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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仙北佛”:努力“熬”个好老头儿 | 于是乎

于是乎 文汇笔会 2023-03-12


近现代书坛曾有个“南仙北佛”的美誉。“南仙”指上海苏局仙(1882-1991,上海南汇人,清末秀才,著有《东湖山庄百九诗稿》《蓼莪居诗存》),“北佛”指北京孙墨佛(1884一1987,原籍山东莱阳,辛亥革命老人)。1979年5月,上海创刊不久的《书法》杂志举办了一个全国群众书法大赛,苏局仙的一幅行书《兰亭序》横披,笔力稳健、点画扎实、气势连贯,人书俱老,以97岁高龄荣获一等奖。孙墨佛早年习书,取法二王、颜、柳及北碑,后来曾求教于康有为,喜临康有为的字,据说甚至为康代笔。中年转习狂草,晚年独钟唐孙过庭《书谱》,对魏晋、六朝碑帖悉加钻研,百岁还能挥毫。字虽谈不上多么精彩,但一笔一画踏踏实实,不低俗。于是,一南一北,一仙一佛,成为美谈。我那时年少轻狂,看他们的字平和恬淡有余,“潇洒帅气”不足,就一脸不在乎:字也太一般了吧,若不是凭借一大把白胡子,能被如此格外关注吗?


慢慢地,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对书画家(尤其是书法家)胡子长与白的重要性,认识越来越深刻了。首先要说明,白胡子对于艺术家的重要性,并非普遍规律。比如音乐舞蹈戏曲杂技,人到了一定年龄甚至不必等到衰年,气力不行了,艺术水准就要打折扣。尤其是舞蹈与杂技,不具备衰年变法再上层楼的可能性。文学尤其是诗歌,一般中青年时期写不出名堂,期盼大器晚成不太现实。文学创作一般不以年龄论英雄,王勃李贺都是英年早逝,文学史并不以“青年诗人”“文学青年”目之。所以,张爱玲就公开说“出名要趁早”。因为她主要写散文小说,懂得这个理儿。如果她学书法,大概就不会这么武断,毕竟显得太着急了。



书法艺术是人生情感慢慢沉浸物化到汉字的毛笔书写行为中去的艺术,必须靠一辈子的不断修为和完善,讲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书俱老。没有“人戏俱老”“人歌舞俱老”“人诗歌小说俱老”甚至没有“人画俱老”,唯独要强调“人书俱老”,其中必有缘由。当然也总有人担心,人老了眼花手抖。其实不然,只要精气神还不老,纵然手腕抖颤,点画歪斜,仍然是老树著花无丑枝。相反,若是人不老书先老,即便如李梅庵那样的名家大腕,筋骨尚年轻手腕却故意抖颤,依然落个笑话。人们常说书画家要衰年变法,变法必须是衰年,年轻的时候收收放放歪歪正正地折腾,叫探索。衰年就是人的衰老之年,按现在人的平均寿命,大概七八十岁之后可以称为衰年了。衰年,或许会自然到来,但并不是书法家到了衰年就都自然而然地去变法,都自然而然地更上层楼。为什么齐白石黄宾虹他们能衰年变法而且获得大成,老来红得发紫呢?那是人家一辈子的积累到了那个分上了。积累什么呢?比如,技法要积累,想法要积累,人生体悟要积累,世态炎凉锥心刺骨要积累,当然,学识思想认识境界等等,更要积累。衰年变的是“法”,但不是简单地增加或变化笔墨的花样招数,而是想明白了那些累积的感受、体悟、想法、学识、观念、思想、境界等怎么沉浸进去,物化进去,不期然而然地改变习以为常的技法。这样的情境下,不变难受,甚至不变没法活,毋宁死。一旦到这分上了,成败早已置之度外,就变吧。马克思说,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圣哲说,人的本质就是追求精神解放灵魂自由;高尔泰由此得出结论:美是自由的象征。名缰利锁是自己年轻的时候一不小心套上的,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自己解开。正所谓:“名”也诚可贵,“利”也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所以,在这人生的漫长过程中,胡子能不能熬白以及怎么熬白,很关键。每个人最终积累的那些东西千差万别,是不一样的。张三读书李四打麻将,赵五当官天天开会作报告说大话假话从来不脸红,王二麻子窝囊憋屈一辈子只能靠写写画画发泄心中那点郁闷,都是积累。虽然最后的结果,胡子都是一样的白,但浸透在线条点画里究竟是龙是虎是狗是猫是老鼠,就大不一样了。当年样板戏里这么唱: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书法家就是这么一生积累一生“熬”。青年时期写得好,不一定中年时期仍然写得好;作为投稿作者时写得好,出点小名、谋个位子之后天天忙着准备“做大师”,是否还沉得住写得好呢?中年时期写得好,不一定进入老年之后自然而然写得好;到老年写得好,不一定“积累”得非要寻死觅活要衰年变法;真若硬去变法呢,也不一定就必然变得好,变得走火入魔沦落江湖的也大有人在。青年时期有才情,中年时期有功力,老年之后靠学养。话是这么说,但人的生命随时都可能停摆。即使生命不停摆,身手健全,但还有可能想法枯竭,创作冲动消歇。在毕生的艺术修为过程中,早就给我们预设了无数个下车的站牌,随时让你“躺平”,从哪站“下车”都是正常的。林散之说,站住三百年不倒才算数。可是,环顾前后左右,人还活蹦乱跳到处折腾呢,其艺术早就“倒了”不知多少年的,也不鲜见。好像那个光屁股的国王,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他自己上蹿下跳地裸奔却浑然不知。


