活小事也让他难受:活干不了了,饭来张口,搬个水盆都拿不稳,“觉得自己真笨,怎么这么点小事儿我干不好。”

刘宝利又去健身房了,别人练,他就站着聊天。有一天,他挪到卧推的座椅上,先坐下,又躺下,两手往上够,抓住了杠铃的杆。健身房里有人劝,但没人上来拦住他。

这是一种体面,在这里,个人意志仍享有自由的尊严感;但这也意味着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刘宝利明白,“人这么大了,应该有一定的自知之明。”有什么自知之明?他觉得撑起杆子没问题。

他光举个杠铃杆(20公斤),从架子上撑起来,举稳了再搁下,俩手的力气不均匀,胳膊前后晃,坏手的腕子没劲。两回以后,他慢慢试着把杆放到胸前往上推。

二七健身俱乐部门口。

后来刘宝利天天来,跟从前一样。健身房全名叫二七健身俱乐部,二七厂是长辛店最出名的工厂,工人年轻的时候,因为爱好健美聚在一起,用废料车出个形状焊上杆就是哑铃,卧推坐垫上的被单是职工家属缝的。几十年过去,到刘宝利患病,健身房还是一个透风的车棚子,冬冷夏热,房顶低矮。器材就那几样:哑铃、杠铃、一套多功能组合器材。

“到点了,活动活动”,像条件反射似的,来了健身房,他便什么都不用想。

徐伟听说刘宝利中风的时候吃了一惊,知道他卧推更吃惊。他没说出别的来,决定不收刘宝利的钱——健身房的会费一年300块,用作场地租金。徐伟是馆长,他定过3条规矩:80岁以上的不收钱、没收入的不收钱、学生不收钱。刘宝利执意交钱。两相僵持,最后结果是每年交100块钱。

早晨7点,前二七厂煅工老张溜达到二七健身房。他洒扫洒扫地面,把鸟笼子挂到窗前,就在正对着门的小方桌旁边坐下了——这是以往,今年还加了一项把媒体迎进来。

刘宝利得病后,健身房所在的车棚已经换了两个地方,都在二七厂家属区里,互相离着不远,光景却大不一样。2021年6月,健身房会员、前二七厂车间通讯员芦师傅执笔写了一封申请书,长达6页,递交给长辛店街道光明里社区居民委员会,并转报丰台区长新店镇政府,题目是《二七健身俱乐部请求解决健身场所的申请书》。

大爷们在健身房车棚顶铺防雨布。

“健身俱乐部的由来与沿革”这一章节中写明如下信息:

“群众自治组织,强身健体为主、开展休闲娱乐活动的自发团体;本俱乐部在建设三里13号楼北侧的自行车棚内;负责人徐伟,俱乐部会员32人。”

体现俱乐部成就的地方是:

“最近半年来,本俱乐部声名鹊起,蜚声中外。中国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实际上是《24小时》节目),豪掷九分钟报道了二七厂车棚健身活动,令新闻界惊叹不已!”

徐伟署上自己的名字,请拍纪录片的记者帮忙输进电脑,打印出来。

徐伟63岁了,很有“老粗”的劲头:膀大腰圆,留莫西干头,四周剃秃,中间一道小卷毛。他问媒体:你有什么目的?有时候也说,“你能不能给我们点费用?”显得不是那么亲和。

有段时间媒体太多,他还拒绝过两次:一个进屋就换上高跟鞋拍自己的自媒体,徐伟觉得她“做抖音跟明星似的”,让她下午就别来了;另一个是老张接待的,短上衣绷在身上露一截肚子,拍了一天还想再来,徐伟让老张跟她说,我们领导不让你来了。徐伟很实在,“咱也不是盈利机构,宣传能有啥用我不清楚”,有人给健身房捐了器械、送几套衣服背心或者水杯,大伙都能用上。

徐伟给媒体记者展示健身房在多次健美比赛中夺冠的奖杯和奖牌。

2014年,徐伟在健身房创始人张威的病床前接过这摊事,现在的情况是谁都没料到的。健身房不仅上了央视,而且英国路透社也来了。最多的时候一张沙发上坐4个记者,分别来自不同媒体。

媒体把故事输送到长辛店之外,老头儿们站在低矮的车棚里亮出胸肌,人们从中汲取力量。人们看到,健身房条件艰苦,没有窗户,靠小排风扇通气,屋里潮湿憋闷,练有氧也像无氧。车棚是就着别的房子搭起来的,室内也是外墙;灯不太亮,屋顶太低,点蚊香也治不住蚊子。来拍照的摄影师助理说,健身房太恐怖,难受。

