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白菜和彼油菜·青菜原名叫藏菜 | 褚半农
李荣先生《咸蛋·藏菜》(刊1月18日“笔会”)提到他同我就“藏菜”(青菜)之名探讨一事,并建议“唯一可取的办法,首先是取一个‘集注’的态度,把那些‘混乱’都一一摆出来,然后再一一梳理一下”。我自2008年发表《青菜原名叫藏菜》(11月18日《文汇报·笔会》,参见文末附文)后,继续在收集有关资料。记载到蔬菜名的文献很多,但很复杂,也非常混乱,甚至互相矛盾。这或许同文言记录过分简单,归类标准不一,或不熟悉农作物,以及没有图示等有关。要弄清“藏菜”之名来历,其中两个蔬菜名先要理清,一是白菜,二是油菜。
文献中把好多叶菜都归在“菘”的名下,那么“菘”是什么呢?《乾隆上海县志》卷之五说“菘菜,即白菜。”《同治上海县志》卷八也说“白菜即菘菜”。也有说是两种菜的,清末《华亭乡土志》“物产”云:“蔬属,如菘菜、白菜,皆御冬之具”。白菜又是什么菜呢?看似非常简单,但因文献记录“不一”,阅后是不能一下子下结论的。在上海,白菜是指“大白菜”“黄芽菜”,小时候,我还听到过大人称“胶(沪语读音“浇”)菜”。而《民国宝山县志》中塌(棵)菜、青菜都“俗呼白菜”(卷六),《民国上海县续志》的记载还有“腌蔬。仲冬时取白菜加盐,匀置于缸,用石压之”(卷八),“白菜”可以用来腌咸菜,这明显指的不是黄芽菜而是“藏菜”。在我阅读范围内,明弘治年间邝璠的《便民图纂》中是把“白菜”和“藏菜”分开记载的(农业出版社1959年版,第62页),表明它们是两种蔬菜。《便民图纂》是作者中进士后第二年(1495年)到苏州府吴县任知县,在其任内编写的。
文献中“菘”下面又包括“油菜”。称其为“油菜”,是因为结的菜籽(“籽”被写作“子”)可用来榨油,属食用、榨油两用的白菜型品种,同现在种植的油菜完全不同,也有必要说清楚。《便民图纂》详细记载是:“油菜:八月下种,九十月治畦,以石杵舂穴分栽,用土压其根,粪水浇之。……薹长摘去中心,则四面丛生,子多。”(同上,第62页)介绍了两个特点:一是“以石杵舂穴分栽”,其种植方法在1960年代上海农村还是这样,“石杵舂穴”实际操作是用下部装有半圆石块的“菜秧榔头”(石杵),在整好的畦上逐一打潭(即“舂穴”,“潭”读沪语音“台”),菜秧种植在“潭”中。这样做是将局部泥土压实,菜秧移栽后因保湿而利于成活(当年用这种方法移栽的蔬菜还有莴笋),1960年代前期,我和大人们还多次这样种过,后来才改成用锄头拉条后种植在浅沟里,移栽速度要快好多。“菜秧榔头”原来每家都有,不用后便随意丢弃。我拍摄了大量老农具的照片,就是没有菜秧榔头,也不知人世间是否还有此物。二是生长时“薹长摘去中心,则四面丛生”,这是指油菜春天“抽薹”,“四面丛生”是指摘去主薹后重新长出的“薹”。“薹”在方言中称“菜剑”,第一次摘的称“头剑”,摘后“四面丛生”的称“二剑”(“二”沪语读音ní),这些方言词在上海明清文献中都有记录。这也证明了,邝知县记载的油菜,同我小时候种的油菜品种是相同的,菜叶和菜剑均可食用,但它不是“藏菜”。
本地油菜
1950年代中期,上海农村开始试验种植“胜利油菜”,后逐渐推广,遂全部替代了彼油菜。新品种的油菜籽产量高,出油率高,但菜叶和菜剑不能食用,同彼油菜完全不同,不可混淆。为区别这两种同名的油菜,彼油菜至今一直称“本地油菜”,现只在农民自留地上当作蔬菜少量种植,李先生文中提到的“食用菜蔬”之“油菜”就是。其菜剑吃口优于青菜,将菜剑腌制后的盐卤还可制菜卤,烧成的菜卤蛋口味更是胜于酱油蛋,现在售卖的酱油蛋是一种因没有菜卤而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明清时的地方旧志记载中,“菘”“白菜”的记载中还会出现“箭杆菜”。按照描述,这种菜“茎似箭杆”,每叶起薹,“其薹谓之菜剑”,与《便民图纂》等的记载一样。从“取其子压油”可确认“箭杆菜”是油菜的另一称呼。书证很多,仅举《正德松江府志》一例:“(白菜)别种茎似箭杆,曰箭杆菜。……冬初分种至春生薹,撷食,旁复生苗作花。夏初取其子压油,谓之油菜。”(《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府卷》一)清末浦东文化名人秦荣光学识渊博,著述甚丰,他的《上海县竹枝词》中对油菜也有表述:“一种乌菘,俗呼油菜,春撷其薹为菜剑。……腌作虀,瓮藏之,为薹心菜。夏初收子,可榨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5月版)与《便民图纂》等的记载一样,也说明“箭杆菜”是油菜而不是“藏菜”。
