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再读,才知道人间的宁静,背后都藏了东西 | 傅月庵
人生莫放酒杯空(国画)薛邃
爱读《笑林广记》,常读到乐不可支,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自己乐,笑对人间。独夜无伴守灯下,心内乱弹琵琶,记下来,或有人能知同乐也说不定:
秀才年将七十,忽生一子。因有年纪而生,即名年纪。未几又生一子,似可读书,命名学问。次年,又生一子。笑曰:“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因名曰“笑话”。三人年长无事,俱命入山打柴,及归,夫问曰:“三子之柴孰多?”妻曰:“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来回看了几次,越看越好笑:到头来哪一个不是!?
友人愤愤,说不公平,为何总碰到恶房东?安慰几句,他说好。我却知道不好,难放下!
这世界多半不公平,强压弱,恶欺善,有权势的张牙舞爪,甚至如台湾谚语所云:“勇怕强,强怕狠,狠怕没天良!”一整串食物链耳。
却也有公平的。今早路过“老天爷开的那家书店”,缘遇一书:《阿含经随身剪辑》,随手带进办公室就着咖啡边喝边翻看,有一则是这样说:
有四大恐怖,来至此身,不可障护,亦不可以言语、咒术、药草、符书所可除。云何为四?老、病、死、无常。(增阿含经·231)
管你多勇多强多狠多没天良,碰到了,谁也没办法的事。——看穿云烟幻化看到本质,确实很公平!
文字得探究,尤其翻译文字,却常撞到门,开不了。
日本平安末期有位西行法师(1118—1190),与江户时代的松尾芭蕉一样,都爱到处跑到处看,后人遂以“漂泊诗人”并称。
法师擅长和歌出了名,“百人一首”常见。昨夜偶然在网络读到一首云:
梦中花飘零,醒来心难平。
这当然是中译,原文如何也不知,看过就算了。
谁知今早翻书配咖啡,又碰到法师。《禅语百选》里面有一则《是亦梦非亦梦》,提到西行法师曾说:
在梦中为落花飘零惋惜,醒来之后,心中仍有惋惜之意。
这显然是上面一首和歌的语体翻译,却把幽微之处点得更清楚,“梦”(虚)与“醒”(实)靠着“心”(感),竟得以延续相通了。
几日后,靠人帮忙,竟能找到原文,果真有缘:
春风の花を散らすと见る梦は覚めても胸のさわぐなりけり(西行)
据说,有位天主教圣人,好像是圣方济,正在除草,有人问他:假如明天你就要死去,你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会是什么呢?
“希望上帝能让我除完这些草。”他回答。不是祷告,不是礼拜,而是把上帝交给你的事好好做完。
本以为这只是“故事”,劝世耳。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
小说家路翎(1923—1994)抗战结束时便以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而享大名,但后因“胡风”的关系,而被拘押、判刑、劳改、监督劳动达25年之久。
1980年,法院宣告平反,他获知消息非常高兴。第二天早上却手执大扫帚,如常扫马路清垃圾。人家问他为什么?“接手的人还没来,马路也很脏。”他笑笑回答。
人的一生该怎么过?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真值得好好想想。
——台风来了,在风雨里乱翻书。
阅读是一种译码的过程。读小说也是,有的好解,有的不好解。这跟作者文体简洁繁复未必有关,跟读者理解能力肯定有关,若是外文翻译而成,则译者也要负不小责任。
海明威文体简洁,清淡如水,却不好解,得一读再读,水下冰山始得显现;贾平凹爱以方言入文,看来疙瘩多有,而意思不难掌握,山一直就在那里!
威廉·崔佛(William Trevor)的《雨后》(After Rain)看似平铺直叙,好读得很,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无论形式或文字,迷离惝恍,读一次解不了,非得再读不可。
然后,你才知道,人间的宁静,背后都藏了东西,很多让人不忍的孤独恐惧、无奈随顺,一种悲悯因而慢慢升起……
浮生本无据。
近时,据说“不买房、不买车、不结婚、不生娃、不消费”的“躺平主义”,如今也不宜提倡,恐要遭取缔的了。
德国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伯尔(Heinrich Böll)写过一个极短篇:一名事业有成的观光客到了一个小渔港,到处拍照,喀嚓声吵醒了一名正打瞌睡的年轻渔夫,老先生递上烟表示歉意,两人聊了起来:
“怎么没出海打鱼呢?”
