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了，还是甄嬛好 | 毛尖

电视连续剧《甄嬛传》（2011，郑晓龙导演）海报

最近，上海十六个退休阿姨版《甄嬛传》上线，舆情有点火，也很快惹上版权问题。这个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十一年了，《甄嬛传》依然是爆款。所有跟甄嬛有关的创作和二次元创作，都是流量。网上有“甄学”等级考，《甄嬛传》的所有演员至今还能以剧中角色行走江湖，孙俪还是娘娘，蒋欣还是华妃，李天柱、张晓龙还是被人叫成苏公公、温太医，关于此剧的各种内幕和考古还像大事记一样年年上头条。

长盛不衰的《甄嬛传》。当年黑龙江台买下二轮播放，除了新闻联播，就滚动播甄嬛，当时人称甄嬛台。层出不穷的表情包和台词截屏已经把甄嬛推到无片可及的顶流高度。陈建斌2010年两天拍完后宫侍寝戏这种花絮，还登上2022年的新闻。网友刚刚剪出的四分钟《甄嬛谍战版》，出场就得五十万点击，雍正带领一众嫔妃抗日，竟会让人深深期待《千里江山图》也有这个锋利的美人阵容。

《甄嬛传》日本海报（“宫廷争霸女”）

美就是包浆是图腾是宣传队。《甄嬛传》里的美人是真的美，不是那种靠台词撑场的美。同年出场的《倾世皇妃》，楚国公主林心如生于乱世，各种逃亡，厉害的是，每一次遇险都有俊男救，每个俊男都是水晶王子，每个王子都死心塌地爱她，总之，林心如周游列国，集齐了列国王子。更牛的是，王子为了救她杀了人，她还轮圆了眼睛责备王子，你怎么可以杀人你怎么这么残忍你看不出这也是一条命吗？她的美丽善良纯洁无瑕把观众气出熊叫，而她就凭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煽情，走上人生巅峰成为王的女人。从头到尾，皇妃的美都是靠男人睁着眼说瞎话，皇妃的好靠女配不顾一切做坏事，天雷滚滚玛丽苏，众目睽睽编导宠。《倾世皇妃》基本代表了古装剧的人设、结构和目标。相比之下，《甄嬛传》一集不看，光是剧照阵容，就妥妥碾压同期和以后的所有后宫。美不是清汤寡水小酒窝，美是饱含动能的力学，是生命的修罗场，而不是为老鼠流泪的塑料情。这种眼泪就是疾病，挪用阿多诺的话，它不仅与善良作对，而且把善良变成毫无价值的总体性。

在这样庸俗的脂粉市场里，甄嬛女团太令人耳目一新。皇后长袖善舞心思深沉而且容貌端丽；端妃将门之后有大局观，她长相锋棱耐看，能琵琶会兵法；华妃有杨玉环的体能有跟君王撒娇斗气的资格，可惜树敌太多对手太黑；敬贵妃棋艺精湛为人也是步步为营落白提黑；沈眉庄性情柔美端庄可人琴艺冠绝后宫；安陵容身姿婀娜心术黑暗但也最有毅力肯下苦功夫；宁嫔是正面版的华妃，欣嫔辞藻爽利善于站队，祺嫔轻浮好事但胜在一脸的胶原蛋白，淳贵人天真瑛贵人有才艺，其他还有各款答应各类常在，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见光的心机，每个人都能解释部分的甄嬛，各有各的好看，但好看还是次要，每个人都像活性炭，既是摇曳生姿的形容词，也是动词是介词。所以，这支队伍出场就令人目不暇接心旌动摇。群戏才出真美人，就像武林高手必须有江湖。甄嬛团追不上87版红楼天团，但却表现出了21世纪的血雨和腥风，甄嬛在这样的国色和机关里，一路杀将出来，才承得起她头上的皇冠。

也因此，尽管雍正的后宫也满屏桥段，各款流产小产早产加上滴血认亲，也用总裁助推女主秋千的粉嘟嘟戏码，但是，胜在够具体够狠辣够血腥，如此也就扫荡了软不拉基小白兔，扫荡了人道主义白莲花。果郡王的人设那么五讲四美能文能武妃见妃爱，怎么还没有大太监苏培盛的观众缘好呢？因为苏培盛是真人。

