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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记忆里的Aroma | 康岩

康岩 文汇笔会 2023-03-14

作为一个以夜班为业的人,有吃夜宵的习惯并不奇怪。离单位不远,有一家重庆面馆24小时营业,每当下了夜班腹中隐隐作“饿”,便像冬眠出洞的熊,空肠挂肚,向着面店的方向蹒跚而去,这一吃就是好几年。有时候拉上同事,有时候独自一人。点一碗红烧牛杂面,看着泡在酱油红汤里的碱面微微泛黄,鼻尖似乎游荡着残存的蓬草灰味。面条筋道巴适,一根一根螺旋缠绕,面上覆一层爽辣的牛杂,搭上几片翠绿的上海青,五花大绑后一口咬下,那滋味就像是世界杯球场上招摇过市的拉拉队员巡场一周,观众们马上被激醒了脾胃,唤回了魂魄。

小店也就十来平方,生意很好,光顾的食客五行八作,既有忙碌了一天的外卖小哥,也有驾豪车的都市小开。曾经娱乐偶像节目加持过后,小店名声便在北京宵夜圈传播开去,遂成“网红店”。疫情以来,深夜里偌大的北京城,能寻到可口吃食的店铺越来越少,这家暗黑街道上燃亮的灯盏,和着飘出的面香,喂饱了城市里几多饥肠辘辘,慰藉了光影下几多仆仆风尘。

第一次遇到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店,还是在复旦读书的日子。复旦周边的小食店鳞次栉比,供学生们精挑细选。既有大学路那些搞气氛的Bristol和西餐厅,也有只在夜晚才敢在街边开张的黑暗料理。尤其是黑暗料理,那些摊档上汤水与肉渣齐飞的麻辣烫和肉夹馍,是多少代复旦学子的魂牵梦萦。那时北区公寓对面武东路有一家叫Aroma的小西餐厅,老板是日本人,听懂日语的同学讲,他说的是浓重的福冈口音。老板年纪约摸四十上下,留着寸头,干净利落。穿着长期保持统一格式,格子衬衫来回切换,卡其长裤、黑白帆布鞋忠心耿耿,整一个从无印良品走出来的代言人。这家店是一种昏暗格调,哪怕外头日光微弱,店里的灯亮得也不醒目,却从没顾客提意见,哪怕是那些就着暗光埋头赶论文、写作业的学生党。成群结队来吃饭或喝咖啡的,也都很自觉地把交谈的声量放低,低到飘浮在耳边的都是勺子挖饭、刀叉切割时撞击瓷盘的叮叮当当。偶尔一两桌欧美学生聊到兴起声音大了起来,周围的人便侧目相望,像是以目光致以无言的警示。学生时代我很爱说话,尤其是跟同学吃饭,话量伴着饭量一骑绝尘,那句“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制。但在Aroma,我却能保持出奇的安静,安静到像得了失语症的孩子。这家店主食只有两款,意式焗饭和咖喱猪排饭,我每次都点咖喱猪排。日本的咖喱做得清淡,一盘饭端上来,热腾腾的咖喱汁覆盖着白雪般的大米粒,铺满了炸到金黄酥脆的猪排,还点缀红绿相间的芦笋菠菜和小番茄,像是威廉·透纳的水彩风景画被摆上了餐桌。猪排一口咬下去,白肉和黄壳瞬间分成两层,从交合处深看去,似乎能看到猪肉细腻的纹理。

日本老板呢?他只是笔直站在柜台里,身体一动不动,眼珠却四下里扫描,哪桌的柠檬水喝完了,他就踱步过来,抬手、斟水、倒满、收回,转身走进柜台继续一动不动,扫动眼珠。动作连贯,节奏平稳,呼吸均匀,行云流水间把一套固定的程式打完,像是训练有素的列兵。我算是常客,面熟以后买单会跟他点头致意,他也轻咧嘴角,礼貌颔首,一副不刻意不虚伪的表情。那时候移动支付还没有大行其道,有一回我忘带钱包,全身翻遍后只能挤出尴尬的微笑,他很快心领神会,告诉我可以赊账下回再付。还有一次吃完出门,兜头就是滂沱大雨,他见状急忙从柜子里倒腾出一把透明长柄伞递上。我立马道谢,他用蹩脚的中文说不用谢。我当时心下想,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是一个人在上海经营吗?为什么从他身上觉察不出一丝一毫有社会关系在左右?我不懂日语,他好像英文也说不出个叮咣五四。有几回结账时我想开口问问,但他找回零钱再报以熟悉的微笑,还是那种职业式的不可侵犯的微笑,我就用意念叫回噘出去的嘴唇,当场收声。