老工人们在里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以苦为乐。

大爷们在健身房讨论最近的锻炼成果。

徐伟说,现在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他上一次风光,还是在厂子辉煌的时候。

1923年,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2月7日,吴佩孚授意湖北督军枪击工会代表,工人牺牲52人,史称二·七惨案。罢工以失败告终,党史百科上写“它以工人的头颅和鲜血,进一步唤醒了中国人民。”

二七厂就是这场罢工的策源地之一。工厂的历史能追溯到清朝,1897年比利时人修建了工厂,厂子曾先后被比利时人、法国人、国民党政府和日本侵略者管理,最终从卢保铁路卢沟桥厂变成了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工厂。特殊时期,8341部队曾进驻“六厂二校”领导运动——二校是清华北大,六厂里就有二七厂。

厂子的光辉阶段是什么时候?健身房里锻炼的老工人都有发言资格。59岁绰号大头的前4级钳工,和83岁、爷爷辈的前车间书记老杨都说,是工厂制造内燃机的时候。老杨1958年7月15日进厂,工厂职责本来是修理蒸汽机,那年大跃进,厂里靠88天大会战造出了中国第一台600马力内燃机车。他就在柴油机车间当学徒工,测试内燃机做了500小时实验,他亲自参与过。

他听老工人讲过解放前的事: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发了工资拿麻袋装,上粮店买粮食晚一会就涨价,挣一个月的工资,买不到三斤米。建国以后,工厂归国家所有,铁路是共和国大动脉,老工人有翻身当了国家主人的精神,以厂为家。

工人年轻时用厂里的废铁废料自制的哑铃。

党章总纲的第一句话是“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那时候,工人能进二七厂真是骄傲。解放前,全厂职工2457人。老杨进厂时赶上扩招,一个技术工人带四五个学徒,厂里有俱乐部、图书馆、体育场。50年代,工会相当活跃,工人加班加点必须经过工会副主席批准,保障权益。60年代工会组织文体活动、劳动竞赛、表彰劳模……“热火朝天”。1971年,二七厂造出了北京型客运内燃机车,作为中国铁路客运主型机车一直用到了80年代。

老杨说,“二七精神就是革命精神,艰苦奋斗。”

大头说,“大工厂,小社会。”

大头1978年进厂,工厂的配套设施有医院、学校、食堂、浴池、托儿所和百货大楼,治安靠工人纠察队——一个人一辈子不用走出长辛店,吃喝拉撒全包。谁都想进二七厂,革命传统与有荣焉。

工厂还在壮大。拆分是几几年?大头和老张争了大半天,查查百度:1980年1月,按铁道部命令二七厂一分为二。8000多人的厂子拆分成两个,一个造火车头,一个造火车皮,拆分之后分别扩招。

二七健身俱乐部成员刘洪滔在车棚里为到来的记者朗诵《列宁在1918》片段。

80年代,庞大的工厂里,文体相当受重视。

1981年2月11号,徐伟调到二七厂,那是大年初七,他办完进厂手续就坐上晚上7点的火车去柳州备赛。徐伟是厂里从首钢挖来的足球人才,从小摔跤,踢球当守门员。他在首钢挂职抹灰工,二七场挂职工厂建筑,一天班没上,后来变成了采购员,一年干3个月活,剩下时间就是训练、打比赛。

徐伟摔跤比赛拿过北京市冠军、全国铁路系统第五。赛前减体重,他穿上大棉袄去锻工车间烤火炉子,比赛时,厂里人骑着自行车去看。最风光的是1987年9月17日,北京市足球联赛,二七厂队对战北京体育学院,争冠亚军。比分1:1,徐伟扑出一个点球,二七厂赢了。比赛在地坛体育场踢,沙石黄土地。厂里开了一辆55座大轿子车,球队20多人,剩下的是观众。“这是我们厂(球赛)的最高荣誉了。”厂报纸发文讲了这场比赛,报纸徐伟现在还留着。

拿冠军是为厂里争光。二七厂奖励每人200块钱,安排球队去北戴河疗养。

不是人老了才开始练健美,是练健美的人老了。

刘鸿滔看见《健与美》杂志是在1984年还是1985年?每篇报道各有说法。这次,他告诉记者,自己1985年进厂,17岁在金属结构车间当氧气工,他第一年做学徒工时看见的那本杂志。杂志封面是一对外国男女,肌肉线条漂亮,他联想到的外国侵略者,“如果咱们的男人都是这种强健体魄,可能就不会被欺负了。”工厂给他的工资是18块钱,杂志售价1块4毛8。馒头2毛5一斤,刘鸿滔花了将近6斤馒头的钱买了杂志,劲头上来了。

刘鸿滔身高1米82,他形容自己当时的身材是“树杈子”。他捡废料找车间的人做成哑铃跟着书练。那时他是个小光棍,5:30下班,别的工人洗个澡回家吃饭,他就在厂房里练俩钟头,别人洗完澡回来看见他,都说“你这不抽疯吗?”

