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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全日记”几乎就是一部吃货大全 | 张宪光

张宪光 文汇笔会 2021-03-12


小津安二郎有两个人生,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其电影所描绘的人生,二者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要了解前者,新出版的《小津安二郎全日记》(田中真澄编,周以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月版)不可或缺。这部不完整的日记,如一部自传性默片,以简单的文字、缓慢的节奏、平淡的饮食眠寝呈现出一个知味者的日常生活,以及寂寞中的乐趣。

    

这本“全日记”几乎就是一部吃货大全,无怪乎著名电影评论家贵田庄按照日记所提供的线索,写了《小津安二郎的餐桌》以及《小津安二郎美食三昧》之关东篇、关西篇三本书,把小津吃过的馆子走访了一遍,择其要者予以介绍。

    

小津首先是个吃货,早早当上导演,也和一碗咖喱饭有关。刚当助理导演时,总是觉得肚子饿,唯一的享受便是吃饭。有一天拍摄收工很晚,小津赶紧到食堂排队,“咖喱香味直渗到肚皮里”,就快轮到他的时候,导演来了,发餐的人直接给了导演,小津气得大吼,有人说“助导的往后挪”,小津起身就要揍人,然后才吃到了一碗分量十足的咖喱饭。这事传到厂长那里,他却因祸得福,没多久就当上了导演。那时小津的薪水仅有二十五日元,连买香烟也不够,于是只好多做一些剪辑片子的工作,一直到三十多岁的日记中还常有从厂长那里获得制作费、演出费五十日元或一百日元的记录。日记中也颇有一些和钱有关的感慨:“连日来疲劳过度,深深感到当导演的辛苦。‘假如我有钱了的话,随时都会辞职不干的。’”(1935年7月2日)“想做的事——浪费,想要的东西——金钱,我想大声吼一吼,春日的傍晚。”(1937年3月15日)“去厂里。拿到饭钱。五十日元。拿钱的人也很惭愧,出钱的人估计也很羞愧。”(1937年7月14日)小津曾说他所缺乏的是“热、钱、欲”,“没有热很麻烦”,“没有钱是没有办法的事”,“或许也因此产生不了欲望”,然而对吃总有很强的欲望。每天的食物,日记里总要记上一笔,随便翻一页便是:“与池忠、文吾、正男在东京会馆的竹叶吃鲷鱼茶泡饭。”“与清水、荒田、柳井前往浜,在鸟之丸烧吃饭。”“在日本桥鹤屋吃御狩场烧。”再翻翻贵田庄的书,发现小津成名后去的多是有名的老字号。

    

小津的味觉发达,食域宽,日食、西餐通吃。常有朋友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特产与食物,如荞麦面、乌冬面、鮟鱇鱼、鲷鱼刺身、京都的竹笋、野生薤等,他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倘若有人没带,他也会半开玩笑地挤兑人家。1954年8月,他住在野田高梧蓼科高地的别墅,制片人儿井英生与日活制片厂厂长山崎从东京一起去看他,一起吃了猪肉、豆腐、鸡汤、鲑鱼罐头、大蒜、柠檬、油豆腐等杂烩火锅,竟没有给他带伴手礼来,他因此记下:“儿井、山崎若来此地,必带伴手礼来。空也的最中饼、鲋佐的佃煮、森半的海苔、B&W等,都让人垂涎三尺、浮想联翩,不想二人竟厚着脸皮空手而来,让人不悦,真是可笑。”大概在蓼科呆得淡出鸟来,才会如此怀念东京的点心吧(这条材料《小津安二郎全日记》未收,见于《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中的《蓼科日记抄》)。独自在家时,他也偶尔下厨。一旦喜欢上某个菜,便自己动手做,连吃几次亦不厌。如酒糟鲑鱼,1955年1月中下旬就做了三回,不停地说“好吃”。3月2日日记里写道:“将昨天的米饭蒸了蒸,吃关东煮、熏制鲑鱼。寂寞中的乐趣也。……就着海蜇、拌墨鱼、咸鲑鱼籽,喝酒。后,吃熏鱼茶泡饭。日日是好日。……今天传来黄莺的啼叫声。”一直到几年后,他还是喜欢做这道菜。有段时间,还迷上了炸猪排。有意思的是,小津喜爱食物修辞。他说自己是开豆腐店的,只做豆腐,“偶尔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又说彩色片像用彩釉的碗吃炸虾盖饭,黑白片就像用青花碗装腌茄子,各有其美——这也是他对电影风格和美学的坚持吧。

    

小津安二郎(1903-1963)


