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从现实中抽离，去完成一项离奇的使命 | 李皖

在人们眼里，李泉是个最会翻唱的人。翻唱、翻奏之于爵士乐，不仅仅是耀眼的技艺，更是将灵魂解放的路途。它借助人们都熟悉的曲子，示现铁窗逃脱的密法，不只是飞腾起来，更将人带入从不敢想，也从不能想象的别处。然而，李泉却从未曾打算做一张翻唱专辑，他的内心里，惟有完全的新造。2020年，TME（腾讯音乐）找到他，诚邀他加入该集团的翻唱计划，若是在往常，想都不用想，李泉就会把这事拒绝掉。

但此事来得凑巧。李泉有一位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学弟，作曲系的，才华横溢：一边作曲，一边操持着一支室内乐团。最近两年，李泉零零星星，听他的室内乐创作，时时为之赞叹。美国杜比公司也正在找李泉，希望他突破传统唱片的录音、混音模式，做一张5.1声道的电影环绕声歌曲专辑。

天时、地利、人和，就这么碰到了一起，把李泉与田汨的室内乐团，和从没有过的全新想法，推进了美国杜比的录音室。众乐手济济一堂，以与现今完全不一样的方式拾音、录音、制作，其情景不像是在今天，竟似是在四十年前，分轨录音还未在中国出现时，所有的乐器、演奏以及演唱，没有任何修饰，都在现场同时录音，一次成型。

不测之风云，此时正横压在城市上空——正是人类历史上最为特殊的一段时期。本来约好说，这几天录几首，过一个月再来，再录几首。可是一等就是半年多，遥遥无望。疫情正在围城，经济正在下行，人心正在震荡，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和阻隔，都在看不见的各处暗暗滋长，随时拆台。公司与个人，歌手与乐手，乐团与录音室，这个人与那个人，约个时间聚在一起，一时竟变得无比艰难。谁也没想到，这专辑一录就录了差不多两年，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忽忽荒废中度过。有时众人终于聚齐，各方软硬件终于到位，歌手站到台上开唱……开始的一刻竟有些恍惚，与上一次录音的意念早已不能接续，眼前那些坚固的形体，竟似一片茫然。

曲目是从TME曲库挑的，李泉拣他熟悉的，以前心里起过波澜的，有《虫儿飞》《爱江山更爱美人》《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夏天的风》《我们》《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我可以抱你吗》《夜夜夜夜》，也包括他自己的歌曲《枯萎》《钓鱼岛》。乐手从全城各处前来，有来自上海交响乐团的，有来自上海爱乐乐团的。阵容偶有增减，比如，《夜夜夜夜》的古典吉他，来自上海轻音乐团。非常时期，乐队指挥请不到，田汨只好“亲自出马”，临时充任“业余”指挥……人世间正纷纷扰扰，四海一片翻腾，这群人却在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的极度宁静和肃穆的室内，奏唱这些愈发显得遥远和古旧的歌。

这产生了奇特的似乎是间离的效果。世间纷扰都被排除在外，又不能完全在外。这录音场面像是四十年前，又是在眼前。项目一再地断线，若即若离，飘飘荡荡，他们像是身处其中，又不完全沉在其中。李泉在唱着这些歌，这些歌皆被抽离了原先的背景。古典管弦在颤动，在闪烁，在交织对舞，在制造着经典的时间——是此刻，又仿佛永恒。时光的瀑流急剧纷飞，飞逝，向前，又向后。今夕何夕，无年无月……

虽然时间被打得粉碎，这录音却出乎意料地极度顺畅。在一个一切都已不再确定的时刻，还能够聚在一起，还能够进棚演奏音乐，实在是不可思议！每个人都仿佛在一个无比珍稀的时空，忽然被从现实中抽离，去赴一场陌生之约，去完成一项十足离奇的使命。

而歌唱，这一回，李泉打从一开始，就立意要到自己的对面去：不作爵士改编，不行爵士翻唱。这个特别会唱的人，谁曾料想，会放弃掉他一贯最擅长的、自由不羁的潇洒技艺，刀枪入库，什么也不带，只一心安静唱歌。他不翻玩爵士乐，不弹奏钢琴，两手空空，只身踏进似乎是处处让自己受限的音乐聚会。没有了和声序进，也没有了和弦套子，甚至没有了一心陪衬他的歌曲配乐，眼前是一个复调的、独立自在的、完整如初的古典世界。

李泉放弃了爵士演唱，但保留了他那种不均匀的对重音的特别处理。结果，在古典乐制造的经典时间里，这重音变成了顿挫，变成了吟哦。仿佛一位中国古典诗人，在人世流年中，在灯火阑珊处，把栏杆拍遍，对酒吟诗歌赋。有时候是三五好友，有时候是二人相对，有时候是独自一人；他对天，对地，对己，对你，举杯相敬，诗酒成歌。录音细致入微，这人呼吸声声声相闻，正是在你面前。这当代的十首歌曲，由此变得遥远，竟似流淌在一条唐宋的河流中，全都成了情事、世事、眼前事的回忆……

千古江山，滔滔往事；俯仰人间，心潮起伏。这歌曲、歌唱，全像是发生在夜里，一个无始无终的中国夜。一枚炎黄的皎洁之月，斜挂在檐角，扯出一道白练，照亮了一条大河。何曾有古今，物我皆无尽，悠悠人世原是一场永续的梦。

差不多整整两年过去，这一枚蕴含了六百多日夜风风雨雨的果实，终于落地，取名《李泉·室内乐 经典歌曲集》。

           2022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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