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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格调之佞、高雅之佞,是为“格佞” | 刘摩诃

刘摩诃 文汇笔会 2021-03-11


沈约《宋书》卷六十四《郑鲜之传》云:

    

高祖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鲜之难必切至,未尝宽假,要须高祖辞穷理屈,然后置之。高祖或有时惭恧,变色动容,既而谓人曰:“我本无术学,言义尤浅。比时言论,诸贤多见宽容,唯郑不尔,独能尽人之意,甚以此感之。”时人谓为“格佞”。

    

这段记事清通明白。刘裕掌权后切慕风雅,效名士清谈,他人都有意逊让,唯独郑鲜之与之辩难,必使词穷而后已,于是时人目为“格佞”。有疑难的只是“格佞”的理解。《汉语大词典》解释为“破除谄媚阿谀”。这一释义的依据似在模棱之间。

    

《南史》卷三三《郑鲜之传论》:“鲜之时称‘格佞’,斯不佞矣。”而“格”有格斗、击打之义,又有阻隔、搁置之义,(《史记·梁孝王世家》:“窦太后议格。”如淳、张晏、服虔、苏林诸家或训为“止也”,或径以“阁”释“格”。)这后一义项,王念孙认为是“阁”的通假。《广雅疏证》卷三下“阁,止也”条,王氏先引如淳诸家注,下云:“凡言阁者,皆止之义也。凡止与至义相近,止谓之阁,犹至谓之格也。止谓之底,犹至谓之抵也。止谓之讫,犹至谓之迄也。”“格”的本义是至,“阁”则是托底板、搁置,二字音同而义近,故得相通。“格斗”或“搁置”的结果与“破除”近似,但意思终究有一定距离。不过,依据模棱,尚是小疵,更有大不妥者在。

    

友人王培军先生曾云:“训诂须通人情。”可谓名论。《大词典》的解释,即不能与人情事理相通。郑鲜之一贯与刘裕相辩难,本不得为佞,则这里破除的显然不是鲜之之佞。刘裕非不知他人“多见宽容”,这一层也无需鲜之来揭破。再试想,郑鲜之出,他人便不再曲为逊让乎?甚或效尤,纷纷使刘裕词穷乎?往古来今,尘中绝无此事,绝无此理。那这里破除、搁止了谁的媚谀?

    

如要表彰鲜之不佞,何以要用一个“格”字?“格”在魏晋南北朝口语中的常用义,一是格斗之格,一是表示龃龉的扞格,一是风格、格调、品格,一是表示法则、准则的格言之格,再有就是条例格式之格。表阻隔义的“格”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很难找到用例,看来不是口语词,照理不该成为“时人”的品目用词。比如今天我们说某某人在呻吟,谁会按“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这个“呻吟”来理解呢?(刘向专研《左传》,仆人、家人,都跟着吟咏此书。)词义是有时代性的,有些义项在某个时代与日常用语绝缘。那么,在训释口语词时,就不能不加分别地套用。准此,阻隔这一义项不宜采用,只剩下格斗之意。郑鲜之不依违刘裕不假,要说这就是在与佞人媚行格斗,未免夸大其词,引申太过。《宋书》原文可看不出这层意思。

    

对“格佞”,我以为此处可深求,可不深求,但不宜作不深不浅如《大词典》之解。如何是不深求?刘裕虽然“有时惭恧,变色动容”,后来却又觉得郑“尽人之意,甚以此感之”,所以时人半是嫉妒,半是调笑,谓鲜之为有格调之佞、高雅之佞,是为“格佞”。时人好佞,自然觉得郑以不佞佞之,这才是人之常情。

    

如何是深求?则当细察鲜之一生行事,看看这位老先生究竟是不佞,还是不佞之佞。《宋书》说他“性刚直,不阿强贵”,又说“为人通率,在高祖坐,言无所隐,时人甚惮焉”,似乎并非佞人。只是《庄子·列御寇》中曾有深达人心之语:“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刚直不阿强贵的人,未必不阿比强贵更强者。

    