过了几个月,刘鸿滔从《北京晚报》上看见北京什刹海健与美军舰班正式开班的消息。他花了15块钱报名,买张月票每天坐车,每个月就靠几块钱奖金吃饭。健身班用国家标准器械,隔天开课,刘鸿滔下了班就倒3趟车去练,坚持了半年,直到在二七厂的操场瞄上张威。

刘洪滔年轻工作时的照片。

张威比老杨大9岁,比徐伟大30岁,是厂技校的体育老师、火车头体协(全国铁路系统下属的体育协会)田径总教练。他拥有百度百科,上过《工人日报》,破过两次吉尼斯纪录(5.5公斤哑铃太极摆花6000次,和负重15公斤杠铃片仰卧起坐315次)。

而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二七健身俱乐部的创始人。

在80年代,让张威在厂里出名的事,是他拿过1953年全国铁路系统3000米赛和1956年和北京市胜利杯环城赛跑的冠军。职工们看见他每天坚持跑操场25圈,1万米。传闻他在1987年退休之前没穿过棉衣——别人穿棉袄的时候,他穿着短裤在操场锻炼。有人相当佩服,也有人说他是疯子。老杨当面问过他,“张老师你跟我说实话,你冷不冷?”张威答:“我怎么不冷,你看我这鸡皮疙瘩。但是冷我顶得住,你顶不住。我有抵抗力。”

刘鸿滔瞄上他的时候,张威正独自在操场上练健美。50多岁,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身材按现在的眼光看很标榜”。那时候刘鸿滔不到20岁,张威50多岁,刘鸿滔问,您收弟子吗?张威说,你喜欢?你哪个部门的,要是行的话可以今天来练。刘鸿滔便成了第一个跟着他练的人。

张威的训练方法是自创的,用的也是土器械。哑铃、杠铃存在主席台下的储藏室里,每天去体育场的空地训练。跟着他练的人越聚越多,全凭爱好,不限于二七厂。

刘洪滔珍藏的年轻时候的健身照片。

那时候健美不是时髦的事。大头说,那个年代流行田径,他就是练田径出身。直到现在,来健身房练块儿,家里人还说他“寒碜”。刘鸿滔更惨:“那时候工人画画弹琴吹笛子,人家说你是个智者,属于有文化修养。你练块儿就是属于傻大黑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他找过一个穿白大褂的对象——女孩在军工企业造飞机上的保密部件,全家都是大学学历,爸爸是教授。刘鸿滔只在夜校培训过,女孩家里嫌他没文化,有块儿也是惹事。女孩他爸说:“五大三粗是没有文化头脑简单”,把俩人拆散了,为这他还掉了眼泪。但他并未放下健美:“虽然我没有那么高的文化,说不出来‘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但是强身健体没有错,我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拥有钢铁意志的男人。”

他记得,二七厂健美事业的飞跃在1988年。传闻张威找领导批了块地,“领导也支持,起一个健身队也不用投太大的资,就是批块地的事。”反正那一年,这些练健美的人盖了他们的第一个健身房。

场地在二七体育场的西北角,跟主席台并排,又借了体育场拐角两面院墙。说是健身房,其实只需要搭个屋顶和一面外墙。小伙子们热情高涨,谁家门口摞着点剩砖就给敛走,木头板子、铁架子“连偷带摸”,可带劲了。盖房那几天,刘鸿滔去拉锯锯了木板。直到现在,健身房的第一个场地有6扇窗户,房挺高。

旧器材抬进去不够用了,又传闻也是领导批了条子,现做了几样器材——卧推、双杠、单杠、吊环。

场地和器械是怎么批的条子已经无据可查,但练健美的人确实给厂里争过光。

1992年5月2日《中国体育报》头版,上面报道了二七健身队的相关成绩。

1990年艺海杯健美比赛,张威带队,厂里去了7个人拿了5个名次。比赛每个级别取前6名。厂里的最高名次是65公斤级的第二名,刘鸿滔拿了85公斤级第6名。为此,他升了半级工资,得到50块钱奖金。1991年长城杯健美比赛,他又拿了第五名。拿了奖,他跟人开玩笑,“我该不该背着手走道了?”

