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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在香港重新走进电影院 | 严奕飞

严奕飞 文汇笔会 2023-07-01

作者现在从香港又搬到了英国的“网红渔村”

五个月前,从旅居了三年的伦敦辗转来到香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场治愈的旅程。

由于需要自费搬家,清空住了一年的公寓的每一天都像是场战争,需要在兵荒马乱中决定哪些东西必须挤进早已快被撑爆的行李箱,哪些可以拜托熟人收留、继续发挥余热;更多既无法自留也不能送人的,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成为“弃兵”。作为统帅与军师,我在理性上深知放弃它们无可避免,但作为与之朝夕相处的“战友”,断舍离的过程无异于执行并目击一场漫长而痛心的处决:明知最终结果必定是片甲不留,但充斥的感激、内疚与无力回天却还是为此平添出许多悲壮。这种悲壮感也并不会因为三年来搬过五次家而有所习惯或减弱;恰恰相反,陪伴得越是长久,挥手告别的难度也就越大。这种说法适用于家里的物品,也适用于曾为旅居的孤单带来过温暖的各位同事友人。

转移阵地所牵涉到的巨大的体力、精神及情感上的消耗,即便是在没有疫情的时候都已经够让人受的了,更罔论叠加其上的疫情冲击及身处职业生涯十字路口的迷茫。因为没能及时注意到转机航班对核酸阴性证明有效期更严苛的要求,测早了两小时的我不得不在中转地伊斯坦布尔滞留一晚以补完该走的防疫程序。抵达香港机场排队等待隔离的时候,眼睛四周变深了的眼圈和油油的脸上爆出的痘痘,大概是对“焦头烂额”这四个字最生动的诠释了。

由于本职工作和电影并不沾边,来香港看电影本不在计划之内。与香港亚洲电影节(2022年10月25日至11月13日)的偶遇,便也纯粹是机缘巧合。但从抱着“凑个热闹也无妨”的心态观看了参展的日本电影《那个男人》开始,体内沉寂许久的“观影发烧友”细胞便势不可挡地爆发出来,将这无心插柳的观影之旅拉长成了几乎是每周一次的“固定节目”……

感谢你来过记忆深海

也是在此次电影节上,生平第一次观看了一部库尔德电影,《乡土之歌》(Zer)。

主人公Jan是美籍土耳其裔,正就读于纽约某大学的音乐专业。他那远在土耳其且久未谋面的祖母为了治病而被父母请来了纽约。在陪护奶奶的过程中,他听她用陌生的库尔德语唱了一首名为Zer的民谣,也听她讲述了深夜里反复袭入脑海的同一个噩梦。民谣的歌词一句也没能听懂,但奶奶优美的吟唱却成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余音绕梁。奶奶病逝后,一家人回到土耳其为她下葬。以此为起点,Jan对奶奶生前留下的这首民谣的不断追寻,渐渐延伸为一段翻山越岭又串起时空的绵长旅程。

并不复杂的一个故事,却好似因为库尔德大山里的绝美风景而被赋予了震慑人心的魔力。由粗犷和秀丽并存的高山湖泊、风吹草低的山野被白雪覆盖、浓雾笼罩、夜空灿若星河……轮番带来的视觉冲击,把“库尔德”这个此前大抵只会在国际新闻中听到的抽象地名生动而具象地描摹出来。这份冲击和影片前半部分花了不少篇幅呈现出的Jan在纽约的日常一对比就更显强烈:纽约的日子不是黑夜就是灰暗的白天;老旧的地铁那有规律的沉闷声响与飞逝而过的密集高楼合谋,把本就杂乱的钢筋丛林割裂得愈加破碎。如果说被如此呈现出的纽约是大自然被禁锢了创造力,他在库尔德山间所见的一切,就像是某位极有品位的神仙肆意打翻了调色盘。受疫情束缚三年、直到最近才重新走进电影院的观众如我,对这番恍若隔世、前疫情时代却道是寻常的路上风景,根本抵抗无能。

