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花溪遗落的石头寨里,住着“四百年岁”的布依人
之于往来的过客们,灰白的石板房或是某种鲜活的印刻,或是识别镇山布依族最为典型的标志;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这其间藏有的,仅是他们关于过去岁月的记忆与日常。
┇ 布依族的村寨多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平缓地带,建筑物的朝向也顺应地形的变化,寨内外古树参天,自有溪流环绕。摄影:十三©ZIPART
镇山村的零碎日常
奶奶和阿姐弓着背在坝子里铺着洋芋片,可能是这两日的太阳毒辣得很,也或是刚焯过水的洋芋把人烫得皮耙手软,反正谁都不愿多说话,只晓得趁着下阵雨前干完了事。
“嗞……”阿爸突然拖着湿漉漉的渔网从院门外走进,蓬船八点开始接待游客,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回来。今天并没什么大的收获,几条小银鱼还不够家里塞牙缝,索性都放走了,也算是积个福。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盆子里还搁着些茄子片、辣椒,本想帮忙搭把手,却被默不作声的奶奶用一旁的苞谷杆子赶走。
┇ 每赶上出晴的日子,镇山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在坝子里晒货——茄子、辣椒、洋芋、节瓜、豇豆......这是为了食物得到更好保存的“古方子”。摄影:十三©ZIPART
“莫闹啊!去把你那个脏手洗了,来翻下锅!”此刻,一个遥远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这个嘴上骂骂咧咧的女人正是男人的妻子,叫李忠群,因为在家排行老六,也被人唤作李六妹。
她和妹夫一家三口在镇山村这个不大的三合院里开了间农家乐,门外没有显著的招牌,来的多是贪嘴的回头客。这几日,六妹正着急赶制一批能带走的零嘴炸物,按以往的经验,9月开学季一过,到村子里玩的大人小孩便会少一大截。
┇ 自从镇山村逐渐被外人知晓后,不少年轻人开始在自家院子内开办农家乐。没有过多的招牌,最多挂有一个门牌,做的也基本是熟客生意。摄影:十三©ZIPART
┇ 镇山村里的小孩。摄影:十三©ZIPART
站在灶前的阿爸威武了许多,他将早前晒干起卷的洋芋片用手大致舒散开来,放进滚热的菜籽油里几进几出后,大漏勺一捞,随即放进盆里自然放凉。待冷却得差不多的时候,最后撒上自家摏好的调料粉,凭借腕部抖动的力量再其拌匀。
黄豆面里混有糊辣椒的炕香,挟裹着炸物自有的植物油气,从半掩的厨房门缝间扑了出去,引得院里的大狗突然摇尾淘叫起来……
一切都与“石”解不开干系
这座三面临水一面向山的寨子,距贵阳市区不过25公里,由花溪大坝乘船约4公里即可到达。因其环水而居,而少有人注意,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隐秘之意。
┇ 从对岸的李村眺望镇山村寨,疏密相间的屋顶、墙体、曲折的小路、高低的坡坎,天然石壁,掩映在葱郁的古树翠竹之中,灰色和土红色的石头墙与浅色的石板屋面在其间相互映衬着。摄影:十三©ZIPART
据当地族谱记载,明万历28年(1600)朝廷平播时,一位名叫李仁宇的将军受命南征屯军此处,看到恬静的半岛山野上炊烟袅袅的一幕画面,遂被打动,后与村内一名班氏女子通婚,便决定自此不再离开。
当400余年过去,当初几筑人家的小寨子如今已辗转落有170户,610人,但即使有同宗不开亲的规矩,如今全村71%的村民仍为布依族人。
┇ 因镇山地处贵阳市郊,且长期与汉民族交往,现在寨内,除老年人会布依语外,大部分村民都以汉语为通用语言。摄影:十三©ZIPART
不大的村落斜卧在一片坡地上,分为上下两寨,青石铺就的主干道由屯门通向码头,阡陌交错的小巷又可分散通至各户人家。
上寨为古屯堡区,众多自带天井的低矮房子挤搡在一起,被几百米种有石榴的破败屯墙包围。每每至盛夏,火红的石榴花便会如帘垂下。
而原安于河畔的下寨,因1958年修建花溪水库则已搬至屯墙之下“椅子形”地带。寨子的中央为一天然斜槽,槽内逐级置有四五长排一正两厢的三合院子,因由地势高差,上一层地面自然连着下一层的石瓦屋顶,在余阳洒下时尤其夺目,错落有致,宛若一条条金光熠熠的鳞纹。
┇ 石头寨,当地布依语称之为“板波森”,其意是“背靠石山,世居石屋”。石板屋沿着山坡自下而上,布局井然有序。摄影:十三©ZIPART
