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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李翰祥导演介绍我认识了侯一民、邓澍夫妇 | 江青

江青 文汇笔会 2023-03-12

八十年代中期江青(中)在侯一民、邓澍夫妇大雅宝胡同家作客

“这个寒冬冷得令人窒息!”这是侯一民先生的女儿珊瑚发出悼念父亲的悲恸。眼前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哀思,唯一祈望珊瑚的母亲邓澍可以有万幸挣脱死神的魔掌。

2022年从珊瑚那里就知道她父母健康情况不佳,和也同是艺术家的夫婿海生,差不多整一年放下所有工作照顾病中二老,7月时二老一块儿去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查出癌细胞没有复发,有专业团队护理二老,要我放心。不料收到“魔咒还在继续,熬着吧!”的信息,我心中七上八下⋯⋯珊瑚知道我牵挂,特意寄给我护工拍的父母住在同一个病房的温馨视频。直至12月下旬,我得到信:“父亲感染新冠肺炎,母亲心衰肾衰。”我与珊瑚几乎每天保持联系,只能写:“祈盼奇迹出现,你自己保重好!天不由人⋯⋯”2023年元旦日侯老远行了。今夜无法入眠!

侯一民(1930-2023)

这些日子常常忆念起与侯老的交往,记得2016年因感人生聚散无常,出版了繁体版《故人故事》,书中记下故去的朋友们点点滴滴、林林总总的故事。出版后去北京时给住在戒台寺的侯家送去,看侯老迫不及待地在翻阅,就跑去他家的大院子里自己转悠:赏花赏画之外,赏菜园、赏孔雀、赏雕塑、赏古玩字画收藏⋯⋯个把小时后我回到客厅,侯老笑着说:“这本书我大致翻了一下,送你四个字‘旧情难忘’。”说着拿出来这四个字的刻印,按了红印泥后在一张宣纸上按下去,题:江青老友存,侯一民刊。盖了名章给了我(下图)。三联书店次年要出简体版时建议书名为《依依故人》。征得侯老同意,出版社用“旧情难忘”印章置放在目录前,点题又添彩。

《依依故人》新书发布会邀请到侯老和李辉作嘉宾,侯老女婿海生充当司机将侯老送到三联书店会议室,出版牵线媒人董秀玉女士也在座,与侯老相聚欢。侯老知道书的内容,对我比较了解,所以谈笑风生。幽默地揭我“短”,丢三落四、马大哈的毛病,跟我出去逛地摊,要付钱时钱包不翼而飞,去机场发现护照丢失⋯⋯但肯定我对艺术绝对忠诚,对朋友绝对真诚的诚品。

写文章取名难为,想到侯老赠题字“旧情难忘”很贴切此篇内容和我此刻的心境。

1982年,应母校邀约,给北京舞蹈学院第一届教育系大专班上课,偶遇李翰祥导演在北京筹备《叶赫那拉》(后改名《垂帘听政》)拍摄,李导演介绍他四十年代中后期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同学侯一民、邓澍夫妇给我认识,我与他们伉俪一见面就结缘。李导演按当年同学时叫他小侯,我则尊他侯老,如今屈指一算跟他们伉俪相识到相知已经整四十个年头。当年侯老任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副院长,家在西总布胡同中央美院的宿舍,屋不大陈设简单,但画画材料、古董瓶罐、小玩意却琳琅满目。他们夫妇除了绘水墨、画油画、做雕塑、作壁画、制陶;收藏的古玩字画和艺术作品满屋皆是,挂起的、摊地的、桌上堆的、架上摆的,外加八哥、猫和蟋蟀活蹦乱跳的挺热闹,真是非同小可的玩家、杂家、藏家、艺术家。和侯老结识后,我们天不亮打着手电筒一同逛北京潘家园古玩晓市,也一起讨论《叶赫那拉》剧本,陪李导演在北京近郊勘景。侯老和邓澍合作还替电影画了一幅慈禧的肖像,作为剧本封面和片头使用,画中的慈禧双目炯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舞院教学后期,我创作《负、 复、缚》,学生当演员实习。院里知道谭盾已将第一场音乐《鱼与熊掌》做完并录了小样,我也将第一场拉了个大框架,所以要我作个汇报联排,而实际上是对“现代”不放心要“安检”。那天除了舞院领导也请了一些院外专家,戴先生爱莲在场与侯老是旧识,李克瑜老师是我学生时代的美术老师,是侯老的学生,这次邀请她设计服装,因为李翰祥导演有摄像器材,也被我拉来帮忙现场录像,侯老、邓澍也一起来凑“热闹”。记得联排在当年陶然亭舞院旧址三教室举行,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安检”结果叫停,至今我都不知道“毛病”何在?我决定给我任艺术总监的香港舞蹈团排演。侯老知道我的方案后,热忱地推荐了著名的传统艺术家面人汤 (汤夙国) 给第二场“打神告庙”设计面具。他爽快地应允了合作,从此我们还交上了朋友,有机会去北京时,常和汤夙国作伴去侯家串门,汤夙国老北京,精通北京传统小吃:豆汁、驴打滚、油饼之类。遗憾的是汤夙国于2015年春天故去,我跟侯老见面时也时常会缅怀这位风趣、毕生奋斗的艺术家。

