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黄达：护送最后一批毕业生南下（下）| 忆旧纪年Ⅱ（二十九）

编者按

《IMI财经观察》在每周末带您聆听名家解读中外金融的发展兴替和制度演变，在史海钩沉之中领略大金融的魅力！本期奉上最新连载《忆旧纪年II》，是中国金融学的主要奠基人黄达教授所撰写的回忆录。

黄达，1927年生于天津，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及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科评议组召集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顾问，中国金融学会名誉会长。先后获得第二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1986）、首届“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2011年）、第六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2013）以及第三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2014），并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科研（教学）成果奖和优秀教材奖。

本文是《忆旧纪年II》的第二十九篇，原文刊载于《金融博览》。

以下是文章原文：

终于等到了中南局的组织部长钱瑛同志接见。李政委发言，首先说了些客气话，如学校答应派人护送，护送的同志们非常辛苦，等等，随后就对学生的情况进行分析。看来到汉口的这几天，他把同学的材料翻阅了一遍，推迟向中南局汇报，其实就是他需要看材料的时间。他提出，其中有一些人政治背景存在问题，历史复杂不清，他们不能接收。估计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出现了。我很紧张。他一边讲，我一边考虑如何应对。从大的原则来说，中央给学校定下的调子是“来者不拒”，批准从学校接收毕业生的单位则是应按照名单全部领走。领走毕业生的单位得到了急需的干部，同时也应担负起继续培养、考核、审查等有关管理干部的职责。那时，要领走成百上千毕业生的单位，是没有挑挑拣拣权力的。在华北大学正定分校，先后各路领人的单位好像都懂得这样的原则。李政委很聪明也有工作经验，但却不怎么懂大原则。在这方面，我的心里还是有底的，只是离开学校，孤军在外，事态如何发展难以把握。不料钱瑛同志并没有让我“答辩”，而是作了极其简明的指示：感谢学校培养出大量人才，分配来的毕业生我们应该全部接收，并嘱咐工作人员立即写好给学校回复的函件。同时指示，为学校同志买好回程车票，费用由他们负担。随后向我说，有三箱橘子，也请你们带给吴老并向他老人家问好。紧张的气氛立即烟消云散！

李政委为首的接收组很快为我们开了欢送会。印象极深的是，会场的横幅写的是“欢送华北大学首长返校”。这是我们学校的几个人第一次被称为“首长”！

回程，也就是在我们从正定乘上铁皮闷罐货车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竟然坐上了客车，而且中南局给买的是“二等”的客车票。“二等”，并非软座、软卧，也还是硬板客车，除去贵，不知是不是还有等级限制。车厢里的人很少，有时就只有我们几个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天堂。至于行车状况，比来时好得多，但仍然不时要从这列火车换乘那列火车。可能是上车的第二天，发现有的橘子出现霉烂斑点，于是每天都要检查一遍，把有霉烂斑点的挑出来。到正定时，已经只剩下两箱多一点。这说明，在车上总会有三四天或更长一些时间。有霉烂斑点的橘子总有大半个可吃，这是想不到的享受。

回到正定，除了少数留守人员，分校的全班人马已经返回北京，给我们几个人留下了话：立即回北京，直接向校部报到。让我们直接去校部，说明分校的建制已不存在。面对空荡荡的正定校舍，回想这大半年红红火火日以继夜的紧张生活，不由得有些怅惘。

第二天立即乘上了北上的火车，并带上最后整理好的两箱橘子。这段火车已经近乎正常行驶，也就是一天的样子就到了北京。校部那时在东四六条。报到很简单，到校长办公室，我们交上了中南局接收学生的函件；告诉办公室的同志，橘子是中南局组织部长钱瑛同志送给吴老的，并说明了原来三箱变成了两箱的缘由。

医务室的同志回学校医务室报到，后勤系统的同志回总务处报到，我们其他几个人到铁狮子胡同原段祺瑞执政府的旧址找“干部大队”报到。“干部大队”容纳大部分干部，有分校回来的，更多的是一直在北京的。记得我们被带到一间大大的厅房，有许多床铺，找到一张空铺位，就算安顿了下来。

这时才知道，我们护送毕业生南下的这一行，实际是华北大学大量短期政治培训这个最核心部分最后执行的一项任务，或者说，我们这一行完成任务，也就意味着华北大学大量短期政治培训形式的历史使命划上最后的句号。