一块奖牌、一个证书,是他给厂子争的光,也是刘鸿滔个人的荣誉。出成绩了国家认可了,过去说他“抽疯”的,后来都说“行”。

1992年5月2日,距离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还有84天,刘鸿滔上了《中国体育报》头版。那时,他是厂里的体育标兵,企业重点培养,这个展示风采的机会给予了他。在《北京工人坚决支持申办奥运决心书》旁边,刘鸿滔高举火炬,脚下是“二七工人心向奥运”的条幅。

报纸一直在他家保存着,有点翻不开——不能咳嗽,一咳嗽这报纸就碎了。

“你说它(健身房)摇摇欲坠,晃晃悠悠走了40年,中间为什么没断?”2021年的夏天,大力熊这么问记者。

大力熊63岁了,本名徐长兴,从小崇尚力量,“大力熊”是十多年前注册QQ时他给自己起的网名。他是健身房里特别显眼的人。一个下午,他骑着新买的铃木摩托到了车棚门口,车是美式太子款。他摘下墨镜,花白的圈胡子,胳膊上肌肉隆起,像潮流街拍里的大叔。

大力熊骑着摩托车来健身房锻炼。

健身房的两次风光之间,隔了近30年的风雨飘摇和泥沙俱下。90年代开始,厂子效益不行了。1996年,文件正式颁布,鼓励职工自谋职业。

徐伟从采购员变钳工,又从二七厂调到二七通讯工厂。1994年,他进了催款科,给厂里要债10年。对厂子的衰落,工人们没有多么宏观和深远的认知——反正和市场转型有关系。有人说:“我们的经营模式就是这样,这工厂必须死。”徐伟的认识更简单: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厂里卖了火车头账要不回来,资金周转出了问题。

厂里从各车间抽调了30人进这个科室,最后就剩两个,他是其中之一。干催款,一年得有半年都在出差,他去过乌鲁木齐、格尔木、西宁……催款靠社会能力,在嘉峪关,欠钱的人说,你得喝酒。徐伟属狗,人家把科里属狗都叫过来跟他喝,喝完又说,“你下午能来我就给你钱。”下午,他“恨不得是爬过去的”,拿回了10万块钱。催债也有好处,不用坐班,出差一天补助100块钱,铁路单位出行免票;回东北老家住叔叔家、上西北甘肃住姑姑家,其他地方自己解决。

徐伟估算,十年里自己给工厂要回了2000多万,越往后越不好催。2004年,徐伟工龄买断。28年工龄“卖”给厂子,一共拿到4万多块。徐伟才40出头,他找过许多工作:在建银大厦西站南广场干了三年保安,在丽都酒店也做了两年保安,还看过5年停车场。

年轻的时候风光,他在足球队打比赛,没时间观念,不习惯让人管着。干保安,8点必须到岗,早晨,他坐5:40的班车走,少的时候一个月才赚800块钱。徐伟没怎么干过活,没技术,想干别的,哪有路子?买断工龄之后,他吃了10多年低保。

刘鸿滔的工作也有所体现。那场运动会之后不久,刘鸿滔被厂子外派去了无锡,离开了健身房。“自谋生路”的号召出来,他停薪留职开过出租。过去,二七厂的地位仅次于首钢,他翻八九十年代的“老黄历”:“银行的科长(一个月)才开46块钱的时候,我们的三级工就已经开到48块钱了。”

到了停薪留职的时候,工厂职工在社会上却已经算是低收入人群。

后来,刘鸿滔当上了群演,他在健身房看《演员的自我修养》琢磨自己的群演事业。

2004年,工厂有点复苏,把外边的人都召回来了,刘鸿滔也回到了厂子,干了5年探伤员,操作国家高端机器。单位培训他考了4个执照,“一个本儿8万。”刘鸿滔拿探伤类比医生给病人照X光,说跟他一起考执照的还有医院放射科大夫,“我考93分他考78分。”

但到头来还是要自谋生路。他去税务单位干了10年杂活,2018年买断工龄,税务单位的工作也很快到期。刘鸿滔不甘心50来岁就回家躺平,“提着鸟笼子溜大弯我有点早。”

刘鸿滔当过三个月保安,丧失尊严——他在单位算技术员,在位的时候叫刘师傅,别人开玩笑得叫他一声刘大技术员。穿上保安那身皮,别人叫他“哎”,“你把这东西搬进去。”

刘鸿滔模仿那段对话,他问对方,“你平常跟别人就这么说话?”对方问他,“你干得了干不了?干不了明天你结账走人。”

