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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的山 | 吴建国

吴建国 文汇笔会 2023-02-16

树杪百重泉 (国画) 汪家芳

1.

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已经46亿岁了,但在亘古的宇宙里,她还是一颗年轻的星球。在3亿年前后,由于欧亚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碰撞挤压,地球上发生了多次巨大的地壳运动,把原来的大海拢举成了青藏高原,而距离我们近处的天目山,包括松江的九峰十二山,也是这个时刻形成的。

在地壳运动巨大的能量作用下,天目山的最高峰是清凉峰,高度1787米,其他山峰都在1500米左右,在山系向东北方向的延伸段上,宜兴金坛境内的山,高度在500米左右。而到无锡,惠山的高度是328米,到苏州的东山,莫厘峰的高度是293米,再往东几十公里就是松江的九峰十二山,从高度98米到10米不等!这是地壳运动的一刻,能量衰竭的有形证据,同时佐证了松江的九峰十二山,是天目山系的余脉这个地理和物理的基本概念。

松江的九峰十二山,这里的九峰泛指诸峰,而十二山是真实存在的,依次为:小昆山、横山、机山、天马山、辰山、佘山、薛山、厍公山、凤凰山、钟贾山、卢山和北杆山。最高的是天马山,98米,最低的是厍公山,高度约为10米。十二座山总体呈西南、东北走向,两侧山体边沿距离为13.2公里,山体总面积为408.7公顷。

2.

六千年前,松江九峰十二山地区已经有了人类活动的迹象。有专家认为,这批先民可能来自松江以南杭州湾对岸的河姆渡文化的圈。那时的河姆渡人,已经开始用泥土和石头阻挡流水,以此改变自然流水的方向和流量,以此判断,河姆渡人已经开始种植水稻了。但人类依然是以渔猎为基本生存方式的年代,表现的主要形式是不停地迁徙,在迁徙中寻找食物。第一批先民到达这里的时候,九峰十二山的东面就是汪洋大海,潮涨潮落,先民们依恋的是山,因为山才是人类生存坚实的立足点。山和海为渔猎的人类提供了充足食物。

经过几十年的挖掘整理,广富林文化遗址现在以博物馆的形式向公众开放了。遗址的位置:在佘山、辰山、凤凰山的附近,距离辰山两公里,距离天马山不到五公里。

考古专业的词汇是文化分层。广富林遗址的文化分层应该是这样的:上部为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吴越文化层,中层为三千年前夏商时代的马桥文化层,下层为四千年至5300年前新石器时代末期的良渚文化层。我们眼前的陶器、水稻壳型的植硅体、鹿和猪的骨头,还有竹木框苇编屏风等等,都是居住在九峰十二山这里的先民真实的生活留存。

今天,专家的眼光盯在广富林出土的陶器上,在对陶器的陶质、型制、纹饰等进行深入研究后,发现松江广富林文化遗存和今天豫鲁皖交界的王油坊类型文化十分接近,那个年代距离今天四千年左右,是中国北方的龙山文化时期,和南方环太湖的良渚文化在时间上是重叠的。那么,是什么原因,在人类进入农耕文明后,让北方先民举家迁徙?单纯从游猎寻找食物这个观点上看,没有合理的成分。能够带着自己心爱的陶器,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合理的解释是,这里发生了大范围的自然灾害,危及人类的生存。王油坊在今天河南省永成县境内,这片区域,自古以来就是黄泛区,因此,让人类迁徙的直接原因,是当时的生态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恶化。

北方先民到达九峰十二山这里,也是没有预定目的的到达,或者是他们在行走的过程中没有了去路而终止了行走——因为面前就是滔滔的东海。这片地域内,对于千里之外迁徙而来的人类,只有山是熟悉的,也只有山是亲切的,而能够长期生存下来的关键,是土地,因为这个时代,中原的先民已经学会了种植。

松江以东包括今天上海市境内全部地域面积,是长江上游表层泥土流失后的再聚集。这样的泥土,有机物的含量很高,因此,最适应农作物的种植;这样的土地,最适宜人类的生存。而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古代松江由河姆渡文化演化到良渚文化,后又和北方的龙山文化结合在了一起,两个文明体系的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这样的人类是最具有智慧的一族。

3.

