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风物】天南地北去喝茶 | 陈思呈
1
前年十月份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来到呼伦贝尔的特莫呼珠牧场,斯仁其木格的家里。她招呼我的时候说“喝茶吧!”,我觉得很穿越。因为我老家就是一个喝茶度日的地方,人们邀请到家里来,不说“来坐坐”,也不说“来吃饭”,只说“来食茶”,既比前者恳切,又比后者轻松。这是吾乡人们见面必备的一句话,没想到从祖国几乎最南来到祖国的几乎最北端,听到的竟然是同一句招呼。
斯仁其木格邀请我喝的是蒙古奶茶。她家是蒙古族里面的布里亚特分支,跟其他蒙古族又有些不同,她们配奶茶吃的列巴总要沾着巧克力酱和草莓酱,还有另一种茶点的形制也特别有异域风情——但茶是豪放的蒙古大锅茶没错。虽然跟吾乡一样都是喝茶,吾乡是功夫茶,三个小杯,每杯只够两小口,如果其木格看到了一定无所适从。
后来,我又在不同的季节去了好几次其木格的家里。每天其木格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熬奶茶。她早上六点左右就起床了。我是被她熬奶茶的声音唤醒的。我就睡在烧牛粪的炉子不远处,因为那个位置最暖和。其木格把牛奶往锅里倒的时候发出悠扬的水流声,她用勺子把那一锅奶和茶水混匀也有同样悠扬的声音。早晨的草原那么静,这个声音又近在耳边,我就在这个声音里醒来。
蒙古奶茶搭配的动词是“熬”,而吾乡潮州功夫茶搭配的动词却是“冲”。他们说熬茶,吾乡说冲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熬是往下按,冲是向上扬,一个是让茶更接近固体,一个是让茶更接近气体。
这才知道,在草原,喝茶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吾乡弱。听说以前牧民放牧时,一整个白天里只喝茶,只有晚上的时候才吃饭。奶茶虽然有脂肪含量很高的奶,但毕竟也只是液体。放牧需要很大力气。我没有跟着放过牧,但看过其木格家院子里闯进来过几头别人家的牛,她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只穿一件单衣就冲到零下20度的室外去,拿着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挥向牛群配以高声怒斥。几头陌生牛被她的声势和动作镇住,弱弱对峙了一下,还是选择退出。我想,他们放牧的路上可能时不时要这么来一番吧,羊还好,牛有牛脾气,马据说是最容易“学坏”的,难养,一个不小心就“学坏”了,都很费体力。
所以放牧的时候一个大白天只喝茶怎么够呢?但她们说“吃太饱了走不动”。
他们到新的牧场驻扎时,常会第一时间熬一锅奶茶,敬天敬神。吾乡当然也是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都在喝茶,但这么对比起来,喝茶和喝茶,真是大不相同。游牧人民对茶有敬意,而吾乡对茶却只是亲狎。游牧人民的喝茶是民生,吾乡人民的喝茶是休闲。
吾乡人民也常在地里田间摆上茶具,随时随地喝了起来,但他们喝的这茶,与谋生果腹无关,反而是借着这茶,特意与谋生果腹拉开一点距离。在吾乡,生存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就是一泡茶的距离。
也许吾乡这种茶,才是茶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样子吧。看过一个资料,在18世纪的英国,很多人认为饮茶会使男人变得女性化。当时,有一个不顾马车夫和人力车夫的嘲笑而把雨伞引进伦敦的慈善家——对,这么智慧仁爱有眼光的人,却非常看不起茶叶。他撰长文写道:“那些用高卢人的血染红多瑙河的战士们,难道他们是那些整天小口啜茶的男女所生下来的吗?”另一个杂志作者也写下这样的文章:“它(茶)是一种邪恶的东西,让我们的民族养成了用女里女气的方式小口啜饮温水的习惯,这种习惯会使男士变成懦夫,使强者变为弱者。”
从以上资料来看,他们所批评的,显然是吾乡的茶而非蒙古族的茶。蒙古族的茶跨越物种,有了酒的气质,从来都是大碗大碗地出现的。只有吾乡功夫茶,才坚持阐释从几个世纪前就被批判的“女里女气”的喝法。
2
同在北方,西边的维吾尔族跟东边的蒙古族,也喝着不同的茶。冬天的时候我们来到帕米尔高原,从喀什开车去奥依塔克冰川。