他还干过“私人保姆”,陪一个老军人聊天、推着他晒太阳,洗洗衣裳,一个月赚4000元。不到3个月,子女把老头接到外地,工作告终。

刘鸿滔去参加招聘会,拿出4个本儿来,没一个人认得。“我这机器飞机场有,人能要我吗?科研单位,西昌发射基地有,能要我吗?”刘鸿滔说,“你告诉我50岁我干什么,吃软饭吗?当今社会,咱们没文化,没有技能。”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滑坡,卖鸡蛋的老封就成了长辛店新的传奇。毛线厂倒闭的时候,他抄底买下库存毛线去广州倒卖。他从潘家园批发老头爱盘的核桃,一块钱一对儿,到了广州卖毛线的档口跟人搭话,送一对核桃,打听打听市场。大家都知道老封挣钱了,后来投资P2P赔都赔了上百万,还给家里买了房,两套房子上下楼,下边生产毛线,上边住人。另一个传奇是王建国——他是二七健身房走出去的全国健美锦标赛冠军,后来走了专业道路。

这是健身房的生机。

老封多年前就买下家里同楼一间房做毛线生意。

到现在,健身房墙上还挂着一把大刀,那是张威60岁左右时找工厂的工人做的,形似关羽的青龙偃月刀。他扛着刀在操场跑圈,这事只有三个人做到过:张威、一个农民工和老封。刀重90斤,操场400米。老封说:“转完之后你就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压着受不了。”

张威直到70多岁还在训练,一天三身汗。按老杨说的,“都有口号了,天天健身房,死了也辉煌。”一语成谶。2014年,张威来得越来越少,再后来他带着尿袋回来了——他得了前列腺癌,动了手术。那年五一,老杨、徐伟和另一个健身房“骨干”去探病,张威有了痛苦的模样,老是解手、喝水。那天,他把健身房的管理工作交给了徐伟,要他发扬光大。

健身房里,第一拨跟着张威一起练的人叫“黄埔一期”,但按时间算,徐伟只能当黄埔第好几期。他1998年才来健身房锻练,那时因为伤病,他好几年不踢球了。后来要债、买断、当保安,他都没中断过锻炼。徐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锻炼:“我是一个运动员,脚跑不动了,我得有一事儿干。”

张威的托付让他吃惊,但他想得挺简单:“既然张老师说了这话了,这也不是什么皇位,就是你的责任。开开会,我管钱就管钱了,咱没什么私心。”

肘关节受伤了,徐伟只好用大臂使劲做推拉。

2014年5月12日,张威过世。出殡那天下雨,健身房的人都去了,徐伟拄着双拐——2月份,他刚在北医三院做了脚踝手术,治踢球带来的慢性伤病。年轻时比赛训练不断,没意识也没功夫养伤,俩脚踝里都有骨头渣子,走路可疼了。

从此,徐伟生活里有了两大变化:他领了残疾证,也当了健身房的馆长。

现在问徐伟,这辈子经历过最难事是什么?答案是健身房搬家,“比买断还难,比离婚也难。”

“买断就买断,也不是我自己工厂,2000来人都买断了,我就从外头干。”徐伟96年离婚,04年买断,05年再婚,媳妇比他小12岁,当年年末生了老二。

现在,徐伟的龙江牌电三轮停在一楼街坊围起来的小院里,每天早晨5点起床,去摆摊的地方占位。他拎着电瓶爬下3楼,胳膊上肌肉隆起,脚步一轻一重,走两步喘口粗气。墙上安着黄色的老年扶手,他每走一步,都用右手死死拽住扶手。电动三轮上驮几个大布包、一个折叠床和钢管焊的龙门架。5分钟车程就到摊位,他的摊挨着卖菜的、修鞋的、还有5块钱理发的。他说,日子“应该能过得去”。

但他接手健身房后,从没想过搬家的事,“今天给我说后天要拆,你怎么办?”特难,脑袋一片空白。

健身房一角的健身房守则早已泛黄。

迄今为止,健身房换过4个地方,徐伟主持了3次搬家。2003年,体育场改造,健身房第一次搬迁。张威带着几个骨干,把健身房搬到了离体育场100多米的车棚。从此,有了场地租赁费,白练的日子结束了,每人每年要交300块钱会费。那时徐伟刚练上不久,还轮不到他操心。老杨记得,那时候还不担心没地方,二七厂有文体传统,“北京市数得着的。”大家找工会找党委都能说上话。

