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先生的那些“故事” | 黄雪媛
本文作者收藏的布莱希特纪念邮票
有个长远没见K先生的人对K先生说:“您一点儿也没变。” “哦!”K先生答,脸色发白。
这则题为《重逢》的“微小说”出自布莱希特《K先生的故事》系列,主人公K先生是一个面目模糊、个性隐蔽的“思考者”。它的意外结尾让我联想到博尔赫斯对恭维话的反应。在辛辛那提,当一个崇拜者对博尔赫斯说:“愿你能活一千岁!”博尔赫斯这样回答:“我高高兴兴地盼望着死去。”
无论是布莱希特虚构的K先生,还是大作家博尔赫斯,都对日常套话持有一种警惕。博尔赫斯长期身处失明带来的巨大孤独中,他的回答透出对生死的超然;K先生发出的“哦”则掩藏着明显的不悦,他竟然“脸色发白”,使我这个读者也愕然。看来,“您一点儿也没变”这句恭维话在K先生那里已掀起了一场心理风暴!
再一想到,布莱希特是那么钟情于唯物主义辩证法和《易经》,视“变”为世界的本质,执迷于“变之辩”。而《K先生的故事》最早出版时间是1949年,彼时,布莱希特已结束多年流亡生活,回归战后的欧洲。我猜想他会有类似“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心境。那么,“您一点儿也没变”这样的话,与其说是礼节性的安慰,不如说是轻巧的混账话,甚至是轻慢的侮辱。毕竟,经历了纳粹和二战的肆虐,没有一个欧洲人能幸免于“变”。人们应该觉察“变”,反思“变”,而不是对“变”视而不见、讳莫如深。
在另一则《成功》里,布莱希特借K先生之口揭示了内在改变与容颜气质之间的关联:
K先生看见一个女演员经过,就说:“她很美。”他的陪同者说:“她最近获得了成功,因为她长得漂亮。”K先生很生气,说:“她漂亮,是因为她获得了成功。”
你瞧,K先生对于陈词滥调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这一次,他毫不客气地匡正旁人的错误归因。在K先生看来,女演员的美,是成功带来的自信的副产品,而非成功的原因和手段。人们总喜欢把他人的(尤其是女性的)成功归因为外部因素。
仅读这两则,我们就可以发现,所谓的K先生故事,是一些没有情节、类似寓言或警句风格的散文。它们其实是布莱希特在戏剧创作期间的文字小实验,一种观察和思考的即兴记录。布莱希特去世后,瑞士苏尔坎普出版社用心搜集了这些创作时间跨度达三十年、散落四处的纸草残片,在1971年出版了87则K先生的故事,2000年又增补了15则。这些“故事”,短的仅一行,长的也不过三页,大多不到半页。我翻遍整本集子,发现里面既无奇闻轶事,又无滑稽幽默,甚至连K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也未提及。布莱希特也许是故意隐去了一切具体化的人物特征,只让K作为一个抽象人物出场。K先生全名叫考伊纳(Keuner),布莱希特的至交本雅明考证过这个名字,发现“Keuner”在布莱希特家乡奥格斯堡一带的方言里和“Keiner”(无人)同音。这么说来,K先生是一个谁也不是,谁也不像的人,岂不正是一个“思考的幽灵”? 你瞧,旁人的只言片语便能扯出他的一段议论:
K先生经常听人称赞某位任职很久的官员“不可或缺”,“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他怎么个不可或缺法呢?”K先生听闻此言,不禁恼火。“没有他,整个机构就会无法运转”,称颂者们答。“假如机构没有他就无法运转,怎么就能称之为一个好官员呢?”K先生说,照理,他有足够时间来管理他的机构,使得机构没有他的存在也能正常运转! 这些年他究竟在干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们吧:“他在勒索!”