但正如大部分旅行在见天地之余,亦是见自己、见众生的过程,对这两点颇具说服力的刻画是影片的另一个出彩之处。“见众生”这一点,Jan一路上被言语不尽相通的村民热情慷慨地接纳,关于民谣的线索也由此一环接一环,似乎是对“当你想要完成一件事,全世界都会伸手相助”这一暖人秘密的又一次证实。但在推进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余,他坐着当地人的交通工具、走进当地人的酒馆、入住当地人家里、甚至被请去参加当地人的婚宴,亦是拜旅行所赐才得以拥有的同样熠熠生辉的奖赏。在这份馈赠的滋润下,Jan也从百无聊赖地听不进课、除泡妞和泡吧外便无所事事的状态而逐渐变得鲜活放松,笑得更频繁也更灿烂。

如果仅限于此,那么这部公路电影定会让人有如沐春风般的治愈感。然而随着旅程推进而逐渐揭晓的民谣背后的历史伤疤,却是影片最深且最不容忽视的沉重。综合影片在各处给出的信息,可以推测上世纪30年代末,仍是小女孩的奶奶亲历了Dersim大屠杀,因极大的幸运才保住了性命。奶奶给Jan起的这个名字,在库尔德语当中即是“痛苦”的意思。想到大部分人在给新生儿起名的时候,通常都恨不得把所有吉祥美好的寓意糅进孩子的名字里化作伴随一生的祝福,Jan的名字背后藏着奶奶多少无法言说更无从平复的痛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直到旅程展开,过往的战争痕迹以及现时库尔德人的生存状态才随着Jan的足迹逐渐铺陈开来:交通闭塞的大山深处,土军轰隆隆的装甲车倒是隔三差五地驶过;另一边,城里人的应对显示出了小市民特有的黑色幽默:镇上的小酒馆里清一色是喝酒打牌看报闲聊的中老年爷叔,自嘲这儿是“疯子的小镇”,语气就好像疯魔是一剂药,唯有它才能帮助脆弱的人暂时逃脱更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这是小镇白天唯一稍有些人气的地方。长长的街道上除此以外,一切皆如死一般沉寂。

由此,借着探寻民谣的名义从美国远道而来、打破这沉寂的Jan才会被大叔们调侃说他一定也是疯了。疯魔之外,或许还存在着其他有利因素,比如Jan是来自有钱人家的孩子,为旅途免去了金钱上的后顾之忧;而作为男孩探索这片陌生的土地,可能也会比女孩更容易一些。是疯狂,是幸运,是难得,奶奶生前痛于启齿也来不及倾诉的秘密,因为Jan的这趟旅程而得以被挖掘、被聆听、被了解、被铭记。

离开了小镇重回山里,在一个会让人误以为他在拗造型的镜头里,Jan连衣服也没脱就倏地扎进了一汪幽蓝的湖泊中。等适应了水下的环境之后,他开始探向四周,看到了老式的房间和镂窗,在婚宴上遇到的邻村姑娘羞涩地笑着;视角走下石阶,来到安静的街道上,有只猫从容地走过转角;路的尽头,是一棵枝头上披了红头巾的核桃树——当初民谣背后的爱情故事萌芽的地方,创作的最初的激发者与见证者。

影片至此戛然而止。但如果这个足以令人泪流满面的空镜还有后续,我希望看到的是民谣为之命名的小女孩Zer戴上红头巾的欣慰一笑。如果此刻的她还有台词的话,我想它会是:

“感谢你远道而来,潜入这片记忆深海。它是如此重要,因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

在可以被记住的所谓劲爆事件层出不穷的当下,任由弱小的大多数沉默至湮灭,是太容易发生的一件事了啊。

政治悲剧背后的人性悲剧

如果说库尔德电影《乡土之歌》是意外邂逅的惊喜,那么电影节上观看的韩国电影《影子造王者》的高水准发挥,考虑到近年来韩国电影在国际舞台上的大放异彩,就更像是意料之中。我在看完影片后最深的感受,却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割裂感:影片前半段对此前选举中屡战屡败的政客金云范将毛遂自荐的徐昌大纳入竞选团队后的节节胜利描绘得多么澎湃热血、甚至不乏喜剧色彩;后半段两人决裂、导致近在咫尺的民主梦碎便有多令人唏嘘。两位主人公在现实中的原型分别是金大中总统及其谋士严昌禄——虚实交错,更将这一悲剧结局的冲击力渲染得无以复加。

