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间 | 系统性的涵义:万物皆“设计”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系统性应是造物(设计)的本质属性,造物从来都不是脱离整体的局部。我们制造一个事物,便是制造了和这个事物交互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其实和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构成了或大或小的系统。今天讨论的系统性问题,正是把万物全部放在有关联的角度,而不是孤立或片面地去看待它们。笔者曾在《设计的民主精神》和《设计沉思录》中,提出要扩大设计的概念,正是希望我们从原来专业性或者局限性的设计概念里面摆脱出来,进入一个更大的、整体性的、系统性的设计里,这也是设计这个专业本身所需要的。
关键词:设计、系统性、工具、生命、秩序、广义综合
对于设计而言,系统性的概念是“模糊”“庞杂”的,它与服务设计、可持续设计、社会创新设计等都有交叉,既有普通人都能理解的系统概念,也有如科技领域中工程、信息、算法或者宇航技术等;既有自然科学的系统,也有从社会科学角度出发的广义综合的系统。所以在设计界来讨论“系统性”,究竟是把它看成一个手段,还是设计的一种过程、一种思维方式,抑或是一种有实操性的设计方法?
系统性应是造物(设计)的本质属性,造物从来都不是脱离整体的局部。正如荷兰技术哲学家维贝克(Peter-Paul Verbeek)所说:我们制造一个事物,便是制造了和这个事物交互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其实和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构成了或大或小的系统。[1]因此,系统性既是设计的一种思维方式,同时又是造物的一个本质属性。
生命与工具
表面看来,作为有机体的生命,特别是以人为中心的生命系统,和人工制造的借助于物理、化学、信息技术等科技手段而建构的工具系统,它们的区别和联系是非常清楚的。但如果我们把“系统”两个字去掉,“生命”和“工具”的区别和联系是什么?这里面就有了主次、前后的关系,也就是主要本质和次要本质之间的关系。法兰克福学派关于技术哲学的观点——如纽曼和马尔库塞指出:社会变迁在人类生活的社会与自然的总体性中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更早的时候,马克思也在强调:工具实际上是人的意志的一种映照,这个工具的产生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是生命主体的意志发展而产生出来的这种工具系统,所以工具所反映的是生命的意志。比如我们的生存及生活不可或缺的衣、食、住、行等,是为了达到生命的某种目标,以及基于自然的习惯而想象并完善出一种工具的功能,然后再通过生命的延伸,把这个工具制造出来,工具进一步又成为生命活动的延伸和组成,每样工具实际上都反映出生命的某种目标和某种主体意志。所以,在讨论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的过程当中,生命系统的主体意志是最应该被重视的,正是缘于生命系统对延续生命以外的世上万物有不同的需求,才产生出不同的工具系统。
所以这里面的联系是复杂的,控制论中也提出:工具系统包括机器系统在发展的过程以及建构不同系统的过程当中,实际上是因为生命系统不同的需要或不同的目标而产生的新系统。当然,系统本身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它反过来也会决定生命系统的某种联系或链条,比如当交通工具中人工智能强大到比较完善的程度以后,人们的出行习惯会投射到这个工具系统的运行中,反过来又会对人类的出行产生约束,它们始终存在互动和发展的关系。美国科学家维纳(Norbert Wiener)在《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一书中指出,在系统中,即时反馈的特性是人或者说是生命系统特有的,既发送又接收性质非常复杂的消息。维纳把两类迥然不同的对象——机器与有机体放在同一概念体系下来考虑,在当时的科学与思想界是重要的变革。[2]
