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兴趣——吴小如学书自述 | 唐吟方
吴小如书法
2010年初秋,我给北京大学的吴小如先生写信,向他了解青少年时的学书经历。早先我读到一些老文化人有关幼时接受书法教育的回忆文字,比如晚年以书法闻名的张充和女士,其父给她请的塾师是精研说文的朱谟钦,张充和的习字从识字和临摹开始;史学家周一良先生讲到其父周叔弢1922年为他开过一个单子,列有详细字习内容:汉碑额十字(每日写),说文五十字(每周一、三、五写),须有先生略为讲音训。《黄庭经》(每周二、四、六)先用油纸影写二月。这份课表中的习字内容,可以看成20世纪士绅家庭书法教育的一个缩影。大致的情形是“识字”和“习字”并行的,习字又分勾摹和对临。我感兴趣的是那个时候士绅阶层用于少儿书法教育的方法,对今天是不是还有用?
我跟吴先生求教的另一个原因, 是他长期在高校任教,又勤于临池,是当代学人中的善书者,又出生在一个书法名家之家,他父亲吴玉如以写帖学一路有盛名,让吴先生谈谈学书过程和体会,可能对今天的书法学习有借鉴作用。
我的信9月15日发出,当月22日就接到他的复函。移录如下(原信是口述打印的):
吟方先生:
来示敬悉,因去年患脑梗右手不能写字,故口述作答,尚祈原谅。
我幼时父亲曾命我写欧体和魏碑,但总写不好。父亲认为我“不是写字的材料”,我自己也没有信心。到上中学时,偶然取孙过庭《书谱》边认字边临摹,父亲认为“还可以一试”,接着又写《兰亭序》,照猫画虎而已。到高中毕业,偶然见到邓石如、赵之谦的楷书,加以临摹,居然钻进去了。可是从二十岁以后到四十岁以前,因为养家糊口,荒废了近二十年没有拿毛笔。在北大中文系有一位比我小一岁的调干学生,喜欢写字,常来找我闲谈,他说:“我自问天赋和功底没有先生好,但我始终没有放弃每天习字。先生二十年不动笔,太可惜了!我劝先生还是坚持练字。如果您这二十年不荒废,至少写出来的字,比今天要好。”我听了以后很受感动,是这位同学鼓励我再树信心,于是重新写毛笔字,直到去年生病为止。这就是我学习书法的过程。我认为,由家长订“课程表”不一定能练好字,主要目的还靠自愿和有无信心。我今天写出来的字是我四十以后始终不间断的成果。受父亲的影响所谓“耳濡目染”,以及写字的技法和知识,当然比别人“近水楼台”,但自己的兴趣和决心是首位的。
承不弃,故以实相告,每每自悔如果那二十年也像后来那样用功,成就必更可观。现因右手不能握管,看来我的书法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后悔也没有用。
专此敬覆,即颂
节日快乐!
吴小如 庚寅中秋
吴先生回复我的信,大出我的意料。
他明确说志学之年,没有按照通常的路子走。举例说曾衔父命临摹过欧体和魏体,效果不理想。到上中学,偶然拿孙过庭《书谱》来临摹,一发而中,也得到书家父亲的认可。接下来又写《兰亭序》。须知这两种是行草书,从行草书获得写字的兴味已非常规途径。再后才回过来临写楷书,临摹的对象不是魏晋唐碑,却是晚近的邓石如、赵之谦,也出乎人意料。但吴先生自述的学书过程就是这样的。他在信的末尾着重谈到“兴趣”和“信心”,认为这是书功以外最重要的因素,而他自己一生两个阶段的学书历程就是以兴趣作为引领的。
事实上,吴小如对书法下过极深的功夫。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吴小如书法选》,最后一部分收录吴先生历年写的碑拓题记。从题记文字可知,其对碑帖的涉猎极广。汉碑中《乙瑛碑》《曹全碑》《华山碑》《史晨碑》《礼器碑》《石门铭》等等,皆曾临习且有卓见。章草则临过《月仪帖》《出师颂》。又特别倾心魏晋唐碑,如对《司马景和志》《高湛志》《苏孝慈志》《张黑女志》《伊阙佛龛碑》《雁塔圣教序》《信行禅师碑》《孟法师碑》《房梁公碑》《云麾将军碑》《陶忠志》《启法寺碑》《九成宫醴泉铭》等碑志用力特多,作过深入的研讨,故对诸家都有体验。行草则专力于《兰亭序》与《书谱》,吴先生认为这是他找到书法入门兴趣的二帖,成年后依然不时临习。对于宋以来的名家手迹也颇多留心,如对文徵明、王铎等名家手札的揣摩。他对邓石如、赵之谦二家还有些偏爱,两家的某些用笔特征伴随其一生的书写。
对于临摹,吴小如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跋《临明文徵明书〈赤壁赋〉》卷提出:“临摹古人书,有三不可:浑不似古人,一不可也;无临摹者己之风貌,二不可也;所临摹之书,不能去粗取精,并古人之病痛亦一一仿而肖之,三不可也。己之所书,不能无病,以己书之病益以古人之病而不自知,反以为己书已超越古人,于是书道绝矣。”
吴小如在这封信里没有涉及习字与“识字”、“知文”的问题,却在所写为数不多的与书法有关的文章里反复提到。如给齐冲天《书法论》写的序言,强调“倘无文字,即无书法,更无所谓书法艺术”;“夫文字本依附于语言。语言为人类交际之工具,自然有其涵义”。这些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遗憾的是今天的书法教育在“习字”与“识字”、“知文”上是脱节的。故在1990年,吴小如就对汉字形式化书写予以抨击:“目前竟有人主张写字可不论上下文义,甚至只作点画而不求其成字形,是真数典忘祖,将末作本者矣。”
这几年,“做中国人,写一手好字”成为热议的话题,这些话题也延伸到国民的书法教育。只是人们提出的诸多推广书法教育的方案不在体制之内,还有就是目前的语文教育与书法教育在“识字”上不配套。具体到细节上,即使将书法作为通识教育的一环,入门范本的指定和选择,在设置上是不是预留兴趣的空间,也是值得思量的问题。吴小如先生这封自述学书经历的信,对今后书法教育的设计者、参与者和关注者是有启发的。
2017年4月2日北京仰山桥畔
本文刊于2017年6月19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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