松江社会的发展,对应的是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最早的文字记载,松江属吴国的地理概念。但这里是东海的边缘,在古人的思维中,就是一片蛮荒之地,不是兵家必争的要隘。这对于松江早期的稳定发展是十分有利的。吴越争霸中,战争的范围波及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包括了杭州湾南岸,但作为距离主战场(昆山)最近的松江,没有被战火洗劫,这是幸事。原因:一是当时战争的形式是以船为主,二是敌方越国正好是松江相反的方向。

有文字记录了一个史实:公元280年,松江是孙吴的势力范围,就在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吴帝孙皓投降了,兵不血刃,西晋统一天下。有后人评价孙皓无能,把江山、美女和稻米都送给了别人。不同的声音是,吴帝孙皓投降,放弃的是他家族的专制特权,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土地上减少了一场流血的战争,对于天下苍生,恰恰是幸事。

松江的历史上,有记载的战争发生过多次,和中原大地的状态相同,但是,战争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松江总能在很短时间内恢复生机。到初唐时期,公元751年,这里设立了华亭县。在以后的一千多年里,松江的管辖权变更有几十次,华亭,云间,茸城,谷水等都是松江的曾用名。但是,行政区划的变化,对应的是松江地域范围的大小,九峰十二山的中心地位没有改变。

中国传统的认知里,山石是土地的守护神,而山对于古代人类,标志是站在山顶上远眺的时候,能够看到最大的世界。诗人施绍莘在《西佘山居记》里,把家乡松江描写成“山骨水肤”。山能仰视,骨有正气,水滋润养育了生命。因此,文人们总是把松江称为“山水益德”之地。

九峰十二山是松江的精神支撑和文化依托。公元261年至303年,是大文学家陆机陆云兄弟生活的年代。陆氏兄弟是松江本地人,他们读书的地方就在小昆山上,今天留有二陆读书处。完全可以猜测,选择在山上读书,不只是远眺世界放纵心情,这是一种喻意,从湿润的土地上走上山,汲取的是大地和山石两种营养。陆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公元289年和兄弟陆云来到洛阳,被后人称为“二陆入洛,三张减价”。陆机的作品有《文赋》《辩亡论》等,是当时中国文学的最高峰;他的书信被后人称为《平复帖》,是中国历史上存世最早保存最为完整的书法真迹。而他的兄弟陆云,是中国楹联的鼻祖,著有《新书》等作品。陆机陆云兄弟俩被誉为中国文化的“二陆”。到今天,松江乃至江浙附近的读书人,都会前来瞻仰,并在这里驻足,静静思考良久。

是陆机陆云兄弟俩,开创了松江文化新的时代。后人评介说:九峰十二山这里,“又得云间‘二陆’,崇儒尚礼之长久熏陶,故对外来居寓的文人高看一眼,视为宾。”一个敬崇读书人的地域文化形成了,用今天的眼光看,这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实例,正是上海今天“海纳百川”这种精神的出处。

历史上,每一个朝代都有很多文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如:凌岩(宋末元初,卞人)、钱惟善(元末明初,钱塘江人)、吴梅村(明末清初,太仓人),他们分别是他们那个时代诗词歌赋的佼佼者。他们三人,把松江的九峰写全了。凌岩的《九峰诗》,钱惟善的《九峰》,吴梅村的《九峰诗九首》,三个诗人属于三个不同的时代,用不同的视角,展现了松江九峰十二山的俊美和她的精神实质,诗句中炽热的情感,看得出,诗人真的把异乡当成了家乡。在松江的历史上,凌岩被誉为“山吏” ,钱惟善被尊为“山魂”,吴梅村称为“诗史”。他们都是松江的“外来人口”,却对松江情深似海,是松江的山和松江的水,让他们灵感闪光、激情四溢,成就了他们的思想和作品;也因为他们,让松江在中国文化里大放异彩!天马山上的“三高士墓”,就有“山魂”钱惟善,还有和他一样同是外来的诗人杨维桢,而陪伴他们的是本地诗人陆居仁。他们三人生前相约,死后要回归九峰十二山。