不同于苗寨吊脚楼、侗族鼓楼,或是彝族杈杈房,这类布依族特有的石板房显得原始而朴素,但一句贵州民谣“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就将其间奥秘全盘道出。起伏的地势、潮湿的天气,加之花溪一带的山地里本就盛产水成岩,恍然间觉得,整个镇山寨子皆是自然长成。
虽然仅从外部看来,房子的一切几乎与“石”都解不开关系。石块和石条垒砌起高墙,石片穿插叠放为双坡屋面,就连家中的许多生活用具,诸如碓、磨、钵、槽、缸等等,也全是由石头凿琢而成。
但内里的结构部分,实则是由木料支撑——建筑四周看似牢固的墙体并不载荷,只起到围护和屋面防水作用,房屋真正承重所依靠的其实是包裹在“石衣”之中的穿斗式木质房架。而村民建房所用的这些木材,亦都是取自于自然。
┇ 依坡而建的住宅前部台基兼作挡土墙,后部高出地面30—50厘米,四周用块石或片石砌筑,内部填土夯实找平。摄影:十三©ZIPART
┇ 石板房一般以正房居中,前为堂屋,其后壁设神龛,供奉祖先神位。神龛前置一方桌,平时作餐桌,节日作祭祀用。摄影:十三©ZIPART
村里突然来了“客人”
然而这样的平静,终归还是被打破了。
十余年前,因为一群到镇山考察的建筑专业研究队,这个遗落在花溪河畔的古老石寨逐渐被外界知晓。和贵阳郊外数个被开发的少数村落一样,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人流,以及意料之中的破坏。
那些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有的带着不舍离去了,有的因此有了新生活,但多数还是留下了,留在了自己砌筑的那间石头房子里……
┇ 镇山村内有部分布依老人独居在家,他们依然保持着农耕的习惯,自给自足地生活着。摄影:十三©ZIPART
李六妹算是最早一批看到商机的,她学着在青岩古镇开农家乐的二姐也搞起了生意。因为想要把孩子送到市里上私立中学,可一学期就要交8千多块呐,如果单是靠捕鱼、做农活真的是太难了。
但那时候的她对于经营这件事,完全没有概念,做决定大多是凭感觉,来了人就开桌迎客,做的也都是些家常菜肴,“也要怪自己经验不足,最开始的时候经常要不是少备了这个菜,要不就是剩一堆那个菜,焦人得很。”
┇ 镇山村内景象。摄影:十三©ZIPART
所谓熟能生巧,六妹也逐渐琢磨出了自己的“生意经”。
她曾经碰到不少带着馒头出来玩的学生娃娃们,心一软,简单收上40块的地铺钱,索性让他们跟着自家饭桌一起吃;也遇到过一些糟蹋房间卫生的小年轻,她气不过别人这么糟蹋自己的家,径直跑到住所和人家大吵一架,直接把对方扫地出门。
不过9年过去了,村子里大多的农家乐仍然不太跟得上“潮流”,只能通过电话或者微信预约,“最好还是打电话来才听得到,至于什么那些个,携程啊,去哪儿啊,操作都太复杂了,搞不来搞不来。”
对于这群自小生活在村里的人而言,每天能三三两两来几桌子人吃饭,晚上有几个人住下,日子过得去那就足够了,“多的,也求不来,山神在看着。”
┇ 镇山村村民家院坝里摆放着清洗好的蔬菜。摄影:十三©ZIPART
而镇山村里除了假日“热闹”些许外,一切似乎依然如旧。
那些裹着蓝色头布的老人们如常坐在广场的石坎上,挎着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编篮子,以最老派的赶集方式售卖着地里的山货。
武庙中负责看守的老伯闲时照旧搬来一条长板凳,或坐在院里的玉兰树下望空发呆,或在对面干杂铺店前和村里的人下棋聊天。
┇ 摄影:十三©ZIPART
在漫长的时间里,镇山的形态与格局或多或少已随着人的生长与外界的掺入而悄然变化着,但与其说这里已失去部分原有的旧时风貌,倒不如说,这里在传统与新进中已建立起一种新的村落秩序。
恰似贵阳本身,由无数个如镇山村般的少数聚落组构而成。它并未因新世界的打开而全然改变,看似新旧杂糅着,些许原始的风习亦被人为舍弃了,但若细细观得,它仍富有属于自己的节奏与韵调。
而这座城市的魅力自始不在繁华,它隐匿于山野的日息之间,藏身在人们与自然相融生活的那份善意里。
┇ 镇山村风光。摄影:十三©ZIPART
或许来此游玩的人并不在少,但仍然鲜有人知道,观赏村落最美的视角是将自己全然“置身于外”。
如若能够搭船到河对岸,在天色微明之前攀过林间500级石梯,从李村的山顶眺望这里,或许你会爱它更甚。
在绿树葱葱笼笼的一片掩映下,泛着灰白色泽的石板房在山坡上层叠排开,早间朦胧的水雾暗生涌动,几株南栾树就这般头顶着羞红隐于其间。一两艘早起的蓬船从水面荡过,头戴布帽的渔夫居于正中,左右船桨慢拨着水面,一击水声,几道波澜……
眼前的画面总是不由让人遥想起《边城》,沈老笔下那条写满爱恨纠葛的白水河,“摆渡的水手在白河中谈论河街吊脚楼上的妓女,口中吹着暗号,然后看见吊脚楼的窗户打开,又或是端午赛龙舟抢鸭子,又或是东西山头的阿哥为阿妹唱了七天七夜的歌……”