第二个场地空间大、房子低,有窗户不能开,屋顶是层石棉瓦,用了十多年。2016年,这个地方要拆掉改成绿化带。健身房被居委会贴了条,警察和街道管理员都来告知,徐伟记得搬迁限期是3天。徐伟带头,老头们抓紧把屋里的器材运出来,单到了日子还是出了差错——一个多功能训练器最大,无处存放暂时放在了门口。

期限的最后一天,大力熊接到电话:放在门口的多功能综合训练器被人砸了。负责清理车棚的人还没撤,他跟徐伟赶过去找到这个人,到厂领导办公室谈话,要求把器材恢复原貌——这也是工人自己做的,徐伟记得那是张威亲自设计的。图纸拿出来,办公室里连领导带施工方几个人现场掏兜,凑了几千块钱陪给健身房。那次搬迁,健身房去了建设3里16号楼旁边的车棚。

没有最难,只有更难。来年年底,第三个地方被定性成危房,通知要拆迁。厂里也变了,“老的老,死的死”。新班子他们都不认得,有事说不上话。

阳光从房顶破洞透到车棚健身房里。

徐伟和大力熊骑着自行车在长辛店转,看见个不错的院子就去敲人家门找场地,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徐伟托人把器材存到体育场的器材室里,没法练了。大力熊说,那是最艰难的时候,说散就散了。

器材只存了半年,又得搬——体育场偶有演出,那里得做演员的化妆间。直到2018年5月26日,二七厂健身俱乐部终于搬到了现在的车棚。低矮、憋闷,冬无暖气夏无空调,但这仍是4个地方里条件最好的。里头带个小厕所,能洗手洗澡,屋里有电源能吹电扇。历届健身房里从没有过厕所,喝水的地方也没有,但人没断过。

老杨1999年12月31日退休,退休第一天就到健身房报了到。他年轻时在二七厂青年队踢球,跟张威是好朋友。工作忙,搞体育爱好的机会少。他们说好了,退了休一定来练。老杨几乎天天去,刚开始卧推只能推杆,今年83岁,却可以推动55公斤。

传闻,刘宝利是当年张威想壮大健美队伍多拿成绩,找上门吸收的。刘宝利说不是那回事,还是自然而然的:他结婚后就不举重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家里只剩老两口。1999年,前二七厂汽修工人刘宝利就来健身房练上了。

比赛完,大爷们在健身房烧烤喝酒唱歌庆祝。

距离第一次犯病,9年了,刘宝利经历了两次脑出血,还能练。他给人们展示病情,活动活动脚腕子,手抓握抓握东西——比别的脑出血病人都强呢,就是肌张力不行,走路脚踩下去像弹簧,抬起来像拉簧,别人一看就知道有病。9年了,老了,他都接受了。

前煅工老张犯了心脏病,支上架了,来健身房说是练练,天天报到,其实多数是闲坐,拾掇拾掇屋子,跟人聊天逗贫。有人损他健身没效果,他跟人打岔:“我这是离休干部的胳膊。”

记者采访刘宝利:“你是听话的还是不听话的?(指脑出血前是否注意身体)”,刘宝利嘿嘿一乐,“大意了”。老张接着掏出手机,给大家展示儿子给自己买的牛黄安宫丸。

两人都很坦然。

2019年,刘鸿滔搬回了长辛店。他离开长辛店好多年了,还做税务工作的时候不住这里。经历了买断和求职失败,他又搬回来住下,在路上碰见过去的职工,听说健身房还有。他交了钱,又练上了。那时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心里空了,“告诉自己钱挣不着,起码闹个好身体。”商业健身房?他不是没考虑过,但觉得没有气氛,“张三跟李四谁也不聊天”,费用也高。

大力熊牟足劲,在《高手在民间》的彩排舞台上举铁。

2008年,大力熊也在健身房交了钱。他从小就引人注目,小时候学画画,会弹夏威夷吉他。80年代听摇滚,别人说他侧面像佐田雅志,就留一头齐腰长发。年轻的时候自学缝纫,看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拿工作服给自己改了个夹克穿,看完日本电影,又做了条锥子裤。到老了,他骑摩托、玩摄影,还是视觉网站的签约摄影师,他喜欢业余无线电,就去考了执照。

大力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粮食系统里画宣传画,壮年时期在二七厂跑大车,40岁停薪留职后开客车干旅游。加入健身房时,他在新月开车,奥运会培训都参加了,但父亲瘫了弟妹轮班照顾。5月份,他把车交了,决定回家伺候老人,“本来想干完奥运会挣点钱,后来再一想算了,那个钱怎么也有数,爹妈照顾不好是终身的遗憾。”

