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是个什么样的李白 | 李皖
记得2013年李荣浩以这张《模特》进入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视野时，初听之下我大为诧异：这人谁啊？哪来的？有熟悉的评委说是位85后制作人，已为多位大牌明星写过歌、做过唱片，这次是头回转幕前试水出专辑。我更诧异了：制作人转幕前？就这唱，得把多少专业歌手甩不见啊！
初听李荣浩这唱，不能说天赋多高，但是这声音，摆明了是锤炼过、调制过并精心选择过的——不一样，修养高，高明、精湛。各方面都强，不是哪一方面强，如囊中之锥，比其他提名者高出一大截。熟极而流，圆熟之极。这哪是什么新人？分明就是流行唱片的新标高。
此时，李荣浩已发表两百余首歌曲，为诸多名人做过制作，那英、张信哲、杨宗纬、A-Lin、范逸臣、陈坤、李宇春……如过江之鲫。这还不是最傲人的。最傲人的是他自己弄出来的这歌曲、这演唱、这编曲、这演奏，就像自小练书法的，临各种帖，练十几年，然后写出来这字，是自己的字体，里面什么都有，就是看不出是哪家，各种功力已化为无形。
若非李荣浩自己指出，谁能够辨认：《李白》是乡村摇滚，哪里有乡村，哪里又是摇滚？《模特》是灵魂乐交融爵士乐，爵士钢琴确实没错，灵魂乐在哪？《老伴》也是灵魂乐交融爵士乐，两者有关系吗？《演员和歌手》是70年代经典灵魂乐，好吧，那么那阴阳合体的灵歌唱腔在哪？《蓝绿》是美式乡村音乐，开玩笑，你是在哪个小节听见了美国哪位农民大叔？
李荣浩就是李荣浩，从头到尾一种声音，非常酷、随性，非常抓耳、非常高级。说不清楚这声音是什么。你说它是R&B、灵魂乐、布鲁斯、摇滚乐？R&B、灵魂乐、布鲁斯、摇滚乐的乐迷都会跟你翻脸。在歌曲制作名单里，多处写着：词曲、编曲、吉他、贝斯、和声李荣浩，鼓荒井壮一郎，真是牛气之极。他就用这么一种摇滚乐/流行乐的基本配置，作出这所有的东西。偶尔需要弦乐，他编点弦乐进去。需要管乐，他加点管乐。但是基本的，就是他和荒井，就是他的吉他贝斯加上荒井的鼓。而这个配置作出的东西，极致的丰富，极其地带感，极端的韵律生动，简直要什么有什么，无比花妙却又听不到花哨。比如专辑中唯一的非李氏作品，改编《有一个姑娘》，摆明了就是炫技，搞形式颠覆，各种花活儿闪瞎你的眼，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只是点一下子——左耳的吉他，右耳的键盘，都只是点一下子，点一下子就出彩。再比如《李白》，其中有段吉他Solo，你没印象吧？没印象就对了，不提你就没印象，你不会想到这是吉他Solo。但提了你就会注意到，这吉他真是牛气无比。还比如《拜拜》，陈奕迅说是厉害，有段时间他一听再听。《拜拜》也是举重若轻，布鲁斯的弹奏部分，R&B的节奏部分，全是李荣浩，形式消于无形，那个功力，不是一般地牛气。
李荣浩是音乐形式才子，放文学中作比，就是文体家——文章天马行空，又字字珠玑，霸道。搁金庸的世界里，那就是横练九阴九阳真经，又玩转了乾坤大挪移，霸道。
李荣浩自己作词的歌，多是小情歌：唱男女拌嘴、吵架，但一例放置在间离的背景中，在内心里，腹诽、追问、解决，或没有解决。他的声音也有这个特点，是间离的，隔开了距离，在一个内部空间里，议论、寻思、解决，或没有解决。那些别人作词的歌，主题则扩大一些。《拜拜》的词是李三木写的，感慨于身在此世的无力：既然留不住、带不走，索性放浪形骸、得过且过、不执着，有点这个意思。周耀辉作词的《模特》，也是种无力感。“混乱的时代”“透明的监狱”，橱窗里的模特，以及像橱窗里的模特的都市众生，在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的天网中，被需求被安排，被客体化被物化，主体一步步受到挤压，除了被动和感官之外，历史感、空间感全无。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最后，“我”表现出虚弱的对抗，也近乎是这歌手自述其志：“唱几分钟情歌/没什么，至少证明我们还活着”。
这是这专辑另一面的妙处，唱了眼下这世道、人心、人生，困顿在这现代中的无力。《李白》（李荣浩词曲）开篇反感随大流、入世、与人酒肉、模仿生活，随后作比，艳羡大唐李白，反思今日之局促，昔日之潇洒、飘逸、不羁。《老伴》（周耀辉词）在追慕一个厮守到老的永恒爱情，但通篇铺排都是“永恒”的崩坏，应了那句名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李荣浩自己作词的《演员和歌手》，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有人说是演艺圈生存指南，我只觉得像是醉生梦死，一切都不能自主的碎碎念，只是没那么明白说。《蓝绿》（李荣浩词曲）也是，“还是晒太阳好了”，貌似在悠闲度假，幕后却始终被人编排着，逃不开，无奈。
李荣浩嗓子不犀利，却又新锐，曲风也是这样。很明显，他的歌曲都没有煽情澎湃段落，相反做足了迂回文章，喑哑中暗潮汹涌。这种不全情投入，保留主体处于安全范围的浪漫，正是不被消费和潮流吞没，不被现代生活窒息，保持一丁点理性，精准地拿捏到了都市个体的现代精神形式。他最希求着洒脱，他的洒脱也只能做到这地步。
但还是有奇怪的地方：你看这李荣浩，被我说得仿佛独一无二，但是歌迷，有的从中听到方大同，有的听到陈奕迅，有的听到周杰伦，还有的听到了抄袭，说他抄John Mayer（美国歌手约翰·迈尔）……总之这也像那也像，就是没李荣浩自己。这可以说到心理学的那个解释——心理投射，每个人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理投射，是自己所熟悉的潮流的那一个侧面。这起码也说明，李荣浩是在潮流中。他活在时尚里，有自己的原色，但他还是这时尚。用潮流方式写潮流生活，依然是这时尚的投射物。
李荣浩是安徽蚌埠人。他的声音一击而中，让我听到我熟悉的，一种家乡的口音和味道。他其实是有大淮海地区特色的，包括《李白》，你若是拿淮海人的市井图景来理解，形似又神似，非常接地气。他其实又洋又土，极洋极土，唱的是蚌埠、徐州、滕州、商丘腔调……
《模特》之后，唱作俱佳的李荣浩一路开挂，连续出版多张专辑，一直还是那个李荣浩：2014年《李荣浩》，2016年《有理想》，2017年《嗯》，2018年《耳朵》，2020年《麻雀》。
（李荣浩《模特》，简单快乐文化2013，制作人李荣浩，其中曲目：01.李白，02.模特，03.两个人，04.太坦白，05.老伴，06.演员和歌手，07.都一样，08.有一个姑娘，09.蓝绿，10.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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