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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咸菜 | 高明昌

高明昌 文汇笔会 2021-03-11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响应政府号召,居家自我隔离,就觉得一下子精神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那个睡觉,睡觉睡到自然醒变成真的了,惬意至极。几天过去了,又突然觉得睡多了也不行,其他不说,这个腰有点软,有点酸,精气神反而不如前几日。想来想去,就知道自己骨头有点贱:这人啊,就是劳碌命,一天到晚闲着也不是件好事。还有就是:家里三顿饭,吃来吃去都是猪肉,炒来炒去都是青菜,而且青菜也不多了。

    

母亲说,人是要寻事做的,这样,娘儿俩去一次菜园,挑一担青菜,我们腌点咸菜,好哇?

    

不是家里有咸菜么?

    

你自己腌的自己欢喜。


    

菜园离家两百米,向南走,再右转,都是一尺宽的田埂,田埂上都是青草,一半萎靡了,一半还绿着。远远望去,菜园里全是绿色,阳光下,晶晶亮,还未走进,一股股青菜的气味和着土地的气息,向我们扑来——这是已经在发动了的春天的味道。

    

青菜挑了回来,摊了半个场地,母亲寻了只矮凳坐下,开始去老根、剥老叶,母亲说,要腌好咸菜,先要将青菜一棵棵理好。我打小就知道,母亲腌咸菜是村里出名的,怎么腌法自然听她的。母亲问我,小时候腌咸菜的事情,你还记得哇?

    

啥都记得清清爽爽,一样也没有忘记。


    

先说咸菜的好与坏,一般来说,要从两个方面去看的,一是颜色,二是口味。要想咸菜有悦目的颜色和上好的口味,腌制方法大有讲究的。

    

我记得当年,队上许多人家,居多是女同志,走过我们家,说是看看望望我们,在场地上一蹲,拉过一条长凳,就开始家长里短的闲扯,其实是兜个大的圈子,要几棵咸菜。那时候要多要少,都不叫一碗的,而是以棵论数。她们对我母亲说,想要有棵咸菜吃吃。母亲听了,自是高兴,因为别人的讨要就是一种肯定,这是母亲很光荣的时候。

    

母亲居多是挑了最大、最好看的给她们。而拿了咸菜的人家,碰到这样的热忱、爽气、大方,看到这样的咸菜,自然也是欣喜万分,表扬我母亲,说咸菜腌到这个份上,也是真本事,一定心灵手巧,顺带还会赞扬我们全家。她们不知道,母亲是专挑颜色黄白的、个子大的、模样好看的送的。平日里她都将这些咸菜压在别的咸菜底下,甚至是缸底,就怕父亲和我拿了吃掉;而留在缸面上的那些咸菜,棵棵都是相对小些的,有些还是墨墨黑、软塌塌的,咸菜的干都是荡下的,叶子也碎七碎八。

    

我们家的咸菜好吃,与母亲裁剪鞋样一样出名。出名的是咸菜,跟着出名的是人,是母亲。母亲为这名声需要一年的经心。一年过去了,咸菜缸翻身了,她也就歇息了。母亲说,开心,好闲一些日子了。可不消几月,又要忙了。母亲的忙是从选种开始的,所以,问一声好咸菜如何腌制出来,还不如说好咸菜是如何种出来的。我那个年纪很少去田里的,但母亲在场地前留下的那几棵青菜种,是见过的。那几棵青菜长得特别的大,上下一统,很圆润,很健康,菜板宽,菜肉厚,白中带绿,越是朝上绿颜色越是鲜艳,菜叶像小蒲扇,朝上翘着,又片片张开,片叶外面大里面小,粗细纹理根根清楚,颜色正好与菜板相反,是绿中带白,白里有点青,没有一点虫子的啮痕。整个儿看上去,新鲜、鲜嫩、白亮、清爽。这几棵青菜,我们要看到它们起蕻,长出菜花。到了结籽的时候,青菜不好看了,像嶙峋的一棵小树,颜色不一了,菜干矗立着,但成了根竖插的花旗竿,叶片也成黄叶了。这样子很像村里的老人,他们养出了儿子,儿子成家了,他们就老了,就剩下一副皱了、黑了、松弛了的皮囊,与眼前的青菜种子菜一样,闻到的已经不是菜香,看到的也不是当初的模样。

    