这是最为放松的日子，没有一点任务，只等待着新任务的到来。那时已经知道要成立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是个什么样子，在那里将要干些什么，都还难以设想。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从1946年春夏之交到1949年年底，我在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大学学习、工作近四年的阶段已经过去，面对的将是全新的挑战。

正定分校毕业生南下的这个部分，有一个尾声好像还值得记一记。

由于是我领着一个小组护送的，而且先后经历了一个月左右的曲折过程，不免对他们的命运有些特别关心。护送的同志里，有的就是其中一些学生的队长、副队长，他们之间不断有些联系，有些信息也间断传到我的耳朵里。开始知道他们很快分配到广西全省（新中国成立初期为省），并立即投身于剿匪、土改和新政权建设之中。这批同学，有相当部分年龄较小，但面对的敌我斗争形势却特别严峻。比如，广西的剿匪任务就全国来说是最重的。在执行剿匪和土改的任务里，有的同学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后来，左倾倾向对知识分子的排斥和迫害，广西在全国也属最为严重之列。其实这批毕业生里极大部分是年龄偏小的学生，顶多算小知识分子。但在改革开放前的长时间内，许多人受到过不公正的对待。后来听说，接他们去广西的那位李政委也被划为右派。我不怎么喜欢李政委这个人，但只用几天就把同学的档案翻阅、整理了一遍，提出概括的看法，也反映出对工作确实认真负责的精神。虽然相识只是一个月，不过旅程里的接触还是方方面面的，得出的印象总也与右派联系不到一起。

1986年，除夕的前一两天，也就是1949年底把这批同学送到汉口之后的36年，张福山同志跑来说，接到广西华北大学校友、在省委工作的张若夫同志来信，说他们即将成立华北大学广西校友会，并邀请护送他们南下的几位同志赴会。信息得到的非常仓促，就那时的交通条件来说，想去也是到达不了的。而且，以参加校友活动出差，在人民大学那时也无先例。当时关于大学建立校友会的问题还有许多禁忌，如何突破框框推进校友工作也尚未形成明确的章法。只是接到他们的邀请，心情特别激动。应该说，这些年每每回忆起护送他们南下的情况，总有无限牵挂。虽然不能前去，无论如何定要有所表示。于是起草了祝贺他们成立华北大学广西校友会的贺词：

甫过欢庆建国，旋即高歌南下；

革命意志昂扬，何惧远离乡里。

半生边陲耕耘，几经风狂雨暴；

赤心献身大同，岂虑个人荣辱。

且喜今朝，风清日朗，

无暇历数艰辛，急舒暮年壮志；

扬陕公之校风，继华大之传统；

更催繁花吐艳，装点山河；

且看余热生辉，无愧来者。

互励互勉，何北何南；再颂再祝，益寿益健。

邮寄也是来不及了，那时发电报是最快捷的办法。除夕的那天上午，我自己跑到西郊中关村邮局。邮局很清静，发电报的就是我一个人。管电报业务的同志看出我是第一次发电报，他们指点我怎样填写发报单和办理手续。我是看着他们很快把电报发了出去才离开的。后来，看到广西报纸的报道：在校友会上宣读了这份电文后，“全场掌声雷动”。

1991年秋，我到南宁参加财政学会会议，恰逢华北大学广西校友会举办活动，得以与许多校友晤面。当日在宾馆写了一张四尺的横幅，赠校友会：

北国儿女，南疆立命；

栉风沐雨，年于兹。

发鬓增霜，慨华年之已逝；

劬劳匪懈，喜壮志之弥坚。

献身伟业，曾无惧死生，岂求闻达于当世；

沥胆披肝，更何计荣辱，只望福泽被千秋。

勖吾校友，其共勉之！

大意依然如1986年春节前夕给他们所发的电文。不知怎的，总感觉没有能够充分表达出对这些校友多少年来的牵挂之情和对他们工作有成、生活美满的祝愿。

1992年秋，中国人民大学庆祝成立65周年的时候，我提议要邀请几位广西的华北大学校友返校。广西校友会的同志说，他们中间，有的校友从1949年一直工作在基层，甚至连省会南宁都没有到过。我的提议里特别提到，一定要包括一位这样的校友。在校庆期间，不知忙叨了些什么，非常遗憾，竟然没有见见这位校友。校长办公室的同志说，他们记住了我的嘱咐，尽力做好了接待工作。当年，钱瑛同志送我们返回学校的安排，使我们感到阵阵暖意，现在我们送别校友，是否也能使他们感到丝丝的暖意了呢？

编辑  李锦璇

来源 《金融博览》

审校  金天、蒋旭

监制  朱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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