“喔,一早出去过了,收获还行,明后天都可歇着了。”
老先生一听,这可不成,人生哪能这样过?于是以亲身经验,为他勾勒了一幅未来美好蓝图:
“你今天就应该多出海几次,多捕些鱼去卖,赚了钱存起来,天天这样努力,一年大概就能买艘好渔船,隔年再买一艘,捕更多了先开燻鱼作坊,然后罐头工厂,最后成立自己的船队,飞黄腾达……”
“然后呢,你就可以像我这样,安然坐在美丽的海边,打瞌睡或静静眺望美丽的大海。”老先生不无得意地告诉年轻人。
“可是,我早就安然坐在海边,也正打着瞌睡,若非你‘喀嚓喀嚓’地吵醒我的话。”年轻渔夫很不解地说。
何福仁《书面旅游》读来的故事。
关于“懒散”、关于“知足”,关于“徒然”、关于良宽和尚“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的说法,一辈子坚持“往抵抗力弱的方向前进”如我者,应该是能略知一二的。
——终究都要躺平的。不是吗?
武士切腹了!在城门广场公开切腹,死前凄切呼喊一个女子的名。
路过的老武士受托追索真相,几经查访,终于掌握来龙去脉。
切腹者年轻时与青梅竹马女子誓约婚嫁,却为了出人头地而背叛爱情,入赘高门。两年后得闻女子出嫁后不幸早早凋零。自己也因出身低微,受到妻家种种冷落,饭碗难捧,甚至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匹种马而已!”因而不时为被自己所抛弃的女子之死而自责难言。
抑郁成疾,终也爆发。仿佛失心疯的武士,一面高喊已逝情人的名字,一面拿起刀子,狠狠切入自己的肚腹……
追查真相的武士叫“三屋清左卫门”,已从高阶武士退职,家业交棒儿子,彼时称为“隐居”,他把临老“退休”后的见闻写成一本笔记,自题《残日录》,儿媳妇对此有意见,觉得消极不祥,他特别解释,这三字实寓有“虽惜迟暮,距日没尚远”的积极意思。而他确实也随缘参与藩内派阀斗争、街町琐事,读书、钓鱼、喝酒、重回道场锻炼,回忆一生种种。
藤泽周平的小说,据说可让人明白“原来武士跟上班族没啥两样,不是只有菊花与刀”。——这一本所写,恰恰类如上班族的武士退休之后,怎么过日子?如何排遣七情六欲、消磨残余岁月?
宛如推理小说侦探的清左卫门到处查访,偶然得遇不幸早亡的旧情人的“闺蜜”,细谈才知原本认定“女子被抛弃后,虽然得嫁,却难解心头抑郁,不幸身故”的推论大谬不然:
“姊姊她没有什么不痛快。不过确实,他突然变成高门的姑爷,让人大吃一惊。但他本来就不是个有斤两的人,姊姊一下子就死心看开啦。”“新嫁的夫婿长得很体面,个性又好,姊姊特迷恋他,两人过得非常幸福,谁知一场感冒就过世了……”
原来“关于我们的事啊,他们统统都猜错”,包括切腹谢罪的当事人,切都白切了,多惨啊~
“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看完小说,想起京剧《锁麟囊》几句唱词。——老觉得分手情人“过得不好都因没嫁我”或“谁叫你不娶我!”的人就别再纠葛想不开了吧。
“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清初金圣叹的慨叹。数百年以降,“确诊”大约也是这样的吧。
“因病得闲殊不恶”,姑不论全身汗出如浆,湿透被枕衣物,得闲而能读点书,毕竟是好。
方瑜老师有一名篇《暮秋重读〈鲁拜〉》:
一夕清凉。晨起,秋风拂面生寒。邻屋覆满旧墙的藤萝,在风中摇漾如波,青绿间已有萎黄。今年因残暑迟迟不去,心中那股莫名的燥热,顿时消隐无踪。这种天气、这种心情,应该有最适合的书。
多好的起始,数句尽得风流。“这种天气、这种心情”,老师选择《鲁拜集》为最适合的书,当因“那份纵然勘破生死,仍然难掩的寂寞与无奈,渗入诗句纹理血脉……”我选择重读卜洛克“马修·史卡德”,心情约略相当:
里面是从同一份报纸上剪下来的同一个事件,没有附上短柬,剪报周围也没有眉批。我不由自主地从头读到尾,一字不漏,就像你在看一部哀伤的老电影,心里盼望这一次会有快乐的结局。
——暮秋重读“马修”,几度烛花开又落,还要、还能重读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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