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与时中:东林书院《中庸》会讲及古典书院金坛分院开讲讲稿(节选)
今天在文化纵横作者群看到黄纪苏论国学乱象的文章,深感“国学热”乱象纷呈,现在确实是到了必须自律、调整、提高的关节点。再乱搞下去,不自我批评和调整改变,终将厚诬古人、败尽声誉,我辈将成为华夏罪人。大学应有批评和引导“民间国学”的社会责任。
“批评”不是自由主义和马主义的专利。儒家自古有极强的批评传统。而且,儒家批评传统的优点在于:一、儒家批评总是含有自我批评的批评,是自反自律自省的批评。二、儒家批评总是建设性的批评,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更不是打倒批臭。三、儒家批评是君子不党、独立不倚、和而不同的批评,不搞派系斗争、党同伐异。这两年我在法兰克福大学谈儒家作为建设性的批判理论,尝有分析(点击打开去年的发言稿《法兰克福通三统工作坊发言》以及今年的发言稿《吊诡现代性与跨文化古典复兴》)。
今天推出的讲稿是上周在东林书院《中庸》会讲(点此查看详情)和同济复兴古典书院金坛分院开院时作的报告,讲“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封面图片是去年在同济书法课上示范临帖的情景(古典书院学员方曹峰拍摄),也是“伐柯”的道理,因为临摹和书写之间的关系正是“其则不远”(参考拙文《临帖禅修的五个步骤》)。
金坛分院揭牌仪式上,我主要说了这一点:书院越是发展壮大,我越是充满忧虑:我们能持守素心读书的初心吗?我们会不会为了追求“规模扩大”而发展出某种“便于推广的模式”?钱关好过(民非机构本身也不允许盈利),名关呢?急于“推广”的功利关呢?这些都是可能的障碍。如果我们不敢直面这些可能性,不敢提醒自己、批评自己,那么,好的出发点完全有可能做成坏事。这样的例子在所谓的“国学界”已经太多了。
这个意思还将在17号的古典书院导论课上再谈一谈。这次导论课主题想讲“听闻感动不如自学默化”,时间是17号(周六) 下午 14:00—17:00,地点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云通楼三楼报告厅。更多详细信息可关注古典书院公众号(tjfxgdsy)。
有朋友问这学期我的课程安排,这里顺便通知一下:我这学期开有博士课程《中国思想原典》在每周五下午5-6节(1:30开始),彰武北大楼207,欢迎自由旁听,但不欢迎赶热闹的听众。我保留随时劝退旁听朋友的权利。第一次课是18号(因中秋节调到周日)。
东林书院《中庸》会讲现场
伐柯与时中:东林书院《中庸》会讲及古典书院金坛分院开讲讲稿(节选)
柯小刚(无竟寓)
《中庸》是道的学问、生命的学问。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大化流行的道中产生、发展、衰败和终结,但只有生命的存在有生息和死亡。生命的生息和死亡不是一个从起点到终点的线性过程,而是“生死之间”的整体性。在“生死之间”的有限生命中,每一个瞬间不再是线性过程中的孤立之点,而是敞开为一个生活的世界,在其中有鸢飞鱼跃的天空和大地、慎终追远的先民和来者。如此,则有限的生命竟然也能像生生不息的道一样高明博厚、悠久无疆。这便是《中庸》开出的道境和生命之境。
然而,吊诡的是:当生命处身其中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而当他想要知道的时候,他往往不在其中。知必然包含一种静态的分别,而道却是整体性的过程。心为生命的自觉提供了可能性,也造成了困难。所以,孔子反复感慨“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知”和“道”之间的关系并不像现代汉语的“知道”这个词那样不假思索地连在一起,而是充满张力。知者不一定知道,知道不一定行道,而只有在行道之中才有真正的知道,只有在知道中才有真正的知。
“知道”或生命的觉知是一种活泼泼地生活在其中的、但又是自觉的浑然一体的知。这种知不是抽象的、对象性的、形式化的知识,而是具体生活中的生命自觉和物我感通。这样的自觉和感通是充实的、有光辉的、往来不绝的“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生命的实情构成了知道的基础,而知道本身就是生命觉知的实情。故《中庸》首章即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并不是因为“道”构成了“存在的本体”或“万物构成的原理”,而是因为“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后一“道”字通“导”字,须念作“导”)”:只有在“道之自导”中,才能获得我的充实、物的成就(“不诚无物”)。
这层意思在“伐柯”的譬喻中得到生动的阐发:“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柯”既是右手拿的斧柄,又是左手拿的树枝;既是用以砍伐树枝的斧柄,又是被斧柄砍伐的树枝;既是修整的榜样,又是修整的对象。在“执柯以伐柯”的“诚者自成”行动中,心、眼与手相感、相应、相诚(相诚所以相成,诚者感应之实也),犹如“道之自道(道者导也)”,在整体的观照和行动中浑然一体,“无入而不自得”,物虽远而犹近。
相反,如果脱离这个“道自道-诚自成”的行动整体,对象性地去看一端,或不顾斧柄而只看树枝,或不看树枝而独察斧柄,则必然偏斜,与人相远、与物相远、与己相远:“睨而视之,犹以为远”。一旦离开过程性的“时中”(这个“中”实无定点,只是“执两而用中”的中庸之道,中庸即用中,庸亦用也),从“执两用中”的中庸状态中脱离出来,想要“正视”其中一端,这样的“正视”对于行动整体的“时中”而言,反而会成为斜视,因为它只顾及一端,未能“并育而不相害”,更未能“川流”、“敦化”。
