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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榕树的美鬓》|大阅读No.227

2016-01-20 秦牧 优才成长

如果你要我投票选举几种南方树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将投给榕树。



木棉、石栗、椰树、棕榈、凤凰树、木麻黄……这些树木,自然都洋溢着亚热带的情调,并且各各具有独特的风格。但是在和南方居民生活关系密切这一点来说,谁也比不上榕树。一株株古老的、盘根错节、桠杈上垂着一簇簇老人胡须似的“气根”的榕树,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围,它们和那水波潋滟的池塘,闪闪发光的晒谷场,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长着两个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构成了南方典型的农村风光。无论你到广东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处可以看到榕树,在广州,中央公园里面,旧书店密集的文德路两旁,市郊三元里的大庙门口,或者什么名山的山道,都随处有它们的踪迹。在巨大的榕树的树荫下开大会、听报告、学文化、乘凉、抽烟、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几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过的一课了。


有一些树木,由于具有独特的状貌和性质,我们很容易产生联想,把它们人格化。松树使人想起志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隐者,槐树之类的大树使人想起将军。而这些老榕树呢,它们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历沧桑的老人。它们那一把把在和风中安详地飘拂的气根,很使人想起小说里“美髯公”之类的人物诨号。别小看这种树的“胡子”,它使榕树成为地球上“树木家族”中的巨无霸。动物中的大块头,是象和鲸;植物中的大块头又是谁呢?是槐树、桉树、栗树、红松之类么?对!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长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各以一株树的母本连同它的一切附属物的重量来计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树能够压倒这种古怪的常绿乔木。榕树那一把一把的气根,一接触到地面就又会变成一株株的树干,母树连同子树,蔓衍不休,独木可以成林。人们传说一棵榕树可以有十亩宽广的树荫。这个估计,其实还可能是比较保守的。我看到一个材料,据说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个著名的榕树独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钻入泥土的树根,每一根都发展成为树干,它的阴影面积竟超过了一公顷(十五亩)。广东的新会县有一个著名的“鸟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里住满鹭鸶和鹳,晨昏时形成了百鸟绕林的美景。那一个江心洲渚中的小树林,也是由一株榕树繁衍而成的。在那里,已经分不出哪


一株树是原来的母本了。



古代南方有“榕不过吉”(赣南的吉安)的俗谚,这种长江流域的人们难得是一见的树木,在南方却随处都有它们的踪迹。榕树的树子(和无花果一样,其实它的发育了的囊状的花托)很小,只有一粒黄豆大小,淡红带紫。我们坐在榕树底下乘凉,有时不知不觉,可以被撒个满身。把玩着那些柔嫩的榕子,真禁不住赞美造物的神奇。谁想得到,这么小一粒榕子,培育成长起来,竟可以成为参天大树,甚至形成一片小树林呢!自然,榕树最奇特的毕竟是它的根,气根落地又成树干,这就使得古老的榕树形成了一个个的穹窿门,可以让儿童穿来穿去地捉迷藏。它的地下的根也气势雄伟,往往在树干的底座形成了一团盘根错节的突起物,假如是城市街道旁的榕树,那拱起的树根甚至能使水泥地面都为之迸裂。南方有些乡村,在榕树的基座灌上一层一两尺厚的水泥,造成一个和树身紧连在一起的平滑的圆台,这就使得“榕树下”更加成为一个纳凉消夏的好去处了。榕树躯干雄伟,绿叶参天,没有强劲深远的根是难以支撑树身的。因此,它的地下根又很能够“纵深发展”,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爬到极深和极远的地方。根深叶茂,这使得一株大榕树的树荫,多么像一个露天的礼堂呀,怪不得几百年前,就有人称誉它们做“榕厦”了。


有些植物,羞涩地把它们的茎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树不仅让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让它们突现在地面;不仅突现在地面,还让它的根悬挂在空中;甚至盘缠贴附在树身上,使这些错综纠缠和变化万千的树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没有一种植物,把“根”的作用显示于人类之前,像榕树这样的大胆和爽快的了。