那时段,母亲总是一天里去看一次,一是担心留作种子的青菜被人割了去,二是担心虫害发生。那些被挑到家里的青菜,她要一棵一棵地剥去菜边上的老叶,再用菜刀削去菜根,放在一边的地上——是一棵一棵地着地竖放的,不堆叠。堆在一起要有温度的,会热坏了菜。然后,母亲开始候着太阳,候一个日头不毒的日子。那个天气,太阳要暖洋洋,但不烫身,空气要清清爽爽的,但不刮风。母亲对我说,晒到菜干捏上去软了,菜叶团起来了,就可以腌了。这些青菜一般都晒了两个日头,母亲将青菜搬出搬进,我也跟着帮忙。我现在还记得,这些要腌制的菜叶,畚到杭州篮里的时候,与挑下来的时候比,缩小了很多,菜头的叶片儿全部耷拉了,随便你怎么侍弄,是没有菜汁脏你手脏你衣服的。母亲说,这个时候菜上就有了阳光,还有好的空气,还有了人的勤谨,所以现在腌起来就好腌,等将来吃起来就好吃。


    

开始腌了——母亲先将大缸洗干净,然后又洗了一个小缸。这个大缸的直径有一公尺半左右,高大概在一公尺二左右。颜色是黄里的暗黄色,且有斜边的条纹,条纹从缸的沿口顺道缸的下沿口,这条纹的口子,嵌入缸面一点点,像是用来透气的。缸的沿口是团起来的,滚圆边,手捏上去就像握住一柄有了人味的锄具一样,合手。有了沿口就有了抓手,假如要移动一下缸的位置,沿口就派用场了。缸里壁的颜色是全部乌黑的,没有条纹的凹凸,很滑溜,还有点光泽。母亲用土布先水洗,后干洗,擦了好几次,直到她自己满意为止。有时候父亲说一句,咸菜也是洗了再吃的,母亲当作不听见,白一眼,继续擦缸,擦好大缸擦小缸。说小缸其实也不小,也有半公尺直径半公尺高的,这个缸的咸菜总是先吃的,而且是自己吃的多。母亲告诉我们,小缸的缸料特别好,透气性强,腌的咸菜,菜板颜色蜡蜡黄,菜心颜色煞煞白,又鲜又嫩,可以生吃,保证肚子不疼。

    

我第一次参加腌咸菜是七八岁的当口。那天的傍晚,母亲准备好了一切,先叮嘱我吃好饭。为什么不在吃饭前腌呀?母亲说,现在海里还在涨潮,涨潮不能腌咸菜,涨潮里腌的咸菜,今后咸菜卤会不断地往缸外冒,这样咸菜要发酸,发霉,甚至于发臭的。我那时就想:家里的缸又不通大海,与潮汛有啥关系?反正那个时候也不需要理解,就需要听母亲的话。母亲说你去洗洗脚,我就洗脚了。母亲在洗套鞋,我穿的小套鞋。洗好后母亲替我穿上,然后说一句,今天的咸菜,儿子腌的。说罢就把我抱进了大缸。往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在缸里,母亲在缸外,一个给菜,一个接菜,一个在缸边送,一个往缸内压。现在不是了,母亲叫我用手抓住缸的沿口,靠在一边,母亲双手拿了青菜,往缸底放去,一棵挨着一棵,先是菜根往缸边,排成一个圈,缸的底是不平的,底的沿口是沉下的,青菜正好放进去。放好后,母亲在所有菜的上面撒了一层盐,然后对我说,你用脚踏好了,要像走路一样。我听了母亲的话,一圈一圈地踏去又踏回,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在大缸里打转。这踏菜就像游戏,脚脚开心。母亲叫我歇歇,然后又放了一层青菜,又撒了一层盐,我就晓得又可以踏了。

    

我觉得穿着套鞋踏菜不过瘾,就自说自话赤脚了。起先觉得很舒心,像踩地。没过多时,脚丫被盐水浸得钻心般疼了,母亲抱我出来用水冲,冲了一会儿就不疼了。母亲说,还是穿套鞋吧。我说,穿了不开心的,还是赤脚踏。母亲说,那就随你了,说完又把我抱进了大缸。这回脚真的不疼了,踏了半个小时,缸里青菜越来越多,我也听见了缸底的响声,好像水声。我问母亲,缸里有水了?母亲说对的,被你踏出来的。母亲很开心:今天儿子踏菜了,过段时间吃咸菜你第一个先吃,不过,还不晓得儿子的脚踏出来的咸菜是啥味道。说完,把我抱了出来,这回是把我直接抱到板凳上的,说儿子累了,先吃口水,再吃点饭。

    

我没有吃饭,自个儿洗了脚,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拿来一块洗干净的白布,盖住了青菜。这时候,父亲过来了,他扛起一块大石头,压在了白布的上边,问母亲:重量够不够?母亲说,够了,够了。

    

父亲转身看了看我,又望了望那只小口的缸,那神情有些怪样,但骄傲掩饰不住。

    

我记得清清爽爽,至今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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