┇ 摄影:十三©ZI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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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是辣椒成熟的季节,今天尤为特别一些,李六妹要教自家妹仔铃铃儿学做糟辣椒了,这是每个布依女子都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将去过把后的辣椒洗净、风干,与蒜瓣、去皮仔姜块、生花椒一起装进半小腿高的木桶中,用专用的三片剁刀斩成细丁。在刀片上下跳跃间,成茸的辣椒变得跟糍粑一样发粘,再往里加盐、白酒,以及敲碎的玉米粑糖,上木勺顺时针搅拌均匀后,即可装入坛中加盖。
“给辣椒去把的时候,不可以把帽儿摘了,不然辣椒里面容易进水,沾到油星子,听到么有?”六妹反复唠叨着细处,生怕女儿什么地方记不周全,一个小地方的失误都会败了一坛糟辣椒的好味。
┇ 镇山村风光。摄影:十三©ZIPART
在铃铃儿的记忆里,坛沿加水腌制一周后,酒味会慢慢散去,转而生出一股子微酸的酵香。辣椒火红的颜色也会逐渐变淡,转为扑扑的粉调,光是看着就让人满口生津。
在封坛前的最后一刻,她用食指偷偷勾了一下,立马在唇上抹了一道,生怕母亲发现。辣椒的刺激,从嘴唇到口腔,再从口腔一路火热到食道、胃里,但在回口间,又呼之欲出一丝充沛顺溜的咸。
临到中午,陆陆续续来的游客们开始进店点菜。六妹与铃铃儿心里念着的这口酸辣,便会挂在脆皮鱼的糊上,裹在鱼香茄子的碎茸中,通通吞进他们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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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Views
『李忠群』
镇山村原住民,农家乐经营者
听到过很多人说这里被开发,和原来那种氛围不一样了,有点商业化了,但如果落到我们自家身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做小本生意比起原来下田来说,有时候会更累一些,心里要考虑到客人开不开心,好的方面就是全家人一起做事,呆的时间更久了。我反而觉得现在这样更好吧,这里的房子、山坡、河流都没变,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守到各自的院门。
『魏延』
镇山村新居民,外来购房者
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朋友带我来镇山村吃布依族的菜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藏在山里的小寨子,后来自己也经常带家人过来耍。前年春节,无意打听到这边有一户人家要卖房,当即就决定买下了。其实上寨相对来说很安静,没有农家乐,基本都是住家,游客一般都是去下寨打卡石板房、河边划水游泳。我们到了孩子放假的时候都住在村里,环境肯定比城里好得多,院子里还养着一条大金毛,真的很像向往的生活。
『孟子俊』
学生游客
提到贵州,外地游客基本会想到贵阳的青岩古镇、黔东南的凯里苗寨和黎平侗寨之类,而花溪河畔的镇山村并不是非常出名。或许因为我是学建筑专业的,自然就会了解得多一些,这里的石板房是布依族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种建筑形态,包含着依山取材的自然之理,更为重要的是,在城市的近郊已经很难得能找到如此大成片区且规模较完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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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里子】
“西区六城”系列选题
(成都、重庆、昆明、西安、武汉、贵阳)
本文刊登于《西派荟》8月刊
中国铁建地产西南公司美好生活读本
一筑一事 × 西派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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