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黄达：北平围城之际的北上招生（下）| 忆旧纪年（二十四）

编者按

《IMI财经观察》在每周末带您聆听名家解读中外金融的发展兴替和制度演变，在史海钩沉之中领略大金融的魅力！本期奉上最新连载《忆旧纪年II》，是中国金融学的主要奠基人黄达教授所撰写的回忆录。

黄达，1927年生于天津，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及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科评议组召集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顾问，中国金融学会名誉会长。先后获得第二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1986）、首届“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2011年）、第六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2013）以及第三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2014），并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科研（教学）成果奖和优秀教材奖。

本文是《忆旧纪年II》的第二十四篇，原文刊载于《金融博览》。

以下是文章原文：

出正定，到保定，实际情况说明，我们这个北上招生组的第一个任务——沿途收容从平津出来的学生、青年，全然落空。这已经可以明确向学校报告了。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北上，并派人与年前12月中旬即已调往北平前线的钱俊瑞教务长联系， 请他指示招生组的下一步任务。这时， 他已经是北平军管会所辖文教委员会的负责人，带去的学校几十名干部已经是他的工作班底。前去汇报请示的同志回来说，文教委员会可真是个大单位，人来人往，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是自报家门，说是华北大学的人来找自己的教务长，要不是碰上华北大学的熟人，恐怕还不知要等待多长时间才轮得上接待。可能是从文教委员会那里得到了1月22日北平和平解放已经达成协议的第一手消息。钱俊瑞 的指示，招生组到良乡待命。

那时的良乡有座尚称完整的小小城墙，周长仅三华里。我们在城墙上转悠过。城外是农田，就是小小的城里也有不少的空地。城里很安静，可能原住户不少跑到北平或乡下躲避战乱去了。良乡栗子，在我小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出名。但到了良乡，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棵栗子树。在十字街，那是只有几间临街平房店铺的城中心，看到一间上着门板的破旧小店铺， 墙头写着良乡栗子的字号。打问当地人，没有人说得清良乡栗子的由来， 但都肯定良乡本地从来不产栗子。打问没有结果，我们推断，可能这里是栗子的集散地，以至名扬天下。前几年偶然一个机会坐着大轿车路过良乡，当得知是良乡时，看到的只是宽阔的大马路和林立的高楼大厦，在我头脑里的良乡影子已经全然无迹可寻。

良乡城里有一个招待所。可能距离前沿较远，除我们这个招生组外，大多是路过的干部短暂住宿。

我们是1月下旬入住的。到2月11日，包括我在内的招生组最后一批主要成员进入北平前，一直住在这里。在我离开后，也可能还有两三个人留守，作为学校派人进北平的中转站。

在良乡期间，一天突然接到通知， 傅作义的一部分军队，根据协议要转移到某地整编，路过良乡城外。如果突然哗变，良乡驻守的部队说，可以顶住20分钟。于是通知我们，做好随时立即转移的准备。那一夜我们一直打好背包待命。突发的事变没有发生，平静恢复。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听到必须切身作出反应的战争警报。

到良乡没有几天，1月29日，就是春节。面临三大战役的胜利，这个春节彻底被冲淡了，怎么过的已经毫无印象。天天议论的就是解放军哪一天进北平。

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解放，2月3日人民解放军举行了解放北平的入城式。记不清用的是什么收听工具，非常及时地听到了入城式的报道。大家特别关心解放军进城的行进路线。当听到从永定门进城的解放军向北穿过正阳门之后立即东拐进入东交民巷，大家不禁欢呼跳跃起来。我们这一辈人，自小就生活在不平等条约的屈辱空气之下，天子脚下的东交民巷竟然不许中国军队进入，无法容忍又不得不容忍，真是痛心之极！当得知入城式即将举行，我们就推测，是不是进东交民巷？一致的判断，中国共产党有这个气派傲视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一定会用这个行动作为宣言——帝国主义强加到中国身上的不平等条约就此结束！虽然觉得自己的估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总是悬着一颗心——到底进不进？进了，进了！对于我们当时来说，这就意味着“革命成功”，怎能不激动万分！

同时，令我们非常兴奋的是在入城式的同时，有四个文工团进入北平城开展街头宣传活动，华北大学文工团是其中之一。我们毫不怀疑，只要组织文艺团体进城宣传，华北大学文工团必定是首选；我们确信，就文艺水平来说，把她排在第一位，完全当之无愧。

兴奋之余，大家又感到非常遗憾，非常失落 ：这样千百年难遇的盛典，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身参与！招生组里有一个刚到学校没有几个月的新干部激动地说，要是早知道北平解放的这么快，那就在城里多躲几天，现在也能当个知识青年，爬到解放军的大炮上，尽情享受这场狂欢。

天天盼，时时盼，哪天允许我们进北平城？开始的几天控制极严，钱俊瑞教务长主管的军管会文教委员会也是分批进城的。我们这个招生组是哪一天被允许可以有几个人进城，不记得了。我是最后一批，是2月11日。