随着“勒索”一词的凭空砸地,这则名叫“一个不可或缺的官员”的故事便戛然而止。我未免觉得这位K先生有些故作“出语惊人”状。但转念一想,则暗暗心惊!K先生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位官员和同僚之间的关系。这位官员“勒索”的是什么?是众人对他的依赖和倚重?在任劳任怨、殚精竭虑的外表下,是否隐藏着唯我贤能的自负,顾盼自雄的得意?我遥想到王熙凤,凤姐这般喜欢揽权弄权之人,在精力不济之时,也懂得适度放权,委托探春,颇有几分自知之明和识人之明。这位官员使整个机构依附于一己之身,其他人就此失去锻炼自我、提升自我的机会。在众星捧月,交口称道的景象下,难免隐藏着怨言和危机。但让K先生恼火的,何止是这位官员的作风,他同样不满周围那些称道者。跟风赞美其实源自思维的惰性和从众心理的引诱。人们拒绝深思,并天然地排挤质疑者。
文中所涉“K先生的故事”由本文作者译自德国友人所赠《K先生的故事》(图左,瑞士苏尔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中文图书《中国圣贤启示录》亦收录有部分“K先生的故事”。
《K先生的故事》问世以来,欧洲的布莱希特研究者评价不一。称赞者认为,这是现代德语最好的散文,体现了布氏简练优雅、善于讽刺的文风,读者可管窥布莱希特的哲思世界,尤其是他对人类的社会政治行为和道德行为的观察。批评者则认为K先生系列未能体现大师水准,K这个角色有一种“思想者”的自以为是和矫枉过正。其实,即便最优秀诗人的笔端也会流出粗糙的诗句,最伟大的作家也难免出产一两部平庸之作。《K先生的故事》既有珠玉,又有沙砾。我这些年倒是把阅读K先生的故事当作一种“思维体操”,有时读得一知半解,如坠云雾,却也不乏柳暗花明的愉悦,甚至醍醐灌顶的欣喜。我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评价:《K先生的故事》并非那种提供伟大教益的哲学著作,说到底布莱希特也不是哲学家出身,但也绝非那种唾手可得的“心灵鸡汤”。它们犹如德国冬天的云杉,枝叶闪烁着灰褐色的理性。
我个人尤其喜欢读有关社会和人际关系的篇章,比如《两座城》:
相比A城,K先生更喜欢B城。“在A城,” 他说,“人们爱我;但是在B城,人们待我友善。A城人总是帮助我,B城人则需要我。在A城,我总是被请上饭桌;在B城,我被请进厨房”。
K先生的两座城,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交换关系。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道,城市的秘密在于它是发生无数交换关系的地点:“货物的交换,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在A城,K是交换关系的受惠者。他被众人爱着,时刻满足着,无须付出就能轻易获得。单向的交换模式隐藏着一种危险——使人最终成为关系的附庸或贡品,受惠者的终端是“被抛弃者”。对于K而言,倘若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的内核,将导致思想和创作能力的衰退。B城则为K提供了一种平等交换的可能,他和B城之间发展出一种友善的、健康的关系。本雅明曾经在《布莱希特诗歌评注》里写道:“关于友善我们找出的第三件事,是它不会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是把这种距离带入生活。”我把布莱希特的《两座城》看作是社会关系的隐喻。良好的社会关系也包含了适度的距离,能使置身其中的人拥有足够的个人生存和发展空间,它也为个人隐私提供了庇护。
尽管文学批评家们对K先生是否为布莱希特本尊一直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们把《两座城》和布莱希特当年选择东柏林作为定居地的这一事实相联系,就会发现,K先生替布莱希特道出了抉择背后的理由。在别的城市,布莱希特能享受作为一个大剧作家和诗人的荣誉,东柏林却让他看到了“被尊敬和爱戴”之外另一种可能——参与国家和城市建设的可能。
那么,在一百多则K先生的故事里,我最喜欢哪一则呢?毫无疑问,是《K先生最喜欢的动物》!它的文风如此清晰明朗,仿佛布莱希特急不可耐地丢弃了K先生这个“思考面具”,亲口向读者诉说着他对大象的喜爱。在布莱希特笔下,大象集计谋和力量、体积与灵巧、速度与耐力于一身;“既是一个好朋友,也可以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大家喜爱它,也畏惧它”,大象耳朵有神奇的功能:“它们是可以调节的,大象只听适合它听的声音。”“大象很合群,不仅喜欢和同类相处,也喜欢小动物和小孩子。”在结尾处,布莱希特还来了一句“它还为艺术作出贡献:提供象牙”。当一个人提及自己最喜爱的动物时,往往也是把自身或者喜欢的人的特征和品质投射在了它身上。就连大象的“狡黠”也是做大事的“计谋”,而不是为了弄点吃食或逃脱敌人追捕的小伎俩。我相信,布莱希特在大象身上看到了一种理想人格,或者说:一个理想化了的布莱希特。
而我也在K先生的故事中,试图勾勒一个理想的“思考者”的形象,却听到K先生不满地对我说:“一个思想者,不需要多余的光,不多吃一块面包,也不需要多余的想法。” 你瞧,K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摒除了天真、浪漫和忧伤的思考者!他还是市民道德的嘲笑者:“真正的善行不需要多余的牺牲者!”不管如何,每次读上几则K先生的故事,我都有如经历了一趟观念世界的“郊游”,多多少少为“习惯之家”带回一些新鲜干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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