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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我出生前,就注定与陈小彭是朋友 | 沈亚明

沈亚明 文汇笔会 2023-07-01

我哀伤,陈小彭离开了人间。我思念,合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小彭的一双眼睛,不是八九十岁的眼睛,而是八九岁的眼睛——可爱,充满活力。

我第一次“见”到小彭,那双眼睛就牢牢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其实,我第一次“见”到的是她的照片——是她八九岁时,我父亲沈仲章拍的。小彭在保存了七十多年后,翻拍寄给我,说:“我很欣赏那张相片,所以还一直保留,‘文化大革命’也没丢掉啊。”(上图)

去年,小彭发给我一张陈寅恪先生的照片。我即刻说了第一感觉:您很像寅恪先生年轻时!小彭答:我小时候像,我儿子小时候也像。我说:我就是看了我父亲给您拍的照片,觉得您小时候与寅恪先生这张照片很像。(下图)

照片上,寅恪先生二十来岁,一双眼睛透过眼镜,精神,充满活力——深深印在我的脑中。

我与小彭从未见面,但不时通话、通邮、通微信,包括语音留言……每每看到她的文字,听到她的声音,我总感觉像是面对面说话,面对一双可爱的、充满活力的眼睛。

小彭多次向我“诉苦”,老了,眼睛不行了,我发的微信看不清。后来我发现,微信自设放大功能,告诉了她。小彭不老,马上就学会了。确实,小彭不老,思路清清楚楚,言辞实实在在——接地气而不落俗套,透真情而不染客套,使我感觉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无须见外。

早在我出生前,就注定与小彭是朋友。上代传下的友谊,她父亲陈寅恪与我父亲沈仲章是朋友。小彭对我说,我父亲“沈先生”是陈家全家的朋友。而我出生时,小彭已二十好几了。

小彭幼时朋友、唐钺之女唐子仁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称她“朱家姆妈”,因她丈夫是朱经农之子朱文光,我称他“朱家伯伯”。朱家姆妈关照我,应叫陈寅恪的女儿们“阿姨”。小彭接受了“姨”的称呼,可她姐姐流求坚决反对,说我们的父亲是朋友,第二代是平辈,顶多称“姐”。可是,若依了流求,就乱了与朱家姆妈的辈分。

我与陈家女儿相联,起自世交渊源,三姐妹公推小彭为代表与我接触。而我从一开始,就感到与小彭投缘,认作自己的朋友。可我俩交谈,主要围绕先辈往事。间或,小彭也聊她见到“沈先生”的少年时,聊她在家陪伴双亲的青年时。偶尔,小彭略谈她不久前的旅行、近来的体健……可对她本人的生活、工作、家庭与兴趣,我从来没问过。

小彭的电邮、微信、语音留言、电话录音,我要留着慢慢看、细细听、好好回味,还要询问家属,再考虑分享哪些。既然本文是为了纪念陈小彭这个独立的人,我向小彭的儿子请教。

林日晖从他母亲遗物中,找到一张毕业证书(上图)。一九五三年,陈小彭毕业于华南农学院园艺系。园艺?所以嘛,处事接地气而不落俗套,待人透真情而不染客套——园里的草木生气勃勃,应与园艺师的活力相衬,园里的花果欣欣向荣,当与园艺师的可爱互映。

婴儿林日晖与青年陈小彭,林日晖提供

日晖补充:“我妈妈从农学院毕业后就分配到海南岛工作,后来转去中山大学生物系任教,饱经‘文革’折腾。1980年移居香港,在多处机构任职,直到九十年代才退休。”

过了一夜,我改变了主意。小彭刚逝,至亲至痛,还是以后再细问吧。本文余部,反刍最近二十天与小彭的交流。

2023年2月5日(美国时间,下同)

我发给小彭一张照片(下图),是拙文集《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第26-27页,上有一封陈寅恪致沈仲章函。全书排版用简体字,但中华书局尊重陈家意见,陈函用繁体。

《众星》十六篇,四篇有关陈寅恪,成稿含陈氏女儿尤其小彭之功。书一出版,我就请编辑代购代寄一本给小彭。编辑爽快允诺,但因种种原因,迟迟未能办成。我在美国,鞭长莫及,但也知羞:小彭曾从香港寄赠《陈寅恪集》十四本和《也同欢乐也同愁》到美国。