大力熊的父亲先走,过了三年母亲也去世了。他来健身房锻炼不是为了健美。那时,大力熊买了几盆花,“跟我妈说,赶明这花要都开了你们病就好了。”去健身房锻炼时,他给自己许愿,“我的胳膊要这么粗了,我爹妈的身体就好了。”

今年之前,二七健身俱乐部的至高荣誉是4块金牌。那是2019年,他们去打第37届北京市健美锦标赛,去了4个人拿回4块金牌。

再往前,2012年徐伟打过一场比赛拿了奖。当时的规定,50岁以上参加老年组比赛,比赛当天是徐伟54岁生日。

他准备得很郑重。哥们的儿子在大兴健身房当教练,他3月份就过去备赛。比的时候还跟年轻时打摔跤比赛一样,比赛头一天就不喝水了,脱水减重。哥们给他买了一桶蛋白粉,徐伟一直记着,“平时也喝不起500多块钱的蛋白粉”;还有哥们给他买了一块牛肉,200多块钱,徐伟也记到现在。

徐伟判断自己最起码能打色(北京话,读shǎi,指健美比赛上台竞技前,选手会在身上涂油彩美化肤色的过程),那时比赛进了复赛才能打色。他进了复赛,第一次打健美比赛,有劲使不上,一个一分半的自选动作他做了1分20秒就不知道该干嘛了。但还是拿了奖。那年张威身体还好,上台给他颁奖,大力熊去现场拍了照。

大爷们没有专业的打色助理,都是自己打,打不到的地方就互相帮忙打。

2019年那场比赛是大力熊想打的,徐伟打过比赛没多久规则就变了,老年组参赛要求60岁以上。这年他和徐伟都满了60。大力熊的私心是不孤军奋战,“我要一个人出去,说白了谁给我看衣服打色?大伙一起去,就算失败了还能互相遮丑。”他在健身房里撺掇别人,收集往年比赛照片和选手情况,趁大伙喝酒高兴的时候讲,“咱们要努把力不会输人”,“对孩子对孙子都有交代,这是不可复制的”。

最终,大力熊、老封、徐伟和老贺4个人去了。“老封到那一看要跑,让我们给揪回来了。”大力熊解读赛制:老封的重量级一共7个人,他常年踢球,身材是线性的,不够壮。但最后老封也拿了冠军——他70多岁了,年龄组和重量级综合考虑。

媒体来了,比赛带来的风光退居第二。

大媒体的记者来采访,在健身房附近租房住了一礼拜,把老封说的话写在文章结尾:死后“骨灰捏成小球,用弹弓射向足球场”。刘鸿滔最近当群演了,拿着一张美颜过的、媒体给拍的肌肉硬照见组,得到了肌肉男的角色。有开健身房的小伙子看到报道来他们这儿考察,免费赠送了几个综合器材,车钱都是自己出的。

不和谐因素也产生了点:有平时来得少的人,爱赶媒体在场的时候来健身房蹭照片;中央台记者来了徐伟没在,后来知道有人说自己是健身房创始人之一。他很介意,后来一贯强调张老师是唯一的创始人,“只有唯一,没有之一。”

五位二七健身房选手在“大师组”夺冠。

今年,健身房又报名参加健美比赛了——“壹学院杯China fit健身大会”。打比赛前一个月,徐伟伤着了,做引体向上的时候力竭,右边胳膊肘伸不直了。去世纪坛医院拍片子,大夫说,你这骨头就跟门缝似的,有一小石头门就关不严。这挺简单,微创一打胳膊就直了。照完CT,大夫说,都钙化了,你这关节用太狠了,60岁像七八十的。什么叫钙化?骨头酥了。徐伟得置换关节,但不管换不换,都不能再练了。“那怎么办?”“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他拖着,没换关节,也没练。

比赛定在6月6号,国家会议中心的场地里,换衣服打色都在大厅里,选手露天做俯卧撑让肌肉充血。胸肌腹肌和长腿翘臀晃得人眼花。观赛的人群里,手臂肌肉撑满袖口的也不在少数。

但再年轻的肉体、再健硕的胸肌都不如老头儿们耀眼。健身房去了5个选手,徐伟和大力熊都参赛了,大头和老张给选手们打色,芦师傅给看衣服。媒体是跟着来的,录视频的三机位跟拍,拍平面的越聚越多。老头们站成一片,身边围个半圈,走成一排,闪光灯的线条拉出老远。其他比赛选手按重量级登台,几轮完赛。老年组一共6个选手,不分重量级,同场竞技。