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工具系统,人的权力或能力在其中的占比正在慢慢缩小。因为工具系统跟使用者是捆绑在一起的,这样的系统组织起来之后,能力此消彼长。维纳在控制论中,曾举过一个著名的例子:猎狗会因为猎物逃跑的方向而随时改变自己追逐的路线,同时它的追逐路线的改变也会导致猎物逃跑路线的改变,这是控制论一个最简单的原理。也正因如此,在造物时,人在其中的权力与能力的占比非常重要。尤其是今天,当机器与工具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在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这种此消彼长的关系里,这些因使用工具而带来的综合系统也产生出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强大。尤其是在大数据的支持下,更是深度参与到人的思维与判断中,这时候生命系统与工具系统这种关系的天平就有点失衡了。早期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的关系是很清晰的,人在其中占主导位置,但今天,在有些工具系统中,人的权力正在快速减缩。同时,亦伴随着人的相应能力的消退,生命的选择性被规训,属于人的行为的价值理性逐渐趋于工具理性,这也正是马克斯·韦伯所担心的。
对工具系统感到忧虑的观点一直存在——觉得它有可能会超越人类,会控制人类的生活。典型的例子如从AlphaGo到AlphaZero,当机器能够自我学习,无机体和有机体产生结合,这个时候会产生一种半人半机器的物体,可以自己创造一种法则,跟人类现有的法则完全不一样。如果这样的话,作为有血有肉的生物的人,和这样一种有机、无机结合的人工智能也会产生沟通上的问题。另外,现在给这些人工智能提供最基本动力的系统,未来人工智能也会自己来完成。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来最早是依赖于人的发明、人的控制而产生的人工智能,会变成独立于作为有机体的人类之外而存在的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一旦不受人类的控制,而且它强大到足够有力量,就有可能摧毁人类,人工智能所产生的威胁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逻辑的基础上。
最近的两则新闻非常有趣:一是马斯克(Elon Musk)的脑机接口在猕猴身上实验成功,利用传感器和大脑中植入的芯片,可以通过AI算法指挥猕猴Pager完成电脑游戏(图1),机器和生物能够无缝衔接。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消息,就是100多年前高迪设计的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圣母楼终于封顶了(图2、3),这个系统仿佛是独立于我们现在的技术进程之外,像是有另外一个更缓慢的时间线。一方面,技术依然在疾速地发展,甚至可以与有机生命体更为紧密地融合;但另一方面,依然会有另外一种跟人的精神性有关的系统在发展着,今天的世界就是这种多线程系统的交织。这两个例子实际上就是科学与艺术的例子,当年李政道和吴冠中两位先生曾经坐在一起讨论二者的结合,笔者也在现场,见证了他们怎样解释在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发展过程中,艺术与科学分担什么角色。他们相信,在最后到达的自由王国中,两者将在精神上产生合流,殊途同归。
图1.马斯克脑机接口实验,猴子用AI思维打游戏。https://tech.ifeng.com/c/85icndk8yz4
图2.建造已历时139年的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https://www.thepaper.cn/ news/Detail_forward_15713992
图3.圣家堂圣母楼封顶,2021年11月29日
当代社会中所有的对未来的恐惧都是从客观原理上去推导而得出的,虽然科幻小说常常为后来所印证,但实际上根本性的危机目前并未造成。不可否认的是,理性思维以外还有感性思维,总有一些超越性的设计师和艺术家,以及这样的人群和组织,为了实现某种很高的精神目标,执着地超感性做事情。“人”的这种感性思维,是机器理性所不能理解的,这也是机器无论如何“像人”,再怎么能够自我学习,能够以自己的逻辑去发展,都不可能产生像人这样的超越性的感性思维的原因。例如,中国古代著名悲剧《搜孤救孤》故事中的义士程婴、公孙杵臼,为了救出主人的孩子,以及保护全国将要受株连的数以万计的婴儿,不惜舍子舍身。人类的这种选择,熟悉“机器人定律”的都会知道,机器理性再怎么进化,也不会“感性”到牺牲自己,所以这个时候,人类这种杰出、伟大是无与伦比的。
