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许钧,愿你酷得像风 | 李皖
许钧专辑《事实上我没有名字》,梦响当然2018年出版,曲目:1. Intro 2. 没人在这个时候说话 3.致己 4.暖光 5.西街青年 6.I Can’t Take My Hate 7.火箭男孩 8.乐队 9.我不会写情歌 10.29 11.Hero 12.疯子 13.Outro
许钧2018年专辑《事实上我没有名字》瑕瑜互见,存在问题几乎与其成就一样大,却必须列入我1979-2019年的百佳榜单。周围是一片柔靡软弱之风,从音乐中人们似乎只图着轻松,歌曲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遣兴。但是许钧不然,仍把它视为重大,视为生活中的盐、生命中的意义,要大声唱奋力唱,唱出心中所想人生志向。这不仅稀有,简直是充满勇气的英雄之举。
许钧最早受到瞩目,是在2015年“中国好歌曲”第二季的舞台上,他现场唱了一首剖析自我之作《自己》。“第一,要保持希望……;第二,切记不要与自身的平凡为敌,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第三,与自己所处的现在促膝长谈……”这居然是歌词。他把这样的歌词,令人信服地编织进曲调,严肃认真地进行自我审视,真实而诚恳。歌曲真能把人唱哭,许钧唱的时候流了泪,一些观众哭了。
这是许钧特有的歌曲表达方式:傍着自传式歌词,生出许钧特有的旋律。这专辑第一首,同样是这样的作品。依字行腔,歌唱模仿说话,民谣歌手都这样。但许钧的依字行腔有他的别致曲调。字字斟酌,缓慢地唱出来;小跨度音级,少有起伏,但是歌唱性很强,有更多的作曲意识;以此作内力积蓄,暗潮汹涌。突然地,副歌动地而来,击破了水面,直插向云天,把紧紧绷住的力量释放。
这首《没人在这个时候说话》,真实地再现了“没人说话”的气氛,那种人人都绷住的肃然。钢琴、键盘和全乐队的乐境营造,同样贴切。词曲唱合一,这就是样板。这首本意歌唱乐队、致敬一帮音乐路上一起“弯着腰前进”的老友的作品,是整张专辑中最耐人寻味的。“没人在这个时候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倒下”的描写,有一种时代的真实景象。在目的不十分明确的散漫思绪中,却有十分明确的不甘沉沦、不甘被世事抹杀的心结,维系在始终,可以被置入许多真实发生的现实事件。
《致己》是《自己》的再一次书写。一个认真到纠结的人,内心藏着伟大梦想,惟愿这一生不白来,惟愿此生也有轰轰烈烈。《致己》用足了乐队所能实现的最大阵仗,唱奏出了堪称壮美的个人小我,手法凌厉,又紧扣着民谣的朴素思维。这一点也符合心理学——歌者所心心念念的是和解和放弃,实际上是难以放弃,仍然不能放弃。
《暖光》的最后,终于演变成了重金属。必须是这样,才能有许钧想表达的力度,才能达到与他的心里一致的激情当量。强度要说早已经足够,主歌向副歌的音程跃进这么大,展现了许钧内心要巍峨、要宏伟、要登峰造极的意念。同样的,从副歌向主歌跌落的落差也这么大,正好又表达了他低迷时无以复加的沉痛心情。许钧就是这么纠结,这么会自我折磨。这首歌中还有键盘和拟音,有拟音中微弱的人声环境采样,用很少的和很低的声音,传递着心理层面死寂又巨大的心底狂澜。由制作人荒井十一把控的,许钧和乐队编曲演奏的配乐,通篇都有这个优点。贝斯、吉他和鼓也很妙,玩出了新花样又简单,框架结构很大,空间氛围辽阔,意绪深重,总体上的声音和花活儿却很少。
《西街青年》是沉郁安静的叙事曲,回忆起少年时代,微微感伤于成年的蜕变。电吉他缓慢的音响式演奏,富于新意。
