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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乡村夜气

2017-07-01 舒飞廉 文汇笔会

照片由作者提供。


| 这样的黑暗与寂静,是晚霞沉寂后,由宇宙与星辰运转,由田野与河水吞吐,由植物与动物分泌出来的。

  

最近常常深更半夜由孝感市回家。有时候是因为与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他们吃晚饭,喝了一点谷酒,得讨论城区房价涨落到十点钟,才能将酒气消磨掉去发动车子。有时候是被税局的勇军兄拖去讲王阳明,我一个大外行,也只好听他兴致勃勃地格物致良知,大概得等到勇军嫂顶着臂包夜跑回来才能散。好在他藏的明前茶又多又好,其言昏昏,其茶昭昭,也能抵挡一些子。夜深人静的城市,灯火灼灼,车稀人少,北京路、城站路、航空路,明明灭灭的红绿灯都好像比平时要有耐心,一直将我送到转回乡下的宝成路,右拐向北十余公里,树巷森森,漆黑如墨。

  

我特别喜欢在这条乡村公路上开车。水泥柏油的两车道油光水滑,像鲇鱼的肚皮,白杨密密匝匝,在路两边排队,树冠朝上交织在一起,向前簇拥成幽深绵长的树洞。下雨的时候,树叶会将白雨挡在外面,里面只剩下势头微弱的线雨,晴天可以由树影里看到点点星光,月亮有时候也会由树影间跳闪出来。当然,最好是刮风的晚上,每一棵白杨都是管风琴转世,成千上万的白杨树被三四级以上的风摇响,那样的声势,就是万物以息相吹的天籁,这时候,我一定会将林忆莲王菲许巍郑钧他们的歌都揿灭。深山里,松涛如同龙吟;平原上,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开近光灯行车,有一点像提灯笼打手电在树巷里走,打开远光灯,光柱就会像剑一样,将婆娑树丛穿透,因为是走了千百遍的回乡路,拐弯抹角都晓得,我提个灯笼也就够了。好几次,我都想将车灯全关掉,这样,就可以在星月的微光里赶路,好像魏家河的瞎子点着拐杖走。但这样黑灯瞎火的老司机,万一遇到对面的会车,或者路边有骑自行车、步行晚归的人,都会出麻烦,路渠中的黄鼠狼与本地土黑狗横穿马路,也会非常危险。算啦。

  

过小澴河桥,再向前三四百米,会离开白杨树巷,左拐进入我们村的单行村道。好几次,我将车头在灰白狭窄的土路上摆正,就看见新月如钩,挂在前面乡塆的村树上,又堂皇,又寂寥,掩映着群星,好像在等我回来。萧萧白杨之外,其实并非茫茫荒草,路边的稻田里,一季稻萌蘖扬花,稻秧间青蛙打鼓、蟋蟀奏琴、小龙虾肥泥鳅啪啪弹水,村树中嘶嘶鸣蝉,好像村庄中的男女老少、鸡鸣狗吠消停下去之后,星月下草木长、鱼虫鸣,一个幽微的世界浮现出来,又神秘,又静谧,又熟悉,又陌生。有时候,我会在这幽微的声色里,关掉车灯,发呆很久。小澴河在我身后流淌,堤下挨挨挤挤的坟地里,祖先长眠,宝成路上的杨树,是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栽的,而今生长具足,已有近三十年的树龄。我由武汉到孝感,由城市到乡村,兜兜转转,一路奔驰,现在终于停车在寂静与黑暗里,停车在泥土、星斗、流水与荒野中,停车在我生命的原点上。

  

这样的黑暗与寂静,是晚霞沉寂后,由宇宙与星辰运转,由田野与河水吞吐,由植物与动物分泌出来的。一户乡民家的灯亮了,一颗星辰变暗了,一点萤火消失了,黑暗会不增不减。一只蝉加入合唱,土狗在村口吠叫,青蛙与蟋蟀憋着声音,寂静也会不增不减。不需要眼罩与窗帘,也没有挥之不去的白噪音,没有不停歇的工地与照明。这是让孩子产生恐怖与畏惧的黑夜,出产鬼故事、狐仙,相信地狱与轮回;这是动植物生长的黑夜,捕食、交配、产卵,分解出汁液,张开子宫与花房;这大概也是令爹爹婆婆们逝去的黑夜:“虽然智慧者临终时懂得黑暗的正确,因为他们的话已迸不出闪电来映照。不要温柔地走进那段良夜。”狄兰· 托马斯悲叹生命的逝去,认为老年人应在“落暮时分燃烧咆哮”,我并不这样想,“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与家乡黄泉中的黑暗与寂静达成和解,“温柔地走进良夜”,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陶渊明要比狄兰· 托马斯高明不少。

  

我想起之前勇军兄在“阳明说”里谈到的“夜气”。王阳明的原话是:“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意思是人在深夜里静思默想,产生出来良知善念,一点点良知会聚起来,会成就澄明无私的自我。阳明的说法,是由《孟子》里引申出来的,孟子讲齐国临淄城外牛山之上的树木,在雨露滋润之下日夜生长,却敌不过城里的刀斧砍伐与城郊的牛羊啃食,变得童山濯濯不像样子。有一些人,他们晚上生息养气,不敌白天俗世的消磨折损,人情日失,因此“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只有“良知在夜气发”,才能够“苟得其养,无物不长”。两位圣人谈良心与良知,夜气只是隐喻。良知是心灵在静默中的反省自觉。夜气呢?它来自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生物神灵在黑暗与寂静中的反照吧。乡村的茫然黑夜,是有夜气的,生活在乡村里,也会有在良夜反省自觉的机会?武汉也罢,孝感也罢,白天喧哗,夜晚也不安静,违乎昼夜之道,缺少的就是夜气吧!

  

想到文艺,梵高的画是有夜气的,肖邦的夜曲有,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有。小说里面,沈从文的《边城》有的,翠翠梦见虎耳草的那个夜晚,她对爷爷讲:“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这是她甜蜜而苦楚的爱情之夜。我最近特别爱看汪曾祺《羊舍的夜晚》,觉得是一本特别有“夜气”的集子,谁说人民公社的时代,就没有好的作品?小吕背着铁锹坐在小石桥边糖槭树上看水,“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露水降下来了,到处都是滋润的,浓郁的青草气味,庄稼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是的,真好。我看着汪曾祺的句子,黄永玉的插画,心里也想,嘴里也说。

  

我重新点火,将车开过小学校,村口的塘陂,小心翼翼地拐进村巷里,路边荆条、益母草、艾蒿、野雏菊与构树枝拂过车身,宝伟家的狗由门廊里冲出来,颇负责任地狂吠了两声,转身回去继续睡。停车在我家门前,掏出钥匙,借着手机的微光打开门。铺床,汲井,烧水,洗澡,心里又安定又愉快。关上手机,将头放回在荞麦枕头上,外面是历历星月下的黑夜,真实不虚。本村最后一位入睡的居民,我知道会有一个黑甜的梦乡在前面等着我,之后,会是鸡鸣如阵,鸟叫如沸,玫瑰红的曙色印上窗户。我会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阳明先生又讲:“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对,回村,默存,夜气生,则羲皇上人出。


2017年6月1日,武汉

  

  

本文刊于2017年6月27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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