在法兰克福学派之前,德国技术哲学最重要的观点之一就是技术道德论,荷兰技术哲学家维贝克同样提出技术道德论。我们不应该把技术做纯粹理性的中性化对待,技术是有道德的,并且起着中介的作用,总是在调停人类的实践和经验。我们不应该试图消除这些不可避免的技术影响,而是应该充分利用它们;不应寻求对抗技术力量的自主权,而是应该寻求发展出负责任的调解形式,以批判性、创造性和富有成效的方式处理隐藏的权力。人类的自由不能通过回避技术调解来拯救,而只能通过发展与它们的自由关系,以负责任的方式处理技术在我们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中介作用。
笔者的本科毕业论文题目是《人的生物性与工艺——简论“工艺机制”》,完成于1987年。那时候,很少有学者关注这个论题。论文研究工艺机制,也从工艺的角度讨论了系统性的设计思维。虽然现在看,写得还是很简单,但比较重要的是,笔者讨论了人的生物性局限与人工造物的关系,将工艺(技术)的两个类型——功能性的工艺与艺术性的工艺区分开,研究它们不同的功用,以及所导向的造物的两个结果——向功能发展的造物指向生存,向装饰发展的造物指向精神。而两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此消彼长的设计思维,这个时候,系统性体现为身体或躯体的局限和超越。[4]
系统与平台
最近人们也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平台化设计的重要性。设计可以搭建一个平台,平台上使用这个设计的人或组织可以自由生发出一些方式,或者小的系统,而且这样也会有一些个性化的结果产生。电影《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中的“世界”就是人类设计的一个平台。抛开它的商业效益,影片中的肥皂剧制作人让楚门在那个岛上从小到大成长,围绕楚门来安排人类的衣食住行、教育、生活、恋爱、购物、生产、劳动等这样一种系统,实际上这是人类在现有的技术水平和认识下建构的一个平台,是一个典型的“异托邦”。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一文里也谈到过这个问题,有一个最清晰的观点就是:今天所有的技术,越是强大,越是快速地、综合地向前发展,实际上则让我们离自然越来越远,以至于今天的技术所建构起来的东西,让绝大多数普通人认为这就是自然。但恰恰是技术以欺骗性的手段告诉人们那就是自然,实际上它并不是自然,而是离自然更远的一种情形,这是现实存在的悖论。
平台也是这样,我们在设计中面对工具平台的发展真的要非常警惕。现在居民区的电梯里面所看到的广告很典型地反映了今天的流行设计,他们通过算法,以及服务性App的研发,给当代生活建构起各种各样的所谓便捷使用的平台系统。例如有专门提供火锅快送的App,有专门提供日常买菜的App,甚至还有为小区居民量身定做的各种教育培训服务,等等。在疫情期间,人们曾很高兴,觉得这些App服务平台,这样城市生活的发展,是疫情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一种转折的信号。但是当疫情到后期的时候,大家意识到生活反而被平台捆绑了。前一个阶段,有一些互联网公司受到约谈,抛开国家的宏观调控,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人类理性在提醒这些设计平台要尊重人类的生活伦理,在科技对人类感性的约束可能要造成损害时要有一些提示,不能利用人性的弱点,开展过度的商业开发。很多人都有体会,当时互联网公司推出新的App,往往用一种低价的或者奖励的方式,让你进入平台系统,当你对这些系统产生依赖以后,它们可以根据你的身份和消费能力来投送或开展控制,从中赚取更大的利润。这种压榨性的互联网企业的发展,会使实体经营彻底解体,给社会带来很多新的问题。最典型的例子是,随着网约车快速兴起,很多老人在街上已经打不到出租车了。如前文所举《楚门的世界》的例子,它一方面是一个可以影射平台化的设计,另一方面,它也更加剧了景观社会的假象。《楚门的世界》是一部科幻电影吗?不是,现在年轻人的线上社交生活,普遍是在一个很狭小的“景观空间”中去表演,也在观看社会、旁观他人的生活,我们生活在布景和道具之中,其实所有的人都是演员。
这样的生活方式会带来视力上的过早退化,以及其他的健康问题。在今天这种工具的系统社会里面,时间长了会影响并改进人类的生物结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工具的系统造成生物体的变化。人类的生物体一直在变化,人类也一直是人机合体。衣服出现之前,人是有浓密体毛的,现在因为有衣服御寒,体毛就退化了。城市也是为人和汽车合体而产生的,因为人不可能徒步这么大的疆域。还有电脑,也是人类大脑的补充,离开这个存储与计算,我们就无法工作。此消彼长,有这样的方便,就会带来另一方面的“退化”。但这个“退化”在缓慢的过程中不会引起人的重视,直到它进入一个临界点,就会带来质的改变。我们今天的身体和一、两千年以前的身体,基本上是差不多的。但是未来,无论是我们所使用的工具,还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可能会把人类身体的变化进程大大缩短,一些有讽刺意味的漫画也反映了这一点。(图4)