当然,更多的是松江本地的文人学子,他们以自己生存的土地为荣,书写了无数赞美家乡的诗句,单独以松江作为题目的诗,就有九十九首;松江的文人,把九峰十二山,当成自己人生精神的制高点,他们为九峰十二山写成的诗篇,即使把九峰十二山山坡上的石头都凿成石碑,也刻不下这些诗章。松江本地的画家诗人董其昌,在他的诗作《过泖看九峰》里,松江的九峰十二山是一幅浓缩的山水画,而历尽坎坷之后的人生,蒹葭一方,不是最好的居处吗?

九点芙蓉堕淼茫,平川如掌揽秋光。
人从隐后称湖长,水在封中表谷王。
日落鱼龙回夜壑,霜清钟磬隔寒塘。

浮生已阅风波险,欲问蒹葭此一方。

有学者认为,最近一千多年来,松江地域的人口基本保持在20万人左右,这样的人口比例,从宋朝到清朝结束,松江共产生了五百多名进士。这在华夏大地上,以一个县或者一个土地面积较小的府为背景统计,是十分罕见的;一个地域出现和汇聚如此多的文人,他们的作品诗词书画俱全,且都具有传世的价值,这在华夏大地上也是少有的。

4.

人类历史上,一个地域和这个地域上的人最高的荣誉,是他们对于人类社会的进步作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历史上,华亭鹤、四腮鲈和云间鹿,是松江九峰十二山这片地域内特有的生物种类,而作为松江这个地域物产的标志,是松江的稻米。

中华民族进入智慧民族的第一步,就是种植,水稻是冥冥之中上苍送给中华民族的礼物!在新石器时代开启的同时,水稻就开始出现在了中国南方的很多地方。松江水稻种植的历史悠久,这里温润的气候、肥沃的土质和清洁的水,是水稻生长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而松江先人的勤劳和他们在水稻育种方面的智慧,使水稻的品种在这里增加到了几十个。最早有详细记载的文字是在明弘治年间,松江和青浦这里,稻谷的总产量达到了430万石。松江的稻米,经过京杭大运河送到了北方,滋养了天下苍生。

黄道婆(1245-1330)是松江乌泥泾人,是什么原因,她远去海南岛崖州,众说纷纭,至今无法考证。崖州在海南岛五指山的西南端,所属的地方距离今天的旅游景点“天涯海角”不远。直到全国解放的时候,人文地理依然是原始的状态,经济的贫困和文化的落后,在那时介绍海南岛的书本上都能读到的。但黎族妇女爱美,她们喜欢穿着裙子,而织成的筒形状的织物就是裙子,裙子鲜艳的色泽,都来自于五指山里植物有色的汁液。这一切,都被黄道婆学到了。她晚年回到故乡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教乡亲们种植棉花。棉花到成布,需要擀、弹、纺、织多道工序,制约的因素主要在纺纱和织布两道工序上。黄道婆提出的改造纺机和织机的设想,具有很高的技术难度。凭借故乡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工匠的技能,松江的文人和工匠把黄道婆的想法变成了图纸,最终变成了实用的纺机和织机,大大提高了纺和织的效率。而“错纱配色,综线挈花”是织布过程中的技术调整,它让布的色泽和花饰纹理更加精美。

黄道婆教松江这里的妇女学会了纺织,让棉布走进了千家万户!因此,黄道婆是中国公认的布衣始祖,被天下人尊称为“棉神”,而“衣被天下”的桂冠,理所当然地戴在了松江的头顶上。

“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这是上海人常在嘴边的一句话。松江是上海的根。远古时代,松江以东的大海是松江的想象和展望的空间,今天,这片区域内大面积的繁荣,依然在松江的视野里。上海的诗人比喻是:松江的九峰十二山是一张弓,射出去的是护佑生灵的金箭,箭镞到达的范围内金光闪闪……这张弓巨大的能量,就来自于松江的文化积淀。

            初稿:2021/9/18     

改定: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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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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