在名山胜地的悬崖峭壁上,我甚至看过一些榕树,不需要多少泥土,也能够成长。一粒榕树种子落在峭壁上,依靠石头隙里一点点儿的泥土,好家伙!它成长起来了。它的根不能钻进坚硬的石头,就攀附在石壁上成长,在这种场合,这些根简直像


一条条钢筋似的,它们发挥了奇特的作用,把石壁上的一点一滴的营养,都兼收并蓄,输送到树身去了。因此,你在石壁上看到有一株扭曲了的榕树在泰然地成长,一点也用不着惊奇。这样重视它的根的树木,在适宜的气候之中,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生长的呢!


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株榕树是自然枯死的。如果不是由于雷殛,不是由于斩伐,它似乎可以千年百代地活下去。正因为榕树具有这样神奇的生命力,在旧时代,一株老榕身上常常被人贴满了祈福禳祸的红纸,甚至在树根处给人插上了香烛,有好些迷信的老妇还在向它们焚香膜拜。今天自然已经很少这一类事情了,但是,榕树和人们生活的关系,却一点也不减于往昔。看到成群的农民在榕树下休息谈笑,或者看到榕树身上被挂着一块黑板,人们正在那里唱歌、上课,你会感到:这真是动人的图景!



一个人有时感触于某种景象,常常会涌起一种童稚似的感情。我们念过童话、神话、民间传说,那里面,老树不是像人一样,会说话的么?有时在榕树下乘凉,我就不禁想象:榕树真像那种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历沧桑的老人!他是“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那一流的人物,仿佛他什么时候都在掀髯微笑,像一个旷达的长者那样告诉在他身旁乘凉的小孩(反正我们和他比起来都成为小孩):“根是最重要的!你有了越多的根,你就可以吸收到越多的营养。你的根扎得越深,你和培育你的土地关系越密切,你就越有力量了。一株真正坚强屹立着的树是不怕烈日、风暴、旱患、水涝的。你瞧我,我抚育后代的成长,不怕他们掩盖了我,我具有这样的胸怀,任何从我的身体分出去而成长起来的小榕树,也都维护了我,壮大了我。”每一株长髯飘拂的老榕起码总有两三百岁的年龄吧,想起它们经历的沧桑,想起它们倔强的生命,想起它们亲历了中国百余年来波澜壮阔的巨变,真不禁使人对于榕树感到深深的敬爱。


南海有一座著名的西樵山,入山的道旁就长满了许多老榕。不用说,它们每一株都有一把把美丽的胡子。有一次夜里,我在山道漫步,披着一身月色,听着盈耳泉声,来到老榕树下,却禁不住错愕地止步了。看着那些老树的气根在和风中飘拂,月光使它们更加碧绿、柔和了。我禁不住呆呆站在那儿,像一个梦游病者似的一把一把去抚摸老榕树的美髯,但是又生怕把它们弄断。这时,老榕树真好像我们所敬仰的一些长者似的,教人想起他们由于勤奋吸收,和群众、和大地关系这么密切,因此,他们得以“永葆其美妙之青春”。像榕树的根扎得那么深,伸得那么远似的,他们的信仰那么坚定,因此,万劫不摧,永远那么豪迈安详地屹立着。这时候,我不觉沾染上古代拜物教徒的情绪了,真禁不住想喊一声“榕树爷爷,胡子伯伯!”要是能够进入童话境域去,这些老榕树忽然开口了,和你攀谈了,谈起他对于树根的看法和生活的经历了,该多好哪!


写于1961年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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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1919年生于香港,广东澄海人。中国作家、中华书局广州编辑主任、《羊城晚报》副总编辑、《作品》杂志主编、广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全国文联委员、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顾问。其文学活动涉及很多领域,主要有散文、小说、诗歌、儿童文学和文学理论等等。




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新加坡侨居。1938年开始在广州报刊上发表作品。19

41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1944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5年加人中国民主同盟,担任过民盟中央机关刊物《再生》的编委。1949年,到广州从事编辑和创作工作。1992年逝世,享年7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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