“系统越趋近于完美,越会出现整体性的崩塌”。正如控制论的这种观点所述,如果说一个大的系统只有一个核心可以控制的话,那就会出现“一卡壳整个系统崩塌”的情况。就是说控制它的话,是每一个个体都可以控制,这样系统崩塌的现象就会尽量减少,所以现在去中心化这样的理论,越来越被大家认知。
比特币就是为了去中心化而建构起来的一种典型的价值系统。现在很时髦的元宇宙,实际上也是为了要解决这个问题,而提出来的一种在虚拟社会或者虚拟和现实交互的系统,系统的价值在于人的一种自主状态和交互方式。从人类理性的角度来说,我们相信这样的努力是有效的。理论上讲,比特币是一个好东西,而且也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可是在今天,在世界各国的政治势力和集团势力的干预下,或者在人类自身的不可克服的弱点的约束下,比特币并没有形成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社会价值力量。而在世界几十亿人里面,有大部分人可能连比特币是什么都不知道。去反思这些问题的更是少之又少,绝大部分被裹挟其中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它不可能成为起决定性影响的因素,但是他们被裹挟在这个系统中而不自知,这是很危险的。
系统范围的扩大让一切更加扁平化,精英阶层在瓦解,技术越来越多地被大众所运用,或者很浅层地运用到当代生活之后,它又裹挟了大众。如果意识不到那些正义的、道德的、神圣的东西,那么它就会走到利益的这一端。
所以回到设计的系统性问题,不论怎样,从设计的角度来讨论系统性问题,能够更多观照社会系统所产生的弊病,从而推动社会向前走,设计还是有所作为的。我们似乎可以判断,系统性是设计的本质所在,因为它矫正技术理性,使设计回归人的感性与价值理性。
系统与秩序
现在我们会更多地谈到复杂系统,系统其实一直存在,并一直都是复杂的,但可能是以前的人们意识不到我们处在复杂系统的中心,而沉迷于一个一个小系统,或者是复杂系统的局部。但是现在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们正处在复杂系统的中央。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技术员,不断地要去学习新生事物。现在七、八十岁的人都还要去学习智能手机的操作,在如今的家庭、城市的生活空间里,如果不学,就无法“生活”,这是何等荒谬。20世纪以来,我们的生活与传统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要学的不是情感,而是技术。
两千年前的系统,对当时的人来说,它也是复杂的,只不过是今天的技术大大发展了,我们看过去的系统会显得简单。所以系统的复杂性永远跟人的发展、生命体的发展是同步进行的,它可能会波浪起伏,人会使系统变得复杂。但是当人创造出这个复杂的系统以后,它又会变得简单,人又继续更复杂地去发展这个系统,所以它会不断地在复杂—简单、简单—复杂这个过程当中去发展。这个问题是不难推导和理解的,但我们要注意到这个系统的复杂社会性的问题。比如说现在的人工智能问题,对于那些站在前沿的最卓越的科学家来说是简单的,可是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它又是复杂的。系统之间所派生出来的作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那些异化的因素。如果从人类社会的整体,从它的数量来判断它的性质的话,这个系统的复杂性和简单性所引起的社会意义,是要非常重视的。不是单纯去看系统的简单和复杂,而是看其对社会所产生的辐射力量。
任何今天的现代技术为这个系统所做的事情,可能都要回到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的关系里面,笔者认为回到生命系统里来考虑系统复杂性,也许会简单些。也许,未来的大数据优势短时期能够满足工具系统所生产出来的产品,但是它可能有一天是要崩溃的,而拯救崩溃的是生命系统。
系统是圆的还是线性的?是有开始有终结,形成一个循环,还是螺旋形波浪式的发展?是可以预期的还是随机性的?这是系统最有意思的地方。传统农业的耕作也是系统性的,系统思维是中国哲学的典型范式。西方文化中,工业革命之前,基本上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是处在一种比较平衡的状态。工业革命以后,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是处在一种理性超越感性的“失衡状态”。今天,无论是工业、农业,我们都看到了系统性严重失衡的状态,这是商业社会的利益最大化本质决定的。