记得毕业不久后回校,在武东路上闲逛时,突然发现Aroma店门大关,原先门上的玻璃也碎裂到不忍卒睹,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过去的日子也随之碎裂的感觉在心里发酵。抬起头看,一家新店的大红横幅挂在门楣,这里马上要变成一家东北烧烤。复旦周围本就有不少烧烤店,韩国留学生最喜欢大冬天穿拖鞋短裤和厚外套,坐在室外吃烧烤。他们骑着小电驴三三两两,从北区公寓向着烧烤店呼啸而去,早已是复旦校园里一番别致风景。为什么独一家Aroma、独一份咖喱猪排就开不下去?

回到北京有一阵子,我像是上个世纪斯坦因在敦煌的茫茫沙漠里寻找稀世珍宝一样,在丽都等日本人经常出没的地带疯狂寻觅,寻找着符合口味的咖喱猪排饭。再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标准,和在Aroma锻炼出的口味,为北京的咖喱猪排制作红黑榜。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东家吃吃西家尝尝,却怎么也不能在口腔和脑海里双重复刻Aroma的味型。时人都说北京水质硬,连带过水煮的饭粒,都没那么香软。作为灵魂咖位的咖喱汁更是略逊一筹,Aroma的咖喱汁是介乎于棕和黄之间的过渡色,像是华美的枫叶脱落时尽力留给世界的那般颜色。而北京的咖喱汁大多又黄又亮,黄得一点都不真实,像是锅里还有剩余的油水没捞干净,让人怀疑里面有什么科技和狠活儿。

日剧《深夜食堂》(2009)剧照

几年前有部口碑很高的日剧叫《深夜食堂》,小林薰主演的食堂老板在深夜的东京接待一位位心怀款曲、暗藏机锋的失意之人,用最家常最平淡的菜色温其胃,暖其心。剧中食堂老板脸上一道刀疤,掩藏过往人生无数风风雨雨。最难忘的一节是一位嗜吃猫饭成性的姑娘得了绝症,她经常来店里吃老板做的猫饭。猫饭在日本是普通至极的食物,味噌汤泡上白米饭,撒上木鱼花,盐巴都可以不搁。姑娘终有一天没在店里出现,那个早上天蒙蒙亮,一只白猫来到店门口,老板随即做了一碗猫饭奉上。看着那只白猫,老板微笑地说:欢迎回来。听说大陆版主演换成肥头大耳以后的黄磊,二者真是橘枳之别。想着Aroma那个日本老板,虽然不像剧里的小林薰那样善于交谈,亲和有魅力,但那种带着距离的友好,也十分叫人惦念。

吃着眼前的红汤牛杂面,才知道Aroma咖喱猪排的味道,早已风干成回忆。不知道现在那里开的是什么店,东北烧烤还是沙县小吃,兰州牛肉面还是黄焖鸡米饭?疫情之下,复旦周边的那些小店铺们活得好不好?或许日本老板杀了个回马枪,赶走了烧烤和黄焖鸡,原址上重新开张再造咖喱辉煌。也许他早已返回福冈,把店铺复制了一家,在家乡重操旧业。也许他中了彩票成了亿万富翁,也许他犯了罪锒铛入狱。各种也许,各种可能。我吸溜完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出了门,走出几丈远后回望一眼夜幕里的店招,“牛肉面”几个字在街边亮得萧瑟而坦诚。偌大的北京,加班加点的白领、风来雨去的骑手、剧场散戏的文青、失恋买醉的情侣……深夜里,他们龟缩在一方小小天地,因为一口面而明白好好吃饭、用心生活的朴素道理。待天光再亮,这灯牌渐熄,就又是一轮城市悲喜生活的交替。

真想再回Aroma,不吃咖喱猪排,坐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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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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