《火箭男孩》追慕童年想象,音乐上的突破是布设盛大的仪式,如吉姆·莫里森《蜥蜴大会》所为,走出了民谣的惯有领地。有意思的是,这归回宇宙的太空大典,完全不见天上的奇观,所见是大象、鼹鼠、天鹅、海豚、巨人,是森林大会,是童心、爱和梦想的洗礼。
《乐队》《我不会写情歌》都有打破民谣模式的创新意图。《乐队》乐器一件件进入,再现了演出过程,就将这过程写成歌,录成作品。《我不会写情歌》呈现歌曲酝酿经过,走走停停,是思绪起伏、作品逐渐成形的形状,充满了不均衡、不对称性。构思的过程成了作品成品,这给人自由不羁、毫无拘束的印象。
《29》《Hero》和《疯子》是三块压舱石,都严肃到神情重大的程度。
《29》再次写自己,絮叨自己的29岁,有遗憾、有期许、有自嘲、有自我检讨,有更大的梦,一层层往前推,推出剥笋式的歌曲结构。“没有答案/只有硝烟弥漫/愿你酷得像风/野得像狗/扎进灯火阑珊”几句,平地而起,如冲天怒潮,唱出了人世间罕见的音量。电吉他和乐队也于此时爆发,强音重重叠叠,吉他音墙碰撞摇晃,急奏出火光飞迸的琶音、大音量的暴力美学,如同一部后摇滚的高潮乐章。
《Hero》有相似的乐队段落,在一支隆重的、架构如海洋的宏大摇滚颂歌唱完之后,拔地而起《海燕》式的朗诵——这是一个小发现,用极限力量喊出来的朗诵,竟会比纵声的高唱还异常,还更显激动和有强烈的戏剧性。
《疯子》仍是讲自己,讲出生成长,讲自己虽被人视为疯狂却骄傲,仍在音乐这条路上奋力奔跑。副歌全程高能,再次达到人声能达到的音量极限、歌手激情的顶点。
许钧的歌曲,都投入了巨大的能量。但他总还感觉力量不够,一再在不可能再增加一分的地方,休止数秒后重来,一次、再次、再三地冲顶,以致隆重得过了头,多首歌曲都这样画蛇添足。形式上,他也抱持着同样的野心,一意要做音乐形式的突破,结果,歌词和曲式都失之松散,消解了结构力量。他实在是需要格律和结构训练,需要形式主义的锤子敲打。他需要能管住他的人,一个任什么激情都不会被带跑的人。制作人荒井十一实在是太迁就他。
但许钧用情极深,他的歌曲就是高山大海。他赤诚、严肃,赤诚严肃到了不容人轻慢的程度。当有些东西再不容易说出口,众人皆以为认真是种羞耻时,他认真,他大声说,以生命一般的力量高声唱。这是披甲执锐的死士之态,呐喊、炸、烧心、喷薄,直抵人心,火光四射,充满了慷慨之气和勃勃生命力。这音乐,这真情、志向、自由、抉择皆不可辱,是人生至关荣耀之事,他为此而拼命。
许钧的形象是普通人的形象。心比天大,却是小人物。即便如此,哪怕被碾压,也要奋力留下属于自己的声响。许钧放大的就是这种声音,是追梦人内心的声音,字字铿锵、感情磅礴、排山倒海,是不死草的顽强生命力,是永远坚持梦想的不屈意志。
但许钧也是被个人主义深深误导之辈。这些像是史诗的歌曲,如此宏大、浓烈如火山般的感情,所贯注之处却非常小,都是他自己,是个人的狂想与自由。我想,他的刻意和过度,乃至于他的痛苦、固执,也都源于它。如果他能关注更大的世界,将爱和关切也放在世间与他人身上,那么,他的歌曲将会释放出更大的力量,会感动和鼓舞更多人。而他未能充分尽展的梦想,也便实现。
作为专辑,《事实上我没有名字》有强烈的专辑意识。唱片以步入、调音、试声始,以告别、叹息、走出终,用一根绳扎紧,仿佛整张专辑就是一场现场演奏。在内容立意上,专辑主题是“乐队”。在录音上,则全程采用同步录音的方式,坐定了一场乐队演奏之实。
许钧出生于安徽蚌埠,后定居杭州,是活跃于杭州的音乐人。2016年,他赴瑞典完成首张个人专辑《万松岭》。《事实上我没有名字》是他的第二张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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