路上见到很多维吾尔族民居,衬着白雪和枯树,门上装饰着优美的花纹,真的很想走进去看一看。但是当地的朋友燕子告诉我,离公路太近的居民们常受到干扰,可能不会太好客。等燕子把车开到她认为可以去“打扰”一下的时候,确实是一套特别大、特别宁静和舒服的院子。看了一下手机地图,显示这里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的奥依塔克镇,奥依塔克是古突厥语“群山中一片洼地”。
厚厚的积雪模糊了屋前屋后院子的功能划分,看起来只知道这栋房子周围的空地特别大,落光了叶子的树也难以辨别身份。院门没有关,我们踩上院子里完整的、没有任何脚印的积雪,有抱歉的心情。
除了外面的院门,这里还有一个院门,可以称为内院门。燕子站在这里喊门,用汉语喊了又用维吾尔语喊,都没有人。但显然不可能没有人,因为院子里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内院门也像外院门一样没有锁,轻轻一推又开了。
这个内院与外面院子不同的是,雪被扫过了,高高堆在角落。院子四四方方,左边一个门,前方一个门,木门上刷着彩色油漆,刻着花纹,锁头虽然简陋,也是铜的,很有拙趣,这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和彩色的几个门,让人觉得是住着快乐、活泼但审美趣味有些稚拙的一家人。
收音机的声音又大了些,燕子往收音机方向用汉语和维吾尔语分别问有人吗,没人回答。她又拍拍房门上的铜锁,这个门又被推开了。
于是我站在一个奇怪的客厅口,地上铺着旧旧的地毯,复杂的花纹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没有什么家具,光线很暗。正在适应光线,客厅旁边的门打开了,收音机的真正音量完全呈现,一个笑嘻嘻的维吾尔族老汉走出来,用维吾尔语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浑不在乎的样子,不是热情,而是熟络,好像我们是他家邻居,经常过来,那语气不像疑问句,像一个一个陈述句。
家里看起来没有其他人,我们于是倒紧张起来了,燕子打听了路,然后赶紧用维吾尔语告辞。可惜完全听不懂他絮絮叨叨说的是什么,他站在那个彩色门里的样子,看起来像一部伊朗电影。伊朗电影里的人们,也总是这样絮絮叨叨地说很多。
我瞥见卧室的地毯上放着茶壶茶碗,想来他当时正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收音机呢,外面的几重院门都没锁,见到我们却一点也不诧异,可见他很放松,我们在外面喊那么大声都没听见,可见收音机里的内容让他又投入又享受。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喝茶的维吾尔族老汉,但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满满一屋子的数十个喝茶的维吾尔族老汉。
第二天我们在喀什老城里转悠,转到吾斯唐博伊路,见到著名的“百年老茶馆”,当天因为错误判断而穿着非常单薄的我们像见到火堆一样喜悦地扑进去。
天哪,没有想到维吾尔族老茶馆是这样的茶馆。一屋子密密麻麻一律都穿着黑衣服的阿凡提,一个挨一个围坐在一张张巨大的“炕”上,放眼望去全场只有我和同伴英英两个女性。
我们强装见过大世面,随便选了离门最近的那个“炕”(也不知这个词对不对,维吾尔族朋友告诉我,维吾尔语管这叫supa,但是汉语不知怎么说)。总之每个“炕”大概都是长方形,每个边起码能坐五六个人,那么围坐在一起起码是二十多个人。大家都脱掉了鞋子盘着腿坐着,他们穿着皮袜子,我们穿着普通袜子,每个人眼前都是一壶茶,一个杯子,一个铁盘,铁盘上有一个馕,还有一个碟子装了美丽的黄色冰糖。茶是砖茶。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坐着。他们一边打量着我们,一边把盘子里的馕掰成小块,在茶水里面浸一浸,再津津有味地送进嘴巴里。
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阿凡提,观感上真是极奢侈。维吾尔族人都长得好看,每个人的脸部轮廓是那么深刻,仿佛他们的出生都更加用心。他们的打扮也很有气质,喜欢穿呢子大衣,从没见过穿羽绒服或者运动服这种快餐式服装的。他们喜欢戴帽子,冬天是黑色的平顶呢帽,庄重、优雅又低调耐看。他们还多数留着胡子,胡子使他们的脸庞显得更加深邃。静态的他们,就充满故事感,一个人就像一张剧照。
