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少作《四季美人图》 | 张伟
徐悲鸿《四季美人图》
岭南派画家高剑父、高奇峰兄弟均为孙中山的忠诚追随者,很早就参加了同盟会,是当之无愧的职业革命家和社会活动家。辛亥革命胜利之后,由于种种原因,高氏兄弟决心告别仕途,重返艺坛。1912年春,他们来到上海,在春申江畔完成了他们的人生转折和身份转换。高氏兄弟在上海走的第一步棋就是创办自己的刊物。他们在上海的文化街四马路出版了一本摄影、美术和文字并重,在当时堪称惊艳的画报——《真相画报》,直抒刊物宗旨为:“监督共和政治,调查民生状态,奖进社会主义,输入世界知识。”1913年3月1日,《真相画报》出版第17期(实际出版日期应为1913年6月)后停刊,并预告将成立新的出版机构。
1913年夏,一个全新的出版发行机构——审美书馆,在上海的出版中心棋盘街正式宣告创立!审美书馆的创立是高氏兄弟在上海活动的一个转折点。如果说《真相画报》阶段是高氏兄弟激情迸发的时期,审美书馆阶段就是他们回归平静,迎合市场的时期。
扑蝶图
高氏兄弟自创办审美书馆始,即大量征集和出版各类美术作品,而其时,少年徐悲鸿为躲避家庭的包办婚事而离家出走,从宜兴跑到上海,人地陌生,正陷入困境之中。徐悲鸿日后在《悲鸿自述》中曾谈到当时他在上海不名一文、饥寒交迫之际,投靠审美书馆谋求帮助之事:
余又茕茕无所告,乃谋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剑父兄弟,乃以画马质剑父,大赞赏,投书于吾,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而以小作在其处出版,实少年人最快意之举,因得与其昆季相。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回归构思。时桃符万户,锣鼓喧天,方度年关,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学之试而归,知已录取。计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报,则得安读矣。顾囊中仅存小洋两毫,乃于清晨买蒸饭一团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粮绝,终不能向警顽告贷,知其穷也。遂不食,画适竟,乃往棋盘街审美书馆觅奇峰。会天雪,腹中饥,倍觉风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来。余询明日当来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托留致奇峰而归。信呼其凄苦也。……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笔作画,乃得一书,审为奇峰笔迹,乃大喜。启称视则誉于吾画外,并告以报吾五十金。
徐悲鸿在这篇他自称为“昔日落拓之史”的自传体散文中,详细叙述了他当年在上海走投无路之际,幸得高氏兄弟的帮助,应审美书馆之命以春、夏、秋、冬为题画了一组四幅美人图,获得报酬五十大洋,得以渡过难关的情景。对高氏兄弟在他最困难之时伸出的援手,徐悲鸿由衷地感激。
采菊图
徐悲鸿的这四幅画究竟绘于何时?几乎所有相关文章和编著都认为作于徐父病逝以后的1914-1915年间。此实有误。徐悲鸿在1913至1915年之间曾数度来过上海,悲风凄雨,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印象,以致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诸多事情都重复叠加,相混在一起。
实际情况是:1913年,徐悲鸿为躲避父母包办婚姻,从家乡第一次赴上海,走投无路之际,得到商务印书馆热心的“交际博士”黄警顽相助,结识审美书馆的高氏兄弟,并应约绘画,获得酬金,渡过难关。
最有力的证据是:审美书馆1914年1月10日出版的《时人画集》第二册封底刊登的广告,有总题为“审美书馆发行环球美术邮片”系列,在下属“中国近代古派新派名画”和“最新时装美人”两个系列中,都列有徐悲鸿的名字,这证明徐悲鸿的“时装美人图”只可能绘于1914年1月前,而绝不会在此之后。
其次,王震编著《20世纪上海美术年表》中1913年9月条著录有徐悲鸿入读上海“图画美术院”选科之记载。此亦为旁证。
徐悲鸿的这四幅美人图不但得到高氏兄弟的赏识,也受到市场的欢迎,审美书馆曾屡次以挂屏、明信片等不同形式出版发行。
