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的故事 | 钱佳楠
本文插图均选自1849年出版于英国的绘本《牙痛》,由霍拉斯·马修著,乔治·克鲁伊山克绘
有段日子,我梦见自己的一口牙齿一颗颗坠落。梦中,我想伸手去扶住那摇动的牙齿,但已经来不及。
梦见牙齿掉落在迷信里是很凶的兆头,预示至亲或挚友将有不测发生。但我的梦并不是某种诡异的预兆,而有着扎实的现实依据:我有一口很坏的牙齿。
鲁迅也自称是“牙痛党”一枚。在杂文名篇《从胡须说到牙齿》里,他把牙齿的问题怪到父亲头上——遗传。他这么说,我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我的父亲也有一口坏牙,才六十出头,他就已经把整副牙齿都换成烤瓷的了,之后还接连出现问题,母亲开玩笑说,砸在父亲牙齿上的钱追随着一路走高的上海车牌。
我也是。在刚过去的一个月,我又有一颗牙齿“寿终正寝”,必须接受根管治疗。因为智齿横着长,直接攻击旁边的邻居,牙医把我引荐给口腔科医生进行外科手术,可能是年龄太大,智齿已经长得很深,原本应当四十分钟就完成的小手术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手术中出血过多,牙齿无法连根拔起,结果是磨去牙冠,保留牙根。医生说大多数情况下牙根不会再发炎,但我忧心忡忡,不仅担心牙齿的命运,也担心自己的钱包。
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所写的,不同的疾病勾引的是文化中的成见。她以肺结核为例,该病很长时间都被视作中上阶层的“富贵病”,文学作品里,染病的人总是去到某个昂贵的海滨城市疗养。多年前,我的胃出现问题(严重的胆汁反流),所有人一听就说:“你肯定三餐不规律。”我听了很诧异,自己从小就规律用餐,这些人凭什么这么想当然?两年前,在校医院复查,才得知是多年前做的幽门螺旋杆菌除杀没有生效,在这里又做了两次除杀,成功之后,胃也恢复了正常。
因为牙齿接连犯病,无意之中见识了各种对牙痛的成见。最常见的反应是说甜食吃得太多,我感到冤枉,除去逢年过节朋友送来的贺礼,我几乎不沾甜食。校医院的牙医看了我的X光片后立即斥责我没有认真刷牙和用牙线。我怒火中烧,自己不仅每餐后都用牙线,刷牙后还用漱口水。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当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上世纪初美国人“教育”爱尔兰新移民如何刷牙的海报。我没怼回去,只是再也没有去看这个牙医。
真正给到我帮助的是之后一位来自台湾的牙医,她指出我的牙齿参差不齐,难以清理。我想起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经济拮据,只矫正了一排牙齿,结果不仅下排牙齿如垮塌的城墙,而且上下牙齿还咬合不齐。有了更多问诊的经历后,我知道自己和父亲一样,牙齿的痛感很差,一旦真正痛起来,已经回天乏术。这位牙医建议我每年必须做一次完整的牙齿检查。这样说来,我倒该感谢那些“掉牙”的噩梦,它们在提醒我去诊所照X光。
很多时候,病痛像一堵墙,隔开了健康和生病的人。牙齿健康的人不知道我们这些“牙痛党”的痛楚。忘记哪位诗人调侃过:“我感到痛苦,不知是因为爱你还是因为牙痛”,我感到里面有着几分真诚。安徒生有个颇具现代派风格的中篇故事题为“牙痛姑妈”,写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会写几首诗,就此认定自己必将成为大诗人。而后因为牙痛,梦见“牙痛姑妈”来跟他做交易:他可以成为大诗人,但会终身牙痛;他也可以不再有牙痛的烦恼,但必须放弃成为大诗人。安徒生笔下的主人公选择了后者。
不少人把这个故事解读为这个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觉得这种“文艺青年”的毛病应当根治。我不这么看,每个大诗人都经过那些“为赋新词”的青春时代,只有坚持下去,永远像疯子般地相信自己,不断打磨自己的技艺,才能有所成就,可惜这个孩子放弃了。
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巧又遭遇牙痛,我隐隐对莫须有的“牙痛姑妈”说:好吧,我接受牙痛的命运,请让我继续写出好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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