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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来没有唱过歌 | 周静

周静 文汇笔会 2023-07-01


带孩子的洗衣妇(油画)奥诺雷·杜米埃[法]

一九九八年夏秋之交,阴雨接连下了二十几天才放晴。断流多年的西辽河躁动不安,河水暴涨,终于有一日冲破了堤坝,向下游奔涌而去。

暴走的洪水冲刷过田野,直奔我的家乡科左后旗向阳乡,却在二道壕村北十余里开外,被一道高高的大壕拦住去路。洪水在壕下日夜咆哮。

我和母亲在一个晴朗的上午,走上这道岌岌可危的大壕。久雨过后,太阳异常晃眼,在宽阔的水面上刺出道道白光。水浪自远处翻腾而来,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猪羊的残骸,以及无数浮沫,拍击着壕坡。不时有几团土块被卷走,瞬间失了踪影。

壕上挤满了人,十里八乡赶来支援的,挑土,灌沙袋,下木桩。我的父亲也在这里,他是村支书,组织抗洪,吃住在帐篷里,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壕这边,大片的庄稼兀自生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黏稠的清甜气息,夹杂着一丝水腥气。玉米已结出穗子,顶上倒垂着一绺紫红的缨,像女孩子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一些边角地也被勤劳的农人用犁豁开,随意种上了蓖麻和荞麦。在这片盛产高粱和玉米的土地上,荒凉与粗悍横生,连风和沙都是硬硬的。

我的牙又疼了,这次再也无法忍受,而母亲的牙疼也已忍了很久。以往我们可以搭村里的汽车去镇里,可眼下发了洪水,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大壕上修堤筑坝,无车可搭。在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后,母亲决定,带我步行去三十多里之外的金宝屯镇,找牙医吕大夫。

母亲的脚步没有一刻停留,眼睛也并不向别处看。我跟着母亲在大壕上走了许久,又走过一道长长的铁路桥。两个多小时后,走进了镇里。

我们找到吕大夫的诊所,一个女护士说:“吕大夫有事走了,下午再来吧。”

我和母亲在诊所门口徘徊。母亲脸上看不出表情,始终淡淡的。太阳已经转到头顶,时近晌午了。“闺女,饿了吗?”母亲轻声问我。我摇摇头。口腔最里面的那颗立世牙又在捣乱了,连带着半边脸也胀热起来。我斜坐在一棵树下,又困又累,很快睡着了。

正迷迷糊糊做梦呢,一只手把我推醒。我抬头一看,母亲不知何时买了一块面包,塞到我手里。我掰下一半来递给母亲,母亲摇头说:“我不饿。”

我不太敢细看母亲的脸。这半年多来,她状态一直不好。不过四十岁出头,额上已有了皱纹,脸色也越来越差。最令我害怕的是,她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总是怅怅的。我不敢说出我的担忧,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迅速憔悴下去。

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母亲所有的心事都源于父亲。那个曾经呵护她疼爱她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竟然给了她最大的风雨。他们两个人无论多么生气,不会对骂,也不会骂旁人,只会争论,但那种压抑更令人痛苦。

我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惶惶不可终日,内心时而愤激如火,时而哀痛神伤,时而渴望解脱。有时一个人在家听歌,把音量调到最大,听得泪流满面。然后在面对母亲时,把这些情绪都掩埋在心底,脸上尽量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在他俩又一次发生争吵时,我忽然爆发,把手边一个新买的圆镜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听到镜片碎裂的脆响,还有我尖叫的哭声,他俩面面相觑。从这天起,母亲就特别注意,不在我面前表达情绪,把所有的苦埋藏在心里。她的脸色愈加青黄,夜里的叹息声也更多了。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更加重了我的担忧。那天早上母亲出去喂猪,久久不见回来,我便出门寻找。猪圈门锁着,食槽空着,猪们见到我来,嘶叫着冲到门前撅起嘴要吃的。院子里空空荡荡,母亲去哪了?

角门开着,我走出院子。门前不远的十字路口上,母亲孤零零地站着,拎着猪食桶茫然四顾,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赶忙走过去,问:“妈,你这是要去哪?”母亲回头疑惑地看着我,眼神迷离,似是不认识我一样。我一手接过猪食桶,一手拉住母亲的胳膊,走回了家。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把母亲带到炕上坐下,告诉她别动,然后赶快出去将猪食倒进槽子,喂完了猪。当我洗干净手回到屋里时,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沿上,出神地望向窗外,目光空蒙,像是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母亲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身体一前一后地晃悠着。那声音如此突兀,猝不及防,吓得我目瞪口呆。

“我唱得好听吗?你快说说,我唱得好听吗?”母亲晃悠着,直愣愣地问。

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来没有唱过歌。她是多么腼腆的人啊!她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唱歌呢?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连大声说话她都会脸红。但我父亲不一样,父亲性格外向,爱好很多,拉二胡、唱京剧、编顺口溜都不在话下。他俩性格截然相反。

“好听,好听!”我慌忙答应。母亲的脸泛起潮红,露出微笑,眼神却更加迷惘。我扶着她,她顺从地躺在炕上,不再说话。

小镇的午后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偶尔有几辆车从诊所门前驶过,扬起一地尘土。在等了四个多小时后,吕大夫终于姗姗而来。

吕大夫先给我打了麻药,拔掉了那颗折磨了我一个多月的立世牙,然后给母亲检查,发现居然有三颗牙齿出了毛病。他和母亲商量,如果不拔牙,可以用药治疗,但需要来回跑三四次,而结果也并不保证彻底根治,有可能到最后还是得拔掉;如果现在拔,再镶牙,则少跑三四次。母亲当即决定三颗牙齿全拔。

“叮当”一声,吕大夫把我的那颗立世牙扔进小瓷碗,笑着说,“看看孩子的牙,晶莹剔透,就是好看,年龄大了牙都不好看了。”母亲难得地也跟着笑了。

折腾了一天,母亲和我都非常疲乏,靠一丝精气神支撑着往回走。好在走到一半时,一辆拉饲料的四轮拖拉机经过,捎了我和母亲一程。赶到太阳落山之前,我俩终于回到了家。

一进院门,母亲看到菜园里新长出来的小白菜有点晒蔫了,便引井抽水。压满一桶水后,母亲的神情又陷入了茫然。她看着我说:“闺女,妈拔牙了,不能拎重东西,你来浇吧。”我答应一声,拎起水桶,一瓢一瓢地浇起来。六十多平方米的小白菜地,我连续拎了十几桶水,感觉牙洞里隐隐作痛,但内心庆幸不已。

当我浇完最后一瓢,拎着空桶走过来时,母亲原本呆呆地坐在垄上,这时她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一下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她使劲地拽着我的胳膊,急切地问:“闺女,你不是也拔牙了吗?妈咋这么糊涂啊,妈只想到自己拔牙了。你咋不告诉妈呢?你咋不告诉妈呢!”她再也抑制不住,忽地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指缝间扑簌簌流下泪来。

夕阳的余晖照进小院,像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痛哭的母亲和她十八岁的孩子。黄昏的村庄宁静如常,炊烟袅袅升起。

村北十几里外,盘旋多天的洪水正渐渐退去。生活似乎回到了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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