赛事的上一组是90公斤级,全场最重量级的选手。大爷们上了台反差明显,比不过年轻人了——平时爱练胸练臂,上了年纪腹部是最难练的,肚子出来了,上台吸着点。健身房里看着扎眼的肌肉,在重量级选手衬托下也不那么震人了。观众里第一排的一个女孩乐了,男朋友跟她说:你别笑,现在好多年轻人都练不成这样呢。

老年组6个选手,诞生6位冠军。除了奖杯,每人一个奖状,盖着北京市健美协会的红章。今年的老年组叫“大师组”,他们都是大师组的不同重量级冠军。比赛结束,老头们回到角落穿衣服,媒体追上去照相,徐伟最受欢迎,没人看出来他病了。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馆里一个老头唱了段《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那句“甘洒热血写春秋”。

五个奖杯被大爷们用红色塑料袋带回健身房。

现在拿荣誉还是为二七厂争光吗?有人觉得,厂子都把我们买断了,荣誉是我自己的;也有人觉得,我们做出点成绩来,希望厂里认可。按大头的话说,都骂厂子,可是打从心里还是希望它好。

大力熊心里清楚着呢,老年组带有同情和福利性质:“人家说台上的爷爷奶奶,他们往那一站就值得大家尊重。”说白了,“咱们自己知道自己都是几斤几两。”他跟徐伟约定,明年再比一次全国的,“我观察了,今年的老年组的水平比去年又下来很多,我们咬牙顶一下,再拼一次。”拉上徐伟,他也有私心——徐伟有粉丝,凑个后援团快乐更多。

大力熊回答了自己提的问题,健身房怎么就40年没断呢?“这儿的人有百态,真正没了这健身房就像丢了魂一样的人也就几个,可这是生活里重要的依赖……正因为这样的守候才有这里,哪怕几年不来了,再想起来的时候它还在。”器械存起来那半年,他在雷迈健身办了卡,跟媳妇一起练。这里一恢复,他的卡就转卖了。

大力熊说,健美的事自己不会坚持很长时间了。他要逐步减少爱好,最后剩下的以养生为主:“(练健美)不可能靠努力更上一层顶峰,也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能比同龄人衰退的慢,千万不要拿个案去说整个群体。”

有一句话他讲了两遍:这不是一个事业。

今年6月4日,徐伟和大力熊去给比赛报名。报名处在国贸,两人不到8点就在汽车站等309路车。徐伟穿白T恤,大力熊穿浅蓝色polo衫戴个银色运动护目镜。两个人都宽肩厚背,拴着腰包,大臂肌肉撑满了袖口。到站换地铁,六里桥站台里,徐伟趴到售票窗口递现金。“两张永安里”,他的动作很潇洒,两个手指夹着钱。他身后只有一个人排队,是个白头发老头。

进站的时候,徐伟把卡往检票机显示屏上一贴,地方没找对,闸门却“滴”的开了。大力熊排在他身后,也正在刷卡——是他把徐伟放进去的。俩人都没发现这点。大力熊被拦在外头,来回刷了几次卡,工作人员开了闸门放他进去。他在扶梯上追上徐伟,“我成土老帽了现在”,“什么都不会。”

徐伟给大力熊分享自己最近的经历,他去医院瞧胳膊,工作人员喊“流调”,他心说,谁是刘钓啊。“流调码其实是,我成老土了。”大力熊回,“咱们俩现在就跟乡村的人进城似的。”

两人又说起健身房里的另一个老哥们,并断定他来了笑话更多。徐伟学他带个帽子耸肩走路,站台上一溜人都低头看手机,两个老头倒成了最活泼的。

徐伟左胳膊比右边粗,走起路来也是左边甩得带劲。大力熊问他脚上的伤:“从健身房走到大街上走得了吗?”徐伟说:“走不了道了,不行了。”大力熊问:“怎么想起弄个残疾证?有好多人不知道做鉴定。”徐伟说:“他们说弄个残疾证坐车不花钱,拆迁的时候多给3万,管事大了。合适,不挡吃不挡喝的。”

芦师傅把红色条幅贴在大赛备赛区域的大门一侧。

比赛当天,一溜媒体架着机器追拍参赛的老头们,角落里静下来,只剩一堆换下的衣服。健身房的芦师傅背个小包,展开一个红色条幅,上书“二七健身俱乐部——继承二七精神,四十年铁馆不忘初心”,贴到了场地大门的一侧。

第3974期

视频 | Project8

撰文 | 徐沉沉

编辑 | 李铁林

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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