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真的糊涂到橘柿不分?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荔枝 | 刘摩诃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深秋,杜甫正在蜀中阆州(今阆中)流浪。某次送客,直到北边的苍溪县。秋雨绵绵,山路湿滑,回程艰难,乃选择坐船,顺着嘉陵江南下。山川风物,引动诗兴,从此世间有了一首《放舟》: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
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舟回。
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
诗歌颈联颇有名。明代王嗣奭《杜臆》说:“五、六状行舟迅捷,妙极!”清初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承此说而云:“见青而惜峰过,望黄而知橘来,皆舟行迅速之象。”清民之际诗学大家陈衍也分析说:“此首最妙在第三联,写下水船其去如箭之状。亦借两岸之峰峦、橘柚形容之,工夫在一写过去,一写未来。过去者初未留神,迨见有一片青苍之色,始想是峰峦,而惜其已过矣;于是留神未来者,又见远远一片黄色。揣想之,知其为橘柚也。”(《石遗室诗话》卷二三)又明清之际的顾宸《辟疆园杜诗注解》云:“雨湿之后,峰峦愈青,橘柚愈黄。青字、黄字微读,上一下四句法。”着眼于湿气对颜色的突显作用,同样能道出杜诗佳处。
当然,这样的句法老杜并非首次用,也不会只用一两次,宋人孙奕在《履斋示儿编》卷十“知见”条中已举过多个用例。早年客居长安时,杜公就写过“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五)。不久前在成都,也有“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江头五咏·栀子》)之句。离开阆州后,少陵还写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晴二首》其一)。
名诗人、名学者叶维廉先生曾专门分析过“绿垂”一句,他说:“在诗人的经验里,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诗人在行程中突然看见绿色垂着,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东西,惊觉后一看,原来是风折的竹子。这是经验过程的先后。如果我们说语言有一定的文法,在表现上,它还应配合经验的文法。‘绿——垂——风折笋’正是语言的文法配合经验的文法,不可以反过来。”(《中国古典诗中的一种传释活动》)“青惜”“黄知”二句显然同样在呈现这种感知经验。
如果只是要歌颂老杜写诗如何好,其实不必饶舌著文——前人文章何其多也。这里想要较一较劲的问题,乃杜甫所见到的真的是橘柚吗?他会不会因为老眼昏花,加上舟行过快(穿越时空者送去了马达?)而看错了?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南宋著名学者楼鈅。楼氏在其《攻媿集》卷六十六《答杜仲高书》中提到:
尝与蜀士黄文叔裳食花椑,因问:“蜀中有此乎?”黄曰:此物甚多,正出阆州。杜诗所谓“黄知橘柚来”,极为佳句,然误矣。曾亲到苍溪县,顺流而下,两岸黄色照耀,真似橘柚,其实乃此椑也。问之土人,云工部既误以为橘柚,有好事者欲为之解嘲,于其处大种橘柚,终以非其土宜,无一活者。
楼氏此说,在清代受到人们特别的注意。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引之,同时王士禛《居易录》卷十六、姜宸英《湛园札记》卷四亦引之,之后杭世骏《订讹类编》卷六、徐文靖《管城硕记》卷二五、郭麐《灵芬馆续诗话》卷一、俞樾《茶香室续钞》卷十四中,都摘引楼氏此说。以上都是清代学术史、文学史中有大名的人物,他们纷纷赞楼,便渐渐坐实了老杜看错之说。
最近读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书中同样征引楼鈅之文,而断言“杜诗此处所说不确”。萧书作为集古人注杜之大成的著作,的确较为严谨,虽然赞同楼说,但也摘录了施鸿保的质疑。施氏《读杜诗说》卷十二有云:“今按,谓公诗误以花椑为橘柚,未知是否;惟云终非土宜,则似蜀中无橘柚矣。不独公《病橘》诗成都作,《章留后橘亭》诗梓州作也,即《禹庙》诗忠州作,云‘荒庭垂橘柚’……则正蜀土宜,攻媿说殊不可解。岂终非土宜语,第指苍溪县沿江岸言乎?”
施鸿保提到,杜甫写四川橘柚的诗很不少,他不理解楼氏文中橘柚“非其土宜”的说法。的确,柑橘从古到今都是四川的土产水果,古籍中相关记载不可胜计。如果说成都、忠州相对阆州都位置偏南的话,那与阆州西东相接的梓州,气候风物应该就差不多了吧。杜甫不但在《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中写道“秋日野亭千橘香”,而且还专门写过一首《甘园》诗,记载梓州“春日清江岸,千甘二顷园”,言之凿凿,自不可能有错。阆州又不是高山阻隔,自成一气候区域之地,怎么可能就没有柑橘呢?今天如果在互联网上同时以“苍溪”和“柑橘”、“阆中”和“柑橘”为关键词检索,会找到许多当地柑橘丰收的报道,图文并茂,可以为杜公作证。
而且橘之黄或带青色,柿之黄多偏红色,二黄自别;且橘树高不过两三米,柿树则多高十米以上,得多大的心才不分橘柿?杜甫可是写得出“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这样诗句的诗人,他的观察力之强,描写之准确,古诗人中罕有敌手,难道真的就目睹秋毫而不见舆薪?噫!大可怪也欤!