如果从传统工艺的角度来说,理想的系统应该是:
第一,是为了人的需要而萌发生产的;
第二,生产的技术和材料不以掠夺和破坏作为前提;
第三,生产出来的物品是可以很友好地为人类的使用提供一种善意;
第四,人类在使用的过程当中,也不会造成很容易坏掉或者是永远不坏的那种困扰,它会随着人类的兴趣、生命的发展而归于自然;
第五,它会随着自然的更替而复归于自由。
中国的传统建筑是一个非常好的系统事例,它不追求永恒性,是几代人之间伦理传承关系的容护,以后,又随着自然人的消亡而消逝,新的一代人再盖,生生不息。房子的空间是充分考虑到人的尺度和建造能力,用本地的方式来获取其他材料,盖房子成为一种凝聚家族力量的系统性行为。
中国传统建筑是自然的凝聚,也是一种自然的消解,而且这种自然的消耗,跟人和人群这样的生命组织是结合在一起的,它既不需要一种有计划的废止,又没有催生不停生产的欲望,它是一种适度发展,是随着人的需求在自然增长,又随着它的毁坏而自然消亡。
在传统的设计中,存在大量好的系统性解决问题的案例。“工艺”是连接人与物的通道,作为一种人的行为,它的本质意义在于:为适应自然环境创造条件,因人类好动或创作天性使然,将意志力和力量体现在某一物体上,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成为人所用的器物。因此马克思说:“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
由中国原始造物艺术延续而来的工艺文化,从其伊始便与人们的社会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具体的器物所体现的技艺与尺度构成的物与物、人与物关系的和谐空间,不断地规范和调整着人们社会生活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却又因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伴而显得平凡。内中蕴含着关于宇宙、自然、环境、材料、技艺、造型、利用、传承等的认识和实践的智慧。
刘长林在《中国系统思维》一书中写道:“在认识和实践过程中,偶然性和必然性永远交织在一起,人类要想前进,要想超越现实,把自己的潜能全部实现,就不能不回避偶然性,而且还要依赖偶然性。”[5]而且这个偶然性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千年。对于偶然性一定要这么去看,否则我们会对系统性产生一种不公正的认识。这个时间的长度,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偶然性的一瞬间。维纳在《人有人的用处》中也提过,人类社会或者是生命系统的进程不是靠线性的改变,而是靠随机性的改变,布朗运动就是一个随机性的运动。生命系统与工具系统的差别,其实也是随机性与线性的差别。[6]无论是线性运动,还是布朗运动的这种随机性,都有其内在的规律。无论从地球历史的演变、科学技术的进步,还是人和人之间的这种社会及伦理关系,抑或是人类整个哲学和社会科学渐进性的发展,都没有达到一种随心所欲的地步。规律被发现得越多,也就越给未来带来新的限制。[7]
贡布里希在《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一书中,将装饰艺术心理学讲得非常精彩。装饰,是古老的、把生命系统和工具系统结合得比较好的一种语言。贡布里希将研究装饰艺术心理学的书命名为《秩序感》,“秩序”实际上就是各种各样建构起来的关系。秩序里面的关系是得到肯定的关系,而不是一种发展过程当中的关系。[8]
就像蜂群、鸟群,或者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如果没有秩序的话,就是一盘散沙。但这个秩序到底是什么,其中有被认可的规律在里面。比如说蜂群、鸟群这样的自然造物,它们如此庞大,远远看去像一个超级生命体,那是因为它们遵循了其中的秩序。蜜蜂紧跟着前面的一个蜜蜂,前面这个蜜蜂也会选择它近旁的一个蜜蜂......数以千万计的个体都以这种主动性的选择来跟随,会变成一个看上去行动一致,但是里面又各有自主性的有机体。(图5)万事万物也是如此,我们看到的森林、海洋......每一个波浪中波峰、波谷的变化,每一阵风、每一朵云,都有它的秩序在里面。我们看待自然的美并不是由人类来界定的,而是基于这种习惯的秩序。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有一阵微风吹过,我们会闻到一些花香,会看到海浪翻滚,这些美像溢出于寻常的自然,像无声的诗。