1978年我跟侯老在北京和纽约有过两次近距离的接触。我在中国作八个城市的现代舞独舞演出,终点站北京,演出在北京海淀中国剧院,三场演出的其中一场是由中国美术家协会包场。当然我明知是侯老暗中牵线搭桥的结果,他时任中国美协理事,但从来没有邀功提起。演出当晚座无虚席,演出后侯老满脸笑意,说明自知者明:没有搭错桥牵错线。在纽约的缘起是这样的,七十年代中期,我与作曲家周文中、雕塑家蔡文颖,在纽约跨界合作《变》,合作中意识到我们有共同浓重的中国情结,想把身负中西文化背景的海外华裔艺术家联合起来, 担当不可推卸的中西桥梁作用, 在国际艺坛上争取华人应有的地位,建立民族自信心。于是成立了中华海外艺术交流委员会,推选聪慧能干的蔡文颖太太张培蒂任主管。有机会跟侯老讨论此事,他激赏表示会积极参与,因为他一直主张艺术家应当对社会和民族有担当,这也表现在他所有的创作中。

在培蒂奔走联系下,促成了侯一民、肖峰、朱乃正等,1987年来美艺术考察。培蒂安排大家先在各地博物馆和艺术院校参观访问,后到纽约这个世界艺术中心呆一阵,经费不足下,我自告奋勇地搬出公寓住到工作室,好腾出西四十六街由钢琴工厂改造的公寓给来考察的艺术家们住。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在西四十二街,热心的文化参赞李宏充当翻译、司机兼向导,领着一行人到处东张西望。一天我买了一大堆食品送去公寓,不料陈逸飞在那里,他正在纽约汉默画廊开画展,想邀请老前辈去画廊指点。正说着陈丹青也来了,当然在国外能见到老师们,难得的高兴,二位都惊讶地问:“你在这里干吗?”“唉——这是我的家呀!”大家哄然大笑。

八十年代末与九十年代初,侯老教学之外忙于创建深圳锦绣中华民俗村,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本而设计的主题公园。其中分为两个区域:锦绣中华微缩景区与中国民俗文化村。由于微缩景区有小陶人五万多个,此区又被称作小人国。文化村表现中国各民族的民俗风情、艺术及建筑。此后在深圳他又开启了“世界之窗”主题公园创建工作,主要是模拟世界上不同地方的经典建筑,囊括世界著名景点微缩景观一百三十多处。侯老认为建设世界之窗的主要目的是让仍然贫困的中国老百姓,即使足不出国门,仍然可以领略到世界各地的风光和文化。

邓澍、侯一民、江青、彭万墀(自左至右)在1964年画作《六亿神州尽舜尧》前 

1993年,侯老在北京市西郊戒台寺山下秋坡村买了几间民房改作工作室,热心地拉了我和艺文界的朋友买房作邻居,想把那一带变为文化艺术基地,大家可以聚会谈文弄艺互相观摩。我兴致勃勃地带了我聊得来的朋友谌容、许以祺、张暖忻,同学潘志涛、满苏荣等,一批又一批的人去“观光”。侯老热情洋溢地带大家到村里、山上转,俨然像个导游兼村长。戒台寺是明代建筑,寺里苍松古柏,素食精致可口;秋坡村的泥又可作陶土使用,侯老已经安好了几个烧陶瓷的窑。我想日后年纪大了舞不动时,可以跟气味相投的人比邻而居,又可以制陶,老来还是落叶归根吧!冲动之下当机立断和谌容各买下一处,而且在侯老张罗下,立马开始改建成三合院。李导演笑说:“你干嘛买,那么远,你不会用得上的!”我说:“你干嘛整天买古玩字画?也是用不上的东西呀,这就跟你买艺术收藏一样,看看想想就挺好挺美!”侯老在旁听着含笑不语。不幸却给李导演言中,本以为老来可以“归隐山林纳晚凉”的宝地,我自己一天都没机会用,倒是提供给广东现代实验舞蹈团在那里安营扎寨过。后来长期闲置,麻烦层出不穷,如今已“全村覆没”。覆没后,有次跟侯老去山坡上的农家乐饭庄午饭,从那里往下望,可以看到秋坡村,侯老说他言犹在耳,复述了多年前我跟李导演在村里的对话。

1994年,汉宁和妈妈江青在秋坡三合院门前

记得1994年,儿子汉宁十岁,他的生日礼物是先去他父亲心仪已久的敦煌,再去西安、上海、北京。敦煌由侯老帮助联系,托他的福,使我们这十个人组成的旅游团享受到特殊待遇,不但敦煌研究所派资深人员当导游,还看到了一般不对游客开放的多个洞窟。到北京后我们一行人去了秋坡村,在侯老引领下,看了正在施工的三合院。