苏州人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中的记载有“邑志皆载:‘藏菜即箭秆菜,经霜煮食甚美。秋种肥白而长,冬日腌藏,以备岁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文字经校注者添加标点后坐实了“邑志皆载”,常理告诉我们这种说法不确。他的引文同《乾隆元和县志》记述就有差别:“藏菜秋种,肥白而长,经霜煮食甚美,冬日腌藏以备岁”(卷十六),况且有的“邑”志没有记载这内容。藏菜也“茎似箭杆”,其薹也称“菜剑”,同样每叶起薹,称其“箭杆菜”似也可以,但叶子形状与彼油菜完全不同,农民也从不将其当作油料作物,只是一种普通的绿叶蔬菜而已。
褚半农
“笔会”上作者撰文谈青菜,他有慨于“包括许多类书,都没有见到关于青菜的记载”,从而“怀疑青菜的历史并不怎么悠久”(见2008年9月10日《文汇报》)。
其实,青菜的栽种历史很长了,只是它一直不叫青菜而让人误认为不悠久的。它有过多个曾用名,如白菜、菘菜、箭杆菜等,还有一个常用名字便是“藏菜”。我从小就把青菜叫作“藏菜”,直到现在,上海西南地区农民仍习惯把青菜叫作“藏菜”。而“藏菜”这个名称的历史也相当悠久了,至少明朝时的上海人(也包括其他吴地人)就是这样称呼的,如大科学家徐光启在他的著作《农政全书》中就有“藏菜,七月下种,寒露前后治畦分栽”的记载,而没有“青菜”的说法。明万历《嘉定县志》物产篇中也说:“白菜八月种,十月收,俗名藏菜”。事实上,近到1950年代中期,人们不仅口语中这样说,书面也是称“藏菜”的。我手头有一份1956年上海西郊区人委的统计报表(复印件),上面还专门列有“藏菜”的种植面积和产量等等数字,也没有青菜的名称。这可证明,青菜在上海产地,一直称作“藏菜”的。2006年出版的《上海西南方言词典》也收有“藏菜”词目。
不仅上海郊区称“藏菜”,在我们的贴隔壁,即原苏州府地区也一直这样说的,如长洲、元和、吴县(都是今苏州在各个时期的不同称呼)的地方志书都说:“藏菜即箭杆菜,经霜煮食甚美”、“藏菜……秋种肥白而长,冬日腌藏以备岁需”。1998年出版的《苏州方言词典》中,还收有“藏菜”的词目,不过,它用了个同音字:“床菜”,其释义是:“青菜”。而同一词书中“青菜”词目的释义是:“=床菜”。可见“藏菜”、“床菜”、“青菜”,都是同一种蔬菜。历史上,上海方言深受苏州方言的影响,上海闲话中的“藏菜”是不是来自苏州话,以及《农政全书》是不是最早使用“藏菜”一词的,还有待考证研究,但它至今还保留在上海西南方言里却是个事实。
藏菜除了现炒外,其重要特点是可以腌成咸菜(上海闲话叫“盐菜”),“为御冬旨蓄”,将它藏于冬天再吃。
其实,从语义与逻辑上讲,称“藏菜”要比称青菜准确得多。因为青菜里还有塌棵菜、食用油菜、蔓菜等等之分,藏菜仅是青菜中的一个品种。当代人把它称为“青菜”,是将属概念当成了种概念,客观上造成了语义的混乱。正像我们只能将“水果”当作各种果品的总称,而不能将某一种具体的品种称作“水果”一样。只是在强势语言面前,富有地方特色、表义准确、流传有序的“藏菜”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只能在上海西南乡下闲话中找其历史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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