仍看《宋书》郑氏本传。东晋末,有数年刘裕、刘毅二雄争强的局面。郑鲜之的“性刚直,不阿强贵”,所指是他“尽心高祖,独不屈意于毅”,甚至弹劾外甥刘毅。后来某次二刘摴蒱,刘裕险胜,“鲜之大喜,徒跣绕床大叫,声声相续”。纵然盲瞽之人也能了然,此乃投身于刘裕阵营,为其尽心效力而已,何尝是真正的刚直不阿。至于在刘裕坐前“言无所隐,时人甚惮焉”,定是讲他人的不好,而不是刘裕的不对,否则忌惮的就应该是刘寄奴,而不是什么“时人”。

    

可见,郑鲜之是三国华歆这类人物的嫡系传人,外饰清节,而内怀华荣。以谄媚为逢迎,人主收获的只是短暂而雷同的快感;以刚直为逢迎,则如榴莲,以刚强多刺为外壳,以软糯“香浓”为内心。当然,前者人人可效法,后者权衡重轻,拿捏分寸,需要的功力非常人所能企及。

    

比如劝谏二次北伐,就是一次极其成功的合作“表演”。刘裕北伐攻克关中,稳固统治的措施一毫都没展开,执掌朝政的心腹刘穆之突然去世,他担心朝中生乱,急急回军,留在关中的是几个矛盾对立的大将和名为统帅的十二岁次子义真。于是自相残杀在前,赫连勃勃的攻击在后,转眼间土崩瓦解,关中父老目中再无汉官仪可睹。这当然是刘裕的责任,更是他的耻辱,二次北伐,看来势在必行。只是当时情形,有必出兵之势,也有必不可出兵之势,前者为面子,后者为里子。盖当初克定长安,刘裕已“受相国、宋公、九锡之命”,按照魏晋以来禅让的惯例,篡位的进程已经由暗转明,大戏正式开锣。这时北伐,弊大于利。其一,有内部生乱的可能性。其二,北伐胜利犹可,如果失败,禅让之事必生变数。为了面子,刘裕要盛怒作北伐貌,而真正体己的大臣应该极力劝阻。第一个劝谏的是亲信谢晦。一个人当然不够,再说谢晦还太年轻,威望稍欠。哪一个重臣能体会刘裕的苦衷?郑鲜之。他上了一道在情在理的表,但言江南诸州局势未宁,不宜远行。稍后刘义真平安归来的消息传来,刘裕便顺势下坡,再不提北伐之事,开始全心全意为刘宋的建立准备起来。清人黄恩彤在《鉴评别录》卷二六(清光绪三十一年家塾刻本)中说:“裕之刻日北伐,特示威于众耳。明知关中不可复得,得之亦必不能守,且志在篡夺,亦无暇他及。即微鲜之言,义真竟不获免,亦必不出师也。”黄氏官至广东巡抚,宦情练达,所以言谈微中。

    

南朝的很多高门世族子弟,是不大会用心体察皇帝心思的,其命运也多不堪。而郑鲜之家族唯冢中枯骨足可傲人,父祖辈则备员之官,不足语权要。正是这样的人物,才会对刘裕以揣以摩,务求洞察入微。刘裕仰慕名士风流,人所共知。他附庸风雅,参与清谈,大家让着他,他却未必真高兴。盖刘裕英察之人,自尊心也强,他自知水平不够,却谈无敌手,那不是诸人不想与谈又是什么。只有郑鲜之,虽不以谈著名,却尽心尽力,相与辩难,这才是不轻视刘裕,且真正帮他提高的做法,所以刘裕有时也会羞愧,内心却领了这份情。

    

相反,后来梁武帝萧衍与沈约比赛背诵关于粟的典故,“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这时真的必须让着皇帝。萧衍本来是名士,一生文人自居,他和沈约的比赛是文人间的竞争。沈约智及相让,却盛气不能平,于是出而宣言:“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梁书》卷十三《沈约传》)这下肯定要倒霉了。

    

让与不让,要体察君主心思而行之,总之要准确找到对方痒处,使其大受用,方得佞中三昧。《韩非子·二柄》有云:“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君欲。”王夫之《诗广传》卷三亦云:“三代而下,有爱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见之矣。汲黯之诚,情未浃也;魏征之媚,机未忘也。天子曰: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是附其所自显者而已矣。”古人自有能窥破其中奥妙者。如此说来,称郑鲜之为“格佞”,可谓肖其面目矣。想来当时标目者,必是善清谈又达人情的高人。

    

史书释词,不但要通训诂,还需体察人情,而细味史笔,又岂易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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