在这样的斜视中,由于脱离“为道”以求“知道”,必然导致树枝与斧柄的分离、伐柯与法则的分离、身与心的分离、人与我的分离、政治与修身的分离、学问与德性的分离,乃至所有事物之间的分离、去远、漠不相关。如此,则成就一个不仁的世界、无感的世界、技术的时代、机械的时代。也就是一个哈姆雷特所谓脱节的时代、掉链的时代,也就是“不在道上”的“无道”的时代。子曰:“道其不行矣夫!”《中庸》正是为这样的时代而作。面对现代性的深重困境,《中庸》不但没有过时,反而有着无与伦比的当代意义。只是,现代人恐怕已经傲慢到无可救药,虽《中庸》之含弘通达亦无如之何矣。
在东林书院修改讲稿(陶潜拍摄)
当然,另一方面,正如我在十年前的文章《睨读中庸》中曾经分析过的那样【参拙著《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或点击查看《睨读中庸》以及《鸢飞鱼跃与鬼神的如在》】,如果执着于“道”本身,想要“正眼看它”,以便于“看得更清楚”,那么这里发生的事情,仍然会像伐柯譬喻中的对象性观物一样“睨而视之,犹以为远”。与之形成吊诡对照的是,在“时中”的“行道”过程之中,兼顾两端的“睨视”或眼睛余光对于周遭的仁性照拂,恰恰是达致中正的“致曲”之路。中正并不是端着架子,死盯着一个不变的几何中点,目不斜视,而恰恰是通过一种兼摄的、散焦的、气化的、变换角度的“睨视”而来动态地实现“时中”。斜正的关键并不在于视角的正对与否,而在于看视之人是在行道中为了行道而看,还是在道化过程之外为了看而看(即使是为了看“道本身”)。道行,则无往不正,虽然在每一个定格的瞬间可能恰恰是斜的;道不行,则虽正犹邪、似正实邪。
《中庸》所言,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人道。“人道”这个词在“无道”的现代世界只被理解为人的权利,丧失了“道”的意涵。现代思想一定要去掉“道”,据说是为了“人”。出于“人道主义”,为了“人权”,一定要“推翻道的统治”,“把人性从道的压迫中解放出来”云云。至于“人性”是什么呢?现代人以为不过是基本生理需求而已。基本需求固然重要,但只是人性实现的物质条件,并不是人性本身。在古典思想看来,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古典那里,这种现代人性思想恰恰是对人性的遮蔽。现代哲人说“人死了”,诚为现代写照。当现代人挣脱“道”,“解放人性”,人类就进入一个“无道”的世界,人性也就荡然无存。
《中庸》的道理说到底就是一个“诚”字,也就是各尽其性的生成。天之为天,地之为地,人之为人,都是“诚者自成也,道自道也”。“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这是一个相互感通的气化混沌世界,也是一个各尽其性的个体生命世界。万物生成既是各正性命的过程,也是相互感通的气化流行。各尽其性既是各自的成就,也是对他物的成就。任何一件事物的存在和变化都是其他事物存在和变化的条件,同时,每一件事物都有自身的界限。故《中庸》云:“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执柯以伐柯,其则不远。”然则,此柯与彼柯同乎?异乎?一者欤?二者欤?“睨而视之,犹以为远”,则同不兼异、异不兼同,见一不见二、见二不见一,不立“时中”之大本,中之时用亦不行矣(“用”即“庸”);执之,伐之,“时措之宜”,用在其中,本斯立矣。故曰“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也。
于是这里就蕴含了天人合一基础上的天人之分:“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生万物之中,惟人有心之自觉。心非他也,天地之化,见诸人者也。人之用心,犹天地之运化也;然而,“诚者天之道也”,天地化物“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无为而成”也,是以天无不覆、地无不载、物无不成也,故天地之化溥博无私也。人心之用则存乎其人,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惟诚之者能尽其心,能尽其心者,则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赞天地之化育者,心与化同体,而性与天同用也。心化同体者,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天同用者,庸也,“天下之达道也”。故中庸者,“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故中庸之道,于人则诚之者尽心之道也,于天则诚者自化之道也,故《中庸》论“至诚无息”者,天乎?人乎?天也,人也。天之化物,圣人之用心,一也,莫非诚也。故“致曲有诚”者,“至诚能化”者,亦天也,亦人也。然而,天无不化,而人有诚之能尽者,亦有不诚而未尽者;尽则化,不尽则不化;化则公,公则道心惟微,不化则私,私则人心惟危。故人之于天,诚之不息;天之于人,命之不已。性日生日成,心日反日诚。天无成命,人无成心,故“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乃“无咎”矣(或读“夕惕若,厉无咎”)。
故“执柯以伐柯,其则不远”者,无成则也。所执之柯,则也,非执无以为则;所伐之柯,则之用也,非伐无以为用。所谓“不远”者,执顾伐,伐顾执,君子慥慥乎其中,道化远近也,执两用中也。故伐柯之道,亦犹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也:精诚专一,所以变化莫测也。故此柯彼柯同欤异欤?一耶二耶?曰:一而二也,二而一也,化于“执之”“伐之”之行也。二者所以异者以此也,所以同者亦以此也,莫非道也。
在金坛住在茅山乾元观
在茅山上砸板栗,也可以体会伐柯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