大太监苏培盛虽然已不是生理意义的男人，却是全剧最男人的角色。他出场不弹眼落睛，但手势飒飒清。宫女余莺儿上位成了余答应后，飞扬跋扈，让小太监小夏子徒手剥核桃自己去皇上跟前装可爱，小夏子剥得满手鲜血也不许停，恰逢皇上在余答应这里睡过头，埋汰小夏子不知道喊自己起来。苏培盛进场看到这情形，心领神会，他表面上骂小夏子，实际打脸余莺儿，一边撂话给雍正：“你个糊涂东西，净顾着给皇上剥核桃，这一手的血，一会怎么给皇上当差事啊。”雍正看一眼小夏子再看一眼余答应，余莺儿的命运，从此拐弯。

整个《甄嬛传》，苏培盛是点了最多头哈了最多腰的角色，却也是腰杆最直的男人，他察言观色，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护住自己徒弟护住自己女人，他一生奉旨行事，但雍正要他抛弃槿汐，他也毫不退让。滔滔浊世，他屹立不倒，既不违背工作伦理，也不违背天良，他会被甄嬛粉票选成全剧第二男主，凭的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有骂过他阉人的，都没好下场，他一句“年大将军在门口坐等”，就让生性多疑的雍正追上一句，“他坐着等的？”年大将军如此被一个“坐”字撂倒，苏培盛趁势回报了年羹尧对他的侮辱。他凭智商实现尊严，“阉人也是人”，也凭手腕实现复仇，“小夏子，这会儿，别忍了。”

甄嬛十一年，果郡王人气持续走低，苏培盛人气不断走高，说明什么？中国观众已经告别百年影视自说自话的人品序列，去你的甜心，去你的白玉无瑕，去你的假清高真无能，我们喜欢苏培盛，我们喜欢华妃。

是的，我们喜欢华妃。回看二十一世纪影像史，我们发现，我们没贡献什么银幕新女性，除了华妃。

华妃在第34集贡献了最出圈的“金句”

华妃跟传统温柔贤淑新女性毫无关系，满蒙八旗放在一块，都不及华妃娘娘凤仪万千，她飞扬跋扈怼天怼地怼皇上，雍正驾临，其他嫔妃都是衣冠齐整接驾，她可以耍性子。雍正顺势说，“既睡了，那朕便回去了。”华妃一撩帘子，睡衣睡裤回话：“要是走了，以后就别进我翊坤宫的门。”很多人以为她招摇后宫满门恩宠靠了她哥哥年羹尧，如果真是这样，雍正早就可以用华妃的恶行拿下年羹尧，但即便雍正干掉了年羹尧，也念在华妃面子，放过了年氏一族。叶澜依后期被雍正宠上天，不就是因为皇上在她身上找补华妃吗？

遗憾帝王的恩宠经常是后宫故事的尺度，但华妃毫无疑问在这样的语义场里活出了自己的气场。反转《洛丽塔》的语气，她强悍的活力让帝王也低了一头，“我无耻我蛮横我凶残，但是你爱我。”华妃把现代人格带进了后宫，她行事作风从不顾等级秩序，明知犯上，她也要在情绪最饱满的一刻把帝后先封印了，她是个人主义的享乐分子和危险分子，身先士卒不怕困难不计后果，她在雍正的后庭开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折子戏，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气势在人间。“贱人就是矫情”，从她的嘴里传导到无数中国人的口中，帮大江南北的职场人打通了脾胃，而她浑身的破绽浑身的缺点，反而赢得了全民热爱。因为她的出现，修改了传统女性的品德等地。她坏，她使坏，她毫不怜惜对手，但她坏出了龙虎之气坏出了黑暗中的光明面。在这样软弱的时代，她的出现，也是灯。

甄嬛十一年，华妃依然在人心上策马，这是国产剧的一次谢幕，还是再出发的前奏？华妃有过这么一句台词，“做衣如做人，需得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做电视剧，也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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