除了吃,便是喝酒与睡觉。日记中“酩酊大醉”“醉醺醺”是高频词,让我们想起他电影中的许多酒局。他一度想戒酒,却几乎没有戒过。在蓼科日记中,他还有一段戏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酌酒杯数越少,越是无法出现佳作。佳作因推杯换盏之数而定,酒满杯盏才是真。《浮草》成为杰作并非偶然,看那厨房,空瓶遍地不胜数。自吹自擂,记私语一言,聊以自慰。如何?”看来要拍出好电影,一定要多喝酒。去世两年前的那个元旦,他曾在日记开头部分说:“酒适可而止。工作适可而止。应知生命剩下来的时间不多了。应知酒是慢性自杀。”才对酒有了更多戒心。小津嗜睡,尤喜昼寝,“睡午觉”“打瞌睡”等字眼不停地重现,就像日记中寂静的鼓点,不时地就要敲一下。有时候客人来访,亦酣睡如故。

    

小津的一生,在写脚本、拍摄、居家休息的循环中度过。1953年在小津的生命中似乎特别重要,这是他移居北镰仓的第二年,也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东京物语》。这年的日记内容比较丰富,有许多赏花、读书的细节。他对这年的花事特别留意,二月份《东京物语》的故事有了眉目之后,他就在家里拔掉枫树,种上了红梅,不久又种上了杏树,还特别记下这一年梅花初绽以及“点点花瓣随风飘落”的景象。三月份是桃花,四月份一开始是山茶、棣棠、苏枋、淫羊藿、东菊、木兰,金雀花也鼓出了点点花朵,他自己种的十一株牡丹花中有一株开了两朵,藤花也是紫色一片,还抽空为桔梗施肥。不管是白天的春风荡漾,还是月上中天、春山朦胧,他的心情都很好,效率也高。读书方面,先是年初读了夏目漱石的《明暗》,觉得其中一个叫做小林的人物写得特别好,五月到六月间一直在读《荷风日乘》,读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他常去买书的是北镰仓车站前的那家书店,在那里买了《荷风全集》的前十二册,以及《唐诗选通解》、藤原银次郎的《人生观》。令人惋惜的是,日记仅余上半年,下半年的不知所踪。

    

小津喜欢读书,可是与相扑、棒球相比,他对书的爱有些逊色。不停地买书、读书,主要是为了从中寻找灵感,为下一部电影写脚本做准备。日记中偶有提及购书之处,所买之书以文艺类为主,有佐藤春夫的《闲谈半日》《犀星发句集》,永井荷风的《墨田川》,林芙美子的《牡蛎》《岸田刘生》《古典语典》等等。他和日本文坛的一些著名作家,比如久米正雄、川端康成、志贺直哉、里见弴等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他拍的电影很少改编自文学作品,仅《彼岸花》《秋日和》改编自好友里见弴的原作。读得最多的,是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有些读了不止一遍;芥川龙之介似乎也读得很熟,在谈论电影文法和表演的文章里专门引用过芥川的《手绢》和《秋山图》。去世前那几年,乱翻枕边书是常态。

    

小津亦写俳句,一辈子都在写,而佳什无多,诸如“海参肠,有余香,秋日寒夜长”“甲斐积雪积斑驳,恰似松阪五花肉”之类的诗句,暴露了他的吃货本色。母亲去世时,他正好在蓼科,“恰好在饮酒,食鱼冻,享用晚餐。白日变长,六时尚薄暮。夕阳遍染远处山脉,让我想到(歌川)广重的湿抹布。”其后构思《秋刀鱼之味》,有感而发:“樱如虚无僧,令人忧郁,酒如胡黄连,入肠是苦。”两个多月后写有短句:“吾之庭院,牡丹今年又盛开。花虽盛开,母亲却已归西天。”皆是丧母后写下的佳句。

    

也许是下了一夜春雨的缘故,鸟雀们中午时分也喧噪个不停,风儿将莺声燕语遥遥地传到楼上来。疫中烦闷,唯有此事悦耳爽心。一边听鸟,一边在窗下读小津日记,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津对声色的敏感。他记下雨声,记下风吹在电线杆上的声音,记下钟声,记下卖豆腐的喇叭声;他还记下了窗外的第一声莺啼,山中的第一次蝉鸣,海边松林中云雀的叫声,五月深夜里不时传来的布谷或水鸡的啼鸣,以及秋天蟋蟀的悲声。声音之外,这部极简主义风格的日记也记录下自然中许多瞬间即逝的光影,如白雪下长出的第一缕新绿,照射在拉门上的暖洋洋的阳光,山上天野屋的土仓呈现出的白色等等。1935年3月14日,小津安二郎在日记中写道:“春日迟迟,函岭遥远。阳光照射在旧隔扇上,令人感到无尽的寂寥。”那景象是日常的,也是动人的。

    

那淡淡的寂寥,也可以说是小津比较重要的电影主题。他说,他想减少戏剧性,想在内容表现中不落余痕地累计余韵,成为一种物哀之情。因此,他的电影通常没有激烈的冲突,而是张爱玲所说的那种“参差的对照”,是那种振幅较小的张力,总是在婚丧嫁娶的家庭琐事与舒徐温婉的风格中暗示出人生悲哀的本相来。而享用美食,昼寝喝酒,莳花听莺,读书写诗,拍电影,乃是他排遣人生寂寥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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