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及一个陌生人爱我！ | 停云

海明威和猫

“你还不及一个陌生人爱我”是亲密关系中常见的一句话：妻子在火车站拎着大皮箱费力上台阶，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帮她把箱子提上去，她心想：自己丈夫说什么工作忙不来接站，还不及一个陌生人爱我；年迈的妈妈想给儿子过户房子，和房产中介聊起自己的私事，说起儿子怎么娶了媳妇忘了娘，房产中介耐心地听她讲了一个下午，她心想：自己儿子从来不愿听她讲话，还不及一个陌生人爱我。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讲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旅游至意大利，下榻在一间海边旅馆。一个雨天午后，妻子看见窗外一只蜷缩在咖啡桌下躲雨的猫；她冒雨去找这只猫，结果猫走开了。妻子徒劳而返，向丈夫讲述自己多么想要那只猫。正在床上看书的丈夫听了一会儿后让妻子“住口”，注意力回到手中的书中。妻子还在耿耿于怀，这时，温柔体贴的旅馆老板请女服务生给她送来一只猫。

关于《雨中的猫》的很多评论指向夫妻关系不和——妻子的愿望不被丈夫重视，丈夫还不及一个陌生人（旅店老板）关心妻子，文章隐喻妻子的女性意识觉醒，等等。然而在我看来，不妨跳出男女关系这个话题去理解这篇小说。倒不是说上面的解读一定要不得——毕竟我们遇到任何一对度假中的男女，都可以猜想他们貌合神离；任何一个女性遇到点烦心事，都可以说她有觉醒的需求——我是说，小说描述的是一种更为普遍的状态。

《雨中的猫》最直接的话题是一个女性想要一只猫。在海明威的另一个短篇《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中，描述了男人对生活也有细小的需求。这个男人夜夜喝酒，但不要去闹哄哄的酒吧，他要的是干净明亮的房间。《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中记载了青年维特根斯坦对琐碎日常的厌恶。一天下午，维特根斯坦本想去找罗素谈论严肃的哲学问题，没想到，罗素带他去看了怀特海的儿子的划船比赛。罗素称赞这是个“激情下午”，维特根斯坦却说“我们度过这个下午的方式是如此败坏，我们不应该这么活”，“任何事情都不可忍受，除了创造出伟大作品或者欣赏别人的伟大作品”。此时，年轻的维特根斯坦刚刚从机械学转向哲学，成为著名的罗素的学生，被罗素首肯有做哲学的天赋。他把自己沉浸在伟大的思考之中，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接受世俗的快乐。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对健康不利，使他精神几近崩溃，自杀倾向明显。欣赏伟大的作品，成为伟大的人物，可以让生命显示出崇高感。然而，世间并非由纯度极高的宏伟的东西组成，日常琐碎中蕴含治愈人心的能量。毕竟，种种细小的愿望满足了会让人感到愉快，这就是我们说的“小确幸”；即便满足不了，也不是大不了的缺憾。

《雨中的猫》中，当妻子想要一只猫这点小小的愿望没有被满足的时候，她对着镜子，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我还要用自己的银器来吃饭，我要点上蜡烛。我还要现在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我要一只小猫，我要几件新衣服。”丈夫听她这样嘟囔，都有些不耐烦了——“唉，住口，找点书报看看。”这里看上去丈夫的语气有些重，不过，夫妻之间，一个人不愿意听另一个人唠叨了，说出一句“住口”，其实不算什么。综观全篇，夫妻感情算得上不错。一开始丈夫主动说想要替妻子去捉猫，后来妻子没有捉到猫他也表示出关心；妻子摆弄自己的头发，丈夫也一直关切地注视着，并且说短发的妻子很好看。

在这里丈夫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丈夫总不能放下手中的书，冒着雨，在陌生的城市，千方百计去买猫、银器、蜡烛……在这个具体情境下，妻子的这些愿望也并非需要马上满足。这些愿望是一时兴起，很有可能过一会儿就不这样想了。就算小说结尾妻子没有得到心心念念的猫，她也不过就多想想。丈夫此时也不必多做什么。

陌生人有时候显得比自己的亲人更关注自己的愿望，这本来就很常见。因为陌生人可能一辈子就只知道你这一个愿望，顺手满足你这一个愿望并不困难。相反，与亲人在一起日常生活，你可能时时刻刻都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愿望，这些愿望并不都需要即刻得到满足；亲人也难免会忽略一些你的愿望。

文中，当妻子在雨天出门捉猫无果悻悻而归，路过热心的旅店老板的办公室时，“老板从写字台边向她哈哈腰。太太心里感到有点儿无聊和尴尬。这个老板使她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同时也觉得确实很了不起。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极其了不起”。（英文原文“The padrone made her feel very small and at the same time really important.”）海明威的笔触敏锐地捕捉到了女人在此刻同时产生出两种对立的情感“small（渺小）and important（重要）”，一个人如何既觉得自己渺小又感到自己重要？

妻子想要一只猫，这是一个普通女人此刻的一个小小愿望；当这种小小愿望被另一个人郑重其事地对待的时候，女人感到内心一阵发紧（tight inside）。反观，她的丈夫只有一点关心，不多不少，最后甚至有点冷漠的态度，对待这种小小愿望刚刚好。日常生活中，当我们一时内心升起的一个小小愿望被某个不了解情况的人郑重地对待时，内心敏感丰富的人会自问：是不是自己太作，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引起了陌生人不必要的关心？

其实，需要被人的目光支撑起来的自尊感，都是渺小的。当别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鞍前马后的时候，自己会感到自己很重要；而需要受到别人重视，这一点本身就是自我渺小的体现。（当真正伟大的人干伟大事业的时候，无须靠别人的目光满足自己。）

妻子在丈夫让她“住口”后，还继续嘟囔：“我要一只猫。我现在就要一只猫。要是我不能留长头发，也没有乐子，我总可以有只猫吧。”看来，一声“住口”，并不能止住妻子的愿望。想要买一束花，想要一个精致的杯子，想要一款花纹特别的毛毯……这些貌似微不足道的日常，里面确有生活的情趣。

小说最后，女服务生抱来一只大玳瑁猫：

它紧贴在她身上，正朝下扭动着想脱身。

超越夫妻关系话题的阐述，海明威这篇短文以精微的笔触，细腻而柔软地，如同猫咪尾巴上的长长的茸毛，轻轻地抚慰在人小小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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