图5.鸟群的自组织性系统(图片来自网络)
正如看一块打磨光滑的金属和一片粗糙树皮上的疤痕(图6),我们一下就能分辨出哪个是人工物,哪个是自然物。自然物的粗糙和不均匀、不均衡这样一些像布朗运动溢出的特殊性,它是生命的属性。诗歌与艺术也是在人类文明的漫漫长河中,人的情感和思想溢出了这样一种匀制化的发展所产生的。这是生命与机器的一个本质差异。
图6.非匀质化的自然物(作者自摄)
这种系统性的秩序同样也是造物的本质属性,亦与美有着紧密的关系,在秩序中存在着生命的偶然性、复杂性与不可预知性。现在智能语音识别技术可以做到使用和模拟人的声音,包括用人的声音进行一些机器化的语音对话,机器把录好的单字通过不同的情景来组合,听上去确实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如果用更精密的分析来看,它的声波曲线是光滑的,相同的字的发音一模一样,听起来它是完美的,甚至比自己更像自己,但却是机械性的,不带有情感。还比如机器写诗,它是通过大数据的快速学习,从海量诗作中学习各种用词组合,以及在不同情境中如何去表达某种诗意,但这样的机器诗作仍是单调的、套路化的,很难产生真正的诗意,触及不到人类真正的情感。
广义的综合
从十几年前本人发表的《设计的民主精神》,到后来的《设计沉思录》,里面所提出的观点就是要扩大设计的概念,让我们从原来专业性的或者局限性的设计概念里面摆脱出来,而进入一个更大的、整体性的、系统性的“设计”里,这也是设计专业本身所需要的。在《折叠——大数据时代的设计思维》一文中,我借用物理学中的“折叠”概念,讨论了“奇点”作为设计思维产生的可能,并将它延伸为方法论。“折叠”概念认为世上事物均可找到联系,差异所造成的距离是相对的。这个观点可以帮助我们把原来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进行比较和思考,但仍是一个非常局部的思考。今天讨论的系统性的问题,正是把万物全部都放在有关联的角度,而不是孤立或片面地去看待它们。
国际工业设计协会(ICSID-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Societies of Industrial Design)于2015年10月17日-18日在韩国光州召开的第29届年度代表大会上,将沿用近60年的“国际工业设计协会”(ICSID)正式更名为“国际设计组织”(WDO-World Design Organization),会上重新宣布了工业设计的最新定义:
设计旨在引导创新、促发商业成功及提供更好质量的生活,是一种将策略性解决问题的过程应用于产品、系统、服务及体验的设计活动。
它是一种跨学科的专业,将创新、技术、商业、研究及消费者紧密联系在一起,共同进行创造性活动,并将需解决的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进行可视化,重新解构问题,并将其作为建立更好的产品、系统、服务、体验或商业网络的机会,提供新的价值以及竞争优势。
设计是通过其输出物对社会、经济、环境及伦理方面问题的回应,旨在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世界设计组织修改了原来“工业设计”的概念,将设计使命置于人类大的行为之中。旨在强调,要从系统性的角度使设计从传统的专业分类里面摆脱出来,而走到一个更综合的领域中去。
这不仅仅是为设计正名,而是体现了“设计”整体都在跨界综合化的一个趋势。设计到底是什么?设计与工学、建筑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物学等都有紧密联系,我们曾经嘲笑“设计”的无所不包和过于宽泛,其实无所不包正是设计最重要的特性。同样,设计学科也应该是开放的,不要急于去给这种开放式的学科总结所谓的学科定义,随着技术的发展,学科的边界在慢慢融合,这是广义的综合。“广义”和“综合”,既是名词也是动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广义的综合是对系统性认识到一定的程度以后的一种必然,希望综合起来从整体性的角度出发,考虑系统的因果关联和复杂性问题。当我们换一个维度,改变一种时空的视角,就会发现,成为“存在”与“真实”而显现的万事万物都有关联。那些我们以为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正在发生着什么。在那些古老的智慧中,亦早已将哲学、宗教、思想、科学,以及那些信仰的逻辑与不同地域的人类构成了复杂的对应关系,万物皆处在“设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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