进城的准备工作主要是学习“进城纪律”。最初一些日子的纪律严格至极：

——进城、出城、在城内办事， 必须组成小组（必须几人以上，不记得了），不能单独行动。这容易理解，我们对北平治安系统的全面控制尚需时日。

——小组在街上，必须列队行进；行进中不许左顾右盼，不许出队与熟人聊天。“不许左顾右盼”，似乎过于严格，其实是怕“刘姥姥进大观园”， 只顾左顾右盼，耽误了行程，迷失了方向。“不许出队与熟人聊天”，这一条倒是有所体会。我这一行有六七个人，刘哲在其中，走到天安门附近， 他见到一个早几天进城的熟人，于是跑出队聊了起来。整个小队不得不停止前进，等他。越聊越起劲，看不出结束的迹象，以致我不得不执行纪律把他拉了回来。

——军风纪也有挺具体的规定，但具体的规定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在正定土改时，当地老乡就有点看不下去，说我像煤窑里爬出来的。其实“八路军” 里比我邋遢的多了。不整顿整顿，确实有碍观瞻。我们这次在进城前，都把棉衣刷洗了一遍，头发也理了理。

——不许随地吐痰，不许随地大小便，以及诸如此类。我们来自城市的人，提醒提醒就可以了，但在农村长大的，天天活动于田野之间，天天与土打交道，扭转这样的习惯确实不容易。比起其他纪律规定，记得这一项反复强调的时间最久。

应该还有不许进城人员在街上买东西的纪律规定。那时人民币已经发行两个月，而北平流通的是国民党的金圆券。1949 年1月31日宣告北平解放，但并不能立即废除金圆券的流通， 否则市民将无法生活。而要把人们手中的金圆券兑换为人民币，即使事先确定了兑换比率和兑换方法，具体实施也需时日。假如进城的军政人员立即用人民币到北平街头强买强卖，必然造成市场混乱。对于北平的货币收兑，上世纪50年代，为了编写人民币制度建立的历史，曾搜集、保存有相当的资料，可惜找不到了。

如此等等，总觉得自己记住了许多许多严格的有些出奇的条条，可是现在要比较确切写出的就剩下这几条了。

进北平，那时已通火车，但还没有正式营运。我们是在哪个车站上的车？记忆里总浮现琉璃河这个地名，也许就是到琉璃河上的火车。至于为什么没有在良乡上车，已经想不起原因。琉璃河在良乡的南面，那就是说，为了坐火车，还往回走了一段路。只记得一进站，就看到站台上一垛垛粮食、一垛垛劈柴，一字排开，远远地排在站台之外，望不见首尾。这就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吧，印象极深。还看见不远处，有戴着大皮帽子的解放军骑马奔驰而过。戴着大皮帽子，说明这片地区是由东北进关的四野布防的。关内的解放军戴的都是棉帽子。

我们是凭什么证件上的车不记得 了。车上的人不多，都像是军政人员。也不知行车的时间，等上个把小时，倒也不用着急，反正比步行进城会快得多。

车终于开动了。不久过一个小站，车没有停站的意思。突然，一位解放军发现不停车，急匆匆跑到车门口，一边大叫停车，一边掏出驳壳枪向天开了两枪。不准备停站的车慢慢停了下来，那位解放军下了车，车又重新启动。

我们是在前门火车站下的车。事先得到通知，华北大学刚刚开辟的落脚点安置在骑河楼的一处宅院里。我们就是按照排成一队的纪律要求，背着背包走完了从前门到骑河楼这段路程。那天是晴天，路过天安门时好像已过中午，阳光灿烂；太阳刚刚偏西，找到了学校的点。这里已经有学校的管理员、炊事员支起大灶。先入住的除了先进城的招生组人员外，主要是学校派来北平的几位同志，他们进城最早，任务是解决学校在北平的立脚点。《中国人民大学纪事》有“2月3日成仿吾副校长从正定来到北平”的记载。我们到的时候，没有能见到成校长。骑河楼的宅院只是一个过渡点，好像学校后来没有占用。

在天色擦黑的时候，有个人，穿着毛蓝布长衫，戴着大大的口罩，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一看，大家都认得，是不久前派往围城前线的政治班同学，像是姓方。他是最初进城的，属于公安系统，是便衣特工，主要是监视国民党留下的特务活动。他前两天就来联系过，说治安情况很乱，叮嘱大家警惕。同时也对大家关心的一些最早进城的校友，简短介绍了他们的行踪——大多奔忙于辛苦、危险的 公安战线。他们都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同志，当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可惜后来各自忙于本职工作，没有联系，多年后想起来总觉得有些遗憾。

这时，学校已经部署招生工作。同时，也带来有关我的工作安排的信息——调离注册科，到政治班工作。真的要离开工作近两年的注册科，确实有些恋恋不舍。

15 日，派往天津的招生组出发。我是天津招生组的一员。派我天津招生，也有照顾我可以早一点回家去看看的考虑。

天津，从1946 年春离开，已经将及三年，与家人、与亲戚朋友，在两军大对决的环境下彻底断了联系。现在，很快就要踏上自小生活、长大的故乡了。

编辑  代玥

来源 《金融博览》

审校  胡晓涛、金天、蒋旭

监制  朱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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