至于分手原因,无论是影片一开始两人分别援引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首次对话,还是首尾呼应的那个鸡蛋被享有特权的邻居偷走要怎么应对的问答,都不断提醒着两人关于目的和手段的理念分歧。但影片更吸引我的,是这显而易见也颇为合理的答案背后所蕴含的人性张力。

之所以这么说,是注意到徐昌大在两人展开合作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并不怎么介意自己是在明处还是在暗处。那时的他只是纯粹地想朝着改变世界的目标与金长久地并肩作战。“影子”这一称呼在影片中的首次出现,是在金出其不意地战胜了背后有总统支持的执政党候选人而获得国会议员席位之后。从为总统卖命的情报局长那里得此“谬赞”,徐此时也只有好似“受之不起”的轻蔑。直到金继续赢下党内选举而成为总统候选人,不甘于只做影子的苗头才显露出来,并由此加速疯长。

这一过程中,发生在金家中的爆炸无疑是个异常关键的事件。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影片并未给出确切答案。但无论真相为何,早已虎视眈眈的情报局都因此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扫荡金的竞选总部,并借此打响了神经战和心理战,可谓一石二鸟:金不得不中断访美行程而紧急回国处理这棘手的局面。徐则是前脚刚被老板扔下一句“你还没准备好”而最后时刻踢出访美随行人员名单,后脚又经受了几天几夜的关押囚禁之苦。

这个异常微妙的时间节点可以说是两人搭档以来彼此都最为脆弱的时刻。于是,好不容易重新碰面的两人来不及庆幸,金云范便把周遭听到的越来越多的对徐昌大的不满不加筛选地倾吐出来,后者因为这番言论的引爆而撕开自己野心膨胀的面目,金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露以及重新浮出水面的两人在目的和手段方面的分歧而动摇了对徐的信任,徐的自我则因这番动摇而瓦解崩塌……如果剧本能将两人在造王成败的关键事件之外的交流互动、尤其是徐的心境变化也刻画得更细致些,对这场急转直下的交锋的铺垫也将更为充分。但就双方神经一步步被对方揪紧、直至最后“啪”地断开的这短短几分钟而言,两位影帝的表演均已无可挑剔,连带着观众也一道窒息。

回过头来看两人共事的最后时光,对徐昌大来说,当初喜欢看着你在政治舞台上闪闪发光的由衷喜悦是真实的。随着你的步步高升而越来越无法忍受变得更黑更暗的阴影的焦灼感也是真实的。对你所宣扬的政策和愿景深感认同仍是真实的。被你无法真正理解活在阴影中意味着什么而感到的失落所吞噬也是真实的。

如果以上这些证实了金云范所认定的徐昌大“并未做好准备”,同样的结论放到金云范身上又莫不如是?担心你被关期间受苦而内心翻涌、主动送上的拥抱是真实的。被你突如其来的自大和图穷匕见的不堪刺痛到也是真实的。与背离了这种信条而把你当成手段以达到赢得选战的目的难以和解的纠结是真实的。判断出选情遭遇绊脚石而想要及时将之铲除的迫切感是真实的。因为这一绊脚石是与自己惺惺相惜的左膀右臂而备受煎熬更是真实的……

