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我读木心
木心(1927-2011)
木心去世后,世人对他的怀念一直没有中断过。我曾在杭州、北京等地参加过他的诗歌朗诵会,发现到会的都是青年,喜欢他的并非都是文学圈子里的人。青年人欣赏他,原因自然有种种,但其中不乏一种对古风的追慕,古希腊与中国六朝精致的美,我们于今人笔下久矣不见,而竟复活于其笔下。众人为之欣然而往,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常人的世界里,不太易这样地说话,这样地思考。他的存在,既显得遥远,也很亲切。
十几年前读他的作品,觉得文风古朴,笔底灵思种种,有点晚清文人的样子。浅显里是幽深之谷,讲究中又多见率真之气。随后,青年读者的评论也丰富了人们的认识。夏春锦最近写了本木心的传记《文学的鲁滨逊:木心的前半生》,显得更为系统,介绍了木心生平诸多细节,先前读者朦胧的地方,渐渐清晰起来。一个个人物登场,一缕缕愁思聚散,还有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就这样与我们面对着。
桐乡乃人杰地灵之所,六朝以来文人的书卷气,至民国气象渐盛。乌镇的茅盾,石门镇的丰子恺,崇德的太虚大师,都是满腹经纶的人。后来读到《木心考索》,知道古风流转何以孕育出许多人杰。我们平常之人读书止于理趣,有心人却寻觅那理趣背后的东西,那些被作者隐去的本事和旧曲,悄然涌动,读之不禁生叹。读夏春锦谈木心的书,觉得是桐乡文人史奇妙的一章,多了先前艺术家没有的东西。看似人物轨迹的描摹,实则也在为时代画像。笔法呢,远离了八股,行文持之有据,不涉虚言,个体命运在时代风潮里的起落,以及诗意的精神在灰暗里的喷吐,都有特别的交代和展示。
描述木心,显然有许多难处,倘不了解其气质,或掌握充足材料,易滑入空泛之论。除了一般史料的功夫之外,还需文学与美术的领悟力,惟有在多重艺术空间的转换里,方能窥见其修辞的策略,诸多谜底,也随之得以解开。木心一生坎坷,但文字里却没有什么苦楚的痕迹。他早已是抹去了尘世的恩怨,那心绪有古人超然之气。先生早年受到了特殊的教育,很小就接触《周易》《大乘五蕴论》等书,家庭的习佛风气又沐浴了思想,内心不乏灵性的体验。他在上海美专开始瞭望到艺术世界的远景,不久又得到哲学思想习染。值得一提的是他和茅盾家族的关系,因了这位前辈的藏书,自己的眼界大开,感受到了美术与文学间的共同的东西。从彩色到文字,形象到理念,各类元素悉入脑际,洗刷掉了传统读书人的暮气。温习这些旧事,当使人重见旧时风气,那一代人的心事与文事,在今天的青年那里不易见到了。
人们都说木心有着传奇的一面,但仔细想来,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生活在革命的年代,也曾是激进的青年。那动荡年月浪漫的歌蹈,纠缠的也有尼采和福楼拜的遗风,这使他没有陷入海派时髦青年的幻境里,却成了喧闹时代的独行者。在起起落落的命运中,可贵的是一直有一种不变的东西。他善于独处,将自己放逐于清冷之地,笔触探入心底,每每荡出波澜,那纤细之音和高雅之调,绘出独思者的精神之图。这一切与鲁迅、林风眠亦多交叉的地方,他自己衔接了这两位艺术家的某些精神。即便在落魄的时候,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高贵,于是我们恍然领悟,他的亲近纪德、加缪,可能都有所寄托。左翼思想也是开放的,特立独行和不谙世事的选择,是浪漫之中的另一种浪漫。
我读木心时,觉得看似简单的句子,其实是有精心的经营的。他带有一丝唯美的洁癖,采蜜般飞在各类色彩的世界。一般人的写作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与世界交流,他却相反,从世间的经验返回己身,六经注我的用意也是有的。那些远古的知识不再是冰冷的存在,在其笔端都有了温度,所以,成了没有艺术边界的游历者。在对艺术的态度上,他是一个泛爱的人,人间一切有趣的诗文,都吸引自己驻足,打量中奇思漫漫,那些亮点也成了其生命的一部分。这不仅与京派文人不同,和海派亦有很大的距离。说他是五四的孑遗,似乎亦不确切,他的跨界的顿悟,早已洗刷了世间的陈迹,拥有的是中古文人冷观之眼。许多文字是写给自己的,自己与自己的交流,但却醒悟了世间的人们,我们何曾这样有过内心的追问?先生行乎无方,飘忽无响,却终于修成正果。他知道,救赎的办法不在外在的世界,只有自己的文字,他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汉语的潜能。
而这一切,很长时间并未引起批评家的注意。当代的批评界多是怠慢了木心,他们的沉默好似缘于作品的简约,没有大起大落的惊艳,对于时代的记录过于冷僻。与之相反的是,民间的青年却那么关注这位作家,他们看到了这位老人与自己的亲昵之感。木心不仅告诉我们学问与艺术的关系,也告诉世人,在没有趣味的地方,如何发现趣味,且与之相互依偎。在他那里看不见对于金钱与权力的崇尚,辗转于风尘之中,却未染世俗之气。世人倾利,木心钟情;众生慕名,木心贵智;名士趋时,木心感旧……此其与常人不同之处。我们模仿先生,往往不得要领。
一个作家的文字倘被青年所反复阅读,那就真的活在这个世间了。先生留下的遗产,对于苦苦行路的青年而言,乃雾中之风,沙漠之泉。章太炎当年提倡独异的个性,但识之者易,行之者难。木心一生耐得寂寞,于文图中化苦为乐,收获的是人间至美。他说生命的特点是时时不知如何为好,看似悲观,却有悟道的安然。当生活艺术化的时候,因了艺术之神的存在,便不再孤寂。艺术地活着,才有活着的艺术。过去我们解之不多,现在有了新的例证。
2020年1月5日于海口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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