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里的太上老君 | 陈大康
泉州清源山老君岩（詹云 摄）
很多人都对八戒的九齿钉钯感到好奇，悟空问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做园工筑地种菜的？”沙僧鄙夷地说：“看你那个锈钉钯，只好锄田与筑菜”，而银角大王认定“你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八戒则得意地介绍道：这是“上宝沁金钯”，“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火德星君烧火，太上老君抡锤，天下有什么兵器的出身能如此高贵。八戒在通天河变成小女孩一秤金，面对灵感大王却能立即“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钉钯原先藏在哪里？原来，它“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变化功能并不亚于金箍棒。豹头山黄狮精是个识货的妖怪，他偷去悟空等人兵器，庆贺会却叫“钉钯会”，“正中间桌上，高高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钯”，金箍棒与降妖杖则分搁两旁。
不过，九齿钉钯还是比不过金箍棒，这已为《西游记》中各次斗战所证明，而且金箍棒的出身也毫不逊色。悟空曾自豪地告诉狮驼山的狮精：“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又进一步具体介绍道：“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原来，金箍棒也是太上老君亲自抡锤锻造的。沙僧的宝杖另有来源，是吴刚将月宫里梭罗树伐下一枝，由鲁班制造而成，也算是神品一件。
东汉张道陵创建道教，其《老子想尔注》称，“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这可能是太上老君最早的出处，他是老子的神格化，是道家的精神领袖，神话小说《西游记》很自然地会写到他，可是作品中的太上老君已纯然是小说人物，相关描写大多在道家典籍中找不到依据，抡大锤打造九齿钉钯与金箍棒就完全是作者的发明。
太上老君看来没少干铁匠活，锟钢抟炼的金钢琢、金毛犼颈上紫金铃等也都出自其手，但他主要营生似乎还是炼丹，悟空去求还魂丹时，就“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扇火炼丹哩”，这应是兜率宫里日常景象。炼丹是个工夫活，太上老君训斥悟空时说，仙丹并非“是那里土块捘的，这等容易”。他费时费力地积了五个葫芦的九转金丹，准备献给玉帝开“丹元大会”，却被悟空“如吃炒豆相似”鼓捣完了，这岂不心疼。玉帝的金丹需求量也很大，二郎神擒拿悟空有功，得到的赏赐中就有“还丹百粒”，够太上老君炼一阵子了。
悟空能顺利地偷吃金丹，是因为“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燃灯古佛可不是能随意请得动的人物，他是释家三大佛中的过去佛，是现在佛如来的老师，他能应邀来讲学，凸显了太上老君在道家中的地位。兜率宫众人全去听讲，没人看守那五个葫芦，在秩序森严的天宫本不会出现意外，没想到悟空却不懂什么规矩。
太上老君与道教大佬当然也频繁联系，太乙救苦天尊喝的轮回琼液就是他送的，喝了此酒“该醉三日不醒”；由“紫鸾常寄老君经”，可知与镇元大仙也有书信往来。镇元大仙的徒弟为“三清是家师的朋友”而骄傲，“三清”是指元始天尊、灵宝天尊与太上老君。唐僧来到五庄观时，镇元大仙正好应元始天尊之邀，率领众徒前往弥罗宫中去听讲混元道果，太上老君也当在应邀之列，道家学术会议的举办还是蛮频繁的。
作品中太上老君与观音交往的描写稍多些，故事开始不久，他俩就站在云端，俯视悟空与二郎神性命相搏。眼见二郎神已占优势，观音得意地与太上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她表示将出力相助，用净瓶去砸悟空的脑袋。太上老君反驳道：“你这瓶是个磁器”，若撞着金箍棒“却不打碎了”。他取下胳膊上的金钢琢，称用它砸更稳妥，而且不等观音解释净瓶的法力，便径自掼下，精准地砸中悟空的天灵盖。与此相较，观音举荐二郎神的建言就有点逊色了。
太上老君锻炼过许多宝贝，对那净瓶杨柳委实有点瞧不上，还为此与观音打过赌。观音曾告诉悟空：“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观音胯下金毛犼颈上的紫金铃，很可能就是这场赌斗赢来的彩头。这是“八卦炉中久炼金”的至宝，金毛犼仗着它让悟空吃了不少苦头。
