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桐壶还是桐壸?
(传)狩野永德《源氏物语图屏风》局部
我最近经历了一个很迷乱的时刻,明明记忆中《源氏物语》里有意境很美的“桐壸”、“藤壸”,但现在手头的两个权威译本里,却是“桐壶”、“藤壶”。
记得当年家里进了一套《源氏物语》的汉译本,坦白说,那时完全体会不到这本伟大小说的妙处,但是一开卷,就被“桐壸”、“桐壸院”、“桐壸更衣”迷住了。印象非常深的是,我其实第一次是念成了“桐壶”,被姐姐纠正:“壸,是桐壸!”好像在那个译本当中,译者还就这个壸字做了解释,不过我记不清具体内容了。但我记得为此特意去查了《新华字典》,里面的解释是“宫里的路”。原来,在古代,宫廷中的道路有个专称,那就是“壸”!就这样,从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一个中文译本当中,我认识了一个汉字,而且爱上了这个汉字,从此一直琢磨着怎么在自己的创作中也用上。
后来那个译本不知怎的从家中消失了,时间一久,也忘记了译者的名字。搬家之后,发现书架上竟然没有《源氏物语》,就觉得心虚,于是很自然的进了丰子恺和林文月的译本。前一阵以正仓院藏品为话题写稿,涉及《源氏物语》中提到琉璃器的细节,一翻书,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怎么两个经典译本中出现的都是“桐壶”、“藤壶”?我一向有看错字的毛病,所以来回盯着认了好几遍,唯恐是自己眼花了。接下来就进入了迷乱时间,努力回想,当年看的那个译本,译者是哪位?该怎样找到那个译本,证实记忆呢?
于是和一位懂日语的朋友岛姬女史倾诉困惑,这下引发了她的兴趣,当晚细细查询一番,然后这样给我解释:
《源氏物语》成书时,紫式部使用的是假名书写,原本早已失传,目前我们看到的、学者研究的,都是各家抄本。而作为读者读到的,是学者再由抄本转译成的现代日语读本,如与谢野晶子《新译源氏物语》或谷崎润一郎《新新译源氏物语》。中国读者读到的汉译本多有参考这些抄本、译本。
紫式部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为这位生下了光源氏的更衣起名字,提到她时,只用了一句“她所居住的地方叫做桐壶”,即日本皇宫内的淑景舍,庭中有梧桐,这位女郎因此才得名桐壶更衣。
桐壶的假名写作きりつぼ(kiritsubo)。日语分音读和训读,训读可以大致理解为用日语去解释汉字,只借汉语的“意”,不用汉语的“声”。因此,一个汉字可能对应多种日语的读法,反之亦然,一个日语单词可能对应数种汉字写法。きり(kiri)对应的汉字是“桐”,即梧桐,基本可以无疑,而つぼ(tsubo)对应的汉字,就不一定非得是“壶”了。つぼ(tsubo)除了“壶、罐子”的意思以外,也有坪、中庭的意思,如果做如是解,那つぼ(tsubo)对应的汉字就应该是“壸”才更为贴切。
网站“源氏物语的世界 再编集”中,编者以表格的形式直观对比了本文、现代日语译、与谢野晶子译的文本。从文意可知,更衣住在离皇上所居的清凉殿最远的东北隅(住んでいる御殿は御所の中の東北の隅のような桐壼であった),每次去见皇上都要路过许多其他妃子的居所(幾つかの女御や更衣たちの御殿の廊を通い路にして帝がしばしばそこへおいでになり)。这样看来,与谢野晶子把“桐壶”译作了“桐壸”才是正确的。
不过,也有一个实属瞎蒙的猜测:桐壶帝的原型,基本上公认是醍醐天皇。而“桐壶”的音读(touko)发音和“醍醐”(daigo)略有相似,会不会是因为这种关联,所以通译并写作为“桐壶”呢?
我不懂日文,幸得岛姬的解释,让我从一个读者的角度,对这部小说的相关细节有了更生动的阅读体验。小说中还有一处“藤壸院”,是一处比较重要的宫所,先后有两位“藤壸女御”住过这里。第二位藤壸女御去世之后,她的女儿二公主在此继住,所以也称为“藤壸公主”。第四十九帖“寄木”中,由天皇主持,在这处殿所举办了一场“藤花宴”,是非常妙曼的章节,其中写道:“皇上亲临藤壶(壸)殿,举行藤花之宴”,“在南庭的藤花下,设置殿上人的座位”(林文月译本)。由此可知,藤壸院里栽有藤花,这也是此处宫院及院内殿堂取名的原由。那么,翻译为“藤壸”,即藤花荫下的内庭,不就很合适了吗?连带着,藤壸院也就成了“藤花中庭之院”,意境优美。同理,桐壸即桐影下的中庭、桐壸院为“桐荫内庭之院”,很诗意。而藤壶、桐壶却讲不通,似乎小说中从来没提到“漏壶”这种计时装置。
岛姬提醒我,这问题非常专业,一定要找相关的专家讨教。怕闹笑话,我在小稿里还是采用了“藤壶”这个名称,但真希望能有大手来解开我的疑惑。另外,我也很想知道,究竟当年看了哪一位翻译家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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