在一个更成熟的政治生态里,类似冲突或许能找到更圆融的化解方式。但对于在总统大选的舞台上初来乍到的两人而言,却唯有这些不成熟、相互矛盾却无比真实的情感缠斗至难解难分。此后的徐昌大若索性在倒戈路上一黑到底,历史的进程或许会更曲折——在厚黑学盛行的西方政坛,我甚至认为这种可能的合理性更强。然而真实的历史走向并未沿此展开,人性悲剧的色彩才更显浓烈而悲壮:把金云范的败选全归咎于徐的倒戈或许失之偏颇,但对方阵营恰是在徐的提议下大打此前金不甚敏感的身份牌,怂恿人口更多、经济上更强势的庆尚地区与新罗地区的对立而把票转投给本土出身的执政党候选人(即时任总统本人),才让此前颇为顺风顺水的金遭到本轮选战中最大且最措手不及的重创。经此一役,尤其是有了情报局长这个鲜明的对照,徐昌大也更看清了金说的比起如何去赢(手段),为何要赢(目的)的问题要重要得多。这份姗姗来迟且代价惨重的领悟,却再也没能为他学以致用。

两人一别即是十七年。重聚的小酒馆看似别来无恙,周遭的一切却无不历尽沧桑。认清形势也好、自我保护也好,徐昌大终究未能得偿所愿地走出阴影而亮相于政坛。在全国舞台上崭露头角的金云范也自此遭受了总统长达十几年的“重点关照”而九死一生。两人的变故足以让后者由衷感慨,时光要是能倒流该多好。业已生出的裂痕毕竟无法抹平。等一束久违的光照耀进来,已是又一个九年过后。

徐昌大先一步病逝而无法亲眼见证金云范终于登上总统宝座、达到并且超过了与他合作时所企及的高度,看似将这个故事的遗憾美学推至了最高潮。取材于真实历史事件的故事得以被改编、搬上大荧幕供后世的观众感叹反思,大概已经是这份悲剧木已成舟之后最大的幸运了。

再见,再也不见?

这次短暂地旅居香港之前,我最后一次走进电影院,得追溯到三年多以前。其中固然有疫情管控的缘故,导致影院关门许久;在英国早早地实现解封之后,搬去郊区不方便又成了新的借口。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没有了安坐在黑暗里静赏两小时故事的mental capacity。很久以前曾有首歌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但在疫情爆发的三年里,努力活下来——哪怕姿态再苟且、再卑微——都已经是一天到头来最谢天谢地的侥幸了。这种绷紧了弦过活的状态明明最需要治愈,被挟裹其中的人,却往往也最容易对内心这如无声呐喊般的求救信号视而不见。

由此,对于时隔三年能重新走进电影院才会感慨万千。这种感觉要如何形容呢?就好像被迫吃了很久的油腻垃圾食品后久违地重新尝到米其林级别的饕餮,不仅味道绝佳,呈现方式也是足以和这份美味的视觉盛宴相匹配的赏心悦目。虽是比喻,却并无夸张——大部分电影都是在非常重量级的影展上亮过相甚至获过奖,比如我在电影节上观看的第一部影片《那个男人》(上图为该片海报)便入选了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影子造王者》更是在去年的韩国百想艺术大赏上斩获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三项大奖。而我从这份盛宴中收获到的,是对诗和远方真实存在的珍贵提醒,是对精神乡愁的有效缓解,是从繁重的日常工作中暂缓片刻的忙里偷闲,是沉浸在别人的悲欢里流自己的泪或叹自己的气的难得释放……在饱受疫情困扰、时隔三年才终于归家有望的时刻,这场意外的电影之旅,已然是最无限接近于治愈的体验了。

但是,我把这段经历说给国内最爱看电影的朋友听,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被理解。刚刚很失望地看了《阿凡达2》也许是个诱因吧,他对未来的电影市场很不看好,觉得对大众而言,观影习惯被抑制了三年,除非大银幕接二连三地上映优秀的巨制,否则很难出现真正的“阳康”。在他看来,我的治愈之旅,是很难复制的意外和惊喜。

怎么说呢——有首歌曾在结尾祝愿“渴望爱的人,全部爱得很英勇”。那我也谨以此文,以我的小确幸的经历,祈愿同样受疫情各种困扰的人,能够记得寻找治愈,获得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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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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