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力量 | 周华诚

先从我的同学老包说起吧。

在陪我看了薛宅桥、刘宅桥等好几座廊桥之后，我们来到仕阳碇步。他在河间的其中一个碇步上坐下来（下图）。作为曾经的体育委员，他现在身体明显发福。

碇步是原始的桥梁形式。仕阳碇步是我国现存保留最完好、最古老、最长的碇步桥，2006年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座碇步桥有一高一低两级，高的碇步可供挑扁担的人行走，或是涨水时可走；低的一级，步行完全没有问题，两个人擦肩而过也很从容。

碇步桥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琴桥”，因为一个一个碇步如同一个一个琴键。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的节目《碇步桥》（下图）令人惊艳，这个节目就是取材于仕阳碇步。

我有很久没见过老包了。泰顺是个县城，不算大，而在他工作过的三魁镇上，包医生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尽管已调到了县城大医院，他对这个小镇依然非常怀念。毕竟是青春岁月留在这个地方。

包医生慷慨地向我分享他的故事——他在小镇的卫生院上班，晨昏之间在廊桥往来，后来恋爱成家工作变动等等。他爱人也是一名医生。

后来我把他们的故事写进文章里。在廊桥边生活的人们，他们的日常片断，甚至长久的时光，都一定会跟廊桥发生联结，这构成了我创作《流水辞》这本书的“方法论”——我要写下跟廊桥有关的一个一个人的平凡故事。因为，“人”的故事，就是“桥”的故事。

所以书出版后，我很快给老包寄了书。

如果没有同学老包，我的写作可能会绕一点弯路。

当然，县里和文旅局的领导也带我转了几个地方了，廊桥学会和“非遗”保护中心的联系也建立了，但是，这些渠道都显得过于正式。我撇开了“常规路线”，转而寻找老包。包医生特意跟同事调休，安排时间带我去乡下转转。老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晚上他请我喝酒，并把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召唤了过来。我没有理由不醉。

我脑海中开始构建年轻时的老包。那个在廊桥边和老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医生。这一幕就像是电影的长镜头似的。那条叫做“营岗店街”的老街显得狭窄，街两边是老旧的木头房子，屋檐水落下来，落到行人肩上，再从肩头滑落，在石头铺就的街路上汇聚，小心翼翼地淌进老街旁边的锦溪。

廊桥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我并非要写一本“介绍”廊桥的书。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这本书到底会是什么样，在我真正动笔之前我都并不清楚。

文兴桥

廊桥当然是珍贵的文化遗存——在浙南闽北山区高山深谷之间，这样的木拱廊桥有100多座，而在泰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的廊桥就有15座。各种各样解读廊桥的书已经有不少了，大多还很有学术价值，但是，似乎还没有一本以文艺的方式，很好地呈现廊桥之美的图书。

廊桥之美包含哪些内容？建筑之美、民俗之美、文化之美、自然之美、生活之美、人情之美……经过认真思量，我选择从人和生活这个角度切入。

廊桥从前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随着时代的变迁，通行功能逐渐弱化，但它的重要性却不曾减退。廊桥对于当下的泰顺民众，意味着什么？廊桥对于人们的生活发生着怎样的作用？

沿着这些问题，我一点一点展开寻访。

桥头开茶馆的年轻人，传承技艺的年轻匠人，廊桥上卖茶叶蛋的老人，在外经商又回到泰顺捐钱造桥的人，守桥人，护桥人……越来越多的人在寻访廊桥的路上遇见，越来越多的故事也浮现出来。

老实说，我很喜欢一个人行走在陌生的乡野之间，走在去寻访廊桥的路上。

随之而来的一切都将是新鲜的。

这种新鲜的感受，对于写作者来说非常珍贵。

作者在寻访廊桥古道

一路上，我行走在陌生化的感觉里，从而全身心地进入到一种文学的氛围之中。在这里，“文学的氛围”只是为了说明它与日常生活、世俗生活不同之处。这是一种奇妙的审美过程。

行走是很重要的。跟知识相比，感受更重要。这一路上我会带几本书。通常不是关于廊桥的专业书，而是无关的小说或散文。有一次我带了一本《造桥的人》，写的是布鲁克林大桥总工程师华盛顿·罗布林的人生轨迹。

这些书同样使我跟廊桥之间，有意地保持着某种恰当的距离。

廊桥之美，美在何处？

勾勒出廊桥的这种美，可能是整个写作过程中最困难的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建筑结构、文化民俗、自然山水等等，而是它的精神气质——我隐约觉得廊桥有一种诗性的东西蕴含其中，“桥是路的延伸”，“桥因水而生，因水而亡”，“桥连接两岸，让彼此相见”。

文重桥

在《廊桥相见》这一篇里，我写到一个场景：

有一年春天，海沙他们一起去看廊桥。头天晚上到的小山村，廊桥边有一棵桃树，开了一树灿烂的花。

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去看，一树花朵全都凋落了。桥头铺了满地的落英。

“这种一瞬的美，让人心动。”我接着写道，“生命都有这样一个老去的过程吧。尽管每一个生命最灿烂的时光都只是匆匆一瞬，却依然要拼尽全力，开出属于自己的灿烂来。”

廊桥之美，或许也是如此。桥在世上存在千百年，对于山，对于水来说，也不过是匆匆的一瞬。

由物及人。透物见人。

所有的物，所创造者、使用者、欣赏者，都是人。

这一种“物哀之美”，是我在面对廊桥时所感受到的。廊桥这样的古物，穿越千百年时光而来，说不定就在哪一天突然消失了。世上珍贵的事物都会消失，也正因如此，事物才显得愈加珍贵。

文章的表达，其实是作者对于生命的体悟与表达。

怎样讲好古物的故事，对我来说，《流水辞》是一次珍贵的实践。

我们今天如何讲好古物的故事，让古物成为连接过去、当下与未来，连接个人、民族与家园的桥梁？

《德寿宫八百年》《流水辞》这两部作品，都着眼于文物遗址，用散文化的笔致，娓娓道来南宋德寿宫遗址和中国廊桥的故事。

古物是“凝固的历史”，也是“刹那的永恒”。这些古老的事物，承载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历史记忆，这些穿越时光的历史文化遗存，为今天的人们留下了历史的物证；诸多的古物与记忆，共同构建了一个民族的族群的传统文化，这是人们的精神家园。

这几年，当人们经历了疫情的考验，内心变得焦躁不安时，需要有一种力量来抚平内心的沟壑。那么，这种力量来自哪里？也许，就来自于那些更加久远的事物中。稻田、森林、山野、溪流、遗址、古建筑、文化遗产，这些穿越时间的事物，带给我们宁静的力量。德寿宫、廊桥，就是这样的事物。

它们静静伫立于大地上，沉默不语。面对这样古老的事物，让人们得以与千百年前的古人先贤对话，产生精神沟通；也让人们思考自己的来处、自己的去向。

所以，每一件古物都有当下的现实意义。

读一座廊桥，你就拥有一座廊桥宁静的力量。这种力量滋养着我们的内心，让人心生安宁，从而安安静静地度过眼前的时光。

感谢廊桥，让我们相见。

              2023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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