侯一民、邓澍和江青在画室谈作品

之后我们到戒台寺的东隅侯家作客,他们早就搬到颇具规模的工作室,诺大的空间但还是跟从前美院宿舍一样热闹非凡,客人们都赞不绝口说置身其中有如置身博物馆。在院中央的大展厅,看到他们夫妇合作的我的肖像油画,他们说是按照八十年代我在大雅宝胡同他家作客时拍下的照片画的。

侯一民、邓澍合作的江青肖像

2008年在北京中国大剧院歌剧厅,我为奥运会文化节目导演谭盾作曲歌剧《茶》,开排第一天在街上摔断腿骨,那一天汉宁父亲比雷尔也入住医院。每天坐在轮椅上工作,排练八周期间我往返北京、斯德哥尔摩九次,侯老时常打电话关心我和比雷尔的情况,当时我心情很乱工作压力大,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请他们伉俪来看《茶》,开演的第二天,我在电话中向他们告别,匆匆飞离北京。

两个多月后北欧深秋时分比雷尔撒手人寰,我无心无力再作舞台创作,决定寄情于写作,好把脑子填满、时间塞满,那年瑞典的冬天真长,真黑,真冷啊!

此后,我很少去东方,除非是因为出版书的事,专心致志下大约每两年出一本书,即使出繁体版,我也会专程往北京跑,为了探望和送书给朋友们。每次上戒台寺捧着书献给侯家时,总会有惊喜,惊喜的是每一次去他们家,发现又有新创作:新的雕塑、新的画、新的空间。珊瑚、海生这对艺术家由美归来后,家兼工作室就安在旁边,往往我一箭双雕,同时探望两辈朋友,年轻辈的生活习惯、艺术风格和观念与老一辈不同,但一心一意对艺术的追求却是同样的令人肃然起敬。惊喜地发现老一辈的作品也展示得愈来愈有系统,他和邓澍不同时期、不同性质、不同题材的画归类,壁画、素描、花卉、人物、风景、人民币设计草图等各有位置。并告诉我:“每个中国人都看过我的画并把玩在手,因为我参与设计了第三和第四套人民币。我们从不卖画,所以不知道市场价格,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坚守和信仰,也是我们的艺术价值观,将来收在自己的博物馆中给所有人看。”

我收到了侯老赠送的2006年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泡沫集》签名本及续编,内容包括创作篇、教学篇、往事篇、打油篇、附录师友论评选录等内容。

另外,我得到一张侯老赠无题国画:一只小鸟孤零零站在梅枝上。说来十分惭愧,有天侯老忽然问:“以前送你的百蝶图你放哪里了?”“啊!有吗?”我困惑,邓澍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证明给了你⋯⋯”我无地自容、无言以对。没有任何责难,侯老说:“这么久了,怕是没啦!”过了会儿就拿了这张画给我,边说:“这次可要小心喔!”

看着画中孤零零的小鸟,想这不是孤苦零丁的我么?

最使我震撼感动的作品是侯老主持,中央美术学院壁画学会高级研修班一同创作的巨幅壁画《抗震壮歌》(下图),侯老告诉了我这个作品的创作始末: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后,他天天对着电视,天天止不住流泪。地震后第三天深夜,他就与合作此画的老伴邓澍商定,要用画笔与刻刀绘制出《抗震壮歌》。以汶川抗震救灾中感天地泣鬼神的代表性场景作主线,以写实和全景式风格,刻画大难面前众志成城的大无畏精神,礼赞存在于普通中国人血脉中的人间大爱。这次在宣纸上画素描,是以前没有过的创新,效果尤其显著。

侯老瞒着病情投身创作身先士卒,然而在2008年底被病魔击倒,入院两次大手术,七天七夜昏迷不醒,醒后将病房当画室马不停蹄工作。经过半年多的奋斗,全体师生自发义务地用眼泪和木炭完成了近200米长、2.5米高的巨幅素描壁画。《抗震壮歌》在汶川地震周年纪念前夕完成,于2009年5月7日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开展。展览结束后,作品制成了陶版壁画,赠予四川都江堰地震博物馆。

每次到戒台寺都看到两老仍然勤奋地在创作,他们坚守原则,豁达的人生态度,实际上也一直在激励我。2018年春天是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们,看他们身体状况明显的大不如前,有点担心。侯老乐呵呵说:“活没干完,还得活着,不是吗?!”

今天是2023年1月5日,是侯老的火化日,难以赴京告别,请珊瑚替我买枝鲜花,愿侯老化为一缕轻烟,冉冉上升!

用《泡沫集》侯老自己的文字作尾声:

无尽的长河,
曾激起涟漪,
也曾激起波涛,
波涛激起浪花,
浪花又带起了泡沫,
泡沫转瞬即逝,
逝去了也就逝去了,

虽然也曾有过瞬间的光彩!

  2023年1月5日于瑞典     

补记:今天1月20日早上得悉邓澍去世,給侯珊瑚写:知道你母亲大人今天去跟你父亲大人团聚了,他们相濡以沫了一辈子,你应当放心了。二老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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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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