如果他们动起来,故事感就更强了。他们的身体语言总是显得很恳切。问好和告辞,都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微微地弯一下腰,气氛仿佛就在舞台上。老人也同样优雅,即使看起来是贫穷的。在我们坐下不久,有个维吾尔族老汉进来了,他老得眉毛都白了,身上的呢袄也有点破了。他也拿着铁盘和馕,穿着皮袜子,费力地坐下。先是跪坐的姿势,缓缓地掰着他那个馕,掰完之后,他又从跪坐改为盘腿坐的姿势,慢慢地吃起来,不吃的时候就十指交叉抱在一起,对四周置若罔闻。眼睛藏在他长长的白眉毛下面,嘴巴藏在浓浓的白胡子后面。看上去,就像从魔法里走出来的一样。
在我们愉快又贪婪地欣赏这些形象美妙的阿凡提的时候,他们也愉快友善地朝我们致意,有的还邀请我们吃他们掰开的馕,和我们交换着都从茶馆买的本来就一模一样的馕块,表示彼此欣赏。
突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阿凡提说了一句什么,拿出一把热瓦普弹了起来,边弹边唱。紧接着,距离他两三个位子的一个阿凡提,又掏出一个达甫鼓拍了起来。正在我们迟疑着不敢相信的时候,一个又瘦又帅的阿凡提站起来开始跳舞,又是旋转又是拍手,又抒情地张开胳膊,又喜不自禁地扭着脖子。达甫鼓和热瓦普热烈的节奏笼罩了全场。
眼前这情景我只觉得热血澎湃,心驰神迷,我旁边的英英、英英儿子、我儿子也都目瞪口呆,愣愣怔怔。
他们唱了很久也跳了很久,饱满的情绪,很不一般的水平。
在喀什街头,除了坐满阿凡提的茶馆,还有一些“药茶馆”。我只喝过一小杯,可能是放了小豆蔻丁香之类的,味道非常古怪。这里虽然不产茶叶,却有自己的茶文化。
3
成都的茶馆我只去过一次,从飞机场下来我提着行李直接到杜甫草堂,一进门就是一个露天茶馆,我坐下来要了一杯绿茶,为的是歇歇脚。
对吾乡来说,绿茶的冲法总是不够技术含量,杯子大了,冲泡时间就短了,每个人的交流密度自然就不够。
突然意识到吾乡功夫茶的设置可谓煞费苦心。三个杯子那么小,人多的话,不但要轮流喝,喝一次还要洗一次杯。我们来广州后,就使用改进式的茶盘,则即使人多,也每人认杯,不用每次都洗杯。但用老家人的话说,这种改进的泡茶法叫“半干泡”(干泡,参考“干洗”的思路)。因为按老家最传统的泡法,茶盘上永远是湿漉漉的才对,那样泡茶虽然麻烦,但泡出来的茶有灵魂。
一件事稍有难度,会天然地成为一个凝聚力。坐在一起的人,某种程度上都在关注喝茶这件事,再陌生的人也不会大眼瞪小眼,再无话可说,起码也能聊聊眼前这个茶。
吾友钟哲平曾说,一个地方如果有喝茶习惯,这个地方的语文就不会差。回味她这句评论,越想越有道理。因为喝茶的时候,需要表达出很多微妙的感受。那些表达我们习焉不察,就算乡间不识字的农民也这么交流,只有现在,特意把它们转为文字,才会发现竟是如此雅致。比如:
这条茶有喉底
这个香气太霸道
这条茶太剥削
这条茶有山气
回甘很好
冲了茶胆了,太苦
这条水太硬
这条水软驯些
罗列出来几乎像诗句,而这也是他们日常的语言。所以我友钟哲平认为有喝茶习惯的族群感受上也会细腻一些,因为,最初你要说出自己的感受,然后对方也能领略你的感受,然后这些表达变成你们之间能共同理解的固定桥梁,你们的舌头都能体会到这个共同的感觉,你们起码能拥有一个默契,不可与外人道也。
潮州功夫茶(李苗 摄)
关于喝茶者之间的默契,我遇到过最极致的一个例子是一个朋友与装修队包工头的谈判。我本以为会是一场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交流,因为房子装修过程有诸多不愉快,现在是结账,朋友想把原先定好的价钱往下再压一部分。
谁知他们坐下来,只是不断地冲茶,让对方喝茶以及自己喝茶。除了偶尔几句日常闲聊之外,其它时间基本都在沉默,能在喝茶时沉默的人,是最熟悉的老朋友或者家人,怎可能想象这是一场谈判。
不知对饮了多久,茶叶淡了又换新的,半个晚上就要过去了,还没有一个字提到跟装修有关的事。到底他们是没有勇气直接谈论,还是还没想好?
突然间,全无铺垫地,朋友报出了一个数,他一边说,一边如常冲茶,仿佛这个数字是特务接头密码。包工头也如常地喝茶,沉吟好一会儿,回了一个数字,并加三个字:行不行。
朋友又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回了另一个数字。包工头这会儿只说了一个字:行。
那场腥风血雨的商界谈判,就在这么三句对话里完成了。
【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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