但楼鈅所记同样具有很高的可信度,连施鸿保也不敢轻易否认。楼鈅的四川朋友黄裳亲自去过阆州,完全没有看到柑橘树,而且专门询问过当地人,说是“非土宜”,好事者为坐实杜诗,种过,都死了。所以黄裳看到,沿江黄黄的都是花椑。花椑,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说,就是漆柹(柿),又名绿柹、青椑、乌椑、赤棠椑,大概是柿子树的别种,“椑乃柹之小而卑者,故谓之椑。他柹至熟则黄赤,惟此虽熟亦青黑色,捣碎浸汁,谓之柹漆。可以染罾扇诸物,故有漆柹之名。”只是李时珍所说的漆柹果实一直到成熟都是青黑色,并非黄色,自非黄裳所看见之物。可能黄氏所称的花椑就是柿子,反正他也言之凿凿,阆州的嘉陵江两岸都是此物,而非柑橘。难道真的是杜甫老糊涂了?
古人总以为目验可断真伪,其实今天的科学常识早已告诉我们,存在太多可能性,导致我们眼见的并不为实。自然,黄裳和南宋的阆州人不至于分不清柿子与橘子,他们见到的柿子不会错,但是要由此否定杜甫所见,就过于武断。因为古人不知道气候是变化的,年均气温会周期性波动,温暖期和寒冷期的交替才是气候变化的常态。
过去两千年中,唐宋时期是温暖期,竺可桢先生在《古今气候变迁考》中找到了很多唐代长安栽种柑橘的史料。据邹逸麟、张修桂主编的《中国历史自然地理》,唐宋最温暖的时候,柑橘种植的北界“能够到达河南的唐、邓和江苏的南京一带,甚至扩展到较高纬度的怀州(今河南沁阳)”,四川远在此线以南,是柑橘的主要产区之一。
但是,在温暖期之中,仍然存在气温的波动,根据葛全胜、郑景云、方修琦等先生在《第四纪研究》2002年第2期上发表的《过去2000年中国东部冬半年温度变化》一文,可知公元1110至1190年之间是明显的冷谷时期。北宋大观四年(1110),泉州大雪,福州荔枝全部冻死。政和元年(1111),太湖全湖结冰,湖岛上柑橘全部冻死。南宋淳熙五年(1178),福州荔枝再次全部冻死。四川平均气温稍高于江南,但不会高于福州、泉州。竺可桢先生注意到,唐代的成都还栽种有不少荔枝,到了12世纪,荔枝的栽种线已经退到南边400里之外的乐山。可见那时四川的气温与东部地区一样经历了大幅度下降的过程。阆州地处川北,那里柑橘被冻死,正在情理之中。楼鈅生于1137年,卒于1213年,很显然,他和他的朋友正好生活在一个冷谷时期,比杜甫的时代冷了很多。
乾道八年(1172)秋,陆游路过苍溪,作《太息》二首,其一云:“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其年冬,他再次经过苍溪县葭萌驿,作《清商怨》词云:“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而晚年作《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诗,有句云:“最忆苍溪县,送客一亭绿。豆枯狐兔肥,霜早柿粟熟。”一派北方风物。陆游与楼鈅同辈,从他的诗词看,当时的苍溪落霜早,冬天还下雪。
相反,杜甫在唐肃宗乾元二年(758)十二月从同谷(今属甘肃康县)出发,南行赴成都,一路有诗纪行,不但没有一首诗提到下雪,反而在经过绵谷县(今广元)石櫃阁时写道:“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广元更在苍溪以北200里外,十二月时却是一派春意。代宗广德元年(763)隆冬,流浪阆州(今四川阆中)的诗人在《早花》诗中写:“腊月巴江曲,山花已自开。”后来的《大雨》诗中,杜公更说:“西蜀冬不雪。”杜少陵诗中的四川比今日更暖和,而陆放翁笔下的蜀地则寒冷远过今日。温暖期的人写诗说见到橘柚,寒冷期的人认为没有此物,而说前者搞错了,是不是活生生的“夏虫不可语冰”的例证呢?
看来新鲜的说法未必可靠,目验过的事情也未必可信。读古人诗,不但要有敏锐的感知力,非凡的共情力,也需要更丰富一些的知识才行。否则,诬枉杜公不分橘柿,就未免欺人太甚了。尤其王士禛,他不但曾入蜀,而且阆中、苍溪都是亲身所历之地;而从他自己的诗看,还在更北的汉中府时,他就多次看到成片橘树。结果他不但不能探访风土,稍思其理,为老杜正名,反倒对误说津津揄扬之、传布之,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积非终难成是,此番讨一公道,还诸杜陵老,楼攻媿诸公服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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