所谓挂屏,即别一形式之月份牌。当时的月份牌风起云涌,形式繁多,市场常见的主要有这么几种:
第一,大幅单张款式,中心画面为图像,或山水风景,或古今美女,画幅四周则为广告商品和月历。这是最有代表性的样式,也是现在一般人们通常所见的月份牌。
其次是后世人们所熟悉的挂历形式,每月一张,全年共12幅,比较豪华讲究。
再者就是挂屏画了。有的挂屏会在不显眼的下方位置标上商品名称,有的甚至表现为和商品毫无瓜葛,就是单纯一幅画,略作装裱或镶嵌镜框,视作纯粹的美术品。这种形式的月份牌画当时通称为挂屏,因其没有赤裸裸的商业味道,在当年也相当受欢迎。
寒香图
徐悲鸿的美人图在人物造型和服饰打扮上和周慕桥、郑曼陀、周柏生等名家作品尽可能保持着一致,甚至笔触还略显稚嫩,但不知是否相由心生,其作品中所流露的忧虑和哀伤情绪,则和当时普遍的月份牌画大相异趣,流露出鲜明的个人特色。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不流于俗的特异情趣,徐悲鸿的这四幅美人图颇受一些人的欢迎,甚至有人为此题诗咏赞。1918年1月,《复旦》杂志刊出署名刘剑夫的四首诗,不但对徐悲鸿的这四幅画大加赞美,而且提到了这些画的具体名称:
丁巳秋,友人赠我审美书馆徐悲鸿美女画四幅,余珍而藏之,课余多闲,偶占四绝。
一、扑蝶图:频拿玉腕剧堪怜,小扇轻摇舞欲前。一路苍苔幽径滑,蝶迷人倦艳阳天。
二、纳凉图:莲花恰好并头开,秋水凝神费想猜。风过画栏香满袖,月明犬吠有人来。
三、采菊图:毕竟秋容迈俗群,偶来幽境挹清尘。采归待向郎前问,侬比黄花瘦几分。
四、寒香图:一天风雪探梅魂,腊屐声声践有痕。娇瘦堪怜无个伴,携来小犬最温存。
翌年4月,又有名蜃影者在《新世界》刊物上作诗咏赞徐悲鸿的这四幅美人图:
一、海上新妆别样娇,短裣窄胯称纤腰。退红丝袜光如砑,便不凌波意也消。
二、拈针自绣踏青鞋,绕膝娇儿玉雪佳。凤目低垂梨颊晕,只应春困恼情怀。
三、食单雅素锦屏华,七宝瓶安异国花。最爱电光灯似月,照侬双颊艳似霞。
四、活色生香点染奇,徐熙天赋与情痴。祝君多出千枝笔,尽貌申江绝世姿。
从这些诗文可以看出,徐悲鸿的美人图,其形象“娇瘦堪怜无个伴”,其神情“秋水凝神费想猜”,在当时确实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已经有人将他的画作印刷品当礼物送人,也有人开始珍藏他的这些作品。
徐悲鸿的这四幅早期画作,很长时期以来只有文字记载而不见有图录发表,成为徐悲鸿研究的一大悬案。2006年,黄大德先生撰文考证徐悲鸿这些画的创作年代,并首次披露了其中的两幅画《凝香图》和《纳凉图》。
纳凉图
黄文认为《凝香图》描绘的是春天景色,此实有误。根据1918年《复旦》上刘剑夫诗所记,徐悲鸿所画春、夏、秋、冬四图分别是《扑蝶图》《纳凉图》《采菊图》和《寒香图》,描绘春天景色的是《扑蝶图》而非《凝香图》。笔者有幸珍藏有徐悲鸿1913年所画的这全套四幅美人图,证实刘剑夫1918年所言四画之名称确实无误,今特借此文,首次完整披露,以饷读者。
那么,黄文中披露的《凝香图》又是怎么回事呢?徐悲鸿的朋友,也是当年介绍他与高氏兄弟相识的黄警顽晚年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除了春夏秋冬四幅五彩条”,徐悲鸿还为审美书馆“画了两幅月份牌用的仕女图”,《凝香图》会不会是这两幅之一呢?
虽然,在《记徐悲鸿在上海的一段经历》一文中黄警顽回忆说:对徐悲鸿的这两幅画,“这一次,高氏兄弟没有通融收购”。但时隔多年,回忆容易出现误差,比如黄警顽在文中就把徐悲鸿的四幅美人图说成是“四幅五彩花鸟屏条”;又或者这当中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因为根据实物审视,《凝香图》上明确标有“徐悲鸿笔,上海棋盘街审美书馆印行”的字样,确实系徐悲鸿所画,确实由审美书馆发行,也确实不属于“春夏秋冬”那四幅美人图,这不容置疑。
凝香图
1935年,徐悲鸿在《谈高剑父先生的画》一文中理性客观地评价了审美书馆在当时领风气之先的雄姿:“时剑父先生与其弟奇峰先生,画名籍甚,设审美书馆,风气为之丕变。”可谓一言中的。
审美书馆虽然只有短短四年多的历史,但出版发行的美术作品却非常之多,而存世的实物却又实在太少,未被人知的谜底也因此可想而知。无论如何,审美书馆出版了徐悲鸿最初的作品,徐氏也因得到高氏兄弟的相助而度过了他人生最灰暗的阶段,并由此启程,迈出了成为现代大画家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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