观音主动谈起如何赢了太上老君，可是她没告诉悟空，后面将有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在等着唐僧师徒，这两个妖怪是她向太上老君借来的。唐僧师徒并不知道西行障碍是观音的设置，但等悟空降服妖怪后，太上老君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内情：“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番话语成功地引发了悟空的不满：“这菩萨也老大惫懒……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
不过胯下的青牛下凡作祟，却是太上老君的失职。仗着当年砸过悟空的金钢琢，青牛将金箍棒与众天神的武器法宝一股脑儿地全套走了。悟空等人无奈之际，降龙、伏虎二罗汉才说出如来的吩咐：只要去兜率宫找太上老君，“庶几可一鼓而擒也”。原来，牧童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吃后昏睡七日，青牛乘机溜了。此丹名七返火丹，实是强效安眠药，不知老君炼它干嘛？如来对兜率宫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太上老君自己却懵懵懂懂，寥寥数语，已隐含褒贬之意。作品曾写到如来与太上老君的相遇，那是降服悟空后，玉帝开了个“安天大会”，如来“高坐七宝灵台”，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及众仙“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两者地位已非比肩。如来还有点看不上太上老君，他向灵山众人宣扬镇压悟空功绩时还埋汰道：“老君用火锻炼，亦莫能伤损。”不过，作者对如来也少有敬意，前不久还让孙猴子在他手掌上拉了泡尿。
其实，无须如来出场，太上老君凭借法力足以“高坐七宝灵台”。后来他身边童子化身银角大王，捧出紫金红葫芦叫声名字，就将悟空装了进去，“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羊脂玉净瓶也同样能装人。此外抛出幌金绳，就能将悟空捆得死死的，芭蕉扇一扇，便可让人力软筋麻，而抛出金钢琢就可套走金箍棒，“没棒弄了”的悟空顿时“朦胧失主张”。可是太上老君相助二郎神时没用这些强横的法力，只是拿金钢琢当石头般地砸悟空，擒拿功绩还是留给二郎神。倘若他轻而易举地就占据首功，大力举荐二郎神的观音就会感到索然无趣，屡屡损兵折将的玉帝也脸上无光，今后关系不大好相处。首功对于太上老君并无多大意义，他身边的寻常物件也都是法宝：“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扇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但它们拿出来就是大杀器，不可轻易示人，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之类更不能露形。叫声名字就能将人装进去化为脓水，这样的威慑力一旦显示，今后太上老君与人打招呼，天上诸神乃至玉帝、王母，他们应还是不应？
作者将兜率宫安排在天宫中，天廷之主玉帝与道教领袖太上老君则以君臣之礼相处，后者并非至高无上的独立存在，但在天廷颇受礼遇。太上老君去见玉帝，“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而太上老君则口称陛下，规规矩矩地“朝礼”。他炼成了九转金丹，立即想到的是“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玉帝将擒获的悟空交与太上老君，作者又写道：“老君领旨去讫”，其汇报则用“奏”字概括。玉帝处罚奎木狼时，将他打发到兜率宫去烧火，显然是将那儿也视为自己的管辖地，而太上老君锻造了九齿钉钯等兵器，也都是呈送玉帝，由玉帝赐与八戒诸人。
诸神中，大概只有悟空与太上老君互相看不顺眼。悟空一到兜率宫，太上老君便立即吩咐：“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悟空的偷吃破坏了他进呈玉帝开“丹元大会”的计划，实是可恨，而悟空对他不耐烦的理由则更多：闹天宫时金钢琢砸脑袋、八卦炉里烧了四十九天，而金、银角大王与青牛怪又是取经路上的严重威胁。在车迟国，悟空尽情地发泄了对太上老君的不满，他让八戒将三清的神像全都扔进了茅坑，“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还起了个名字叫“五谷轮回之所”。当然，这都是作者安排他们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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