陈氏女儿说过,用繁体是陈寅恪遗愿。知道她们在意,我先拍了书页寄去。果然,小彭即答:“很好,谢谢您如此关注这事。”

2月6-7日

小彭传来一个网帖,怎么读陈寅“恪”。于是,我们讨论“完成并发表对话”。

什么“对话”?回头说背景:

2019年春到2020年春,我刊发了三篇谈“恪”音之文,替陈家澄清事实:陈宝箴一支几代直系都读“恪”为“确”,历史文献“恪”有“确”音也凿凿有录五百年。可是,外间各种传说仍占强势。

我应小彭要求,把她就“恪”音所言汇总成文档寄去,由她决定下一步。不巧,小彭邮箱出了故障。后来我们合计,干脆联名发表一篇“对话”。小彭说:“早该这么做了。”

写大纲时,小彭传来赵元任、杨步伟的《忆寅恪》,问我看法。我辨析文内议“恪”段落,认为赵陈两家所言不矛盾。征得小彭同意,我邀请赵元任之女新那加盟。因拟三人署名而用综述文体,新那逝后又改回对话。初稿已成,史语所刊物许诺留位。去秋相约,在今春(我暗中计划二月),定稿“这篇”。

“这篇”?难道还有“那篇”?有。

去夏,我与一位日本学者也相约,从语言学角度探讨“恪”读,充实“确”音史证。本来打算今年一月,结束“那篇”我承担的任务。然而,日本学者特别认真,反复揆度,不断扩展。

二月到了,我为“这篇”着急。可小彭评那个网帖时说:“作者不是学语言的。”揣摩小彭之愿,是希望我先完成“那篇”。

2月9-13日

“那篇”在积极进行中,日本学者向程千帆高足打听,程先生怎么说陈寅“恪”,答言“确”。同邮传来一文,概述程陈两家三代渊源。

我向小彭询问程千帆,美延说了她所知,并指点:“请阅《陈集·讲义及杂稿》P433-444”。我遵嘱打开书,见程千帆言及“友人金克木”,亲切之感油然心间。马上告诉小彭:“金克木是我父亲至交,我去他家住过——世界真小。”

我顺手转去一篇文章,题为“自成一类沈仲章”,对小彭说:“我不认识此文作者,他研究金克木,因此关注沈仲章。”小彭读后,评曰:“作者相当了解令尊。”

话起另一头,另有一位老友,转来一篇怀念金克木之文,也说眼睛。我转给金克木之女木秀。木秀姐说,文内有个人弄错了,名应是“程千帆”。我这才对木秀姐提起,我正在与陈寅恪之女说“程千帆”。木秀姐闻言,传来金伯伯所写《陈寅恪遗札后记》,内中提到金伯伯金伯母与陈家的缘分。我转给小彭:“世界真小”。

那几天,多方交流穿插进行,互为触机相与呼应,远比上面说得多。我感慨连连拍案惊“巧”,起笔一文《缘联缘》,略记短短数日内文缘人缘系联,稍梳长长跨世纪旧缘新缘交织。可才写数段,就停笔了。

刚才漏了一个重要细节,小彭听到程千帆读“恪”为“确”,立马反应:“很好,又多了支持。”几年来的无数次交谈使我感到,“恪”音问题一直压在小彭心头。我心头压着一种急迫感、莫名的焦虑感——快快结稿“那篇”,早早定稿“这篇”。

2月24日

“那篇”有进展,我给小彭发微信汇报,亦谈“这篇”日程。可就在当天稍早,人间的小彭已永远合上了眼。

哀痛、愧疚、悔恨……绞我心头。何以解忧?唯有努力!

在天上的陈小彭的眼睛、陈寅恪的眼睛,还有上文提到的逝者的眼睛——永远充满活力。

【补记】

小彭去世当晚至次日,一气呵成上文。其后,日晖传来陈小彭译著(下图)及授课简历。

于是我想起,曾与小彭长谈陈寅恪治学之“髓”,今年一月我俩又谈沈仲章听陈寅恪讲课……忆滴如珠,另文以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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