如此看来,一生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爬大山如登小土坡,一层一梅花,一步一如来,只往前不退后,只上坡不下坡,最起码保持在一个不低俗的段位上,那就得有一种输得起熬得住的修持功夫。等一大把胡子白了的时候,起码先“熬”成一个“好老头儿”。


“南仙”苏老头儿,“北佛”孙老头儿,早年都是秀才出身,笔头有功夫,腹内多诗书,人生百岁耳聪目明手腕还不抖不颤,还能自如地挥毫写字。开始虽然让人看不出多么出彩,但半个世纪过去了,人们还能依稀记得。而且,再看,确实也有些耐人寻味。一点一画,舒和有致;一起一落,自在悠然。苏老先生109岁、孙老先生103岁,皆可称人瑞,最后寿终正寝,可谓圆满。到这分上,恰便是一对好老头儿的模范典型。


作为一个年届六旬的书法爱好者、学习者,活到今天多少也算明白了一点道理,对历代书法大师,对齐白石黄宾虹于右任林散之那样的大家,当然是崇敬有加的,但绝不奢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因为他们都不是凡人,按传统说法,那都是文曲星下凡。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个命,万万强求不得。用圣人的话说,就是“及老,戒之在得”。人一天天在变老,必须要戒掉一个“贪”字,“利”不可贪,“名”也不可贪。凡欲贪之“得”都要“戒”,那些“得”对“年老”者一如毒瘾,必须“戒”掉。吴振立先生多年前曾说过一句很风趣的话——“你看他们成天忙得像真事似的”。确实,人老了还自己抱着那么多“崇高使命”,贪功,贪名,也是一种病。余下的岁月里,我们的榜样,应该是“南仙北佛”这样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写,慢悠悠地活,努力“熬”个好老头儿。虚头巴脑的头衔“位子”多点少点高点低点甚至有无,有多大关系呢?再甚至,字写得好点差点又有多大关系呢?自己看着不恶心,能哄着自己开心不哭就很不错了。几年前作过一副俚语打油联:聊大天看大戏远大人物;出小名挣小钱过小日子。后来觉得“远大人物”还是有点故作清高,矫情了,而且也容易得罪人,就改成“得大自在”。其实还是不妥,明摆着是吹大牛嘛。


                202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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