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画要了三十年——忆梁实秋与张佛老 | 罗青
梁实秋先生以《雅舍小品》的散文笔法,名满天下,尽人皆知。他犀利的文学批评及舌灿莲花的译笔,也是无人不晓,但他擅画梅花这件事,知道的人却不多,连门生故旧,也多半无所闻。原因无他,由于先生珍惜笔墨,不轻易示人之故。
我与梁先生相识多年,书札往还,茶饭相酬,蒙他赠书、赠诗、赠书法,还不断为我题画,并主动为我首次画展写序评,就是没有送过我梅花。先生不提,我也不好当面硬要,这事搋在怀里,久久成了一块心病。
有一次,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画梅,说梅兰竹菊,易写难工,实为画家才情功力的最佳试金石。梁先生深以为然,同时顺口举了一个多年前例子,说有一次,他殷勤画了一幅梅花寄给冰心,不料却惨遭回信调侃说:“吾家之犬,亦优为之。”从此他引以为戒,画梅绝不轻易予人。我听了,几句准备好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再也不好多说什么。
事有凑巧,一次佛千先生张佛老在他家楼下永康街“东升阳小馆”邀宴,酒香菜精,品味俱佳,美食之后,一起到楼上他的“九万里堂”小坐。只见长沙发边,空墙壁灯旁,挂着一幅镜心红梅,上前仔细一看,居然是梁实秋先生的画,真是难得(见下图)。
关于此画是如何索得的?佛老跟我说了个故事。
话说1969年8月5日,台北各界举办酒会庆祝梁实秋以三十六年工夫,翻译完成莎士比亚全集,各报副刊都登出庆祝文。余光中率先为文说:
我们今天对梁先生如此尊敬,不仅因为他是一位翻译家,更因为他是一位散文家,一位具有坚定信仰和独立思想的批评家。
佛老不以为然,为文补充道:“在这许多梁实秋之中,一个剧作家的梁实秋,才是梁实秋那座大山的最高峰。”认为,梁先生口才便给,能言善道,还能上台表演相声,熟读莎翁后,写起剧本来,一定叫座。那一阵子,散文家兼词家琦君,有《金缕曲》一阕为贺,梁先生亦有和作。佛老看了技痒难耐,依韵倚声,以激将法为之,也献上一阕云:
海又生桑矣!数人物,“大江”“新月”,今犹余几?少日豪情期击楫,谁会悲歌此意?亡散尽,当年知己。赢得文章惊海内,谐且悯,无惧围攻里。自由炬,高擎起。 无穷才气千秋事,拟崇山,莎翁全集,高峰当记。正写中英文学史,商略群峰次第。天锡寿,从容料理。再写梁翁中国剧,最高峰,柱地高难计。复兴近,执牛耳。
说到这里,佛老双手一摊,慧黠地一笑,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梁先生擅画梅花,早就答应送我一幅,然多年以来,屡索不得。逼急了,梁先生便笑着推说,他这些年,因日夜翻译的关系,画法生疏,梅花画得还不如小狗的五瓣脚印,实在难以见人。每次索画,都被他如此这般的,以“幽默遁词”,遁掉了。现在遇此大好时机,趁他心愿了却,畅快高兴,以“一阕词”逼之,定能逼出“一幅画”来。果然不出佛老所料,一个月后,梁先生以一幅红梅见寄,并题记曰:
二十九年一月,得识佛千兄于咸阳军次,知其将有结褵之喜,谓当以胭脂画梅以赠,荏苒二十余载,始偿宿诺。信笔涂抹,依稀春娇。虽恨其生寂寞之滨,而喜其能荣岁寒之时也。
原来佛老在对日抗战进入第三年时,初入胡宗南将军幕中,负责接待国民参政会的西北劳军团,巧遇有江南才子之誉的好友卢前,介绍他与梁先生认识。当时,佛老正在热恋准备结婚阶段,大家见了准新娘,不免戏谑“惊艳”一番。卢冀野当众夸下海口说:“结婚贺礼,我当作词,实秋当以胭脂画红梅为贺!”只是后来战局多变,大家各自东西,无缘重聚参加婚礼。虽然战后二人都到了台湾,然因工作关系,一北一南,也无缘经常相聚。现在,大家都退休聚在台北,方才有机会继续书画因缘。
我细看此画,除了主干稍肥之外,其他开枝、散花、勾须、点苔,无不浓、淡、枯、焦搭配,飞白、没骨相间,勾勒老辣到位,确实是画梅老手精心之作。其画法大约从清末汤雨生、张子祥、胡公寿三家转化而来,而点缀红梅时,却谨守宋人画法,只画一两朵正面全开,其他则或正或反,掩映掀侧,或含苞、或半开、或落瓣、或微残,种种姿态,曲尽梅花之神。尤其最难是主干探出尾枝,瘦劲俏丽,聚散得宜,允称高手。
接到梁翁墨宝,佛老大喜过望,连忙送至裱画店装池。但是,画裱好之后,挂在客厅数日,想想不对,又取了下来。原因是怕来客发现如此稀罕之物,见猎心喜,会给画家带来无穷困扰。不料梁先生知道后,大笑说,没关系,你尽管挂,我既然敢送,当然不怕人挂。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过了半个月,一天到晚向梁先生邀稿的《传记文学》主编刘绍唐来了!”佛老撇嘴笑道,“他看到挂出来的画,好生羡慕,连连大呼不公,立刻起身,说也要去向梁先生讨一幅,茶也顾不得喝,便匆匆走了。”两天过去,佛老嘻皮笑脸挑衅似的打电话去问结果,只听得刘绍唐悻悻地在电话那一头,学着梁先生的口吻复述道:
佛千这个人真可怕,一张画要了三十年,不能不画给他。台湾只此一幅。在美国,还有一幅,我的清华老同学胡安定写信来说:“你欠我画,我已七十岁了,我死之后,我的儿子,还是向你要画!”唉呀!父死子继,这个债,哪能不还,只得画了寄去。
听得刘绍唐哭笑不得地败下阵来,心平气和地知难而退。一旁的我,则暗暗叫了一声:“好险!惭愧!”从此一块心病,不药而愈。
本文刊于2017年6月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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